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学良澄清解释“5个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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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学良澄清解释“5个论”
2005-11-14 15:36:47  阅读 687 次
经济观察报:“中国合格经济学家不超过5个”,这是你自己的原话吗?
丁学良:我的原话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最多不超过5个。” 这话比广泛流传的“中国合格的经济学家不超过5个”要严谨得多,而且我还有在这句话以前很多重要的背景界定(就是contextualization),但都不被读者普遍地仔细地关注。话说回来,对全世界的大众媒体,你都不能够指望、不能够期待它们在长篇采访你以后,能百分之百把你讲的话原样发出去。在内容上能够做到百分之七八十跟你原来的意思差不多,那就很幸运了,因为大众媒体不是学术刊物,没那么多时间处理稿件。至于标题怎么做,那是编辑的事,连记者本人都控制不了。他做标题要在上面撒大把的“胡椒”,让别人老远就能受刺激打喷嚏,跑过来看。今年初在北京有篇对我的采访,原话是《国内大学改革说得多做得少》,刊登出来后变成《大学改革只说不做》,完全失去了分寸,弄得英文报纸都要我澄清。然后在网络上怎么传播,被采访对象、记者本人都没法控制,也不是哪一家报纸所能控制的。包括你们报纸采访我以后,一旦传播出去,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发挥,各取所需,借题引火,去讲各人想讲的话。这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也不在你的控制之下,是没办法的事情。
关于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到底有几个,根本不是我那次接受采访的谈话要点。任何一个理性的人,看一下采访的内容就会知道,我讲的核心是如何使中国的经济研究向经济科学的方向进步的问题。
经济观察报:就是说,这个谈话内容在各种各样的传播过程中常常被断章取义了?
丁学良:很多情况下是这样,这是不可控制的多层次演发。网上有些针对其他个人的东西是假借我的名义讲话。第一次、第二次别人传来的时候,我很惊奇,时间长了,就习以为常,因为没办法。另外,中国的很多网民有一肚子气,对此我能充分理解,但在讨论学科发展的问题上,我们别跟着大众的情绪跑。在中国做学术研究特别要强调坚持理性的精神。
经济观察报:有人认为,网络是天然的低成本的“自由与民主”,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先进生产力。现在是否可以说,网络是非理性的?
丁学良:不能说网络都是非理性的,我们只能说网络中的讨论不在最初的发言者的控制之下。不仅网络,其它形式的大众媒体上讨论的演发,都不在最初的发言者本人的控制之下。
在中国一定要有理性主义的精神。中国改革的出发点,就是从原来的以意识形态为标准转到了以理性主义为标准。马克斯·韦伯说,现代化的核心精神或者说最能体现现代社会的原则就是理性化,没有理性主义就不可能有现代化,中国的经济学要向现代科学方向发展,必须以理性主义作为基本的框架。
经济观察报:所谓“主流经济学家”与“非主流经济学家”,谁更具理性主义?
丁学良:使用这样的两分法不太妥当。中国的经济学要走向科学,而科学是系统化和理性化的知识,是不能随便用科学之外的标尺来划分的,也不应该以意识形态的架构作为自己的终极标尺。中国的经济学要一寸一寸地进步成现代经济科学,不能刮左风,也不能刮右风。为什么在社会科学当中——包括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心理学、地理学、人口学等——以经济学的地位最为显著?这是因为二战以后主流经济学越来越像物理学、数学这样的学科,用科学方法研究经济问题,经济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中国,过去20多年经济发展和转型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出现的现象,不管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都为经济学提供了非常好的研究对象,都有可能对经济科学本身做出重要的贡献。但是你怎么样才能做出国际上尊重的成果呢?只能按照国际上主流的经济科学研究的方法和思路,经济学研究只能够遵循科学的规范。现在有一个说法很误导,认为中国的经济学发展一定要立足于本土,不应该向西方学习。说这话的人也不想一想基本常识,一百多年来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正面的刺激要素,有几样是完全本土的?中文书写原是自左到右横排的吗?马克思是中国人吗?中国原来就发明了宪法吗? WTO是我们创立的吗?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这才是主流经济学,中国的经济学应该融入这个主流。
丁学良:中国的经济正在融入世界发展的主流,但相对于中国经济在国际上的分量来讲,中国经济学这些年来取得的进步是远远不够的,而且有时候连方向也会动摇起来。必须将经济学还原成一门科学,这是中国经济学的惟一正确走向。学者们虽然谁也做不到100% 的独立,但要尽可能的保持与“官场”和“商场”的距离,瞄准国际上经济学科的高水准,看看人家的本科生与研究生是怎么培养的,看看人家是怎样组织研讨会的,看看人家现在研究哪些理论问题和方法问题,看看人家怎么样招聘、提拔大学的教员。不走这条道路是会后悔的,走一段大弯路,最后你还得走回来。但那样的话,又有一代人会给耽搁了、浪费了。
经济观察报:更多的人将你的“5个论”当成是对“主流经济学家”的声讨和贬抑,而你的重点是呼吁要将经济学当成科学来对待、来发展?
