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流失--解讀《蒼蠅王》的象徵意義 作者:郭秀娟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00:37:26

台灣社會在一連串情色風暴與彩券簽賭中,邁入二○○二年。有人大歎世風日下,指出這是社會的病態;卻也有人提出「通姦無罪」、「性變態無罪」、「賭博無罪」等主張。天真在流失,菁英在墮落,人與人之間的互信基礎,逐漸瓦解,傳統價值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事實上,人性的全然墮落,應該溯及人類的始祖,自從亞當夏娃犯罪之後,背信、謊言、謀殺、淫亂、強暴、變態,就不曾止息。

因為,罪惡的根源在人性的本質,並不在於社會或環境的缺陷。這正是一九八三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作家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 1911~1993),在他最負盛名的小說《蒼蠅王》(The Lord of Flies, 1954),所要表達的主題。高汀在公開答詢時說:

全書的主題嘗試把人類社會的缺陷,溯源到人性的缺陷。其寓意無非是說,社會的型態維繫於個人的道德性,而不是任何的政治制度,無論這個制度多麼合理或多麼受人尊崇。

探討人性處境的寓言

《蒼蠅王》表面上描寫一群英國男童,年紀從六歲至十二歲,在核子戰爭的威脅下,飛機在疏散時遭到擊毀,被棄置荒島的故事。全書充滿複雜的象徵手法,在虛構的時空場景,上演一齣人性墮落的實驗劇,高汀明說這是一則寓言(fable)。

小說頭尾兩次提到貝冷汀(R. M. Byllantyne)的《珊瑚島》(Coral Island, 1858),高汀似乎有意解構這部高舉英國文明的歷險作品。貝冷汀讓三個英國青年--18歲的傑克,15歲的拉爾佛,14歲的彼得金--在珊瑚島建立井然有序的社會。貝冷汀的角色相愛互助,危險和威脅純粹來自外在環境,有鯊魚、海盜和充滿敵意的土著,最後土人還轉變成為基督徒,作者營造一幅理想的烏托邦國度。高汀卻讓一群英國孩童,在完全沒有外在威脅的富庶樂園,逐步退化為野蠻人,表達他對人性複雜的悲觀見解。

高汀將全體角色設定在小學階段,因為這個年齡層最少受到社會污染,在一次訪談中他說:

孩童是那樣無助和脆弱,因此他們可能對同伴作出最恐怖的惡行。脆弱的事實,再加上對自己的本性無知--雙胞胎會將同在母親胸前的兄弟推開,無法瞭解他們在傷害自己,不能明白這樣的舉動違反社會的規範--這是無知。我們卻當作天真。我就犯這樣的錯。我相信罪惡的根源,早就烙在孩童身上,一旦有機會外顯,它所表現的就是自私;當然,原罪和自私,是兩個可換用的詞。

故事一開始,高汀對無人島的描繪就是伊甸園式的。主角是有一頭漂亮金髮的拉爾佛,接著登場的,是成為他最佳夥伴的小豬。兩人檢視這個屬於他們的島嶼,歡欣地宣稱「很好」。島嶼四周的海水清澈見底,發亮的魚群到處閃動;在粉紅色花崗岩形成的山嶺和平臺,植物蒼翠茂密,到處是果實的香味;島上有螃蟹、野豬可吃,有淡水可供飲用及洗澡;南太平洋的氣候更是宜人,孩子們很快就打起赤膊。

受困在荒島的孩童中,有一群教會詩班成員,高汀讓他們穿著黑色制服上場,外套左胸?有銀色長十字,頭戴縫了銀徽的黑方帽,高汀似乎有意影射納粹的黑衫隊伍。詩班的領袖傑克,在第一章結束之處,業已拔刀出鞘,一場獵人的野蠻戰爭,隱然展開。

多位評論家一致指出:《蒼蠅王》的四個主要角色,分別代表了人類或人性存在的四種典型--靈性、理性、善性與惡性。

靈性的消失

全書最神祕的角色,是代表靈性的西蒙(Simon)。他天性害羞,說話有些口吃,是世間少有的高貴人物。他不自私,總是想到別人的需要。當孩子們玩瘋了,沒人願意蓋茅屋,只有他主動幫忙;他為小豬被罵叫屈,指出他們利用他的眼鏡生火;他將自己一份肉分給小豬,為小小孩摘取他們採不到的果子。

西蒙時常一個人,退隱到森林的矮樹叢中默想,傾聽島上的聲息。他是孩童中最有靈性的,難怪作者給他取了一個聖經名字:「傾聽者」 (參創世記二十九章33節西緬之意)。西蒙具有高度的直覺,能透視人心,他預言拉爾佛必能平安回家。作者幾次藉他傳達小說的中心意義。當眾人繪聲繪影地談論怪獸,西蒙發出先知般的直覺:「也許猛獸就是我們自己。」高汀更讓他在一個近乎幻境的場景,與「蒼蠅王」--插在尖樹枝上的豬頭,四周聚滿蒼蠅,是傑克獻給猛獸的禮物--對話:

