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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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一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大迦纳利岛自己的房子里去。  一年的工作已经结束,美丽无比的人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水。  荷西与我坐在完工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面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工程的快乐是不同
凡响的。  我们自黄昏一直在海边坐到子夜,正是除夕,一朵朵怒放的烟火,在漆黑的天空里如梦
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大道上挤满着快乐的人群。钟敲十二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手臂里,说:“快许
十二个愿望,心里重复着十二句同样的话:“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呼兰河传
 

茅盾
1
今年四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带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怀总有点儿矛盾和抑悒,——我决定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不过,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在 在广州先住了一个月,生活相当忙乱;因为忙乱,倒也压住了怀旧之感;然而,想要温习一遍然后忘却的意念却也始终不曾抛开,我打算到九龙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时喜欢约女伴们去游玩的蝴蝶谷,找一找我的男孩子那时专心致意收集来的一些美国出版的连环画,也 想看一看香港坚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时的房子,“一二?八”香港战争爆发后我们避难的那家“跳舞学校”(在轩尼诗道),而特别想看一看的,是萧红的坟墓——在浅水湾。
我把这些愿望放在心里,略有空闲,这些心愿就来 困扰我了,然而我始终提不起这份勇气,还这些未了的心愿,直到离开香港,九龙是没有去,浅水湾也没有去;我实在常常违反本心似的规避着,常常自己找些借口来拖延,虽然我没有说过我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催促我快还这些心愿。
二十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这种太早的死曾经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负担,我愿意忘却,但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这次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谷这意念,也是无聊的;可资怀念的地方岂止这一处,即使去了,未必就能在那边埋葬了悲哀。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对于自己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而这样的寂寞的死,也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而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因此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而终于违反本心地屡次规避掉了。
2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在一九四Ο年十二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传》,然而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倌,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却忘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呼兰河传》脱稿以后,翌年之四月,因为史沫特莱女士的劝说,萧红想到星加坡去(史沫特莱自己正要回美国,路过香港,小住一月。萧红以太平洋局势问她,她说: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香港至多能守一月,而星加坡则坚不可破,即破了,在星加坡也比在香港办法多些)。萧红又鼓动我们夫妇俩也去。那时我因为工作关系不能也不想离开香港,我以为萧红怕陷落在香港(万一发生战争的话),我还多方为之解释,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离开香港因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并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时的心境会这样寂寞。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在这样环境中,而萧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这一切的时候,萧红埋在浅水湾已经快满一年了。
星加坡终于没有去成,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院里她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忍着寂寞住在医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白是肺病的时候就宣告己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战争爆发以后,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不过,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最后一次的手术,她终于不治。这时香港已经沦陷,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许多朋友都不在她面前,她就这样带着寂寞离开了这人间。
3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大倭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缠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倌冯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生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害自己的意思,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觉得可恨而又可怜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化了五十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这老胡家的婆婆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着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点也不知道羞,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十四岁就长得那么高”也是不合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坚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带哭连喊,说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都是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以当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跳神,各种偏方),而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而结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名为十四岁其实不过十二,可实在长得比普通十四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生“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4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答他们,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的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只要极少的水份,土壤,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倌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那么,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魔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
5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一九四Ο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根由,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又拘于隋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博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一九四六年八月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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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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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年老的人,一进屋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一面说:
  “今天好冷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三星,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刚一蒙亮,进了大车店,第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
  “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栈房,摘下狗皮帽子来,抽一袋烟之后,伸手去拿热馒头的时候,那伸出来的手在手背上有无数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沿着人家去叫卖,偶一不慎,就把盛豆腐的方木盘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被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背着木箱子,里边装着热馒头,太阳一出来,就在街上叫唤。他刚一从家里出来的时候,他走的快,他喊的声音也大。可是过不了一会,他的脚上挂了掌子了,在脚心上好像踏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原来冰雪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他走起来十分的不得力,若不是十分的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也还是跌倒的。跌倒了是不很好的,把馒头箱子跌翻了,馒头从箱底一个一个的滚了出来。旁边若有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倒下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了几个一边吃着就走了。等老头子挣扎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拣到箱子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他向着那走不太远的吃他馒头的人说:
  “好冷的天,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行路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来再往前走,那脚下的冰溜,似乎是越结越高,使他越走越困难,于是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的冰溜越挂越多,而且因为呼吸的关系,把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挂上霜了。这老头越走越慢,担心受怕,颤颤惊惊,好像初次穿上滑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夜夜的叫唤,哽哽的,好像它的脚爪被火烧着一样。
  天再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
  大地一到了这严寒的季节,一切都变了样,天空是灰色的,好像刮了大风之后,呈着一种混沌沌的气象,而且整天飞着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七匹马拉着一辆大车,在旷野上成串的一辆挨着一辆地跑,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天空挂着三星。跑了两里路之后,马就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太阳出来,进了栈房,那些马才停止了出汗。但是一停止了出汗,马毛立刻就上了霜。
  人和马吃饱了之后,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很少,不像南方,走了一村,不远又来了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来了一镇。这里是什么也看不见,远望出去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认路的人的记忆才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拉着粮食的七匹马的大车,是到他们附近的城里去。载来大豆的卖了大豆,载来高粱的卖了高粱。等回去的时候,他们带了油、盐和布匹。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并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十字街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也有拔牙的洋医生。那医生的门前,挂着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特别大的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这广告在这小城里边无乃太不相当,使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因为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也不过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自古亦有之的两张布幌子。其余的如药店的招牌,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伸出手去在小枕头上号着妇女们的脉管的医生的名字挂在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就叫“李永春”。人们凭着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招牌,人们也都知李永春是在哪里。不但城里的人这样,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多少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尽是些什么都记熟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招引的方式,要买的比如油盐、布匹之类,自己走进去就会买。不需要的,你就是挂了多大的牌子,人们也是不去买。那牙医生就是一个例子,那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真是觉得希奇古怪,所以那大牌子前边,停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假若他是正在牙痛,他也绝对的不去让那用洋法子的医生给他拔掉,也还是走到李永春药店去,买二两黄连,回家去含着算了吧!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有点莫名其妙,怪害怕的。
  所以那牙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到那里去拔牙的却是寥寥无几。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生活没法维持,她兼做了收生婆。
  城里除了十字街之外,还有两条街,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条街是从南到北的,大概五六里长。这两条街上没有什么好记载的,有几座庙,有几家烧饼铺,有几家粮栈。
  东二道街上有一家火磨,那火磨的院子很大,用红色的好砖砌起来的大烟筒是非常高的,听说那火磨里边进去不得,那里边的消信可多了,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把人用火烧死,不然为什么叫火磨呢?就是因为有火,听说那里边不用马,或是毛驴拉磨,用的是火。一般人以为尽是用火,岂不把火磨烧着了吗?想来想去,想不明白,越想也就越糊涂。偏偏那火磨又是不准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都是在庙里边,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两个都是小学:
  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叫做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普通的小学,还有高级班,所以又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校,名目上虽然不同,实际上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那叫做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用油炒起来,教员们大吃几顿就是了。
  那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的高,农业学生开头是念“人、手、足、刀、尺”,顶大的也不过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吹着洋号,竟有二十四岁的,在乡下私学馆里已经教了四五年的书了,现在才来上高等小学。也有在粮栈里当了二年的管帐先生的现在也来上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写起家信来,竟有写到:“小秃子闹眼睛好了没有?”小秃子就是他的八岁的长公子的小名。次公子,女公子还都没有写上,若都写上怕是把信写得太长了。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写起信来总是多谈一些个家政:姓王的地户的地租送来没有?小豆卖了没有?行情如何之类。
  这样的学生,在课堂里边也是极有地位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常常会把先生指问住的。万里乾坤的“乾”和干菜的“乾”,据这学生说是不同的。干菜的“乾”应该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乾”。
  西二道街上不但没有火磨,学堂也就只有一个。是个清真学校,设在城隍庙里边。
  其余的也和东二道街一样,灰秃秃的,若有车马走过,则烟尘滚滚,下了雨满地是泥。而且东二道街上有大泥坑一个,五六尺深。不下雨那泥浆好像粥一样,下了雨,这泥坑就变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头,冲了人家里满满是泥,等坑水一落了去,天一晴了,被太阳一晒,出来很多蚊子飞到附近的人家去。同时那泥坑也就越晒越纯净,好像在提炼什么似的,好像要从那泥坑里边提炼出点什么来似的。若是一个月以上不下雨,那大泥坑的质度更纯了,水分完全被蒸发走了,那里边的泥,又粘又黑,比粥锅糊,比浆糊还粘。好像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的,油亮亮的,哪怕苍蝇蚊子从那里一飞也要粘住的。
  小燕子是很喜欢水的,有时误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子点着水,看起来很危险,差一点没有被泥坑陷害了它,差一点没有被粘住,赶快地头也不回地飞跑了。
  若是一匹马,那就不然了,非粘住不可。不仅仅是粘住,而且把它陷进去,马在那里边滚着,挣扎着,挣扎了一会,没有了力气那马就躺下了。一躺下那就很危险,很有致命的可能。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冒这种险。
  这大泥坑出乱子的时候,多半是在旱年,若两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在表面上看来,似乎是越下雨越坏,一下了雨好像小河似的了,该多么危险,有一丈来深,人掉下去也要没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他们都晓得这个坑是很厉害的,没有一个人敢有这样大的胆子牵着马从这泥坑上过。
  可是若三个月不下雨,这泥坑子就一天一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二三尺深,有些勇敢者就试探着冒险的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还有些次勇敢者,看着别人过去,也就跟着过去了,一来二去的,这坑子的两岸,就压成车轮经过的车辙了。那再后来者,一看,前边已经有人走在先了,这懦怯者比之勇敢的人更勇敢,赶着车子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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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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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人家过去了,可是他却翻了车了。
  车夫从泥坑爬出来,弄得和个小鬼似的,满脸泥污,而后再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不料那马已经倒在泥污之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就走上前来,帮忙施救。
  这过路的人分成两种,一种是穿着长袍短褂的,非常清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因为他的手也是很洁净的。不用说那就是绅士一流的人物了,他们是站在一旁参观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站不起来,又倒下去了,这时他们又是喝彩,“噢噢”地又叫了几声。不过这喝的是倒彩。
  就这样的马要站起来,而又站不起来的闹了一阵之后,仍然没有站起来,仍是照原样可怜地躺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看热闹的觉得也不过如此,也没有什么新花样了。于是星散开去,各自回家去了。
  现在再来说那马还是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普通的老百姓,是这城里的担葱的、卖菜的、瓦匠、车夫之流。他们卷卷裤脚,脱了鞋子,看看没有什么办法,走下泥坑去,想用几个人的力量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抬不起来了,那马的呼吸不大多了。于是人们着了慌,赶快解了马套。从车子把马解下来,以为这回那马毫无担负的就可以站起来了。
  不料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露在泥浆的外边,两个耳朵哆嗦着,眼睛闭着,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看了这样可怜的景象,附近的人们跑回家去,取了绳索,拿了绞锥。用绳子把马捆了起来,用绞锥从下边掘着。人们喊着号令,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把马抬出来了。
  马是没有死,躺在道旁。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马洗了一个脸。
  看热闹的也有来的,也有去的。
  第二天大家都说:
  “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
  虽然马没有死,一哄起来就说马死了。若不这样说,觉得那大泥坑也太没有什么威严了。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的事情不知有多少。一年除了被冬天冻住的季节之外,其余的时间,这大泥坑子像它被赋给生命了似的,它是活的。水涨了,水落了,过些日子大了,过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对它都起着无限的关切。
  水大的时间,不但阻碍了车马,且也阻碍了行人,老头走在泥坑子的沿上,两条腿打颤,小孩子在泥坑子的沿上吓得狼哭鬼叫。
  一下起雨来这大泥坑子白亮亮地涨得溜溜地满,涨到两边的人家的墙根上去了,把人家的墙根给淹没了。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路上碰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卷起袖子来,咬紧了牙根,全身的精力集中起来,手抓着人家的板墙,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头不要晕,眼睛不要花,要沉着迎战。
  偏偏那人家的板墙造得又非常地平滑整齐,好像有意在危难的时候不帮人家的忙似的,使那行路人不管怎样巧妙地伸出手来,也得不到那板墙的怜悯,东抓抓不着什么,西摸也摸不到什么,平滑得连一个疤拉节子也没有,这可不知道是什么山上长的木头,长得这样完好无缺。
  挣扎了五六分钟之后,总算是过去了。弄得满头流汗,满身发烧,那都不说。再说那后来的人,依法炮制,那花样也不多,也只是东抓抓,西摸摸。弄了五六分钟之后,又过去了。
  一过去了可就精神饱满,哈哈大笑着,回头向那后来的人,向那正在艰苦阶段上奋斗着的人说:
  “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那不算英雄。”
  可也不然,也不一定都是精神饱满的,而大半是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虽然已经过去了多时,还是不能够很快地抬起腿来走路,因为那腿还在打颤。
  这一类胆小的人,虽然是险路已经过去了,但是心里边无由地生起来一种感伤的情绪,心里颤抖抖的,好像被这大泥坑子所感动了似的,总要回过头来望一望,打量一会,似乎要有些话说。终于也没有说什么,还是走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掉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
  救上来一看,那孩子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
  于是议论纷纷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堂设在庙里边,冲了龙王爷了,龙王爷要降大雨淹死这孩子。
  有的说不然,完全不是这样,都是因为这孩子的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上指手画脚的讲,讲给学生们说,说这天下雨不是在天的龙王爷下的雨,他说没有龙王爷。你看这不把龙王爷活活地气死,他这口气哪能不出呢?所以就抓住了他的儿子来实行因果报应了。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有的爬上了老龙王的头顶,给老龙王去戴了一个草帽。这是什么年头,一个毛孩子就敢惹这么大的祸,老龙王怎么会不报应呢?看着吧,这还不能算了事,你想龙王爷并不是白人呵!你若惹了他,他可能够饶了你?那不像对付一个拉车的、卖菜的,随便的踢他们一脚就让他们去。那是龙王爷呀!龙王爷还是惹得的吗?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都太不像样了,他说他亲眼看见过,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老龙王哪能够受得了。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太不好了,有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天地人鬼神不分了。
  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越念越坏,比方吓掉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再念下去那还了得吗?
  说来说去,越说越远了。
  过了几天,大泥坑子又落下去了,泥坑两岸的行人通行无阻。
  再过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车马开始在上面走,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中打滚,又是绳索棍棒之类的,往外抬马,被抬出去的赶着车子走了,后来的,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抬车抬马,在这泥坑子上不知抬了多少次,可没有一个人说把泥坑子用土填起来不就好了吗?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在泥坑涨水时掉在里边了。一爬出来,他就说:
  “这街道太窄了,去了这水泡子连走路的地方都没有了。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墙拆了让出一块来?”
  他正说着,板墙里边,就是那院中的老太太搭了言。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她说最好种树,若是沿着墙根种上一排树,下起雨来人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说拆墙的有,说种树的有,若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一个人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鸡和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
  原因是这泥坑上边结了一层硬壳,动物们不认识那硬壳下面就是陷阱,等晓得了可也就晚了。它们跑着或是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或者有人又要来施救。夜晚可就没有办法了。它们自己挣扎,挣扎到没有力量的时候就很自然的沉下去了,其实也或者越挣扎越沉下去的快。有时至死也还不沉下去的事也有。若是那泥浆的密度过高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事。
  比方肉上市,忽然卖便宜猪肉了,于是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了,说:
  “可不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说着若是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人的家去,告诉邻居:
  “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一会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才细看一番,似乎有点不大对,怎么这肉又紫又青的!可不要是瘟猪肉。
  但是又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就总觉得不大香,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又一想,瘟猪肉怎么可以吃得,那么还是泥坑子淹死的吧!
  本来这泥坑子一年只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口猪,有几年还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至于居民们常吃淹死的猪肉,这可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真是龙王爷晓得。
  虽然吃的自己说是泥坑子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那吃病了的就大发议论说:
  “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去卖,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卖起死猪肉来?”
  那也是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
  “话可也不能是那么说,一定是你疑心,你三心二意的吃下去还会好。你看我们也一样的吃了,可怎么没病?”
  间或也有小孩子太不知时务,他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用眼睛瞪着他,说他:
  “瞎说,瞎说!”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并且是当着母亲的面向邻人说的。
  那邻人听了倒并没有坚决的表示什么,可是他的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伸出手去就打了那孩子。
  那孩子很固执,仍是说:
  “是瘟猪肉吗!是瘟猪肉吗!”
