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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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声甘州 寄参寥子苏轼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
记取西湖西畔,正暮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他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有两位巨人,除了‘天纵雄才’之外,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一位是东坡先生,另一位就是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和哲学家庞卡莱。”三年以前我这样介绍我最敬仰的数学家庞卡莱。现在我还想这样介绍我最爱慕的中国人苏东坡。“古今文人无全才,惟东坡事事俱造第一流地步”。写文章,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有韩海苏潮之誉,论书法,他位列宋四家之首,据说画画也好,墨竹师文与可。聪明人做事总太随意,他留下约三千首诗,鸡零狗碎都敢往里写,--- 也许是学白居易,我猜他既然用白的诗作号,大概是喜欢白的吧,--- 水平参差不齐;东坡乐府里有不少好句子,然而那些断章的光彩总是不经意盖过了主体,词本身倒流于平常。容我开个玩笑,苏东坡文章第一,词第二,字第三,诗第四。扯远了。

 这首八声甘州据说是元佑六年苏东坡从杭州被召回京时写的,很难说它是苏东坡最好的作品,即使从个人口味来讲,《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永遇乐(明月如霜)》《贺新郎(乳燕飞华屋)》都是更得我心的,但我想用它代表我所喜欢的苏词,或者说,讲述我所喜欢的苏东坡。

 李清照嘲讽苏词多为“句读不葺之诗”,说词“别是一家”,是音乐文学,把她在词论中提到的“学际天人” –但其实不大通音律—的前辈们一棍子打倒。后来的周清真姜白石不知能否入她的法眼。其实她口口声声的“小歌词”未必是欧苏等人心目中的“小歌词”,词到后来真正“别是一家”,却不是她厘定的那样狭隘。而况音律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已经是可望而不可及,西乐东渐更不是宋朝人能想象。音乐之由来,无非是抒发情感,对我这种普通读者,大写意就已经够了。

流传于世的八声甘州不算多,名作就更少。这个词牌,是从唐代教坊大曲《甘州》中截取,上下阕共八韵而得名。《甘州》曲已不可考,按《文苑》的说法,是羽调曲,如果是以羽声为主的旋律,以今天的耳朵听来,说得好听叫沉郁苍凉,说得不好听叫呕哑嘲哳,这又不符合它鼓吹曲的身份,总归是失落了。

词题里的参廖子是苏的好友诗僧释道潜,也是有情有趣的人,用余光中的话说,东坡先生杖履所至,几曾有过低级而无趣的俗物。“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屠夫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不是好人”,苏这样说话绝非姿态,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历尽世事后的真言。他不是被聪明所误,也并非人情不练达。我相信人生的奥秘在于永远体验真心所想,苏大胡子洞悉这一点并一辈子身体力行。他在另一首词前题道“大雪有怀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令人惆怅。我还特别喜欢《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小序“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而作此篇,兼怀子由。”,比他那篇被吹上天的《记承天寺夜游》简洁微妙。

 这首词很直白,不难理解,几近说话体,也没有“红杏枝头春意闹”那样俗气的炼字,除了起句之外,基本都是直抒胸臆。后世的婉约词人常常追求些不着边的格调,词里充斥着各种难以理解的景物描写,用字更是爱好繁复生僻,情之至者,自然流露而为至文,如此这般,不是才情不足就是性情缺缺。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是我见过最精彩的起句之一,想起来能跟它并肩的大概只有“更能消几番风雨”、“庭院深深深几许”等几个。叶嘉莹说它有天风海涛的气势(用夏敬观语),于我心有戚戚焉。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这句看似超然,其实读起来让人心酸。当时的苏东坡已经历过黄州的艰难生活,刚刚在杭州过了几年舒心日子,又重新被哲宗启用。他大概没有想到,已经是白首了(52岁),平生功业还有惠州儋州在前头,如何能超然?东坡少年时读庄子,感叹道:“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后来便有很多人说他是庄子的信徒,其实未必。他到底受儒释道哪一家影响最多无法深究,凡有所学,皆成性格。苏东坡就是一个罕有的具有独立人格和自由精神的人。暮山好处,诗人相得,四美具,二难并,再约他年东还海道,我便爱他这样,君子坦荡荡,魑魅魍魉,翻云覆雨,能奈我心何?东坡自谓作文“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亦可作为其一生事业、文章与生活趣味的写照。

词里最后用的是谢安的典故,“安虽受朝寄,然东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于言色。及镇新城,尽室而行,造泛海之装,欲须经略粗定,自江道还东。雅志未就,遂遇疾笃。”谢安传奇的一生,引得许多中国文人遐想,李杜苏辛,无不如是。谢安石既有匡扶苍生之功,又有林泉隐居之趣,李白一介布衣而心怀天下,在他的作品里,谢安作为一个遥远的偶像被再三咏叹。苏轼则不同,他少年得志,名满天下,却屡屡被卷入诡谲的政治斗争,对仕途,他没有李白那么天真。谢安在他作品中出现的频率显然没有在李白作品中的高,或者说,只是被作为典故引用。谢安的好运气没有降临在他身上,然而他的结局,却跟谢安有几分相似。徽宗即位时大赦天下,六十多岁的苏东坡终于从海南北返庙堂,沿途的风物,他在几十年的贬谪路上已经看惯,不由得感慨万千,不幸的是,他中途死于常州,雅志未就,遂遇疾笃。苏州拙政园里有一面扇形小亭,叫做与谁同坐轩,游人至此,有多少能想起来苏东坡,想起来他一生不合时宜,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沈德潜说,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古来可语者,屈大夫以下,数人而已!”格调派的沈未必喜欢苏东坡,更未必喜欢他的诗词,然而屈大夫以下,应该有苏东坡一席之地。

 (另,甘州是当年汉武河西四郡中的张掖,南北朝时改名甘州,今天又用回它的原名,有“金张掖,银武威”的说法,是河西走廊里的瓜果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