別空想猛獸是你們可以隨意獵殺的!你知道的,不是嗎?我就是你的一部分。靠近過來,靠近過來,靠近過來!我就是使得你們的事情沒有進展的原因,懂嗎?我就是使所有事情停滯的原因,知道嗎?(頁227)

「蒼蠅王」一詞出自聖經,由「別西卜」(Beelzebul,參太十二24~27;可三22~26;路十一15~19)意譯而來,這個希臘字源自希伯來文「巴力西卜」(Baual z}B|B,參王下一2、3、6、16),意思就是「蒼蠅王」(lord of flies)。(見The Anchor Bible Dictionary, vol. 1, p.639)

高汀選用這個令人震驚的詞彙,來表達「人類筋脈中的狂暴性與污穢物」。豬頭「蒼蠅王」,曾以死亡威脅西蒙,預言他將在其他孩童的玩樂中喪命。後來,西蒙在一群蒼蠅引導下,發現猛獸的真相:原來大家所恐懼的猛獸,不過是山頂上一具傘兵腐爛的軀體。西蒙流著鼻血衝下山來報信。

高汀有意將西蒙寫成基督型的角色,事實上,西蒙也像摩西,當他從山上下來,看見眾人正狂歡跳舞,進行著一場異教的獻祭儀式,彷彿摩西面對山下拜金牛犢的以色列百姓。高汀運用了高明的反諷:想要報告猛獸並不存在的西蒙,被當作猛獸殺死;然而他的慘死,說明了猛獸的確存在,存在人內心深處。

西蒙的血染紅了沙灘,血跡一寸寸擴散開來,「屍體被一群光亮而好奇的生物圍繞著,在永恆不變的星宿銀光下,緩緩地向浩瀚的海上迤移而去。」(頁242)高汀以極富詩意的筆調,描寫聖者西蒙之死。他的死,並非只是一場意外,在眾人圍勦聲中,有小孩認出他來,只是群眾早已陷入瘋狂狀態,在人聲與雷聲交加下,西蒙被活活撕裂。當時,拉爾佛和小豬都在場。

理性主義之死

代表理性的是小豬(Piggy)。高汀將他塑造為矮小肥胖,有氣喘,不會游泳,戴著近視眼鏡的一個軍師型角色。小豬好像什麼都懂一點,他教導拉爾佛怎樣吹響海螺召集眾人,讓海螺成為島上法制文明的象徵;他建議編列名冊,將眾人組織起來;多次為幼小的弱者發言。在小說中,小豬的眼鏡成為取火的工具,火堆產生的青煙,是獲救的關鍵。小豬看似聰明,主意也多,他似乎明白:惟有在島上重建大人的法制文明,弱者才能獲得保障,才有生存的可能。然而,高汀似乎有意矮化人類理性的功能,小豬在他筆下,講一口破英文,老是嘮叨同樣的事情,自以為是卻眼光短淺,不擅表達,成為大家取笑欺負的對象。作為小說中科學和理性的代表,小豬的眼鏡先被打破,成為半盲,後來眼鏡被傑克等人偷走,至此,小豬和拉爾佛想在島上建立的理性統治,已經逐步瓦解,小豬大聲疾呼:

哪一種好?是像你們畫上黑色的鬼臉好,還是有理智的拉爾佛好?
哪一種好?是法律和協議好呢,還是打獵和殘殺好?
哪一種好?是法律和得救好呢,還是打獵和破壞好?(頁288)

天真的小豬誤判了這群獵人的情緒,挑動他們攻擊的念頭,不幸被巨石砸到頭破血流,腦漿溢出。代表法制的海螺,此時也碎成片片,高汀宣判了理性主義的死亡。

善與惡永遠的爭鬥

代表善性的拉爾佛(Ralph),對西蒙的死愧疚不已,小豬卻一味推諉,說西蒙的死純屬意外、是他自找的。小豬的辯解,不過突顯人類理性與智性的有限,在處理人性黑暗的現實上,軟弱無力。

拉爾佛是個來自中產家庭的孩子,雖然「小豬表現得頗為聰明,但明顯的首領是傑克。可是,拉爾佛很冷靜,他坐在那兒就很突出;他個子大,外貌帥,而最渾然有力的表徵,還是他手中那隻海螺。」(頁32)就這樣,孩子的世界和成人世界一樣,以外貌取勝的拉爾佛被選為領袖。

選舉領袖一事,在傑克和拉爾佛之間,埋下深仇大恨,只是拉爾佛一直不能明白:為什麼傑克那麼恨他?拉爾佛是個相當負責任的領袖,分配大家擔任取水、蓋茅屋、生火煙、備食物等工作,但他對於來自傑克的挑戰,全然無力招架,幾度想要放棄當領袖。全書可悲之處,莫過於拉爾佛看到傑克因擅於打獵,供應大夥美味的烤豬肉大受歡迎,於是向傑克看齊,也拿起長矛試圖捕殺野豬。更悲哀的是,拉爾佛和小豬沒有能力消除眾人對猛獸的恐懼,不由自主地加入獻祭儀式,竟在謀殺西蒙的悲劇上有份。