  母亲实在难为情起来,就拾起门旁的烧火的叉子,向着那孩子的肩膀就打了过去。于是孩子一边哭着一边跑回家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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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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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妈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着: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妈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二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个讨饭的。”
  说完了也就完了。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三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了个无期徒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四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这且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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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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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北烧锅欠酒二十二斤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个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这以下写了个: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帐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长鞭”
  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顺”
  另外一个叫:
  “顺平”
  管帐的先生叫:
  “妙算”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千里驹”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咧地跳着。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闲静、鸦雀无声,一切规整,绝不紊乱。丫鬟、使女,照着阳间的一样,鸡犬猪马,也都和阳间一样,阳间有什么,到了阴间也有,阳间吃面条,到了阴间也吃面条,阳间有车子坐,到了阴间也一样的有车子坐,阴间是完全和阳间一样,一模一样的。
  只不过没有东二道街上那大泥坑子就是了。是凡好的一律都有,坏的不必有。
  五
  东二道街上的扎彩铺,就扎的是这一些。一摆起来又威风、又好看,但那作坊里边是乱七八糟的,满地碎纸,秫秆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乱罐子、颜料瓶子、浆糊盆、细麻绳、粗麻绳……走起路来,会使人跌倒。那里边砍的砍、绑的绑,苍蝇也来回地飞着。
  要做人,先做一个脸孔,糊好了,挂在墙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时候,摘下一个来就用。给一个用秫秆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装上一个头就像人了。把一个瘦骨伶仃的用纸糊好的马架子,上边贴上用纸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马了。
  做这样的活计的,也不过是几个极粗糙极丑陋的人,他们虽懂得怎样打扮一个马童或是打扮一个车夫,怎样打扮一个妇人女子,但他们对他们自己是毫不加修饰的,长头发的、毛头发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这么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于他们之手。
  他们吃的是粗菜、粗饭,穿的是破烂的衣服,睡觉则睡在车马、人、头之中。
  他们这种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里糊涂地过去了,也就过着春夏秋冬,脱下单衣去,穿起棉衣来地过去了。
  生、老、病、死,都没有什么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的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没有什么关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聋了,就不听;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动了,就瘫着。这有什么办法,谁老谁活该。
  病,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亲死了儿子哭;儿子死了母亲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来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总得到城外去,挖一个坑把这人埋起来。
  埋了之后,那活着的仍旧得回家照旧地过着日子。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外人绝对看不出来是他家已经没有了父亲或是失掉了哥哥,就连他们自己也不是关起门来,每天哭上一场。他们心中的悲哀,也不过是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二月过清明,家家户户都提着香火去上坟茔,有的坟头上塌了一块土,有的坟头上陷了几个洞,相观之下,感慨唏嘘,烧香点酒。若有近亲的人如子女父母之类,往往且哭上一场;那哭的语句,数数落落,无异是在做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诵一篇长诗。歌诵完了之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随着上坟的人们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里,又得照旧的过着日子,一年柴米油盐,浆洗缝补。从早晨到晚上忙了个不休。夜里疲乏之极,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梦中并梦不到什么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况,只不过咬着牙、打着哼,一夜一夜地就都这样地过去了。
  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是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的,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加思索地说了出来:“人活着是为吃饭穿衣。”
  再问他,人死了呢?他们会说:“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没有人看见过做扎彩匠的活着的时候为他自己糊一座阴宅,大概他不怎么相信阴间。假如有了阴间,到那时候他再开扎彩铺,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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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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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呼兰河城里,除了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之外,再就都是些个小胡同了。
  小胡同里边更没有什么了,就连打烧饼麻花的店铺也不大有,就连卖红绿糖球的小床子,也都是摆在街口上去,很少有摆在小胡同里边的。那些住在小街上的人家,一天到晚看不见多少闲散杂人。耳听的眼看的,都比较的少,所以整天寂寂寞寞的,关起门来在过着生活。破草房有上半间,买上二斗豆子,煮一点盐豆下饭吃,就是一年。
  在小街上住着,又冷清、又寂寞。
  一个提篮子卖烧饼的,从胡同的东头喊,胡同向西头都听到了。虽然不买,若走谁家的门口,谁家的人都是把头探出来看看,间或有问一问价钱的,问一问糖麻花和油麻花现在是不是还卖着前些日子的价钱。
  间或有人走过去掀开了筐子上盖着的那张布,好像要买似的,拿起一个来摸一摸是否还是热的。
  摸完了也就放下了,卖麻花的也绝对的不生气。
  于是又提到第二家的门口去。
  第二家的老太婆也是在闲着,于是就又伸出手来,打开筐子,摸了一回。
  摸完了也是没有买。
  等到了第三家,这第三家可要买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刚刚睡午觉起来,她的头顶上梳着一个卷,大概头发不怎样整齐,发卷上罩着一个用大黑珠线织的网子,网子上还插了不少的疙瘩针。可是因为这一睡觉,不但头发乱了,就是那些疙瘩针也都跳出来了,好像这女人的发卷上被射了不少的小箭头。
  她一开门就很爽快,把门扇刮打的往两边一分,她就从门里闪出来了。随后就跟出来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也都个个爽快。像一个小连队似的,一排就排好了。
  第一个是女孩子,十二三岁,伸出手来就拿了一个五吊钱一只的一竹筷子长的大麻花。她的眼光很迅速,这麻花在这筐子里的确是最大的,而且就只有这一个。
  第二个是男孩子,拿了一个两吊钱一只的。
  第三个也是拿了个两吊钱一只的。也是个男孩子。
  第四个看了看,没有办法,也只得拿了一个两吊钱的。也是个男孩子。
  轮到第五个了,这个可分不出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头是秃的,一只耳朵上挂着钳子,瘦得好像个干柳条,肚子可特别大。看样子也不过五岁。
  一伸手,他的手就比其余的四个的都黑得更厉害,其余的四个,虽然他们的手也黑得够厉害的,但总还认得出来那是手,而不是别的什么,唯有他的手是连认也认不出来了,说是手吗,说是什么呢,说什么都行。完全起着黑的灰的、深的浅的,各种的云层。看上去,好像看隔山照似的,有无穷的趣味。
  他就用这手在筐子里边挑选,几乎是每个都让他摸过了,不一会工夫,全个的筐子都让他翻遍了。本来这筐子虽大,麻花也并没有几只。除了一个顶大的之外,其余小的也不过十来只,经了他这一翻,可就完全遍了。弄了他满手是油,把那小黑手染得油亮油亮的,黑亮黑亮的。
  而后他说:
  “我要大的。”
  于是就在门口打了起来。
  他跑得非常之快,他去追着他的姐姐。他的第二个哥哥,他的第三个哥哥,也都跑了上去,都比他跑得更快。再说他的大姐,那个拿着大麻花的女孩,她跑得更快到不能想象了。已经找到一块墙的缺口的地方,跳了出去,后边的也就跟着一溜烟地跳过去。等他们刚一追着跳过去,那大孩子又跳回来了。在院子里跑成了一阵旋风。
  那个最小的,不知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的,早已追不上了。落在后边,在号啕大哭。间或也想拣一点便宜,那就是当他的两个哥哥,把他的姐姐已经扭住的时候,他就趁机会想要从中抢他姐姐手里的麻花。可是几次都没有做到,于是又落在后边号啕大哭。
  他们的母亲,虽然是很有威风的样子,但是不动手是招呼不住他们的。母亲看了这样子也还没有个完了,就进屋去,拿起烧火的铁叉子来,向着她的孩子就奔去了。不料院子里有一个小泥坑,是猪在里打腻的地方。她恰好就跌在泥坑那儿了,把叉子跌出去五尺多远。
  于是这场戏才算达到了高潮,看热闹的人没有不笑的,没有不称心愉快的。
  就连那卖麻花的人也看出神了,当那女人坐到泥坑中把泥花四边溅起来的时候,那卖麻花的差一点没把筐子掉了地下。他高兴极了,他早已经忘了他手里的筐子了。
  至于那几个孩子,则早就不见了。
  等母亲起来去把他们追回来的时候,那做母亲的这回可发了威风,让他们一个一个的向着太阳跪下。在院子里排起一小队来,把麻花一律的解除。
  顶大的孩子的麻花没有多少了,完全被撞碎了。
  第三个孩子的已经吃完了。
  第二个的还剩了一点点。
  只有第四个的还拿在手上没有动。
  第五个,不用说,根本没有拿在手里。
  闹到结果,卖麻花的和那女人吵了一阵之后提着筐子又到另一家去叫卖去了。他和那女人所吵的是关于那第四个孩子手上拿了半天的麻花又退回了的问题,卖麻花的坚持着不让退,那女人又非退回不可。结果是付了三个麻花的钱,就把那提篮子的人赶了出来了。
  为着麻花而下跪的五个孩子不提了。再说那一进胡同口就被挨家摸索过来的麻花,被提到另外的胡同里去,到底也卖掉了。
  一个已经脱完了牙齿的老太太买了其中的一个,用纸裹着拿到屋子去了。她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麻花真干净,油亮亮的。”
  而后招呼了她的小孙子,快来吧。
  那卖麻花的人看了老太太很喜欢这麻花,于是就又说:
  “是刚出锅的,还热忽着哩!”
  七
  过去了卖麻花的,后半天,也许又来了卖凉粉的,也是在胡同口的这头喊,那头就听到了。
  要买的拿着小瓦盆出去了。不买的坐在屋子一听这卖凉粉的一招呼,就知道是应烧晚饭的时候了。因为这凉粉一个整个的夏天都是在太阳偏西,他就来的,来得那么准,就像时钟一样,到了四五点钟他必来的。就像他卖凉粉专门到这一条胡同来卖似的。似乎在别的胡同里就没有为着多卖几家而耽误了这一定的时间。
  卖凉粉的一过去了,一天也就快黑了。
  打着拨浪鼓的货郎,一到太阳偏西,就再不进到小巷子里来,就连僻静的街他也不去了,他担着担子从大街口走回家去。
  卖瓦盆的,也早都收市了。
  拣绳头的,换破烂的也都回家去了。
  只有卖豆腐的则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来了,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打开门来,笑盈盈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彼此有一种融洽的感情,默默生了起来。
  似乎卖豆腐的在说:
  “我的豆腐真好!”
  似乎买豆腐的回答:
  “你的豆腐果然不错。”
  买不起豆腐的人对那卖豆腐的,就非常的羡慕,一听了那从街口越招呼越近的声音就特别地感到诱惑,假若能吃一块豆腐可不错,切上一点青辣椒,拌上一点小葱子。
  但是天天这样想,天天就没有买成,卖豆腐的一来,就把这等人白白地引诱一场。于是那被诱惑的人,仍然逗不起决心,就多吃几口辣椒,辣得满头是汗。他想假若一个人开了一个豆腐房可不错,那就可以自由随便地吃豆腐了。
  果然,他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问他:
  “你长大了干什么?”
  五岁的孩子说:
  “开豆腐房。”
  这显然要继承他父亲未遂的志愿。
  关于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的爱好,竟还有甚于此的,竟有想要倾家荡产的。传说上,有这样的一个家长,他下了决心,他说:
  “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吃去!”这“不过了”的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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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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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卖豆腐的一收了市,一天的事情都完了。
  家家户户都把晚饭吃过了。吃过了晚饭,看晚霞的看晚霞,不看晚霞的躺到炕上去睡觉的也有。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孩子也会呀呀地往西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小孩子的脸是红的。把大白狗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就变成金的了。黑母鸡变成紫檀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往墙根上靠,他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匹小白猪,变成小金猪了,他刚想说:
  “他妈的,你们也变了……”
  他的旁边走来了一个乘凉的人,那人说:
  “你老人家必要高寿,你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堂堂的,好像是天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红堂堂的了,一会金洞洞的了,一会儿半紫半黄的,一会半灰半百合色。葡萄灰、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天空上边都有。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的,见也未曾见过的,诸多种的颜色。
  五秒钟之内,天空里有一匹马,马头向南,马尾向西,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来。再过一秒钟。没有什么变化。再过两三秒钟,那匹马加大了,马腿也伸开了,马脖子也长了,但是一条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在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大狗,这条狗十分凶猛,它在前边跑着,它的后面似乎还跟了好几条小狗仔。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又找到了一个大狮子,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头狮子一模一样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的蹲着,很威武的,很镇静地蹲着,它表示着蔑视一切的样子,似乎眼睛连什么也不睬,看着看着地,一不谨慎,同时又看到了别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时又看东,又看西。这样子会活活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转眼,一低头,那天空的东西就变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个猴子吧,猴子虽不如大狮子,可同时也没有了。
  一时恍恍惚惚的,满天空里,像这个,又像那个,其实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沉静一会再来看。
  可是天空偏偏又不常常等待着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于是孩子们困倦了,回屋去睡觉了。竟有还没能来得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者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祖母的手里,拿着白马鬃的蝇甩子,就用蝇甩子给他驱逐着蚊虫。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是已经睡了,还以为他在那里玩着呢!
  “下去玩一会去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用手一推,这孩子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
  于是家家户户都进屋去睡觉,关起窗门来。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夜里总要盖着薄棉被睡觉。
  等黄昏之后的乌鸦飞过时,只能够隔着窗子听到那很少的尚未睡的孩子在嚷叫:
  “乌鸦乌鸦你打场,
  给你二斗粮……
  ……”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呱呱地大叫着,在整个的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据说飞过了呼兰河的南岸,就在一个大树林子里边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之间每夜要过乌鸦,究竟这些成百成千的乌鸦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
  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究竟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似乎不大有道理。
  九
  乌鸦一飞过,这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
  因为大昴星①升起来了,大昴星好像铜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
  蝙蝠也飞起来了。
  是凡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飞了。就连房根底下的牵牛花,也一朵没有开的。含苞的含苞,蜷缩的蜷缩。含苞的准备着欢迎那早晨又要来的太阳,那蜷缩的,因为它已经在昨天欢迎过了,它要落去了。
  随着月亮上来的星夜,大昴星也不过是月亮的一个马前卒,让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来蛤蟆就叫,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里,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里,有的叫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若无风无雨就这样地过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地夏天就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不太大,也不过天凉了,夜里非盖着被子睡觉不可。种田的人白天忙着收割,夜里多做几个割高粱的梦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棰,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地叮叮当当地乱响。
  “棒棰”一捶完,做起被子来,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们四季里,风、霜、雨、雪的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大风来时是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再冷起来,江河也被冻得锵锵地响着裂开了纹。冬天,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但这是大自然的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呼兰河的人们就是这样,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单衣裳。就好像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睡觉似的。
  被冬天冻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李永春”药铺,去买二两红花,泡一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也不见消,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那么再到“李永春”药铺去,这回可不买红花了,是买了一帖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一烤,粘粘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膏药是真好,贴上了一点也不碍事。该赶车的去赶车,该切菜的去切菜。粘粘糊糊地是真好,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去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还贴得上的。一贴,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结实、耐用,这膏药这样的耐用,实在是合乎这地方的人情。虽然是贴了半个月,手也还没有见好,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没有白花钱。
  于是再买一帖去,贴来贴去,这手可就越肿越大了。还有些买不起膏药的,就拣人家贴乏了的来贴。
  到后来,那结果,谁晓得是怎样呢,反正一塌糊涂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
  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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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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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呼兰河除了这些卑琐平凡的实际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还有不少的盛举,如
  跳大神;
  唱秧歌;
  放河灯;
  野台子戏;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先说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奇怪的衣裳,那衣裳平常的人不穿;红的,是一张裙子,那裙子一围在她的腰上,她的人就变样了。开初,她并不打鼓,只是一围起那红花裙子就哆嗦。从头到脚,无处不哆嗦,哆嗦了一阵之后,又开始打颤。她闭着眼睛,嘴里边叽咕的。每一打颤,就装出来要倒的样子。把四边的人都吓得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坐的是凳子,她的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写着黑字。那牌位越旧越好,好显得她一年之中跳神的次数不少,越跳多了就越好,她的信用就远近皆知。她的生意就会兴隆起来。那牌前,点着香,香烟慢慢地旋着。
  那女大神多半在香点了一半的时候神就下来了。那神一下来,可就威风不同,好像有万马千军让她领导似的,她全身是劲,她站起来乱跳。
  大神的旁边,还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他并不昏乱,他是清晰如常的,他赶快把一张圆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站起来就乱跳,先诉说那附在她身上的神灵的下山的经历,是乘着云,是随着风,或者是驾雾而来,说得非常之雄壮。二神站在一边,大神问他什么,他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坏的二神,一不加小心说冲着了大神的一字,大神就要闹起来的。大神一闹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打着鼓,乱骂一阵,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必得死的,死了之后,还会游魂不散,家族、亲戚、乡里都要招灾的。这时吓得那请神的人家赶快烧香点酒,烧香点酒之后,若再不行,就得赶送上红布来,把红布挂在牌位上,若再不行,就得杀鸡,若闹到了杀鸡这个阶段,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就没有什么想头了。
  这鸡、这布,一律都归大神所有,跳过了神之后,她把鸡拿回家去自己煮上吃了。把红布用蓝靛染了之后,做起裤子穿了。
  有的大神,一上手就百般的下不来神。请神的人家就得赶快的杀鸡来,若一杀慢了,等一会跳到半道就要骂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请大神骂,是非常不吉利的。所以对大神是非常尊敬的,又非常怕。
  跳大神,大半是天黑跳起,只要一打起鼓来,就男女老幼,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若是夏天,就屋里屋外都挤满了人。还有些女人,拉着孩子,抱着孩子,哭天叫地地从墙头上跳过来,跳过来看跳神的。
  跳到半夜时分,要送神归山了,那时候,那鼓打得分外地响,大神也唱得分外地好听;邻居左右,十家二十家的人家都听得到,使人听了起着一种悲凉的情绪,二神嘴里唱:
  “大仙家回山了,要慢慢地走,要慢慢地行。”
  大神说:
  “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唱着的词调,混合着鼓声,从几十丈远的地方传来,实在是冷森森的,越听就越悲凉。听了这种鼓声,往往终夜而不能眠的人也有。
  请神的人家为了治病,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却使邻居街坊感慨兴叹,终夜而不能已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
  过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当当地响。于是人们又都着了慌,爬墙的爬墙,登门的登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听听她唱的是什么腔调,看看她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跳到了夜静时分,又是送神回山。送神回山的鼓,个个都打得漂亮。
  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特别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就要起来彷徨。
  那鼓声就好像故意招惹那般不幸的人,打得有急有慢,好像一个迷路的人在夜里诉说着他的迷惘,又好像不幸的老人在回想着他幸福的短短的幼年。又好像慈爱的母亲送着她的儿子远行。又好像是生离死别,万分地难舍。
  人生为了什么,才有这样凄凉的夜。
  似乎下回再有打鼓的连听也不要听了。其实不然,鼓一响就又是上墙头的上墙头,侧着耳朵听的侧着耳朵在听,比西洋人赴音乐会更热心。
  二
  七月十五盂兰会①,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还有莲花灯。
  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褊衫。在河沿上打起场子来在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离开河沿二里路就听到了。
  一到了黄昏,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小街大巷,哪怕终年不出门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先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沿着河岸蹲满了人,可是从大街小巷往外出发的人仍是不绝,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这里说错了,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姑娘、媳妇,三个一群,两个一伙,一出了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就都是看河灯去。
  黄昏时候的七月,火烧云刚刚落下去,街道上发着显微的白光,嘁嘁喳喳,把往日的寂静都冲散了,个个街道都活了起来,好像这城里发生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子。非常忙迫,踢踢踏踏地向前跑。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也就挤上去蹲在那里。
  大家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高起来,河灯就要从水上放下来了。
  七月十五日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可见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对着那些已死的冤魂怨鬼还没有忘记。
  但是这其间也有一个矛盾,就是七月十五这夜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托着个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长大了将不被父母所喜欢,长到结婚的年龄,男女两家必要先对过生日时辰,才能够结亲。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就很难出嫁,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是男家七月十五的生日,也不大好,不过若是财产丰富的,也就没有多大关系,嫁是可以嫁过去的,虽然就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概怕也不怎样恶了。但在女子这方面可就万万不可,绝对的不可以;若是有钱的寡妇的独养女,又当别论,因为娶了这姑娘可以有一份财产在那里晃来晃去,就是娶了而带不过财产来,先说那一份妆奁也是少不了的。假说女子就是一个恶鬼的化身,但那也不要紧。
  平常的人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似乎人们相信鬼是假的,有点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着庆祝鬼们更生,打着鼓,叮当地响;念着经,好像紧急符咒似的,表示着,这一工夫可是千金一刻,且莫匆匆地让过,诸位男鬼女鬼,赶快托着灯去投生吧。
  念完了经,就吹笙管笛箫,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皆闻。
  同时那河灯从上流拥拥挤挤,往下浮来了。浮得很慢,又镇静、又稳当,绝对的看不出来水里边会有鬼们来捉了它们去。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万人的观众,这举动实在是不小的。河灯之多,有数不过来的数目,大概是几千百只。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绝,跳脚欢迎。大人则都看出了神了,一声不响,陶醉在灯光河色之中。灯光照得河水幽幽地发亮。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真是人生何世,会有这样好的景况。
  一直闹到月亮来到了中天,大昴星,二昴星,三昴星都出齐了的时候,才算渐渐地从繁华的景况,走向了冷静的路去。
  河灯从几里路长的上流,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了。再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去了。在这过程中,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冲到了岸边,在岸边生了野草的地方就被挂住了。还有每当河灯一流到了下流,就有些孩子拿着竿子去抓它,有些渔船也顺手取了一两只。到后来河灯越来越稀疏了。
  到往下流去,就显出荒凉孤寂的样子来了。因为越流越少了。
  流到极远处去的,似乎那里的河水也发了黑。而且是流着流着地就少了一个。
  河灯从上流过来的时候,虽然路上也有许多落伍的,也有许多淹灭了的,但始终没有觉得河灯是被鬼们托着走了的感觉。
  可是当这河灯,从上流的远处流来,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唯独到了最后,那河灯流到了极远的下流去的时候,使看河灯的人们,内心里无由地来了空虚。
  “那河灯,到底是要漂到哪里去呢?”
  多半的人们,看到了这样的景况,就抬起身来离开了河沿回家去了。
  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再往远处的下流看去,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个,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被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打过了三更,河沿上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边一个灯也没有了。
  河水是寂静如常的,小风把河水皱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边并不像在海水上边闪着一片一片的金光,而是月亮落到河底里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可以把月亮拿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尽是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那看河灯回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不过月亮还是在河上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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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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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谢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们戴起柳条圈来求雨,在街上几十人,跑了几天,唱着,打着鼓。求雨的人不准穿鞋,龙王爷可怜他们在太阳下边把脚烫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了。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戏的,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下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若是还愿的戏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了台子来。这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边搭上了席棚,下了一点小雨也不要紧,太阳则完全可以遮住的。
  戏台搭好了之后,两边就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在那楼座上是很好的,又风凉,也可以远眺。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当地的官、绅,别人是不大坐得到的。既不卖票,哪怕你就有钱,也没有办法。
  只搭戏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竖起来,城里的人就说:
  “戏台竖起架子来了。”
  一上了棚,人就说:
  “戏台上棚了。”
  戏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顺着戏台的左边搭一排,右边搭一排,所以是两排平行而相对的。一搭要搭出十几丈远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这时候,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儿,回来住娘家,临走(回婆家)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着手还说:
  “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
  坐着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含着眼泪还说:
  “看戏的时候接你回来。”
  所以一到了唱戏的时候,可并不是简单地看戏,而是接姑娘唤女婿,热闹得很。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成亲了,说媒的这个时候,就走上门来。约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只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成与不成,没有关系,比较的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戏去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涂了粉,刘海剪得并排齐。头辫梳得一丝不乱,扎了红辫根,绿辫梢。也有扎了水红的,也有扎了蛋青的。走起路来像客人,吃起瓜子来,头不歪眼不斜的,温文尔雅,都变成了大家闺秀。有的着蛋青市布长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银灰的。有的还把衣服的边上压了条,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压了黑条,有的水红洋纱的衣裳压了蓝条,脚上穿了蓝缎鞋,或是黑缎绣花鞋。
  鞋上有的绣着蝴蝶,有的绣着蜻蜓,有的绣着莲花,绣着牡丹的,各样的都有。
  手里边拿着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长钳子,土名叫做“带穗钳子”。这带穗钳子有两种,一种是金的、翠的;一种是铜的、琉璃的。有钱一点的戴金的,少微差一点的带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摇来晃去。黄忽忽,绿森森的。再加上满脸矜持的微笑,真不知这都是谁家的闺秀。
  那些已嫁的妇女,也是照样地打扮起来,在戏台下边,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好互相的品评。
  谁的模样俊,谁的鬓角黑。谁的手镯是福泰银楼的新花样,谁的压头簪又小巧又玲珑。谁的一双绛紫缎鞋,真是绣得漂亮。
  老太太虽然不穿什么带颜色的衣裳,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撇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很好的童谣:
  “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杀鸡买酒,笑语迎门,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灯油不知浪费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妇。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疯。又是谁家的姑娘出嫁了刚过一年就生了一对双生。又是谁的儿子十三岁就定了一家十八岁的姑娘做妻子。
  烛火灯光之下,一谈谈个半夜,真是非常的温暖而亲切。
  一家若有几个女儿,这几个女儿都出嫁了,亲姊妹,两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个住东,一个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离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务,若想彼此过访,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亲的同时把几个女儿都接来了,那她们的相遇,真仿佛已经隔了三十年了。相见之下,真是不知从何说起,羞羞惭惭,欲言又止,刚一开口又觉得不好意思,过了一刻工夫,耳脸都发起烧来,于是相对无语,心中又喜又悲。过了一袋烟的工夫,等那往上冲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种昏昏恍恍的境界,这才来找几句不相干的话来开头;或是——
  “你多咱来的?”