丁学良:是这样。我本人与经济学家并无过节儿,我的海外朋友们多是经济学界的,所以我对经济学界了解颇多。我的国内经济学界朋友们经常议论,说国内动不动就将经济学家当做靶子炮轰,觉得挺委屈的。今年春季在一场研讨会上我跟他们开玩笑,说你们为什么委屈呢?你看看美国、英国,平时在公共讨论领域上场最多的、容易引起大众注目的,多是法律界的、政治学界的人士,然后是社会学界的和工商管理的,比如搞投资的、搞会计的,有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在那儿评说。他们的工作本身就是与大众最密切相关的,所以炮火是经常打他们的,而经济学家很少进入这样的公共辩论。在那里,经济学并不是一个通俗学科,而是跟物理学、数学一样的高度专业化的学科。在中国恰恰相反,经济学还没有发展到非常严格的经济科学的地步,经济学家好像全知全能,往往不懂经济学的也是以经济学家的名义在讲话,所以要挨炮弹。既然你们垄断了讲话的机会,所以你们也就垄断了挨炮弹的机会。
经济观察报:你说过,就是因为国内经济学家总在唱独角戏,所以在这些年里,很多人误认为发展经济就是经济学的事情;发展中出了问题,经济学、经济学家自然要一肩挑。
丁学良:经济学家唱独角戏也是有历史原因的。1983年,中国曾在文艺、学术、教育等领域进行过一次相当规模的运动,叫“清除精神污染”。文学、哲学等等都在搞“清污”,但经济却成为一个被特殊保护的领域,相对来讲要宽松许多。其它的学科没有应有的机会发展,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渠道,就导致很多不是经济学家、也没好好读书的人,都跑到经济学领域里来以“经济学家”的名义讲话。所以现在经济学领域的很多话题,并不是从经济学科的逻辑和基础出发的,但他们却都要打着经济学的保护伞。
我们知道在英文里,“社会科学”是复数不是单数。任何社会的良性发展,其实都是一个密不可分的大系统工程,经济学、法学、社会学、政治学等等不同的学科,应该同时为宏观政策提供远见卓识。不同学科发挥的作用不同,但都有自己所关注的特定问题和研究它们的特定方法,其作用是不可相互替代的,不能剥夺其它学科发言的权利而只让某一学科包打天下。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才说,国内有的所谓“著名经济学家”连在国际上最好的50个经济系里当研究生的资格都不够。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把经济学当成一个官场的工具。很多人认为自己是著名的经济学家、资深的经济学家,但他可能根本没有受到现代经济学的训练,不懂得现代经济学是什么东西。也有的经济学家,还没有对经济科学做出什么样的贡献,就喊着快得诺贝尔奖了。
经济观察报:说到诺贝尔奖,每年都有人挑起这个话题,你怎么看此事?
丁学良:不仅在经济学领域里,文学奖、和平奖也都是每年炒作的话题。我因为是从中国大陆出来的,所以在一些重要的国际研讨会上,就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在物理、化学、医学领域里中国本土的科学家没有得奖?对于公众老提这件事,应该承认,这比改革开放以前是一个进步,因为过去我们根本不承认国际上的评奖。但是我们应该真正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探讨这个问题,而不是外面一炒,经济学界就阵脚大乱。国内经济学领域应该用专业的高标准、独立的标准、一种持续的方式进行理性的讨论。
我们先辈讲究“持之以恒”,持之以恒才能“觉悟”。但在中国,过去因为其它力量的干涉,很多学术问题刚刚才开始讨论,就搞不下去了。然后过了十年、二十年,又来讨论这个问题,但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改行了,后面上来的人,也不清楚当年讨论到什么程度,又重头开始。好多学科里都是这样子。我们中国学术界为什么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东西那么少?所以说,很多事情,不持之以恒是不会有成就的。任何一个学科的发展都是这样。
经济观察报:你认为是历史原因、体制原因导致了中国经济学领域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且整体水准偏低,而不是要批评中国的市场化改革方向。
丁学良:对。我们也要用理性主义精神看待中国的市场化改革。在这方面,现在有一种简单化的、非理性的倾向。比如,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它的首都出租车司机往往是大众中间信息最灵通的群体,同时也是最善于传播信息和表达意见的一个群体。我回国的时候,经常听到司机发牢骚、骂娘,说改革怎么样怎么样,很多人都在车里挂了以前领导人的像。有好几次在出租车上我都跟他们讲,你呀要是认为今天的中国不如改革以前的中国的话,你知道不知道,过去你有开出租车的机会吗?那时候卖几个鸡蛋都是投机倒把,就会被抓起来。你这样把革命领袖的像当菩萨挂着“避邪”,更会拖去被专政八年、十年!
经济观察报:他会认为,要是没有市场化,就不需要卖鸡蛋,就不用开出租,仍会有饭吃。
丁学良:会有今天这样的饭吃吗?如果都会有饭吃,1959年到1962年的饥荒是怎么来的?一直到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时候,还要发几十张的配给票证。
经济观察报:很多网民都是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
丁学良:所以我觉得,现在的一些偏激的社会情绪是与大众没有历史感有关。没有历史感,没有比较的观点,就不会有公正的评价。理性主义也是一个历史的、比较的概念。当你学会横的、竖的作比较,就一定变得更理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