雖然軟弱無力,拉爾佛卻沒有向邪惡的勢力完全屈服,他訂下擁有海螺才能發言的規則,曾七度召開會議,努力維持島上的秩序;他也不曾停止自己內心善念與惡念的掙扎。他發出了全書最重要的提問:「事情為什麼會開始毀壞?」小豬和他將矛頭指向傑克。

代表惡性的傑克(Jack Merridew),是全書惟一擁有全名的角色,他是天生的領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故意藐視拉爾佛訂下的規矩,怠忽生火的職守,只以打獵為樂。他以美味的食物和提供安全感為餌,使人心歸向他。全書七次狩獵,生動記錄了他權力的崛起,怎樣墮落為專制獨裁的野獸。

傑克設計獵人的鬼臉,在臉上畫著紅白黑的顏料,躲在面具背後,讓人感覺自己已從羞恥與不安中掙脫。他教導獵人唱著殺豬的韻律:「殺死那猛獸!割斷牠的喉嚨!放出牠的血!」他使狩獵成為孩童搶著加入的榮譽行列,提供他們生存的價值和樂趣。傑克很像希特勒,是權謀高手。本應代表光明的詩班長,竟帶領一群詩班成員,成為殘忍嗜血的獵豬高手,最後淪為獵人頭的劊子手,將眾人帶向地獄。高汀曾說「人類根本沒有所謂天真無邪的年齡,因此人類本身得作一種永無止境的戰鬥。」《蒼蠅王》顯然不是孩童天真無邪的遊戲而已,高汀直搗人心的戰場,對於人類在善與惡之間的永恆掙扎,發出徹底的絕望。

諷刺的救贖結尾

小豬慘死之後,一隻隻長矛向拉爾佛直飛而來,傑克帶著手下那群無名鬼一路叫嘯追殺。最後,這群野蠻人竟焚燒森林,要把躲藏的拉爾佛燻出來。整座島嶼在燃燒,火舌向拉爾佛直撲過來,「他滾下溫熱的沙灘,兩手抱住頭顱以免受傷,一面祈求上蒼的憐憫。」(頁317)這是全書僅有的一次祈禱,事實上原文只說trying to cry for mercy,沒有明言祈求的對象,不過是陷入絕境者本能的呼救。整本小說沒有向上帝的祈禱,詩班成員即使在恐懼中,沒有人想到過禱告。

拉爾佛呼求的救贖,終於來到,一個海軍軍官吃驚地俯望--跪倒在地的拉爾佛。書末他痛哭失聲,「他為天真的失喪而哭、為人類心靈的黑暗哭泣,以及為一個真誠聰明,名叫小豬的朋友從空岩墜落而哭。」(頁321)

對於《蒼蠅王》的結尾,高汀曾這樣註解:

末尾成人的出現顯得嚴肅而有作為。但在現實生活中,成人與陷在荒島孩子的象徵性生活,卻有著同樣的罪惡。那個軍官在阻止了一次獵人頭的狩獵之後,打算用巡洋艦把孩子從荒島帶走,但是那艘巡洋艦不久便要以同樣仇恨深遠的方式去追逐敵人,誰又能拯救那成年人和他的戰艦呢?

第二次大戰期間,高汀在英國海軍服役五年,戰爭摧毀了他對理性主義的信念。他不只對殘暴的希特勒政權感到深惡痛絕,他更驚訝地發現,自己在軍中的同袍同樣嗜血,同樣具有納粹的本質,只不過他們沒有生活在納粹的制度底下而已。對於高汀而言,德國和英國老百姓,不論作為惡人的爪牙還是罪惡的姑息者,同樣都是西方基督教文明的產物,並非貝冷汀筆下的野蠻人。人類在戰爭中自相殘殺,不管有無信仰,我們一再地將基督重釘十字架。

高汀對人性的幻滅,使他的作品極度悲觀。在一次訪談中高汀指出:「拉爾佛應為西蒙哭泣,而不是為小豬哭泣。」只是,已經喪失性靈的世人,像拉爾佛一樣,再無法擁有西蒙對人性的透視。作為一個更正教信徒,我想高汀認為人類最大的悲哀,不僅是天真的失喪,更是信仰和上帝的失落。當上帝在個人的生命和生活中,未曾佔有一席之地,這是最大的不幸。

因此,我們在《蒼蠅王》找不到救贖。小說裡西蒙的死,沒有意義,未能帶來任何的改變和影響,或許,如一位評論家所說,高汀藉此表達:「救贖無法由內部達成,救贖只能從外界而來」。

參考資料:
1. Friedman, Lawrence S., William Golding, The Contimuum Publishing Company (New York: 1993)。
2.Olsen, Kirstin, Understanding Lord of the Flies, The Greenwood Press (Westport: 2000)。
3.威廉?高汀著,楊耐冬譯,《蒼蠅王》(台北:志文出版社,1994再版)。
4.陳鵬翔,〈蒼蠅王的人物刻劃與風格〉,《中外文學》第十二卷?第十期,頁22~37。
5.崔光宙、方永泉,〈蒼蠅王--剖析人性的絕望與希望〉,《社教雙月刊》61卷,頁40~42。


[原刊載於《校園》雜誌2002年3/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