  或是:
  “孩子们都带来了?”
  关于别离了几年的事情,连一个字也不敢提。
  从表面上看来,她们并不是像姊妹,丝毫没有亲热的表现。面面相对的,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似乎连认识也不认识,似乎从前她们两个并没有见过,而今天是第一次的相见,所以异常的冷落。
  但是这只是外表,她们的心里,就早已沟通着了。甚至于在十天或半月之前,她们的心里就早已开始很远地牵动起来,那就是当着她们彼此都接到了母亲的信的时候。
  那信上写着迎接她们姊妹回来看戏的。
  从那时候起,她们就把要送给姐姐或妹妹的礼物规定好了。
  一双黑大绒的云子卷,是亲手做的。或者就在她们的本城和本乡里,有一个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会染出来很好的麻花布来。于是送了两匹白布去,嘱咐他好好地加细地染着。一匹是白地染蓝花,一匹是蓝地染白花。蓝地的染的是刘海戏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闹莲花。
  一匹送给大姐姐,一匹送给三妹妹。
  现在这东西,就都带在箱子里边。等过了一天二日的,寻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轻轻地从自己的箱底把这等东西取出来,摆在姐姐的面前,说:
  “这麻花布被面,你带回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看样子并不像是送礼物,并不像今人似的,送一点礼物很怕邻居左右看不见,是大嚷大吵着的,说这东西是从什么山上,或者什么海里得来的,哪怕是小河沟子的出品,也必要连那小河沟子的身份也提高,说河沟子是怎样地不凡,是怎样地与众不同,可不同别的河沟子。
  这等乡下人,糊里糊涂的,要表现的,无法表现,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把东西递过去就算了事。
  至于那受了东西的,也是不会说什么,连声道谢也不说,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辞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着你自己用吧!”
  当然那送礼物的是加以拒绝。一拒绝,也就收下了。
  每个回娘家看戏的姑娘,都零零碎碎的带来一大批东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侄女的,送三亲六故的。带了东西最多的,是凡见了长辈或晚辈都多少有点东西拿得出来,那就是谁的人情最周到。
  这一类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时候,家家户户才慢慢的传诵。
  每个从娘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带着很丰富的东西,这些都是人家送给她的礼品。东西丰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亲亲手装的咸肉,姐姐亲手晒的干鱼,哥哥上山打猎打了一只雁来腌上,至今还有一只雁大腿,这个也给看戏小姑娘带回去,带回去给公公去喝酒吧。
  于是乌三八四的,离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个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们连说个话儿的工夫都没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说在这看戏的时间,除了看亲戚,会朋友,还成了许多好事,那就是谁家的女儿和谁家公子订婚了,说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亲。订婚酒,已经吃过了,眼前就要过“小礼”的,所谓“小礼”就是在法律上的订婚形式,一经过了这番手续,东家的女儿,终归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妇了。
  也有男女两家都是外乡赶来看戏的,男家的公子也并不在,女家的小姐也并不在。只是两家的双亲有媒人从中媾通着,就把亲事给定了。也有的喝酒作乐的随便的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人家。也有的男女两家的公子、小姐都还没有生出来,就给定下亲了。这叫做“指腹为亲”。这指腹为亲的,多半都是相当有点资财的人家才有这样的事。
  两家都很有钱,一家是本地的烧锅掌柜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窝堡,两家是一家种高粱,是一家开烧锅。开烧锅的需要高粱,种高粱的需要烧锅买他的高粱,烧锅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烧锅不行。恰巧又赶上这两家的妇人,都要将近生产,所以就“指腹为亲”了。
  无管是谁家生了男孩子,谁家生了女孩子,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规定他们是夫妇。假若两家都生了男孩,就都不能勉强规定了。两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够规定的。
  但是这指腹为亲,好处不太多,坏处是很多的。半路上当中的一家穷了,不开烧锅了,或者没有窝堡了,其余的一家,就不愿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儿嫁给一家穷人。假若女家穷了,那还好办,若实在不娶,他也没有什么办法。若是男家穷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让娶,那姑娘的名誉就很坏,说她把谁家谁给“妨”穷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说就是因为她命硬,因为她某家某家穷了。以后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会给她起一个名叫做“望门妨”。无法,只得嫁过去,嫁过去之后,妯娌之间又要说她嫌贫爱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欢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个年轻的未出过家门的女子,受不住这许多攻击,回到娘家去,娘家也无甚办法,就是那当年指腹为亲的母亲说:
  “这都是你的命(命运),你好好地耐着吧!”
  年轻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有这样的命,于是往往演出悲剧来,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语说,“女子上不了战场。”
  其实不对的,这井多么深,平白地你问一个男子,问他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个年轻的女子竟敢了,上战场不一定死,也许回来闹个一官半职的。可是跳井就很难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么节妇坊上为什么没写着赞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赞词?那是修节妇坊的人故意给删去的。因为修节妇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里也有一个女人。他怕是写上了,将来他打他女人的时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来一大群孩子可怎么办?于是一律不写。只写,温文尔雅,孝顺公婆……
  大戏还没有开台,就来了这许多事情。等大戏一开了台,那戏台下边,真是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搭戏台的人,也真是会搭,正选了一块平平坦坦的大沙滩,又光滑,又干净,使人就是倒在上边,也不会把衣裳沾一丝儿的土星。这沙滩有半里路长。
  人们笑语连天,哪里是在看戏,闹得比锣鼓好像更响,那戏台上出来一个穿红的,进去一个穿绿的,只看见摇摇摆摆地走出走进,别的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用说唱得好不好,就连听也听不到。离着近的还看得见不挂胡子的戏子在张嘴,离得远的就连戏台那个穿红衣裳的究竟是一个坤角,还是一个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简直是还不如看木偶戏。
  但是若有一个唱木偶戏的这时候来在台下,唱起来,问他们看不看,那他们一定不看的,哪怕就连戏台子的边也看不见了,哪怕是站在二里路之外,他们也不看那木偶戏的。因为在大戏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觉回去,也总算是从大戏台子底下回来的,而不是从什么别的地方回来的。
  一年没有什么别的好看,就这一场大戏还能够轻易地放过吗?所以无论看不看,戏台底下是不能不来。
  所以一些乡下的人也都来了,赶着几套马的大车,赶着老牛车,赶着花轮子,赶着小车子。小车子上边驾着大骡子。总之家里有什么车就驾了什么车来。也有的似乎他们家里并不养马,也不养别的牲口,就只用了一匹小毛驴,拉着一个花轮子也就来了。
  来了之后,这些车马,就一齐停在沙滩上,马匹在草包上吃着草,骡子到河里去喝水。车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戏台的远处。那车子带来了他们的全家,从祖母到孙子媳,老少三辈,他们离着戏台二三十丈远,听是什么也听不见的,看也很难看到什么,也不过是五红大绿的,在戏台上跑着圈子,头上戴着奇怪的帽子,身上穿着奇怪的衣裳。谁知道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戏子台,而连一场的戏名字也都叫不出来。回到乡下去,他也跟着人家说长道短的,偶尔人家问了他说的是哪出戏,他竟瞪了眼睛,说不出来了。
  至于一些孩子们在戏台底下,就更什么也不知道了,只记住一个大胡子,一个花脸的,谁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么,比比划划,刀枪棍棒的乱闹一阵。
  反正戏台底下有些卖凉粉的,有些卖糖球的,随便吃去好了。什么粘糕,油炸馒头,豆腐脑都有,这些东西吃了又不饱,吃了这样再去吃那样。卖西瓜的,卖香瓜的,戏台底下都有,招得苍蝇一大堆,嗡嗡地飞。
  戏台下敲锣打鼓震天地响。
  那唱戏的人,也似乎怕远处的人听不见,也在拼命地喊,喊破了喉咙也压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记了是在看戏,都在那里说长道短,男男女女的谈起家常来。还有些个远亲,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这里看到了,哪能不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婶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来,假若是在看台的凉棚里坐着,忽然有一个老太太站了起来,大叫着说:
  “他二舅母,你可多咱来的?”
  于是那一方也就应声而起。原来坐在看台的楼座上的,离着戏比较近,听唱是听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较安静。姑娘媳妇都吃着瓜子,喝着茶。对这大嚷大叫的人,别人虽然讨厌,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让她小一点声讲话,她会骂了出来:
  “这野台子戏,也不是你家的,你愿听戏,你请一台子到你家里去唱……”
  另外的一个也说:
  “哟哟,我没见过,看起戏来,都六亲不认了,说个话儿也不让……”
  这还是比较好的,还有更不客气的,一开口就说:
  “小养汉老婆……你奶奶,一辈子家里外头靡受过谁的大声小气,今天来到戏台底下受你的管教来啦,你娘的……”
  被骂的人若是不搭言,过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没有好听的。于是两边就打了起来啦,西瓜皮之类就飞了过去。
  这来在戏台下看戏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戏来,于是人们一窝蜂似的,都聚在这个真打真骂的活戏的方面来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类,故意地叫着好,惹得全场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还是个年轻的女子,那些讨厌的流氓们还会说着各样的俏皮话,使她火上加油越骂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无理,她一开口就骂了人。但是一闹到后来,谁是谁非也就看不出来了。
  幸而戏台上的戏子总算沉着,不为所动,还在那里阿拉阿拉地唱。过了一个时候,那打得热闹的也究竟平静了。
  再说戏台下边也有一些个调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里的嫂嫂,或是碾磨房的碾官磨官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个赶马车的车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开粮米铺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两方面都眉来眼去,有的是一方面殷勤,他一方面则表示要拒之千里之外。这样的多半是一边低,一边高,两方面的资财不对。
  绅士之流,也有调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东张张,西望望。三亲六故,姐夫小姨之间,未免地就要多看几眼,何况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绅士们平常到别人家的客厅去拜访的时候,绝不能够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该多么不绅士,那该多么不讲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诉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这样的朋友绝交。绝交了,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一传出去名誉该多坏。绅士是高雅的,哪能够不清不白的,哪能够不分长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儿,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绅士彼此一拜访的时候,都是先让到客厅里去,端端庄庄地坐在那里,而后倒茶装烟。规矩礼法,彼此都尊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儿女,也都出来拜见,尊为长者。在这种时候,只能问问大少爷的书读了多少,或是又写了多少字了。连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过多的谈话,何况朋友的女儿呢?那就连头也不能够抬的,哪里还敢细看。
  现在在戏台上看看怕不要紧,假设有人问道,就说是东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别的看台上。何况这地方又人多眼杂,也许没有人留意。
  三看两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没有看上,可看上了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的一位妇人,那妇人拿着小小的鹅翎扇子,从扇子梢上往这边转着眼珠,虽说是一位妇人,可是又年轻,又漂亮。
  这时候,这绅士就应该站起来打着口哨,好表示他是开心的,可是我们中国上一辈的老绅士不会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睁非睁的迷离恍惚的望了出去,表示他对她有无限的情意。可惜离得太远,怕不会看得清楚,也许是枉费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戏台下边,不听父母之命,不听媒妁之言,自己就结了终生不解之缘。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点出身来历的公子小姐的行为。他们一言为定,终生合好。间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拦,生出来许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丽的,使人一讲起来,真是比看《红楼梦》更有趣味。来年再唱大戏的时候,姊妹们一讲起这佳话来,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赶着车进城来看戏的乡下人,他们就在河边沙滩上,扎了营了。夜里大戏散了,人们都回家了,只有这等连车带马的,他们就在沙滩上过夜。好像出征的军人似的,露天为营。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戏唱完,才赶着车子回乡。不用说这沙滩上是很雄壮的,夜里,他们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谈天的谈天,但终归是人数太少,也不过二三十辆车子。所燃起来的火,也不会火光冲天,所以多少有一些凄凉之感。夜深了,住在河边上,被河水吸着又特别的凉,人家睡起觉来都觉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车夫马官之类,他们不能够睡觉,怕是有土匪来抢劫他们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于是在纸灯笼下边,三个两个的赌钱。赌到天色发白了,该牵着马到河边去饮水去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头说:
  “昨天的《打渔杀家》唱得不错,听说今天有《汾河湾》。”
  那牵着牲口饮水的人,是一点大戏常识也没有的。他只听到牲口喝水的声音呵呵的,其他的则不知所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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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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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也是为着神鬼,而不是为着人的。
  这庙会的土名叫做“逛庙”,也是无分男女老幼都来逛的,但其中以女子最多。
  女子们早晨起来,吃了早饭,就开始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约了东家姐姐,西家妹妹的去逛庙去了。竟有一起来就先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饭,一吃了饭就走了。总之一到逛庙这天,各不后人,到不了半晌午,就车水马龙,拥挤得气息不通了。
  挤丢了孩子的站在那儿喊,找不到妈的孩子在人群里边哭,三岁的、五岁的,还有两岁的刚刚会走,竟也被挤丢了。
  所以每年庙会上必得有几个警察在收这些孩子。收了站在庙台上,等着他的家人来领。偏偏这些孩子都很胆小,张着嘴大哭,哭得实在可怜,满头满脸是汗。有的十二三岁了,也被丢了,问他家住在哪里?他竟说不出所以然来,东指指,西划划,说是他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沟,那河沟里边出虾米,就叫做“虾沟子”,也许他家那地名就叫“虾沟子”,听了使人莫名其妙。再问他这虾沟子离城多远,他便说:骑马要一顿饭的工夫可到,坐车要三顿饭的工夫可到。究竟离城多远,他没有说。问他姓什么,他说他祖父叫史二,他父亲叫史成……这样你就再也不敢问他了。要问他吃饭没有?他就说:“睡觉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任他去吧。于是却连大带小的一齐站在庙门口,他们哭的哭,叫的叫。好像小兽似的,警察在看守他们。
  娘娘庙是在北大街上,老爷庙和娘娘庙离不了好远。那些烧香的人,虽然说是求子求孙,是先该向娘娘来烧香的,但是人们都以为阴间也是一样的重男轻女,所以不敢倒反天干。所以都是先到老爷庙去,打过钟,磕过头,好像跪到那里报个到似的,而后才上娘娘庙去。
  老爷庙有大泥像十多尊,不知道哪个是老爷,都是威风凛凛,气概盖世的样子。有的泥像的手指尖都被攀了去,举着没有手指的手在那里站着,有的眼睛被挖了,像是个瞎子似的。有的泥像的脚趾是被写了一大堆的字,那字不太高雅,不怎么合乎神的身份。似乎是说泥像也该娶个老婆,不然他看了和尚去找小尼姑,他是要忌妒的。这字现在没有了,传说是这样。
  为了这个,县官下了手令,不到初一十五,一律的把庙门锁起来,不准闲人进去。
  当地的县官是很讲仁义道德的。传说他第五个姨太太,就是从尼姑庵接来的。所以他始终相信尼姑绝不会找和尚。自古就把尼姑列在和尚一起,其实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好比县官的第五房姨太太,就是个尼姑。难道她也被和尚找过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下令一律的把庙门关了。
  娘娘庙是比较的清静,泥像也有一些个,以女子为多,多半都没有横眉竖眼,近乎普通人,使人走进了大殿不必害怕。不用说是娘娘了,那自然是很好的温顺的女性。就说女鬼吧,也都不怎样恶,至多也不过披头散发的就完了,也决没有像老爷庙里那般泥像似的,眼睛冒了火,或像老虎似的张着嘴。
  不但孩子进了老爷庙有的吓得大哭,就连壮年的男人进去也要肃然起敬,好像说虽然他在壮年,那泥像若走过来和他打打,他也决打不过那泥像的。
  所以在老爷庙上磕头的人,心里比较虔诚,因为那泥像,身子高、力气大。
  到了娘娘庙,虽然也磕头,但就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塑泥像的人是男人,他把女人塑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很尊敬。他把男人塑得很凶猛,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实不对的,世界上的男人,无论多凶猛,眼睛冒火的似乎还未曾见过。就说西洋人吧,虽然与中国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过是蓝瓦瓦地有点类似猫头的眼睛而已,居然间冒了火的也没有。眼睛会冒火的民族,目前的世界还未发现。那么塑泥像的人为什么把他塑成那个样子呢?那就是让你一见生畏,不但磕头,而且要心服。就是磕完了头站起再看着,也绝不会后悔,不会后悔这头是向一个平庸无奇的人白白磕了。至于塑像的人塑起女子来为什么要那么温顺,那就告诉人,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就是好欺侮的,告诉人快来欺侮她们吧。
  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侮,就是同类也不同情。
  比方女子去拜过了娘娘庙,也不过向娘娘讨子讨孙。讨完了就出来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觉得子孙娘娘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只是她的孩子多了一些。
  所以男人打老婆的时候便说:
  “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一个长舌妇!”
  可见男人打女人是天理应该,神鬼齐一。怪不得那娘娘庙里的娘娘特别温顺,原来是常常挨打的缘故。可见温顺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的结果。甚或是招打的原由。
  两个庙都拜过了的人,就出来了,拥挤在街上。街上卖什么玩具的都有,多半玩具都是适于几岁的小孩子玩的。泥做的泥公鸡,鸡尾巴上插着两根红鸡毛,一点也不像,可是使人看去,就比活的更好看。家里有小孩子的不能不买。何况拿在嘴上一吹又会呜呜地响。买了泥公鸡,又看见了小泥人,小泥人的背上也有一个洞,这洞里边插着一根芦苇,一吹就响。那声音好像是诉怨似的,不太好听,但是孩子们都喜欢,做母亲的也一定要买。其余的如卖哨子的,卖小笛子的,卖线蝴蝶的,卖不倒翁的,其中尤以不倒翁最著名,也最上讲究,家家都买,有钱的买大的,没有钱的,买个小的。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来高。小的有小得像个鸭蛋似的。无论大小,都非常灵活,按倒了就起来,起得很快,是随手就起来的。买不倒翁要当场试验,间或有生手的工匠所做出来的不倒翁,因屁股太大了,他不愿意倒下,也有的倒下了他就不起来。所以买不倒翁的人就把手伸出去,一律把他们按倒,看哪个先站起来就买哪个,当那一倒一起的时候真是可笑,摊子旁边围了些孩子,专在那里笑。不倒翁长得很好看,又白又胖。并不是老翁的样子,也不过他的名字叫不倒翁就是了。其实他是一个胖孩子。做得讲究一点的,头顶上还贴了一簇毛算是头发。有头发的比没有头发的要贵二百钱。有的孩子买的时候力争要戴头发的,做母亲的舍不得那二百钱,就说到家给他剪点狗毛贴。孩子非要戴毛的不可,选了一个戴毛的抱在怀里不放。没有法只得买了。这孩子抱着欢喜了一路,等到家一看,那簇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了。于是孩子大哭。虽然母亲已经给剪了簇狗毛贴上了,但那孩子就总觉得这狗毛不是真的,不如原来的好看。也许那原来也贴的是狗毛,或许还不如现在的这个好看。但那孩子就总不开心,忧愁了一个下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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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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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庙会到下半天就散了。虽然庙会是散了,可是庙门还开着,烧香的人、拜佛的人继续的还有。有些没有儿子的妇女,仍旧在娘娘庙上捉弄着娘娘。给子孙娘娘的背后钉一个钮扣,给她的脚上绑一条带子,耳朵上挂一只耳环,给她带一副眼镜,把她旁边的泥娃娃给偷着抱走了一个。据说这样做,来年就都会生儿子的。
  娘娘庙的门口,卖带子的特别多,妇人们都争着去买,她们相信买了带子,就会把儿子给带来了。
  若是未出嫁的女儿,也误买了这东西,那就将成为大家的笑柄了。
  庙会一过,家家户户就都有一个不倒翁,离城远至十八里路的,也都买了一个回去。回到家里,摆在迎门的向口,使别人一过眼就看见了,他家的确有一个不倒翁。不差,这证明逛庙会的时节他家并没有落伍,的确是去逛过了。
  歌谣上说:
  “小大姐,去逛庙,扭扭搭搭走的俏,回来买个搬不倒。”
  五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而做的,并非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戏、逛庙,也不过是揩油借光的意思。
  跳大神有鬼,唱大戏是唱给龙王爷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灯,是把灯放给鬼,让他顶着个灯去脱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的祭鬼。
  只是跳秧歌,是为活人而不是为鬼预备的。跳秧歌是在正月十五,正是农闲的时候,趁着新年而化起装来,男人装女人,装得滑稽可笑。
  狮子、龙灯、旱船……等等,似乎也跟祭鬼似的,花样复杂,一时说不清楚。
  ① 大昴星,即昴星。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一九一一年六月,萧红出生在黑龙江省一个名叫呼兰河的县城内
  呼 兰 河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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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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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住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我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种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地就和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
  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是一个果园。祖母喜欢吃果子就种了果园。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果树于是都死了。到我有记忆的时候,园子里就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为樱桃和李子都不大结果子,所以觉得他们是并不存在的。小的时候,只觉得园子里边就有一棵大榆树。
  这榆树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先就冒烟了。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光了,它们闪烁得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一天都在后园里边,我也跟着祖父在后园里边。祖父戴一个大草帽,我戴一个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就拔草。当祖父下种,种小白菜的时候,我就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窝,用脚一个一个地溜平,哪里会溜得准,东一脚的,西一脚的瞎闹。有的把菜种不单没被土盖上,反而把菜子踢飞了。
  小白菜长得非常之快,没有几天就冒了芽了。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铲地,我也铲地;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杆拔下来,让我单拿着那个锄头的“头”来铲。其实哪里是铲,也不过爬在地上,用锄头乱勾一阵就是了。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往往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地割掉,把狗尾草当做谷穗留着。
  等祖父发现我铲的那块满留着狗尾草的一片,他就问我:
  “这是什么?”
  我说:
  “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笑得够了,把草摘下来问我:
  “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说:
  “是的。”
  我看着祖父还在笑,我就说:
  “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跑到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头谷穗,远远地就抛给祖父了。说:
  “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针的,狗尾草则没有,只是毛嘟嘟的真像狗尾巴。
  祖父虽然教我,我看了也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承认下来就是了。一抬头看见了一个黄瓜长大了,跑过去摘下来,我又去吃黄瓜去了。
  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飞过,于是丢了黄瓜又去追蜻蜓去了。蜻蜓飞得多么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一开初也没有存心一定追上,所以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去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倭瓜花心,捉一个大绿豆青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也许把蚂蚱腿就绑掉,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而不见蚂蚱了。
  玩腻了,又跑到祖父那里去乱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就是并不往菜上浇,而是拿着水瓢,拼尽了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着:
  “下雨了,下雨了。”
  太阳在园子里是特大的,天空是特别高的,太阳的光芒四射,亮得使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钻出地面来,蝙蝠不敢从什么黑暗的地方飞出来。是凡在太阳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的,叫一叫就是站在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似的。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他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可是白云一来了的时候,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好像要压到了祖父的草帽那么低。
  我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荫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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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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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
  祖父是个长得很高的人,身体很健康,手里喜欢拿着个手杖。嘴上则不住地抽着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每每喜欢开个玩笑,说:
  “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趁那孩子往天空一看,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给取下来了,有的时候放在长衫的下边,有的时候放在袖口里头。他说:
  “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了,并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摸着他的袖管,撕着他的衣襟,一直到找出帽子来为止。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放在同一的地方,总是放在袖口和衣襟下。那些搜索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他衣襟下把帽子拿出来的,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就放在这块,你来找吧!”
  这样的不知做过了多少次,就像老太太永久讲着“上山打老虎”这一个故事给孩子们听似的,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也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每天祖父这样做一次的时候,祖父和孩子们都一齐地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戏还像第一次演似的。
  别人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一种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未免可笑。
  祖父不怎样会理财,一切家务都由祖母管理。祖父只是自由自在地一天闲着;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多寂寞。我会走了,我会跑了。我走不动的时候,祖父就抱着我;我走动了,祖父就拉着我。一天到晚,门里门外,寸步不离,而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同伴,我是我母亲的第一个孩子。
  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我家的窗子,都是四边糊纸,当中嵌着玻璃,祖母是有洁癖的,以她屋的窗纸最白净。别人抱着把我一放在祖母的炕边上,我不加思索地就要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那里,就伸出手去,把那白白透着花窗棂的纸窗给通了几个洞,若不加阻止,就必得挨着排给通破,若有人招呼着我,我也得加速的抢着多通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触到窗上,那纸窗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破得越多,自己越得意。祖母若来追我的时候,我就越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的。
  有一天祖母看我来了,她拿了一个大针就到窗子外边去等我去了。我刚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痛得厉害。我就叫起来了。那就是祖母用针刺了我。
  从此,我就记住了,我不喜她。
  虽然她也给我糖吃,她咳嗽时吃猪腰烧川贝母,也分给我猪腰,但是我吃了猪腰还是不喜她。
  在她临死之前,病重的时候,我还会吓了她一跳。有一次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上熬药,药壶是坐在炭火盆上,因为屋里特别的寂静,听得见那药壶骨碌骨碌地响。祖母住着两间房子,是里外屋,恰巧外屋也没有人,里屋也没人,就是她自己。我把门一开,祖母并没有看见我,于是我就用拳头在板隔壁上,冬冬地打了两拳。我听到祖母“哟”地一声,铁火剪子就掉了地上了。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她好像就要下地来追我似的。我就一边笑着,一边跑了。
  我这样地吓唬祖母,也并不是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晓得什么的。也许觉得这样好玩。
  祖父一天到晚是闲着的,祖母什么工作也不分配给他。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榇上的摆设,有一套锡器,却总是祖父擦的。这可不知道是祖母派给他的,还是他自动的愿意工作,每当祖父一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方面是不能领着我到后园里去玩了,另一方面祖父因此常常挨骂,祖母骂他懒,骂他擦的不干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就常常不知为什么连我也骂上。
  祖母一骂祖父,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说:
  “我们后园里去吧。”
  也许因此祖母也骂了我。
  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就到后园里去了,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一到后园里,我就没有对象地奔了出去,好像我是看准了什么而奔去了似的,好像有什么在那儿等着我似的。其实我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好像我的腿也非跳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跳尽了,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那是不可能的,反而他越招呼,我越不听话。
  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好了。
  休息好了又是跑。
  樱桃树,明是没有结樱桃,就偏跑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是半死的样子了,本不结李子的,就偏去找李子。一边在找,还一边大声的喊,在问着祖父:
  “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老远的回答着:
  “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再问:
  “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
  “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一听了这话,明明是嘲笑我的话,于是就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等祖父把眼睛一抬,他用了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一看我,我立刻就笑了。而且是笑了半天的工夫才能够止住,不知哪里来了那许多的高兴。把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自己都感到震耳了。
  后园中有一棵玫瑰。一到五月就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和酱油碟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因为花香,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嗡嗡地在玫瑰树那儿闹着。
  别的一切都玩厌了的时候,我就想起来去摘玫瑰花,摘了一大堆把草帽脱下来用帽兜子盛着。在摘那花的时候,有两种恐惧,一种是怕蜂子的勾刺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刺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
  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是在捉弄他的帽子,而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把他的草帽给他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我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
  “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
  就把我笑得哆嗦起来。我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等我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的不晓得。他还照样地拔着垅上的草。我跑得很远的站着,我不敢往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所以我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吃的来,还没有等我回到园中,祖父也进屋来了。
  那满头红通通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什么也没说,就大笑了起来。父亲母亲也笑了起来,而以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打着滚笑。
  祖父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顶在他的头上。
  他把帽子放下,他笑了十多分钟还停不住,过一会一想起来,又笑了。
  祖父刚有点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着说:
  “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提起,祖父的笑就来了。于是我也在炕上打起滚来。
  就这样一天一天的,祖父,后园,我,这三样是一样也不可缺少的了。
  刮了风,下了雨,祖父不知怎样,在我却是非常寂寞的了。去没有去处,玩没有玩的,觉得这一天不知有多少日子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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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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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偏偏这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之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黄的黄、败的败,好像很快似的一切花朵都灭了,好像有人把它们摧残了似的。它们一齐都没有从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们都很疲倦了,而要休息了似的,好像要收拾收拾回家去了似的。
  大榆树也是落着叶子,当我和祖父偶尔在树下坐坐,树叶竟落在我的脸上来了。树叶飞满了后园。
  没有多少时候,大雪又落下来了,后园就被埋住了。
  通到园去的后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厚,整个的冬天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共住两间,母亲和父亲共住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
  是五间一排的正房,厨房在中间,一齐是玻璃窗子,青砖墙,瓦房间。
  祖母的屋子,一个是外间,一个是内间。外间里摆着大躺箱,地长桌,太师椅。椅子上铺着红椅垫,躺箱上摆着朱砂瓶,长桌上列着坐钟。钟的两边站着帽筒。帽筒上并不挂着帽子,而插着几个孔雀翎。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个孔雀翎,我说它有金色的眼睛,总想用手摸一摸,祖母就一定不让摸,祖母是有洁癖的。
  还有祖母的躺箱上摆着一个坐钟,那坐钟是非常希奇的,画着一个穿着古装的大姑娘,好像活了似的,每当我到祖母屋去,若是屋子里没有人,她就总用眼睛瞪我,我几次的告诉过祖父,祖父说:
  “那是画的,她不会瞪人。”
  我一定说她是会瞪人的,因为我看得出来,她的眼珠像是会转。
  还有祖母的大躺箱上也尽雕着小人,尽是穿古装衣裳的,宽衣大袖,还戴顶子,带着翎子。满箱子都刻着,大概有二三十个人,还有吃酒的,吃饭的,还有作揖的……
  我总想要细看一看,可是祖母不让我沾边,我还离得很远的,她就说:
  “可不许用手摸,你的手脏。”
  祖母的内间里边,在墙上挂着一个很古怪很古怪的挂钟,挂钟的下边用铁练子垂着两穗铁包米。铁包米比真的包米大了很多,看起来非常重,似乎可以打死一个人。再往那挂钟里边看就更希奇古怪了,有一个小人,长着蓝眼珠,钟摆一秒钟就响一下,钟摆一响,那眼珠就同时一转。
  那小人是黄头发,蓝眼珠,跟我相差太远,虽然祖父告诉我,说那是毛子人,但我不承认她,我看她不像什么人。
  所以我每次看这挂钟,就半天半天的看,都看得有点发呆了。我想:这毛子人就总在钟里边呆着吗?永久也不下来玩吗?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五十吊的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快要腐烂了,有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又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祖父看见了,祖父说:
  “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一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可见二三十年内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道。这可真有点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他是一块废铁,说不定他就有用,比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年夏天坐着小车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要被抢去的。
  我听了问她:
  “我大姑在哪儿?”
  祖父笑了。祖母说: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
  “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着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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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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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铛,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对的。
  我问他: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
  “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五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黑极了,什么都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自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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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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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到了没有?”
  他们说:
  “就到了,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七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①,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每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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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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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九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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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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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厨子拿来搭炉灶的,搭好了炉灶的泥土就扔在门边了。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我想他也不知道,不过忘了就是了。
  至于那砖头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已经放了很久了,风吹日晒,下了雨被雨浇。反正砖头是不怕雨的,浇浇又碍什么事。那么就浇着去吧,没人管它。其实也正不必管它,凑巧炉灶或是炕洞子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用着多么方便。但是炉灶就总不常坏,炕洞子修的也比较结实。不知哪里找的这样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子就是一年,头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泥水匠来,砖瓦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所以那门前的一堆砖头似乎是一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三年两年的还是在那里摆着。大概总是越摆越少,东家拿去一块垫花盆,西家搬去一块又是做什么。不然若是越摆越多,那可就糟了,岂不是慢慢地会把房门封起来的吗?
  其实门前的那砖头是越来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过了三年两载也就没有了。
  可是目前还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时在晒着太阳,它陪伴着它,它陪伴着它。
  除了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蹲在那里。坛子底上没有什么,只积了半坛雨水,用手攀着坛子边一摇动:那水里边有很多活物,会上下地跑,似鱼非鱼,似虫非虫,我不认识。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几乎是站不住了的已经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边可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不能够说那是“里边”,本来这缸已经破了肚子,谈不到什么“里边”“外边”了。就简称“缸磉”吧!在这缸磉上什么也没有,光滑可爱,用手一拍还会发响。小时候就总喜欢到旁边去搬一搬,一搬就不得了了,在这缸磉的下边有无数的潮虫。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头看着,看了一回,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
  这缸磉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专养潮虫。
  和这缸磉相对着,还扣着一个猪槽子,那猪槽子已经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样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长着做什么。
  靠着槽子的旁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
  说也奇怪,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成双的。没有单个的。
  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上来。比方缸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全体黄澄澄的。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发黄,一下了雨,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还跟着雨水流到别人的身上去。那猪槽子的半边已经被染黄了。
  那黄色的水流,还一直流得很远,是凡它所经过的那条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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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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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家是荒凉的。
  一进大门,靠着大门洞子的东壁是三间破房子,靠着大门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间破房子。再加上一个大门洞,看起来是七间连着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柁头是很粗的,一个小孩抱不过来。都一律是瓦房盖,房脊上还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梢上,一边有一个鸽子,大概也是瓦做的。终年不动,停在那里。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坏。
  但我看它内容空虚。
  西边的三间,自家用装粮食的,粮食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了。
  粮食仓子底下让耗子咬出洞来,耗子的全家在吃着粮食。耗子在下边吃,麻雀在上边吃。全屋都是土腥气。窗子坏了,用板钉起来,门也坏了,每一开就颤抖抖的。
  靠着门洞子西壁的三间房,是租给一家养猪的。那屋里屋外没有别的,都是猪了。大猪小猪,猪槽子,猪粮食。来往的人也都是猪贩子,连房子带人,都弄得气味非常之坏。
  说来那家也并没有养了多少猪,也不过十个八个的。每当黄昏的时候,那叫猪的声音远近得闻。打着猪槽子,敲着圈棚,叫了几声,停了一停。声音有高有低,在黄昏的庄严的空气里好像是说他家的生活是非常寂寞的。
  除了这一连串的七间房子之外,还有六间破房子,三间破草房,三间碾磨房。
  三间碾磨房一起租给那家养猪的了,因为它靠近那家养猪的。
  三间破草房是在院子的西南角上,这房子它单独的跑得那么远,孤伶伶的,毛头毛脚的,歪歪斜斜的站在那里。
  房顶的草上长着青苔,远看去,一片绿,很是好看。下了雨,房顶上就出蘑菇,人们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去采蘑菇一样,一采采了很多。这样出蘑菇的房顶实在是很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其余的都不会出蘑菇,所以住在那房里的人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
  “这蘑菇是新鲜的,可不比那干蘑菇,若是杀一个小鸡炒上,那真好吃极了。”
  “蘑菇炒豆腐,嗳,真鲜!”
  “雨后的蘑菇嫩过了仔鸡。”
  “蘑菇炒鸡,吃蘑菇而不吃鸡。”
  “蘑菇下面,吃汤而忘了面。”
  “吃了这蘑菇,不忘了姓才怪的。”
  “清蒸蘑菇加姜丝,能吃八碗小米子干饭。”
  “你不要小看了这蘑菇,这是意外之财!”
  同院住的那些羡慕的人,都恨自己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若早知道租了房子连蘑菇都一起租来了,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租房子还带蘑菇的。于是感慨唏嘘,相叹不已。
  再说站在房间上正在采着的,在多少只眼目之中,真是一种光荣的工作。于是也就慢慢的采,本来一袋烟的工夫就可以采完,但是要延长到半顿饭的工夫,同时故意选了几个大的,从房顶上骄傲地抛下来,同时说:
  “你们看吧,你们见过这样干净的蘑菇吗?除了是这个房顶,哪个房顶能够长出这样的好蘑菇来。”
  那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房顶到底那蘑菇全部多大,以为一律是这样大的,于是就更增加了无限的惊异。赶快弯下腰去拾起来,拿到家里,晚饭的时候,卖豆腐的来,破费二百钱捡点豆腐,把蘑菇烧上。
  可是那在房顶上的因为骄傲,忘记了那房顶有许多地方是不结实的,已经露了洞了,一不加小心就把脚掉下去了,把脚往外一拔,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鞋子从房顶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锅里,锅里正是翻开的滚水,鞋子就在滚水里边煮上了。锅边漏粉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觉得好玩,那一只鞋子在开水里滚着,翻着,还从鞋底上滚下一些泥浆来,弄得漏下去的粉条都黄忽忽的了。可是他们还不把鞋子从锅里拿出来,他们说,反正这粉条是卖的,也不是自己吃。
  这房顶虽然产蘑菇,但是不能够避雨,一下起雨来,全屋就像小水罐似的。摸摸这个是湿的,摸摸那个是湿的。
  好在这里边住的都是些个粗人。
  有一个歪鼻瞪眼的名叫“铁子”的孩子。他整天手里拿着一柄铁锹,在一个长槽子里边往下切着,切些个什么呢?初到这屋子里来的人是看不清的,因为热气腾腾的这屋里不知都在做些个什么。细一看,才能看出来他切的是马铃薯。槽子里都是马铃薯。
  这草房是租给一家开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没有好鞋袜,没有好行李,一个一个的和小猪差不多,住在这房子里边是很相当的,好房子让他们一住也怕是住坏了。何况每一下雨还有蘑菇吃。
  这粉房里的人吃蘑菇,总是蘑菇和粉配在一道,蘑菇炒粉,蘑菇炖粉,蘑菇煮粉。没有汤的叫做“炒”,有汤的叫做“煮”,汤少一点的叫做“炖”。
  他们做好了,常常还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等那歪鼻瞪眼的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说:
  “这吃不得,若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里的人,从来没吃死过,天天里边唱着歌,漏着粉。
  粉房的门前搭了几丈高的架子,亮晶晶的白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
  他们一边挂着粉,也是一边唱着的。等粉条晒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也是一边地唱着。那唱不是从工作所得到的愉快,好像含着眼泪在笑似的。
  逆来顺受,你说我的生命可惜,我自己却不在乎。你看着很危险,我却自己以为得意。不得意怎么样?人生是苦多乐少。
  那粉房里的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的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
    只要是一个晴天,粉丝一挂起来了,这歌音就听得见的。因为那破草房是在西南角上,所以那声音比较的辽远。偶尔也有装腔女人的音调在唱“五更天”。
  那草房实在是不行了,每下一次大雨,那草房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支柱,那支柱已经有七八只之多了。但是房子还是天天的往北边歪。越歪越厉害,我一看了就害怕,怕从那旁边一过,恰好那房子倒了下来,压在我身上。那房子实在是不像样子了,窗子本来是四方的,都歪斜得变成菱形的了。门也歪斜得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就像要掉下来似的,向一边跳出来了。房脊上的正梁一天一天的往北走,已经拔了榫,脱离别人的牵掣,而它自己单独行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能够跟着它跑的,就跟着它一顺水地往北边跑下去了;不能够跟着它跑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向着粉房里的人们的头垂下来,因为另一头是压在檐外,所以不能够掉下来,只是滴里郎当地垂着。
  我一次进粉房去,想要看一看漏粉到底是怎样漏法。但是不敢细看,我很怕那椽子头掉下来打了我。
  一刮起风来,这房子就喳喳的山响,大柁响,马梁响,门框、窗框响。
  一下了雨,又是喳喳的响。
  不刮风,不下雨,夜里也是会响的,因为夜深人静了,万物齐鸣,何况这本来就会响的房子,哪能不响呢。
  以它响得最厉害。别的东西的响,是因为倾心去听它,就是听得到的,也是极幽渺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耳鸣而引起来的错觉,比方猫、狗、虫子之类的响叫,那是因为他们是生物的缘故。
  可曾有人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谁家的房子会叫,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嚓嚓的,带着无限的重量。往往会把睡在这房子里的人叫醒。
  被叫醒了的人,翻了一个身说:
  “房子又走了。”
  真是活神活现,听他说了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场似的。
  房子都要搬场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他是不起来的,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住在这里边的人,对于房子就要倒的这会事,毫不加戒心,好像他们已经有了血族的关系,是非常信靠的。
  似乎这房一旦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像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地没有生命的危险。这些人的过度的自信,不知从哪里来的,也许住在那房子里边的人都是用铁铸的,而不是肉长的。再不然就是他们都是敢死队,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勇敢?生死不怕。
  若说他们是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比方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掉下来了,就吓他一哆嗦。粉条打碎了,他还没有敲打着。他把粉条收起来,他还看着那杆子,他思索起来,他说:
  “莫不是……”
  他越想越奇怪,怎么粉打碎了,而人没打着呢。他把那杆子扶了上去,远远地站在那里看着,用眼睛捉摸着。越捉摸越觉得可怕。
  “唉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不堪想象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他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该加小心。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房椽子那么粗,可是他一看见,他就害怕,每次他再晒粉条的时候,他都是躲着那杆子,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总是用眼睛溜着它,过了很多日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若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们说雷扑火,怕雷劈着。
  他们过河的时候,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传说河是馋的,常常淹死人的,把铜板一摆到河里,河神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这证明住在这嚓嚓响着的草房里的他们,也是很胆小的,也和一般人一样是颤颤惊惊地活在这世界上。
  那么这房子既然要塌了,他们为什么不怕呢?
  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么!”
  据粉房里的那个歪鼻瞪眼的孩子说:
  “这是住房子啊,也不是娶媳妇要她周周正正。”
  据同院住的周家的两位少年绅士说:
  “这房子对于他们那等粗人,就再合适也没有了。”
  据我家的有二伯说:
  “是他们贪图便宜,好房子呼兰城里有的是,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人家要房钱的呀,不像是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干粉就完事,等于白住。你二伯是没有家眷,若不我也找这样房子去住。”
  有二伯说的也许有点对。
  祖父早就想拆了那座房子的,是因为他们几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至于这个房子将来倒与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不必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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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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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那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一个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打着梆子通夜的打。
  养猪的那一家有几个闲散杂人,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拉着胡琴。
  西南角上那漏粉的则欢喜在晴天里边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是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
  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
  磨房里那打梆子的,夜里常常是越打越响,他越打得激烈,人们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他单单的响音,没有同调。
  四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粉房旁边的那小偏房里,还住着一家赶车的,那家喜欢跳大神,常常就打起鼓来,喝喝咧咧唱起来了。鼓声往往打到半夜才止,那说仙道鬼的,大神和二神的一对一答。苍凉,幽渺,真不知今世何世。
  那家的老太太终年生病,跳大神都是为她跳的。
  那家是这院子顶丰富的一家,老少三辈。家风是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友弟恭,父慈子爱。家里绝对的没有闲散杂人。绝对不像那粉房和那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永久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那终年生病的老太太是祖母,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年已五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年已四十了。
  除了这些,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稍稍有点不睦,那两个媳妇妯娌之间,稍稍有点不合适,不过也不很明朗化。只是你我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驯,或者就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就总觉得嫂子是想压她,凭什么想压人呢?自己的儿子小,没有媳妇指使着,看了别人还眼气。
  老太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认为十分满意了。人手整齐,将来的家业,还不会兴旺的吗?就不用说别的,就说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用的。看看谁家的车上是爷四个,拿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一盆火,出外父子兵。
  所以老太太虽然是终年病着,但很乐观,也就是跳一跳大神什么的解一解心疑也就算了。她觉得就是死了,也是心安意得的了,何况还活着,还能够看得见儿子们的忙忙碌碌。
  媳妇们对于她也很好的,总是隔长不短的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每一次跳神的时候,老太太总是坐在炕里,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
  “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是:“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她说的时候非常得意,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她患的是瘫病,就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放下了还要喘一袋烟的工夫。
  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孝顺的。
  所以每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西院的,还有前街后街的也都来了。
  只是不能够预先订座,来得早的就有凳子、炕沿坐。来得晚的,就得站着了。
  一时这胡家的孝顺,居于领导的地位,风传一时,成为妇女们的楷模。
  不但妇女,就是男人也得说:
  “老胡家人旺,将来财也必旺。”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将来看着吧,今天人家赶大车的,再过五年看,不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
  我家的有二伯说:
  “你看着吧,过不了几年人家就骡马成群了。别看如今人家就一辆车。”
  他家的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可也总没有消灭。
  大孙子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不大不小。正合适配到他们这样的人家。
  车回来了,牵着马就到井边去饮水。车马一出去了,就喂草。看她那长样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人,可是做起事来并不弱于人,比起男人来,也差不了许多。
  放下了外边的事情不说,再说屋里的,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哪样像哪样,他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可做的,就说粗布衣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无管怎样忙,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人做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就说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虽然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那双绣的是桃红的大瓣莲花。大娘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牡丹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一问她婆家怎样,她说都好都好,将来非发财不可。大伯公是怎样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也好,大娘婆婆也好。凡是婆家的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的丈夫也打过她,但她说,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于是也心满意足地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她把绣好的花鞋送给奶奶婆婆,她看她绣了那么一手好花,她感到了对这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这样一手好针线,每天让她喂猪打狗的,真是难为了她了,奶奶婆婆把手伸出来,把那鞋接过来,真是不知如何说好,只是轻轻地托着那鞋,苍白的脸孔,笑盈盈地点着头。
  这是这样好的一个大孙子媳妇。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只是二孙子还太小,一时不能娶过来。
  她家的两个妯娌之间的磨擦,都是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媳妇,她自己的婆婆的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婶婆婆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不能干活,只能白吃饭,有什么好处。
  争执了许久,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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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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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未明,鸡先叫了;后边磨房里那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乌鸦群就来了。
  我睡在祖父旁边,祖父一醒,我就让祖父念诗,祖父就念: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地就睡醒了,醒了一听,处处有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道今早花落了多少。”
  是每念必讲的,这是我的约请。
  祖父正在讲着诗,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咳嗽着,听得出来,他担着水桶到井边去挑水去了。
  井口离得我家的住房很远,他摇着井绳哗拉拉地响,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清晨,就听得分外地清明。
  老厨子挑完了水,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听得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地响。老厨子刷完了锅,烧了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念诗,一直念到太阳出来。
  祖父说:
  “起来吧。”
  “再念一首。”
  祖父说:
  “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一念完了,我又赖起来不算了,说再念一首。
  每天早晨都是这样纠缠不清地闹。等一开了门,到院子去。院子里边已经是万道金光了,大太阳晒在头上都滚热的了。太阳两丈高了。
  祖父到鸡架那里去放鸡,我也跟在那里,祖父到鸭架那里去放鸭,我也跟在后边。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跳着,大黄狗摇着尾巴。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总想要当一匹小马来骑它。祖父说骑不得。
  但是大黄狗是喜欢我的,我是爱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出来了,鸭子从架里出来了,它们抖擞着毛,一出来就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粒在地上,又撒了金黄的谷粒子在地上。
    于是鸡啄食的声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往天空一看,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我和祖父回到屋里,摆上小桌,祖父吃一碗饭米汤,浇白糖;我则不吃,我要吃烧包米;祖父领着我,到后园去,趟着露水去到包米丛中为我擗一穗包米来。
  擗来了包米,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让老厨子把包米给我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因为我已吃饱了。
  于是我手里拿烧包米就到院子去喂大黄去了。
  “大黄”就是大黄狗的名字。
  街上,在墙头外面,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卖青菜的喊着、茄子、黄瓜、荚豆和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来了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而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虽然热闹起来了,而我家里则仍是静悄悄的。
  满院子蒿草,草里面叫着虫子。破东西,东一件西一样的扔着。
  看起来似乎是因为清早,我家才冷静,其实不然的,是因为我家的房子多,院子大,人少的缘故。
  哪怕就是到了正午,也仍是静悄悄的。
  每到秋天,在蒿草的当中,也往往开了蓼花,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荒凉的一片蒿草上闹着。这样一来,不但不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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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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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玩的时候,除了在后花园里,有祖父陪着。其余的玩法,就只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檐下搭了个小布棚,玩着玩着就睡在那布棚里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来的,摘下来直立着是立不住的,就靠着墙斜立着,正好立出一个小斜坡来,我称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这小屋里边去了。
  我家满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飞着许多蜻蜓,那蜻蜓是为着红蓼花而来的。可是我偏偏喜欢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里边睡着了。
    蒿草里边长着一丛一丛的天星星,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里边搜索着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边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边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给我遮着荫凉。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里边做着梦,那是下午晚饭之前,太阳偏西的时候。大概我睡得不太着实,我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地方有不少的人讲着话,说说笑笑,似乎是很热闹。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却听不清,只觉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里,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里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几个人在一起嚷嚷着。
  我似睡非睡地听了一会就又听不见了。大概我已经睡着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里去,老厨子第一个就告诉我: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来啦,你还不知道,快吃了饭去看吧!”
  老厨子今天特别忙,手里端着一盘黄瓜菜往屋里走,因为跟我指手划脚地一讲话,差一点没把菜碟子掉在地上,只把黄瓜丝打翻了。
  我一走进祖父的屋去,只有祖父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面,桌子上边的饭菜都摆好了,却没有人吃,母亲和父亲都没有来吃饭,有二伯也没有来吃饭。祖父一看见我,祖父就问我: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为我是去看团圆媳妇回来的。我说我不知道,我在草棵里边吃天星星来的。
  祖父说:
  “你妈他们都去看团圆媳妇去了,就是那个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说着就招呼老厨子,让他把黄瓜菜快点拿来。
  醋拌黄瓜丝,上边浇着辣椒油,红的红,绿的绿,一定是那老厨子又重切了一盘的,那盘我眼看着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黄瓜菜也来了,祖父说:
  “快吃吧,吃了饭好看团圆媳妇去。”
  老厨子站在旁边,用围裙在擦着他满脸的汗珠,他每一说话就眨巴眼睛,从嘴里往外喷着唾沫星。他说:
  “那看团圆媳妇的人才多呢!粮米铺的二老婆,带着孩子也去了。后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杨家也来了不少的人,都是从墙头上跳过来的。”
  他说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见的。
  经他这一喧惑,我说:
  “爷爷,我不吃饭了,我要看团圆媳妇去。”
  祖父一定让我吃饭,他说吃了饭他带我去。我急得一顿饭也没有吃好。我从来没有看过团圆媳妇,我以为团圆媳妇不知道多么好看呢!越想越觉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着急也越觉得是非特别好看不可。不然,为什么大家都去看呢。不然,为什么母亲也不回来吃饭呢。
  越想越着急,一定是很好看的节目都看过。若现在就去,还多少看得见一点,若再去晚了,怕是就来不及了。我就催促着祖父。
  “快吃,快吃,爷爷快吃吧。”
  那老厨子还在旁边乱讲乱说,祖父间或问他一两句。
  我看那老厨子打扰祖父吃饭,我就不让那老厨子说话。那老厨子不听,还是笑嘻嘻地说。我就下地把老厨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还没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奶又来了,是她说她的公鸡总是往我这边跑,她是来捉公鸡的。公鸡已经捉到了,她还不走,她还扒着玻璃窗子跟祖父讲话,她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过来,你老爷子还没去看看吗?那看的人才多呢,我还没去呢,吃了饭就去。”
  祖父也说吃了饭就去,可是祖父的饭总也吃不完。一会要点辣椒油,一会要点咸盐面的。我看不但我着急,就是那老厨子也急得不得了了。头上直冒着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饭碗,连点一袋烟我也不让他点,拉着他就往西南墙角那边走。
  一边走,一边心里后悔,眼看着一些看热闹的人都回来了。为什么一定要等祖父呢?不会一个人早就跑着来吗?何况又觉得我躺在草棵子里就已经听见这边有了动静了。真是越想越后悔,这事情都闹了一个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过去了,一定是来晚了。白来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在草棵子听到了这边说笑,为什么不就立刻跑来看呢?越想越后悔。自己和自己生气,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听果然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差一点没有气哭了。
  等真的进屋一看,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母亲,周三奶奶,还有些个不认识的人,都在那里,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没有什么好看的,团圆媳妇在哪儿?我也看不见,经人家指指点点的,我才看见了。不是什么媳妇,而是一个小姑娘。
  我一看就没有兴趣了,拉着爷爷就向外边走,说:
  “爷爷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来倒洗脸水的时候,我看见她了。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梳着很大的辫子,普通姑娘们的辫子都是到腰间那么长,而她的辫子竟快到膝间了。她脸长得黑忽忽的,笑呵呵的。
  院子里的人,看过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之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不过都说太大方了,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周三奶奶说:
  “见人一点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杨老太太说:
  “那才不怕羞呢!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了三碗。”
  周三奶奶又说:
  “哟哟!我可没见过,别说还是一个团圆媳妇,就说一进门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头两天看看人家的脸色。哟哟!那么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几岁啦?”
  “听说十四岁么!”
  “十四岁会长得那么高,一定是瞒岁数。”
  “可别说呀!也有早长的。”
  “可是他们家可怎么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辈,就三铺小炕……”
  这是杨老太太扒在墙头上和周三奶奶讲的。
  至于我家里,母亲也说那团圆媳妇不像个团圆媳妇。
  老厨子说:
  “没见过,大模大样的,两个眼睛骨碌骨碌地转。”
  有二伯说:
  “介(这)年头是啥年头呢,团圆媳妇也不像个团圆媳妇了。”
  只是祖父什么也不说,我问祖父:
  “那团圆媳妇好不好?”
  祖父说:
  “怪好的。”
  于是我也觉得怪好的。
  她天天牵马到井边上去饮水,我看见她好几回,中间没有什么人介绍,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问她十几岁?她说:
  “十二岁。”
  我说不对。
  “你十四岁的,人家都说你十四岁。”
  她说:
  “他们看我长得高,说十二岁怕人家笑话,让我说十四岁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得高还让人家笑话,我问她:
  “你到我们草棵子里去玩好吧!”
  她说:
  “我不去,他们不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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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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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过了没有几天,那家就打起团圆媳妇来了,打得特别厉害,那叫声无管多远都可以听得见的。
  这全院子都是没有小孩子的人家,从没有听到过谁家在哭叫。
  邻居左右因此又都议论起来,说早就该打的,哪有那样的团圆媳妇一点也不害羞,坐到那儿坐得笔直,走起路来,走得风快。
  她的婆婆在井边上饮马,和周三奶奶说:
  “给她一个下马威。你听着吧,我回去我还得打她呢,这小团圆媳妇才厉害呢!没见过,你拧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说她回家。”
  从此以后,我家的院子里,天天有哭声,哭声很大,一边哭,一边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说了几回,让他们不要打她了;说小孩子,知道什么,有点差错教导教导也就行了。
  后来越打越厉害了,不分昼夜,我睡到半夜醒来和祖父念诗的时候,念着念着就听西南角上哭叫起来了。
  我问祖父:
  “是不是那小团圆媳妇哭?”
  祖父怕我害怕,说: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问祖父:
  “半夜哭什么?”
  祖父说:
  “别管那个,念诗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觉晓”的时候,那西南角上的哭声又来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这哭声才算没有了。
  三
  虽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来,打着鼓,叮当叮当地响;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为是夜里,听得特别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记住了。
  什么“小灵花呀”,什么“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个这个。
  早晨起来,我就模拟着唱:
  “小灵花呀,胡家让她去出马呀……”
  而且叮叮当,叮叮当的,用声音模拟着打打鼓。
  “小灵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马”就是当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个冬天,把那小团圆媳妇就跳出毛病来了。
  那小团圆媳妇,有点黄,没有夏天她刚一来的时候,那么黑了。不过还是笑呵呵的。
  祖父带着我到那家去串门,那小团圆媳妇还过来给祖父装了一袋烟。
  她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见,所以没和我说话。
  她的辫子还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说她有病了,跳神给她赶鬼。
  等祖父临出来的时候,她的婆婆跟出来了,小声跟祖父说:
  “这团圆媳妇,怕是要不好,是个胡仙旁边的,胡仙要她去出马……”
  祖父想要让他们搬家。但呼兰河这地方有个规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过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时候了。
  我们每当半夜让跳神惊醒的时候,祖父就说:
  “明年二月就让他们搬了。”
  我听祖父说了好几次这样的话。
  当我模拟着大神喝喝咧咧地唱着“小灵花”的时候,祖父也说那同样的话,明年二月让他们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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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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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可是在这期间,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闹越厉害。请一个大神,请好几个二神,鼓声连天地响。
  说那小团圆媳妇若再去让她出马,她的命就难保了。所以请了不少的二神来,设法从大神那里把她要回来。
  于是有许多人给他家出了主意,人哪能够见死不救呢?于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帮起忙来。他说他有一个偏方,她说她有一个邪令。
  有的主张给她扎一个谷草人,到南大坑去烧了。
  有的主张到扎彩铺去扎一个纸人,叫做“替身”,把它烧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张给她画上花脸,把大神请到家里,让那大神看了,嫌她太丑,也许就不捉她当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马了。
  周三奶奶则主张给她吃一个全毛的鸡,连毛带腿地吃下去,选一个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来,让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鸡叫,再把她从被子放出来。她吃了鸡,她又出了汗,她的魂灵里边因此就永远有一个鸡存在着,神鬼和胡仙黄仙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传说鬼是怕鸡的。
  据周三奶奶说,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过的,闹了整整三年,差一点没死,最后就是用这个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闹别的病了。她半夜里正做一个恶梦,她正吓得要命,她魂灵里边的那个鸡,就帮了她的忙,只叫了一声,恶梦就醒了,她一辈子没生过病。说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经是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还能够拿着花线绣花,正给她小孙子绣花兜肚嘴。绣着绣着,就有点困了,她坐在木凳上,背靠着门扇就打一个盹。这一打盹就死了。
  别人就问周三奶奶: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可不是……你听我说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后来没有办法,给她打着一口棺材也是坐着的,把她放在棺材里,那脸色是红扑扑的,还和活着的一样……”
  别人问她:
  “你看见了吗?”
  她说:
  “哟哟!你这问的可怪,传话传话,一辈子谁能看见多少,不都是传话传的吗!”
  她有点不大高兴了。
  再说西院的杨老太太,她也有个偏方,她说黄连二两,猪肉半斤,把黄连和猪肉都切碎了,用瓦片来焙,焙好了,压成面,用红纸包分成五包包起来,每次吃一包,专治惊风,掉魂。
  这个方法,倒也简单。虽然团圆媳妇害的病可不是惊风,掉魂,似乎有点药不对症。但也无妨试一试,好在只是二两黄连,半斤猪肉。何况呼兰河这个地方,又常有卖便宜猪肉的。虽说那猪肉怕是瘟猪,有点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甚么关系。
  “去,买上半斤来,给她治一治。”
  旁边有着赞成的说: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坏。”
  她的婆婆也说:
  “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吧!”
  于是团圆媳妇先吃了半斤猪肉加二两黄连。
  这药是婆婆亲手给她焙的。可是切猪肉是他家的大孙子媳妇给切的。那猪肉虽然是连紫带青的,但中间毕竟有一块是很红的,大孙子媳妇就偷着把这块给留下来了,因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个月没有买到一点荤腥了吗?于是她就给奶奶婆婆偷着下了一碗面疙瘩汤吃了。
  奶奶婆婆问:
  “可哪儿来的肉?”
  大孙子媳妇说: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孙子媳妇给你做的。”
  那团圆媳妇的婆婆是在灶坑里边搭起瓦来给她焙药。一边焙着,一边说:
  “这可是半斤猪肉,一条不缺……”
  越焙,那猪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猫嗅到了香味而来了,想要在那已经焙好了的肉干上攫一爪,它刚一伸爪,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用手打着那猫,一边说:
  “这也是你动得爪的吗!你这馋嘴巴,人家这是治病呵,是半斤猪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个人活活地要死在你身上,你这不知好歹的。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药焙好了,压碎了就冲着水给团圆媳妇吃了。
  一天吃两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药还没有再吃,还有三包压在灶王爷板上,那些传偏方的人就又来了。
  有的说,黄连可怎么能够吃得?黄连是大凉药,出虚汗像她这样的人,一吃黄连就要泄了元气,一个人要泄了元气那还得了吗?
  又一个人说: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过不去两天就要一命归阴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说:
  “那可怎么办呢?”
  那个人就慌忙的问:
  “吃了没有呢?”
  团圆媳妇的婆婆刚一开口,就被他家的聪明的大孙子媳妇给遮过去了,说:
  “没吃,没吃,还没吃。”
  那个人说:
  “既然没吃就不要紧,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点没有摊了人命。”
  于是他又给出了个偏方,这偏方,据他说已经不算是偏方了,就是东二道街上“李永春”药铺的先生也常常用这个方单,是一用就好的,百试,百灵。无管男、女、老、幼,一吃一个好。也无管什么病,头痛、脚痛、肚子痛、五脏六腑痛,跌、打、刀伤、生疮、生疔、生疖了……
  无管什么病,药到病除。
  这究竟是什么药呢?人们越听这药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药。
  他说: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缭乱,又恢复到了青春。”
  “年轻的人吃了,力气之大,可以搬动泰山。”
  “妇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面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岁可以拉弓,九岁可以射箭,十二岁可以考状元。”
  开初,老胡家的全家,都为之惊动,到后来怎么越听越远了。本来老胡家一向是赶车拴马的人家,一向没有考状元。
  大孙子媳妇,就让一些围观的闪开一点,她到梳头匣子里拿出一根画眉的柳条炭来。
  她说:
  “快请把药方开给我们吧,好到药铺去赶早去抓药。”
  这个出药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药铺的厨子。三年前就离开了“李永春”那里了。三年前他和一个妇人吊膀子,那妇人背弃了他,还带走了他半生所积下的那点钱财,因此一气而成了个半疯。虽然是个半疯了,但他在“李永春”那里所记住的药名字还没有全然忘记。
  他是不会写字的,他就用嘴说:
  “车前子二钱,当归二钱,生地二钱,藏红花二钱,川贝母二钱,白术二钱,远志二钱,紫河车二钱……”
  他说着说着似乎就想不起来了,急得头顶一冒汗,张口就说红糖二斤,就算完了。
  说完了,他就和人家讨酒喝。
  “有酒没有,给两盅喝喝。”
  这半疯,全呼兰河的人都晓得,只有老胡家不知道。因为老胡家是外来户,所以受了他的骗了。家里没有酒,就给了他两吊钱的酒钱。那个药方是根本不能够用的,是他随意胡说了一阵的结果。
  团圆媳妇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据他家里的人说,夜里睡觉,她要忽然坐起来的。看了人她会害怕的。她的眼睛里边老是充满了眼泪。这团圆媳妇大概非出马不可了。若不让她出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这种传说,一传出来,东邻西邻的,又都去建了议,都说哪能够见死不救呢?
  有的说,让她出马就算了。有的说,还是不出马的好。年轻轻的就出马,这一辈子可得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个头。
  她的婆婆则是绝对不赞成出马的,她说:
  “大家可不要错猜了,以为我订这媳妇的时候花了几个钱,我不让她出马,好像我舍不得这几个钱似的。我也是那么想,一个小小的人出了马,这一辈子可什么时候才到个头。”
  于是大家就都主张不出马的好,想偏方的,请大神的,各种人才齐聚,东说东的好,西说西的好。于是来了一个“抽帖儿的”。
  他说他不远千里而来,他是从乡下赶到的。他听城里的老胡家有一个团圆媳妇新接来不久就病了。经过多少名医,经过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赶来看看,万一要用得着,救一个人命也是好的。
  这样一说,十分使人感激。于是让到屋里,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给他倒一杯水,给他装一袋烟。
  大孙子媳妇先过来说: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岁,因为她长得太高,就说她十四岁。又说又笑,百病皆无。自接到我们家里就一天一天的黄瘦。到近来就水不想喝,饭不想吃,睡觉的时候睁着眼睛,一惊一乍的。什么偏方都吃过了,什么香火也都烧过了。就是百般地不好……”
  大孙子媳妇还没有说完,大娘婆婆就接着说: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有几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让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几回,打得是狠着点了,打昏过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烟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浇过来了。是打狠了一点,全身也都打青了,也还出了点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鸡蛋青子给她擦上了。也没有肿得怎样高,也就是十天半月地就好了。这孩子,嘴也是特别硬,我一打她,她就说她要回家。我就问她:‘哪儿是你的家?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她可就偏不这样说。她说回她的家。我一听就更生气。人在气头上还管到了这个那个,因此我也用烧红过的烙铁烙过她的脚心。谁知道来,也许是我把她打掉了魂啦,也许是我把她吓掉了魂啦,她一说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说看你回家,我用索练子把你锁起来。她就吓得直叫。大仙家也看过了,说是要她出马。一个团圆媳妇的花费也不少呢,你看她八岁我订下她的,一订就是八两银子,年年又是头绳钱,鞋面钱的,到如今又用火车把她从辽阳接来,这一路的盘费。到了这儿,就是今天请神,明天看香火,几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还罢了。可是百般地不见好,将来谁知道来……到结果……”
  不远千里而来的这位抽帖儿的,端庄严肃,风尘仆仆,穿的是蓝袍大衫,罩着棉袄。头上戴的是长耳四喜帽。使人一见了就要尊之为师。
  所以奶奶婆婆也说:
  “快给我二孙子媳妇抽一个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儿的一看,这家人家真是诚心诚意,于是他就把皮耳帽子从头上摘下来了。
  一摘下帽子来,别人都看得见,这人头顶上梳着发卷,戴着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别人正想要问,还不等开口,他就说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来是为的奔向山东的泰山去,谁知路出波折,缺少盘程,就流落在这呼兰河的左右,已经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问他,既是道人,为什么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说:
  “你们哪里晓得,世间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这地方的警察特别厉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说三问四。他们那些叛道的人,无理可讲,说抓就抓,说拿就拿。”
  他还有一个别号,叫云游真人,他说一提云游真人,远近皆知。无管什么病痛或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儿,则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说他的帖法,是张天师所传。
  他的帖儿并不多,只有四个,他从衣裳的口袋里一个一个地往外摸,摸出一帖来是用红纸包着,再一帖还是红纸包着,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红纸包着。
  他说帖下也没有字,也没有影。里边只包着一包药面,一包红,一包绿,一包蓝,一包黄。抽着黄的就是黄金富贵,抽着红的就是红颜不老。抽到绿的就不大好了,绿色的是鬼火。抽到蓝的也不大好,蓝的就是铁脸蓝青,张天师说过,铁脸蓝青,不死也得见阎王。
  那抽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让病人的亲人伸出手来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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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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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圆媳妇的婆婆想,这倒也简单、容易,她想赶快抽一帖出来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来个大概。不曾想,刚一伸出手去,那云游真人就说:
  “每帖十吊钱,抽着蓝的,若嫌不好,还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钱一张可不是玩的,一吊钱捡豆腐可以捡二十块。三天捡一块豆腐,二十块,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捡一块,一个月捡三块,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块豆腐,哪有这么浪费的人家。依着她一个月捡一块大家尝尝也就是了,那么办,二十块豆腐,每月一块,可以吃二十个月,这二十个月,就是一年半还多两个月。
  若不是买豆腐,若养一口小肥猪,经心地喂着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个月,那就是多少钱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说就是不买猪,买鸡也好,十吊钱的鸡,就是十来个,一年的鸡,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个蛋,多少钱!就说不卖鸡蛋,就说拿鸡蛋换青菜吧,一个鸡蛋换来的青菜,够老少三辈吃一天的了……何况鸡会生蛋,蛋还会生鸡,永远这样循环地生下去,岂不有无数的鸡,无数的蛋了吗?岂不发了财吗?
  但她可并不是这么想,她想够吃也就算了,够穿也就算了。一辈子俭俭朴朴,多多少少积储了一点也就够了。她虽然是爱钱,若说让她发财,她可绝对的不敢。
  那是多么多呀!数也数不过来了。记也记不住了。假若是鸡生了蛋,蛋生了鸡,来回地不断的生,这将成个什么局面,鸡岂不和蚂蚁一样多了吗?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头痛。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也养过鸡,就是养了十吊钱的。她也不多养,她也不少养。十吊钱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钱买了十二个小鸡仔,她想,这就正好了,再多怕丢了,再少又不够十吊钱的。
  在她一买这刚出蛋壳的小鸡仔的时候,她就挨着个看,这样的不要,那样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脑门上带点的又不要。她说她亲娘就是会看鸡,那真是养了一辈子鸡呀!年年养,可也不多养。可是一辈子针啦,线啦,没有缺过,一年到头靡花过钱,都是拿鸡蛋换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认货,什么样的鸡短命,什么样的鸡长寿,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说这样的鸡下蛋大,那样的鸡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里了。
  她一边买着鸡,她就一边怨恨着自己没有用,想当年为什么不跟母亲好好学学呢!唉!年青的人哪里会虑后事。她一边买着,就一边感叹。她虽然对这小鸡仔的选择上边,也下了万分的心思,可以说是选无可选了。那卖鸡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鸡,她通通地选过了,但究竟她所选了的,是否都是顶优秀的,这一点,她自己也始终把握不定。
  她养鸡,是养得很经心的,她怕猫吃了,怕耗子咬了。她一看那小鸡,白天一打盹,她就给驱着苍蝇,怕苍蝇把小鸡咬醒了,她让它多睡一会,她怕小鸡睡眠不足,小鸡的腿上,若让蚊子咬了一块疤,她一发现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来给小鸡来擦。她说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将来是公鸡,就要长不大,是母鸡就要下小蛋,小鸡蛋一个换两块豆腐,大鸡蛋换三块豆腐。
  这是母鸡。再说公鸡,公鸡是一刀菜,谁家杀鸡不想杀胖的,小公鸡是不好卖的。
  等她的小鸡,略微长大了一点,能够出了屋了,能够在院子里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时候,她就把它们给染了六匹红的,六匹绿的。都是在脑门上。
  至于把颜色染在什么地方,那就先得看邻居家的都染在什么地方,而后才能够决定。邻居家的小鸡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脑门上。邻居家的若染在了脑门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个地方,染在一个地方可怎么能够识别呢?你家的跑到我家来,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么岂不又要混乱了吗?
  小鸡上染了颜色是十分好看的,红脑门的,绿脑门的,好像它们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养的小鸡,好像养的是小孩似的。
  这团圆媳妇的婆婆从前她养鸡的时候就说过:
  “养鸡可比养小孩更娇贵,谁家的孩子还不就是扔在旁边他自己长大的,蚊子咬咬,臭虫咬咬,那怕什么的,哪家的孩子的身上没有个疤拉疖子的。没有疤拉疖子的孩子都不好养活,都要短命的。”
  据她说,她一辈子的孩子并不多,就是这一个儿子,虽然说是稀少,可是也没有娇养过。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块。
  她说:
  “不信,脱了衣裳给大家伙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块。真不是说,我对孩子真没有娇养过。除了他自个儿跌的摔的不说,就说我用劈柴棒子打的也落了好几个疤。养活孩子可不是养活鸡鸭的呀!养活小鸡,你不好好养它,它不下蛋。一个蛋,大的换三块豆腐,小的换两块豆腐,是闹玩的吗?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次,她的儿子踏死了一个小鸡仔,她打了她儿子三天三夜,她说:
  “我为什么不打他呢?一个鸡子就是三块豆腐,鸡仔是鸡蛋变的呀!要想变一个鸡仔,就非一个鸡蛋不行,半个鸡蛋能行吗?不但半个鸡蛋不行,就是差一点也不行,坏鸡蛋不行,陈鸡蛋不行。一个鸡要一个鸡蛋,那么一个鸡不就是三块豆腐是什么呢?眼睁睁地把三块豆腐放在脚底踩了,这该多大的罪,不打他,哪儿能够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气,我想起来就打,无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后来打出一场病来,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说哭就哭。可是我也没有当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饭勺子敲着门框,给他叫了叫魂。没理他也就好了。”
  她这有多少年没养鸡了,自从订了这团圆媳妇,把积存下的那点针头线脑的钱都花上了。这还不说,还得每年头绳钱啦,腿带钱的托人捎去,一年一个空,这几年来就紧得不得了。想养几个鸡,都狠心没有养。
  现在这抽帖的云游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钱。若是先不提钱,先让她把帖抽了,哪管抽完了再要钱呢,那也总算是没有花钱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还没让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钱。
  所以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觉得,一伸手,十吊钱,一张口,十吊钱。这不是眼看着钱往外飞吗?
  这不是飞,这是干什么,一点声响也没有,一点影子也看不见。还不比过河,往河里扔钱,往河里扔钱,还听一个响呢,还打起一个水泡呢。这是什么代价也没有的,好比自己发了昏,把钱丢了,好比遇了强盗,活活地把钱抢去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差一点没因为心内的激愤而流了眼泪。她一想十吊钱一帖,这哪里是抽帖,这是抽钱。
  于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缩回来了。她赶快跑到脸盆那里去,把手洗了,这可不是闹笑话的,这是十吊钱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爷那里祷告了一翻。祷告完了才能够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个绿的,绿的不大好,绿的就是鬼火。她再抽一抽,这一帖就更坏了,原来就是那最坏的,不死也得见阎王的里边包着蓝色药粉的那张帖。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见两帖都坏,本该抱头大哭,但是她没有那么的。自从团圆媳妇病重了,说长的、道短的、说死的、说活的,样样都有。又加上已经左次右番的请胡仙、跳大神、闹神闹鬼,已经使她见过不少的世面了。说活虽然高兴,说去见阎王也不怎么悲哀,似乎一时也总像见不了的样子。
  于是她就问那云游真人,两帖抽的都不好。是否可以想一个方法可以破一破?云游真人就说了:
  “拿笔拿墨来。”
  她家本也没有笔,大孙子媳妇就跑到大门洞子旁边那粮米铺去借去了。
  粮米铺的山东女老板,就用山东腔问她:
  “你家做啥?”
  大孙子媳妇说:
  “给弟妹画病。”
  女老板又说:
  “你家的弟妹,这一病就可不浅,到如今好了点没?”
  大孙子媳妇本想端着砚台,拿着笔就跑,可是人家关心,怎好不答,于是去了好几袋烟的工夫,还不见回来。
  等她抱了砚台回来的时候,那云游真人,已经把红纸都撕好了,于是拿起笔来,在他撕好的四块红纸上,一块上边写了一个大字,那红纸条也不过半寸宽,一寸长。他写的那字大得都要从红纸的四边飞出来了。
  这四个字,他家本没有识字的人,灶王爷上的对联还是求人写的。一模一样,好像一母所生,也许写的就是一个字。大孙子媳妇看看不认识,奶奶婆婆看看也不认识。虽然不认识,大概这个字一定也坏不了,不然,就用这个字怎么能破开一个人不见阎王呢?于是都一齐点头称好。
  那云游真人又命拿浆糊来。她们家终年不用浆糊,浆糊多么贵,白面十多吊钱一斤。都是用黄米饭粒来粘鞋面的。
  大孙子媳妇到锅里去铲了一块黄粘米饭来。云游真人,就用饭粒贴在红纸上了。于是掀开团圆媳妇蒙在头上的破棉袄,让她拿出手来,一个手心上给她贴一张。又让她脱了袜子,一只脚心上给她贴上一张。
  云游真人一见,脚心上有一大片白色的疤痕,他一想就是方才她婆婆所说的用烙铁给她烙的。可是他假装不知,问说:
  “这脚心可是生过什么病症吗?”
  团圆媳妇的婆婆连忙就接过来说:
  “我方才不是说过吗,是我用烙铁给她烙的。哪里会见过的呢?走道像飞似的,打她,她记不住,我就给她烙一烙。好在也没什么,小孩子肉皮活,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下不来地,过后也就好了。”
  那云游真人想了一想,好像要吓唬她一下,就说这脚心的疤,虽然是贴了红帖,也怕贴不住,阎王爷是什么都看得见的,这疤怕是就给了阎王爷以特殊的记号,有点不大好办。
  云游真人说完了,看一看她们怕不怕,好像是不怎样怕。于是他就说得严重一些:
  “这疤不掉,阎王爷在三天之内就能够找到她,一找到她,就要把她活捉了去的。刚才的那帖是再准也没有的了,这红帖也绝没有用处。”
  他如此的吓唬着她们,似乎她们从奶奶婆婆到孙子媳妇都不大怕。那云游真人,连想也没有想,于是开口就说:
  “阎王爷不但要捉团圆媳妇去,还要捉了团圆媳妇的婆婆去,现世现报,拿烙铁烙脚心,这不是虐待,这是什么,婆婆虐待媳妇,做婆婆的死了下油锅,老胡家的婆婆虐待媳妇……”
  他就越说越声大,似乎要喊了起来,好像他是专打抱不平的好汉,而变了他原来的态度了。
  一说到这里,老胡家的老少三辈都害怕了,毛骨悚然,以为她家里又是撞进来了什么恶魔。而最害怕的是团圆媳妇的婆婆,吓得乱哆嗦,这是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虐待媳妇世界上能有这样的事情吗?
  于是团圆媳妇的婆婆赶快跪下了,面向着那云游真人,眼泪一对一双地往下落:
  “这都是我一辈子没有积德,有孽遭到儿女的身上,我哀告真人,请真人诚心的给我化散化散,借了真人的灵法,让我的媳妇死里逃生吧。”
  那云游真人立刻就不说见阎王了,说她的媳妇一定见不了阎王,因为他还有一个办法一办就好的;说来这法子也简单得很,就是让团圆媳妇把袜子再脱下来,用笔在那疤痕上一画,阎王爷就看不见了。当场就脱下袜子来在脚心上画了。一边画着还嘴里嘟嘟地念着咒语。这一画不知费了多大力气,旁边看着的人倒觉十分地容易,可是那云游真人却冒了满头的汗,他故意的咬牙切齿,皱面瞪眼。这一画也并不是容易的事情,好像他在上刀山似的。
  画完了,把钱一算,抽了两帖二十吊。写了四个红纸贴在脚心手心上,每帖五吊是半价出售的,一共是四五等于二十吊。外加这一画,这一画本来是十吊钱,现在就给打个对折吧,就算五吊钱一只脚心,一共画了两只脚心,又是十吊。
  二十吊加二十吊,再加十吊,一共是五十吊。
  云游真人拿了这五十吊钱乐乐呵呵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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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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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她刚要抽帖的时候,一听每帖十吊钱,她就心痛得了不得,又要想用这钱养鸡,又要想用这钱养猪。等到现在五十吊钱拿出去了,她反而也不想鸡了,也不想养猪了。因为她想,来到临头,不给也是不行了。帖也抽了,字也写了,要想不给人家钱也是不可能的了。事到临头,还有什么办法呢?别说五十吊,就是一百吊钱也得算着吗?不给还行吗?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五十吊钱给了人家了。这五十吊钱,是她秋天出城去在豆田里拾黄豆粒,一共拾了二升豆子卖了几十吊钱。在田上拾黄豆粒也不容易,一片大田,经过主人家的收割,还能够剩下多少豆粒呢?而况穷人聚了那么大的一群,孩子、女人、老太太……你抢我夺的,你争我打的。为了二升豆子就得在田上爬了半月二十天的,爬得腰酸腿疼。唉,为着这点豆子,那团圆媳妇的婆婆还到“李永春”药铺,去买过二两红花的。那就是因为在土上爬豆子的时候,有一棵豆秧刺了她的手指甲一下。她也没有在乎,把刺拔出来也就去他的了。该拾豆子还是拾豆子。就因此那指甲可就不知怎么样,睡了一夜那指甲就肿起来了,肿得和茄子似的。
  这肿一肿又算什么呢?又不是皇上娘娘,说起来可真娇惯了,哪有一个人吃天靠天,而不生点天灾的?
  闹了好几天,夜里痛得火喇喇地不能睡觉了。这才去买了二两红花来。
  说起买红花来,是早就该买的,奶奶婆婆劝她买,她不买。大孙子媳妇劝她买,她也不买。她的儿子想用孝顺来征服他的母亲,他强硬地要去给她买,因此还挨了他妈的一烟袋锅子,这一烟袋锅子就把儿子的脑袋给打了鸡蛋大的一个包。
  “你这小子,你不是败家吗?你妈还没死,你就作了主了。小兔崽子,我看着你再说买红花的!大兔崽子我看着你的。”
  就这一边骂着,一边烟袋锅子就打下来了。
  后来也到底还是买了,大概是惊动了东邻西舍,这家说说,那家讲讲的,若再不买点红花来,也太不好看了,让人家说老胡家的大儿媳妇,一年到头,就能够寻寻觅觅的积钱,钱一到她的手里,就好像掉了地缝了,一个钱也再不用想从她的手里拿出来。假若这样地说开去,也是不太好听,何况这拣来的豆子能卖好几十吊呢,花个三吊两吊的就花了吧。一咬牙,去买上二两红花来擦擦。
  想虽然是这样想过了,但到底还没有决定,延持了好几天还没有“一咬牙”。
  最后也毕竟是买了,她选择了一个顶严重的日子,就是她的手,不但一个指头,而是整个的手都肿起来了。那原来肿得像茄子的指头,现在更大了,已经和一个小冬瓜似的了。而且连手掌也无限度地胖了起来,胖得和张大簸箕似的。她多少年来,就嫌自己太瘦,她总说,太瘦的人没有福分。尤其是瘦手瘦脚的,一看就不带福相。尤其是精瘦的两只手,一伸出来和鸡爪似的,真是轻薄的样子。
  现在她的手是胖了,但这样胖法,是不大舒服的。同时她也发了点热,她觉得眼睛和嘴都干,脸也发烧,身上也时冷时热,她就说:
  “这手是要闹点事吗?这手……”
  一清早起,她就这样地念了好几遍。那胖得和小簸箕似的手,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好像一匹大猫或者一个小孩的头似的,她把它放在枕头上和她一齐地躺着。
  “这手是要闹点事的吧!”
  当她的儿子来到她旁边的时候,她就这样说。
  她的儿子一听她母亲的口气,就有些了解了。大概这回她是要买红花的了。
  于是她的儿子跑到奶奶的面前,去商量着要给她母亲去买红花,她们家住的是南北对面的炕,那商量的话声,虽然不甚大,但是他的母亲是听到的了。听到了,也假装没有听到,好表示这买红花可到底不是她的意思,可并不是她的主使,她可没有让他们去买红花。
  在北炕上,祖孙二人商量了一会,孙子说向她妈去要钱去。祖母说:
  “拿你奶奶的钱先去买吧,你妈好了再还我。”
  祖母故意把这句说得声音大一点,似乎故意让她的大儿媳妇听见。
  大儿媳妇是不但这句话,就是全部的话也都了然在心了,不过装着不动就是了。
  红花买回来了,儿子坐到母亲的旁边,儿子说:
  “妈,你把红花酒擦上吧。”
  母亲从枕头上转过脸儿来,似乎买红花这件事情,事先一点也不晓得,说:
  “哟!这小鬼羔子,到底买了红花来……”
  这回可并没有用烟袋锅子打,倒是安安静静地把手伸出来,让那浸了红花的酒,把一只胖手完全染上了。
  这红花到底是二吊钱的,还是三吊钱的,若是二吊钱的倒给的不算少,若是三吊钱的,那可贵了一点。若是让她自己去买,她可绝对地不能买这么多,也不就是红花吗!红花就是红的就是了,治病不治病,谁晓得?也不过就是解解心疑就是了。
  她想着想着,因为手上涂了酒觉得凉爽,就要睡一觉,又加上烧酒的气味香扑扑的,红花的气味药忽忽的。她觉得实在是舒服了不少。于是她一闭眼睛就做了一个梦。
  这梦做的是她买了两块豆腐,这豆腐又白又大。是用什么钱买的呢?就是用买红花剩来的钱买的。因为在梦里边她梦见是她自己去买的红花。她自己也不买三吊钱的,也不买两吊钱的,是买了一吊钱的。在梦里边她还算着,不但今天有两块豆腐吃,哪天一高兴还有两块吃的!三吊钱才买了一吊钱的红花呀!
  现在她一遭就拿了五十吊钱给了云游真人。若照她的想法来说,这五十吊钱可该买多少豆腐了呢?
  但是她没有想,一方面因为团圆媳妇的病也实在病得缠绵,在她身上花钱也花得大手大脚的了。另一方面就是那云游真人的来势也过于猛了点,竟打起抱不平来,说她虐待团圆媳妇。还是赶快地给了他钱,让他滚蛋吧。
  真是家里有病人是什么气都受得呵。团圆媳妇的婆婆左思右想,越想越是自己遭了无妄之灾,满心的冤屈,想骂又没有对象,想哭又哭不出来,想打也无处下手了。
  那小团圆媳妇再打也就受不住了。
  若是那小团圆媳妇刚来的时候,那就非先抓过她来打一顿再说。做婆婆的打了一只饭碗,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丢了一根针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她跌了一个筋斗,把单裤膝盖的地方跌了一个洞,她也抓过来把小团圆媳妇打一顿。总之,她一不顺心,她就觉得她的手就想要打人。她打谁呢!谁能够让她打呢?于是就轮到小团圆媳妇了。
  有娘的,她不能够打。她自己的儿子也舍不得打。打猫,她怕把猫打丢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猪,怕猪掉了斤两。打鸡,怕鸡不下蛋。
  惟独打这小团圆媳妇是一点毛病没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丢了。她又不会下蛋,反正也不是猪,打掉了一些斤两也不要紧,反正也不过秤。
  可是这小团圆媳妇,一打也就吃不下饭去。吃不下饭去不要紧,多喝一点饭米汤好啦,反正饭米汤剩下也是要喂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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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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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这都成了已往的她的光荣的日子了,那种自由的日子恐怕一时不会再来了。现在她不用说打,就连骂也不大骂她了。
  现在她别的都不怕,她就怕她死,她心里总有一个阴影,她的小团圆媳妇可不要死了呵。
  于是她碰到了多少的困难,她都克服了下去,她咬着牙根,她忍住眼泪,她要骂不能骂,她要打不能打。她要哭,她又止住了。无限的伤心,无限的悲哀,常常一齐会来到她的心中的。她想,也许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此生找到她了。不然为什么连一个团圆媳妇的命都没有。她想一想,她一生没有做过恶事,面软、心慈,凡事都是自己吃亏,让着别人。虽然没有吃斋念佛,但是初一十五的素口也自幼就吃着。虽然不怎样拜庙烧香,但四月十八的庙会,也没有拉下过。娘娘庙前一把香,老爷庙前三个头。哪一年也都是烧香磕头的没有拉过“过场”。虽然是自小没有读过诗文,不认识字,但是“金刚经”“灶王经”也会念上两套。虽然说不曾做过舍善的事情,没有补过路,没有修过桥,但是逢年过节,对那些讨饭的人,也常常给过他们剩汤剩饭的。虽然过日子不怎样俭省,但也没有多吃过一块豆腐。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也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白白的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
  她越想,她越心烦意乱。
  “都是前生没有做了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她一想到这里,她也就不再想了,反正事到临头,瞎想一阵又能怎样呢?于是她自己劝着自己就又忍着眼泪,咬着牙根,把她那兢兢业业的,养猪喂狗所积下来的那点钱,又一吊一吊的,一五一十的,往外拿着。
  东家说看着个香火,西家说吃个偏方。偏方、野药、大神、赶鬼、看香、扶乩,样样都已经试过。钱也不知花了多少,但是都不怎样见效。
  那小团圆媳妇夜里说梦话,白天发烧。一说起梦话来,总是说她要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她的婆婆觉得最不祥,就怕她是阴间的花姐,阎王奶奶要把她叫了回去。于是就请了一个圆梦的。那圆梦的一圆,果然不错,“回家”就是回阴间地狱的意思。
  所以那小团圆媳妇,做梦的时候,一梦到她的婆婆打她,或者是用梢子绳把她吊在房梁上了,或是梦见婆婆用烙铁烙她的脚心,或是梦见婆婆用针刺她的手指尖。一梦到这些,她就大哭大叫,而且嚷她要“回家”。
  婆婆一听她嚷回家,就伸出手去在大腿上拧着她。日子久了,拧来,拧去,那小团圆媳妇的大腿被拧得像一个梅花鹿似的青一块、紫一块的了。
  她是一份善心,怕是真的她回了阴间地狱,赶快地把她叫醒来。
  可是小团圆媳妇睡得朦里朦胧的,她以为她的婆婆可又真的在打她了,于是她大叫着,从炕上翻身起来,就跳下地去,拉也拉不住她,按也按不住她。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她的声音喊得怕人。她的婆婆于是觉得更是见鬼了、着魔了。
  不但她的婆婆,全家的人也都相信这孩子的身上一定有鬼。
  谁听了能够不相信呢?半夜三更的喊着回家,一招呼醒了,她就跳下地去,瞪着眼睛,张着嘴,连哭带叫的,那力气比牛还大,那声音好像杀猪似的。
  谁能够不相信呢?又加上她婆婆的渲染,说她眼珠子是绿的,好像两点鬼火似的,说她的喊声,是直声拉气的,不是人声。
  所以一传出去,东邻西舍的,没有不相信的。
  于是一些善人们,就觉得这小女孩子也实在让鬼给捉弄得可怜了。哪个孩儿是没有娘的,哪个人不是肉生肉长的。谁家不都是养老育小,……于是大动恻隐之心。东家二姨,西家三姑,她说她有奇方,她说她有妙法。
  于是就又跳神赶鬼、看香、扶乩,老胡家闹得非常热闹。传为一时之盛。若有不去看跳神赶鬼的,竟被指为落伍。
  因为老胡家跳神跳得花样翻新,是自古也没有这样跳的,打破了跳神的纪录了,给跳神开了一个新纪元。若不去看看,耳目因此是会闭塞了的。
  当地没有报纸,不能记录这桩盛事。若是患了半身不遂的人,患了瘫病的人,或是大病卧床不起的人,那真是一生的不幸,大家也都为他惋惜,怕是他此生也要孤陋寡闻,因为这样的隆重的盛举,他究竟不能够参加。
  呼兰河这地方,到底是太闭塞,文化是不大有的。虽然当地的官、绅,认为已经满意了,而且请了一位满清的翰林,作了一首歌,歌曰:
  溯呼兰天然森林,自古多奇材。
    这首歌还配上了从东洋流来的乐谱,使当地的小学都唱着。这歌不止这两句这么短,不过只唱这两句就已经够好的了。所好的是使人听了能够引起一种自负的感情来,尤其当清明植树节的时候,几个小学堂的学生都排起队来在大街上游行,并唱着这首歌。使老百姓听了,也觉得呼兰河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开口说话就“我们呼兰河”;那在街道上捡粪蛋的孩子,手里提着粪耙子,他还说“我们呼兰河”!可不知道呼兰河给了他什么好处。也许那粪耙子就是呼兰河给了他的。
  呼兰河这地方,尽管奇才很多,但到底太闭塞,竟不会办一张报纸。以至于把当地的奇闻妙事都没有记载,任它风散了。
  老胡家跳大神,就实在跳得奇。用大缸给团圆媳妇洗澡,而且是当众就洗的。
  这种奇闻盛举一经传了出来,大家都想去开开眼界,就是那些患了半身不遂的,患了瘫病的人,人们觉得他们瘫了倒没有什么,只是不能够前来看老胡家团圆媳妇大规模地洗澡,真是一生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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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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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天一黄昏,老胡家就打起鼓来了。大缸,开水,公鸡,都预备好了。
  公鸡抓来了,开水烧滚了,大缸摆好了。
  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地来看。我和祖父也来了。
  小团圆媳妇躺在炕上,黑忽忽的,笑呵呵的。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她看一看她的婆婆不在旁边,她就起来了,她想要坐起来在炕上弹这玻璃球。
  还没有弹,她的婆婆就来了,就说:
  “小不知好歹的,你又起来风什么?”
  说着走近来,就用破棉袄把她蒙起来了,蒙得没头没脑的,连脸也露不出来。
  我问祖父她为什么不让她玩?
  祖父说:
  “她有病。”
  我说:
  “她没有病,她好好的。”
  于是我上去把棉袄给她掀开了。
  掀开一看,她的眼睛早就睁着。她问我,她的婆婆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于是她又起来了。
  她一起来,她的婆婆又来了。又把她给蒙了起来说:
  “也不怕人家笑话,病得跳神赶鬼的,哪有的事情,说起来,就起来。”
  这是她婆婆向她小声说的,等婆婆回过头去向着众人,就又那么说:
  “她是一点也着不得凉的,一着凉就犯病。”
  屋里屋外,越张罗越热闹了,小团圆媳妇跟我说:
  “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
  她说着的时候,好像说着别人地一样。
  果然,不一会工夫就洗起澡来了,洗得吱哇乱叫。
  大神打着鼓,命令她当众脱了衣裳。衣裳她是不肯脱的,她的婆婆抱住了她,还请了几个帮忙的人,就一齐上来,把她的衣裳撕掉了。
  她本来是十二岁,却长得十五六岁那么高,所以一时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看了她,都难为情起来。
  很快地小团圆媳妇就被抬进大缸里去。大缸里满是热水,是滚熟的热水。
  她在大缸里边,叫着、跳着,好像她要逃命似的狂喊。她的旁边站着三四个人从缸里搅起热水来往她的头上浇。不一会,浇得满脸通红,她再也不能够挣扎了,她安稳地在大缸里边站着,她再不往外边跳了,大概她觉得跳也跳不出来了。那大缸是很大的,她站在里边仅仅露着一个头。
  我看了半天,到后来她连动也不动,哭也不哭,笑也不笑。满脸的汗珠,满脸通红,红得像一张红纸。
  我跟祖父说:
  “小团圆媳妇不叫了。”
  我再往大缸里一看,小团圆媳妇没有了。她倒在大缸里了。
  这时候,看热闹的人们,一声狂喊,都以为小团圆媳妇是死了,大家都跑过去拯救她,竟有心慈的人,流下眼泪来。
  小团圆媳妇还活着的时候,她像要逃命似的。前一刻她还求救于人的时候,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帮忙她,把她从热水里解救出来。
  现在她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要求了。可是一些人,偏要去救她。
  把她从大缸里抬出来,给她浇一点冷水。这小团圆媳妇一昏过去,可把那些看热闹的人可怜得不得了,就是前一刻她还主张着“用热水浇哇!用热水浇哇!”的人,现在也心痛起来。怎能够不心痛呢,活蹦乱跳的孩子,一会工夫就死了。
  小团圆媳妇摆在炕上,浑身像火炭那般热,东家的婶子,伸出一只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西家大娘也伸出手来到她身上去摸一摸。
  都说:
  “哟哟,热得和火炭似的。”
  有的说,水太热了一点,有的说,不应该往头上浇,大热的水,一浇哪有不昏的。
  大家正在谈话之间,她的婆婆过来,赶快拉了一张破棉袄给她盖上了,说:
  “赤身裸的羞不羞!”
  小团圆媳妇怕羞不肯脱下衣裳来,她婆婆喊着号令给她撕下来了。现在她什么也不知道了,她没有感觉了,婆婆反而替她着想了。
  大神打了几阵鼓,二神向大神对了几阵话。看热闹的人,你望望他,他望望你。虽然不知道下文如何,这小团圆媳妇到底是死是活。但却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不无所得的。
  有的竟觉得困了,问着别人,三道鼓是否加了横锣,说他要回家睡觉去了。
  大神一看这场面不大好,怕是看热闹的人都要走了,就卖一点力气叫一叫座,于是痛打了一阵鼓,喷了几口酒在团圆媳妇的脸上。从腰里拿出银针来,刺着小团圆媳妇的手指尖。
  不一会,小团圆媳妇就活转来了。
  大神说,洗澡必得连洗三次,还有两次要洗的。
  于是人心大为振奋,困的也不困了,要回家睡觉的也精神了。这来看热闹的,不下三十人,个个眼睛发亮,人人精神百倍。看吧,洗一次就昏过去了,洗两次又该怎样呢?洗上三次,那可就不堪想象了。所以看热闹的人的心里,都满怀奥秘。
  果然的,小团圆媳妇一被抬到大缸里去,被热水一烫,就又大声地怪叫了起来,一边叫着一边还伸出手来把着缸沿想要跳出来。这时候,浇水的浇水,按头的按头,总算让大家压服又把她昏倒在缸底里了。
  这次她被抬出来的时候,她的嘴里还往外吐着水。
  于是一些善心的人,是没有不可怜这小女孩子的。东家的二姨,西家的三婶,就都一齐围拢过去,都去设法施救去了。
  她们围拢过去,看看有没有死?(若还有气,那就不用救。若是死了,那就赶快浇凉水。)
  若是有气,她自己就会活转来的,若是断了气,那就赶快施救,不然,怕她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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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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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小团圆媳妇当晚被热水烫了三次,烫一次,昏一次。
  闹到三更天才散了场。大神回家去睡觉去了。看热闹的人也都回家去睡觉去了。
  星星月亮,出满了一天,冰天雪地正是个冬天。雪扫着墙根,风刮着窗棂。鸡在架里边睡觉,狗在窝里边睡觉,猪在栏里边睡觉,全呼兰河都睡着了。
  只有远远的狗叫,那或许是从白旗屯传来的,或者是呼兰河的南岸那柳条林子里的野狗的叫唤。总之,那声音是来得很远,那已经是呼兰河城以外的事情了。而呼兰河全城,就都一齐睡着了。
  前半夜那跳神打鼓的事情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那连哭带叫的小团圆媳妇,好像在这世界上她也并未曾哭过叫过,因为一点痕迹也并未留下。家家户户都是黑洞洞的,家家户户都睡得沉实实的。
  团圆媳妇的婆婆也睡得打呼了。
  因为三更已经过了,就要来到四更天了。
  七
  第二天小团圆媳妇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第三天,第四天,也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眼睛似睁非睁的,留着一条小缝,从小缝里边露着白眼珠。
  家里的人,看了她那样子,都说,这孩子经过一番操持,怕是真魂就要附体了,真魂一附了体,病就好了。不但她的家里人这样说,就是邻人也都这样说。所以对于她这种不饮不食,似睡非睡的状态,不但不引以为忧,反而觉得应该庆幸。她昏睡了四五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四五天,她睡了六七天,她家的人就快乐了六七天。在这期间,绝对的没有使用偏方,也绝对的没有采用野药。
  但是过了六七天,她还是不饮不食地昏睡,要好起来的现象一点也没有。
  于是又找了大神来,大神这次不给她治了,说这团圆媳妇非出马当大神不可。
  于是又采用了正式的赶鬼的方法,到扎彩铺去,扎了一个纸人,而后给纸人缝起布衣来穿上,——穿布衣裳为的是绝对的像真人——擦脂抹粉,手里提着花手巾,很是好看,穿了满身花洋布的衣裳,打扮成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用人抬着,抬到南河沿旁边那大土坑去烧了。
  这叫做烧“替身”,据说把这“替身”一烧了,她可以替代真人,真人就可以不死。
  烧“替身”的那天,团圆媳妇的婆婆为着表示虔诚,她还特意地请了几个吹鼓手,前边用人举着那扎彩人,后边跟着几个吹鼓手,呜哇当,呜哇当地向着南大土坑走去了。
  那景况说热闹也很热闹,喇叭曲子吹的是句句双。说凄凉也很凄凉。前边一个扎彩人,后边三五个吹鼓手,出丧不像出丧,报庙不像报庙。
  跑到大街上来看这热闹的人也不很多,因为天太冷了,探头探脑地跑出来的人一看,觉得没有什么可看的,就关上大门回去了。
  所以就孤孤单单的,凄凄凉凉在大土坑那里把那扎彩人烧了。
  团圆媳妇的婆婆一边烧着还一边后悔,若早知道没有什么看热闹的人,那又何必给这扎彩人穿上真衣裳。她想要从火堆中把衣裳抢出来,但又来不及了,就眼看着让它烧去了。这一套衣裳,一共花了一百多吊钱。于是她看着那衣裳的烧去,就像眼看着烧去了一百多吊钱。
  她心里是又悔又恨,她简直忘了这是她的团圆媳妇烧替身,她本来打算念一套祷神告鬼的词句。她回来的时候,走在路上才想起来。但想起来也晚了,于是她自己感到大概要白白的烧了个替身,灵不灵谁晓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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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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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后来又听说那团圆媳妇的大辫子,睡了一夜觉就掉下来了。
  就掉在枕头旁边,这可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的婆婆说这团圆媳妇一定是妖怪。
  把那掉下来的辫子留着,谁来给谁看。
  看那样子一定是什么人用剪刀给她剪下来的。但是她的婆婆偏说不是,就说,睡了一夜觉就自己掉下来了。
  于是这奇闻又远近地传开去了。不但她的家人不愿意和妖怪在一起,就是同院住的人也都觉得太不好。
  夜里关门关窗户的,一边关着于是就都说:
  “老胡家那小团圆媳妇一定是个小妖怪。”
  我家的老厨子是个多嘴的人,他和祖父讲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又怎样怎样了。又出了新花头,辫子也掉了。
  我说:
  “不是的,是用剪刀剪的。”
  老厨子看我小,他欺侮我,他用手指住了我的嘴。他说:
  “你知道什么,那小团圆媳妇是个妖怪呀!”
  我说:
  “她不是妖怪,我偷着问她,她头发是怎么掉了的,她还跟我笑呢!她说她不知道。”
  祖父说:“好好的孩子快让他们捉弄死了。”
  过了些日子,老厨子又说:
  “老胡家要‘休妻’了,要‘休’了那小妖怪。”
  祖父以为老胡家那人家不大好。
  祖父说:“二月让他搬家。把人家的孩子快捉弄死了,又不要了。”
  九
  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团圆媳妇就死了。是一个大清早晨,老胡家的大儿子,那个黄脸大眼睛的车老板子就来了。一见了祖父,他就双手举在胸前作了一个揖。
  祖父问他什么事?
  他说:
  “请老太爷施舍一块地方,好把小团圆媳妇埋上……”
  祖父问他:
  “什么时候死的?”
  他说:
  “我赶着车,天亮才到家。听说半夜就死。”
  祖父答应了他,让他埋在城外的地边上。并且招呼有二伯来,让有二伯领着他们去。
  有二伯临走的时候,老厨子也跟去了。
  我说,我也要去,我也跟去看看,祖父百般地不肯。祖父说:
  “咱们在家下压拍子打小雀吃……”
  我于是就没有去。虽然没有去,但心里边总惦着有一回事。等有二伯也不回来,等那老厨子也不回来。等他们回来,我好听一听那情形到底怎样?
  一点多钟,他们两个在人家喝了酒,吃了饭才回来的。前边走着老厨子,后边走着有二伯。好像两个胖鸭子似的,走也走不动了,又慢又得意。
  走在前边的老厨子,眼珠通红,嘴唇发光。走在后边的有二伯,面红耳热,一直红到他脖子下边的那条大筋。
  进到祖父屋来,一个说:
  “酒菜真不错……”
  一个说:
  “……鸡蛋汤打得也热乎。”
  关于埋葬团圆媳妇的经过,却先一字未提。好像他们两个是过年回来的,充满了欢天喜地的气象。
  我问有二伯,那小团圆媳妇怎么死的,埋葬的情形如何。
  有二伯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
  我问:
  “有二伯,你多昝死呢?”
  他说:
  “你二伯死不了的……那家有万贯的,那活着享福的,越想长寿,就越活不长……上庙烧香,上山拜佛的也活不长。像你有二伯这条穷命,越老越结实。好比个石头疙瘩似的,哪儿死啦!俗语说得好,‘有钱三尺寿,穷命活不够’。像二伯就是这穷命,穷命鬼阎王爷也看不上眼儿来的。”
  到晚饭,老胡家又把有二伯他们二位请去了。又在那里喝的酒。因为他们帮了人家的忙,人家要酬谢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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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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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老胡家的团圆媳妇死了不久,他家的大孙子媳妇就跟人跑了。
  奶奶婆婆后来也死了。
  他家的两个儿媳妇,一个为着那团圆媳妇瞎了一只眼睛。因为她天天哭,哭她那花在团圆媳妇身上的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
  另外的一个因为她的儿媳妇跟着人家跑了,要把她羞辱死了,一天到晚的,不梳头,不洗脸地坐在锅台上抽着烟袋,有人从她旁边过去,她高兴的时候,她向人说:
  “你家里的孩子、大小都好哇?”
  她不高兴的时候,她就向着人脸,吐一口痰。她变成一个半疯了。
  老胡家从此不大被人记得了。
  十一
  我家的背后有一个龙王庙,庙的东角上有一座大桥。人们管这桥叫“东大桥”。
  那桥下有些冤魂枉鬼,每当阴天下雨,从那桥上经过的人,往往听到鬼哭的声音。
  据说,那团圆媳妇的灵魂,也来到了东大桥下。说她变了一只很大的白兔,隔三差五的就到桥下来哭。
  有人问她哭什么?
  她说她要回家。
  那人若说:
  “明天,我送你回去……”
  那白兔子一听,拉过自己的大耳朵来,擦擦眼泪,就不见了。
  若没有人理她,她就一哭,哭到鸡叫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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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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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真古怪。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家里买了落花生、冻梨之类,若不给他,除了让他看不见,若让他找着了一点影子,他就没有不骂的:
  “他妈的……王八蛋……兔羔子,有猫狗吃的,有蟑螂、耗子吃的,他妈的就是没有人吃的……兔羔子,兔羔子……”
  若给他送上去,他就说:
  “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二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
  夏天晚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乘凉的时候,大家都是嘴里不停地讲些个闲话,讲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的,就连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地叫着。只是有二伯一声不响的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东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
  “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攀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
  传说天上的那颗大昴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上西天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加小心灯笼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把这个话题来问祖父,说那灯笼为什么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长在那里了,为什么不落在地上来?
  这话题,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为我的非问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说,天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那灯笼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我说:
  “不对,我不相信……”
  我说:
  “没有灯笼杆子,若是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于是祖父又说:
  “天上有一根线,大昴星就被那线系着。”
  我说:
  “我不信,天上没有线的,有为什么我看不见?”
  祖父说:
  “线是细的么,你哪能看见,就是谁也看不见的。”
  我就问祖父:
  “谁也看不见,你怎么看见啦?”
  乘凉的人都笑了,都说我真厉害。
  于是祖父被逼得东说西说,说也说不上来了。眼看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诌起来,我也知道他是说不清楚的了。不过我越看他胡诌我就越逼他。
  到后来连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问祖父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别人看我纠缠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让我问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着的地方,我还没有问,刚一碰了他的蝇甩子,他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把蝇甩子一抖,嚎唠一声:
  “你这孩子,远点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远一点,我说:
  “有二伯,你说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个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说:
  “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我又问,我以为他没有听准:
  “大昴星是龙王爷的灯笼吗?”
  他说:
  “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是一辈子没有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是一辈子也没有听见什么。你二伯是又聋又瞎,这话可怎么说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见了的,可是看见了怎么样,是人家的,看见了也是白看。听也是一样,听见了又怎样,与你不相干……你二伯活着是个不相干……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天老爷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时候,他的脚踢到了一块砖头,那砖头把他的脚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弯下腰去把砖头拾起来,他细细地端详着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不瘦不胖合适,是否顺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砖头开始讲话:
  “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是跟我一样,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为啥往我脚上撞,若有胆子撞,就撞那个耀武扬威的,脚上穿着靴子鞋的……你撞我还不是个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来,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他和那砖头把话谈完了,他才顺手把它抛开去,临抛开的时候,他还最后嘱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去碰呵。”
  他这话说完了,那砖头也就拍达地落到了地上。原来他没有抛得多远,那砖头又落到原来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里,天空飞着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点粪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脚来,站在那里不走了。他扬着头。他骂着那早已飞过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样怎样不该把粪落在他身上,应该落在那穿绸穿缎的人的身上。不外骂那雀子糊涂瞎眼之类。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的落了粪之后,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了,于是他就骂着他头顶上那块蓝瓦瓦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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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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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有二伯说话的时候,把“这个”说成“介个”。
  “那个人好。”
  “介个人坏。”
  “介个人狼心狗肺。”
  “介个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身上落粪,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四
  还有,
  有二伯不吃羊肉。
  五
  祖父说,有二伯在三十年前他就来到了我们家里,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
  而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乳名叫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叫着乳名。祖父叫他“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
  我们叫他有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人家叫他有二东家。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抬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肉铺子上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一听人家叫他“二掌柜的”,他就笑逐颜开。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样地笑逐颜开。
  有二伯最忌讳人家叫他的乳名,比方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就常常在他的背后抛一颗石子,掘一捧灰土,嘴里边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有二伯一遇到这机会,就没有不立刻打了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他就用蝇甩子把去打。他手里若是拿着烟袋,他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把他气的像老母鸡似的,把眼睛都气红了。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一看他打了来,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举起手来作着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看他们这样子,立刻就笑逐颜开,也不打他们了,就走自己的路去了。
  可是他走不了多远,那些孩子们就在后边又吵起来了,什么:
  “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他在前边走,孩子们还在他背后的远处喊。一边喊着,一边扬着街道上的灰土,灰土高飞着一会工夫,街上闹成个小旋风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听见了这个与否,但孩子们以为他是听见了的。
  有二伯却很庄严的,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地沉着地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的叫着。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烟荷包……”
  “有二爷的烟荷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老厨子一向是叫他“有二爷”的。唯独他们两个一吵起来的时候,老厨子就说:
  “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差不多,有二伯一听正好是他的乳名。
  于是他和老厨子骂了起来,他骂他一句,他骂他两句。越骂声音越大。有时他们两个也就打了起来。
  但是过了不久,他们两个又照旧地好了起来。又是:
  “有二爷这个。”
  “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起兴来,就说:
  “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了‘二爷’吗?”
  有二伯于是又笑逐颜开了。
  祖父叫他“有子”,他不生气,他说:
  “向皇上说话,还称自己是奴才呢!总也得有个大小。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在万人之上,在一人之下。”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他什么也不怕。我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
  “狼有什么怕的,在山上,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黑路不敢?
  他说:
  “走黑路怕啥的,没有愧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一个人,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
  “有啥不敢的,你二伯就是愧心事不敢做,别的都敢。”
  有二伯常常说,跑毛子的时候(日俄战时)他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着人就杀。有二伯说:
  “毛子在街上跑来跑去,那大马蹄子跑得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来敲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若有人快点把门打开,不打开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
  “有二伯你可怕?”
  他说:
  “你二伯烧着一锅开水,正在下着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还是问他:
  “你可怕?”
  他说:
  “怕什么?”
  我说:
  “那毛子进来,他不拿马刀杀你?”
  他说:
  “杀又怎么样!不就是一条命吗?”
  可是每当他和祖父算起帐来的时候,他就不这么说了。他说:
  “人是肉长的呀!人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也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是大马刀,一刀下来,一条命就完了。”
  我一问他:
  “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这种时候,他就骂我:
  “没心肝的,远的去着罢!不怕,是人还有不怕的……”
  不知怎么的,他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他自己越说越怕。有的时候他还哭了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说那毛子骑在马上乱杀乱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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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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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有二伯的行李,是零零碎碎的,一掀动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动他的褥子,那所铺着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的割据开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边装的是荞麦壳,每当他一抡动的时候,那枕头就在角上或是在肚上漏了馅了,哗哗地往外流着荞麦壳。
  有二伯是爱护他这一套行李的,没有事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不知他的东西,怎那样地不结实,有二伯三天两天的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的,因此他拿着一颗很大的大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拿不住的。他的针是太大了点,迎着太阳,好像一颗女人头上的银簪子似的。
  他往针鼻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好像他在半天空里看见了一样东西,他想要快快的拿它,又怕拿不准跑了,想要研究一会再去拿,又怕过一会就没有了。于是他的手一着急就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睡觉起来,就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着。好像他每天要去旅行的样子。
  有二伯没有一定的住处,今天住在那咔咔响着房架子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的小猪官的炕梢上,后天也许就和那后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一条炕睡上了。反正他是什么地方有空他就在什么地方睡。
  他的行李他自己背着,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
  “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有二伯也就远远地回答着他:
  “老王,我去赶集,你有要捎的没有呵?”
  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去投宿去了。
  七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焦黑,他的头顶雪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就正是那草帽扣下去被切得溜齐的脑盖的地方。他每一摘下帽子来,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后园里的倭瓜晒着太阳的那半是绿的,背着阴的那半是白的一样。
  不过他一戴起草帽来也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把帽边很准确的切在了黑白分明的那条线上。不高不低,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偶尔也戴得略微高了一点,但是这种时候很少,不大被人注意。那就是草帽与脑盖之间,好像镶了一膛窄窄的白边似的,有那么一膛白线。
  八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而是齐到膝头那么长的衣裳,那衣裳是鱼蓝色竹布的,带着四方大尖托领,宽衣大袖,怀前带着大麻铜钮子。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底里,祖母一死了,就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在街上,都不知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老厨子常说:
  “有二爷,你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像和尚,道人看了像道人。”
  有二伯是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一定是插秧了刚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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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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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有二伯的鞋子,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前边掌掌,后边钉钉,似乎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又是掉底缺跟仍然照旧。
  走路的时候拖拖的,再不然就趿趿的。前边掉了底,那鞋就张着嘴,他的脚好像舌头似的,每一迈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走动,就踢踢趿趿地脚跟打着鞋底发响。
  有二伯的脚,永远离不开地面,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锁。
  有二伯自己则说:
  “你二伯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
  十
  有二伯虽然作弄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两个脚跟非常有力,打得地面冬冬地响,而且是慢吞吞地前进,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一进了祖父的屋子,那摆在琴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坐钟,钟里边的钟摆,就常常格棱棱格棱棱的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原来有二伯的脚步过于沉重了点,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使地板上所有的东西,一时都起了跳动。
  十一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秋末,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园里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败坏了而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秧棵完全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没有多少了,可是秋风还在摇动着它。天空是发灰的,云彩也失了形状,好像被洗过砚台的水盆,有深有浅,混洞洞的。这样的云彩,有的带来了雨点,有的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我为着外边没有好玩的,我就在藏乱东西的后房里玩着。我爬上了装旧东西的屋顶去。
  我是登着箱子上去的,我摸到了一个小琉璃罐,那里边装的完全是墨枣。
  等我抱着这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可就下不来了,方才上来的时候,我登着的那箱子,有二伯站在那里正在开着它。
  他不是用钥匙开,他是用铁丝在开。
  我看着他开了很多时候,他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格格拉拉地发响。咬了之后又放在手里扭着它,而后又把它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他显然不知道我在棚顶上看着他,他既打开了箱子,他就把没有边沿的草帽脱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就压在帽顶里面。
  他把箱子翻了好几次,红色的椅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上还躺着一只湛黄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满都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一堆之中抓出来了。
  太师椅上的红垫子,他把它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而后把箱子锁了。
  看样子好像他要带着这些东西出去,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带东西,他自己出去了。
  我一看他出去,我赶快的登着箱子就下来了。
  我一下来,有二伯就又回来了,这一下子可把我吓了一跳,因为我是在偷墨枣,若让母亲晓得了,母亲非打我不可。平常我偷着把鸡蛋馒头之类,拿出去和邻居家的孩子一块去吃,有二伯一看见就没有不告诉母亲的,母亲一晓得就打我。
  他先提起门旁的椅垫子,而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着衣襟把铜酒壶压在肚子上边,他才看到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抱着一罐墨枣。他偷,我也偷,所以两边害怕。
  有二伯一看见我,立刻头盖上就冒着很大的汗珠。他说:
  “你不说么?”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
  “那么,你让我把这琉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吧。”
  他一点没有阻挡我。我看他不阻挡我,我还在门旁的筐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有二伯还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那粮米铺去卖了。
  有二伯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嘴……反正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就说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的东西是我偷着拿出去玩了,也赖上了有二伯。还有比方一个镰刀头,根本没有丢,只不过放忘了地方,等用的时候一找不到,就说有二伯偷去了。
  有二伯带着我上公园的时候,他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边卖什么的都有,油炸糕,香油掀饼,豆腐脑,等等。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若是稍稍在那卖东西吃的旁边一站,他就说:
  “快走罢,快往前走。”
  逛公园就好像赶路似的,他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里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都有,敲锣打鼓,非常热闹。而他不让我看。我若是稍稍地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
  “快走吧,快往前走。”
  不知为什么他时时在追着我。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布篷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这东西我没有见过,我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说:
  “快走吧,快往前走。”
  好像我若再多看一会工夫,人家就要来打我了似的。
  等来到了跑马戏的近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非要进去看不可。有二伯则一定不进去,他说:
  “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
  “你二伯不看介个……”
  他又说:
  “家里边吃饭了。”
  他又说:
  “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
  “你二伯也是愿意看,好看的有谁不愿意看。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不让咱进去。”
  在公园里边,当场我就拉住了有二伯的口袋,给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这不够的。有二伯又说:
  “你二伯没有钱……”
  我一急就说:
  “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那话,脸色雪白,可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他的小眼睛故意地笑着,他的嘴唇颤抖着,好像他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一大套的话。但是他没有说。
  “回家吧!”
  他想了一想之后,他这样地招呼着我。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过一个大澡盆。
  我家院子里本来一天到晚是静的,祖父常常睡觉,父亲不在家里,母亲也只是在屋子里边忙着,外边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尤其是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连老厨子也睡了。连大黄狗也睡在有荫凉的地方了。所以前院,后园,静悄悄地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声音也没有。
  就在这样的一个白天,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掮着在后园里边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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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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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的,在太阳下边闪光湛亮。大澡盆有一人多长,一边走着还一边咣郎咣郎地响着。看起来,很害怕,好像瞎话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大澡盆太大了,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时看不见有二伯,只看见了大澡盆。好像那大澡盆自己走动了起来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走路,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我就靠住了墙根上。
  那大澡盆是很深的,从有二伯头上扣下来,一直扣到他的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他摸着往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之后,就像他偷那铜酒壶之后的一样。一被发现了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的话戏弄着有二伯。
  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着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
  “有二爷,喝酒还是铜酒壶好呀,还是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
  “什么的还不是一样,反正喝的是酒。”
  老厨子说:
  “不见得吧,大概还是铜的好呢……”
  有二伯说:
  “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
  “对了,有二爷。咱们就是不要铜酒壶,铜酒壶拿去卖了也不值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笑了,可是有二伯还不自觉。
  老厨子问有二伯:
  “一个铜酒壶卖多少钱?”
  有二伯说:
  “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
  “哪有这么贵的价钱,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把大家都笑坏了。
  自从有二伯偷了澡盆之后,那老厨子就不提酒壶,而常常问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洗几次澡。他还问人死了到阴间也洗澡的吗?
  有二伯说:
  “到阴间,阴间阳间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条穷鬼。穷鬼阎王爷也不爱惜,不下地狱就是好的。还洗澡呢!别脏污了那洗澡水。”
  老厨子于是说:
  “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着澡盆的!”
  有二伯有点听出来了,就说:
  “阴间没去过,用不用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我看你是明明知道,我看你是昧着良心说瞎话……”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打起来了。
  有二伯逼着问老厨子,他哪儿昧过良心。有二伯说:
  “一辈子没昧过良心。走的正,行的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
  “两脚窝,看不透……”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
  “你有什么看不透的?”
  老厨子说:
  “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
  “死,死不了: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
  “我看你也是死不了。”
  有二伯说:
  “死不了。”
  老厨子说:
  “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是个老不死的。”
  有的时候,他们两个能接续着骂了一两天,每次到后来,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每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于是他哭了起来,他说:
  “可不是么!死了连个添坟上土的人也没有。人活一辈子是个白活,到了归终是一场空……无家无业,死了连个打灵头幡的人也没有。”
  于是他们两个又和和平平地,笑笑嘻嘻地照旧地过着和平的日子。
  十二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这新房子一造起来,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是静的,尤其是夜里,连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檐前的麻雀也都各自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的哭声。
  有一回父亲打了有二伯,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快六十岁了。他站起来,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他起不来了,他躺在院子里边了,而他的鼻子也许是嘴还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一些看热闹的人都站得远远的,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该收柴收柴,该担水担水,假装没有看见。
  有二伯孤伶伶地躺在院心,他的没有边的草帽,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有二伯的头部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而且黑白分明的那条线就在他的前额上,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这样自己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撒在有二伯身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有二伯要上吊,就是这个夜里,他先是骂着,后是哭着,到后来也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老厨子一声喊起,几乎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
  “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穿起衣裳来,带着我。等我们跑到厢房去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老厨子在房子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绳子,是黑夜,本来看不见,是老厨子打着灯笼我们才看到的。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来高的横杆,绳子在那横杆上悠悠荡荡地垂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房墙的根边,好好的坐着。他也没有哭,他也没有骂。
  等我再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我看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过了不久,有二伯又跳井了。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又敲窗户又打门。我们跑到井边上一看,有二伯并没有在井里边,而是坐在井外边,而是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安安稳稳的柴堆上。他在那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打着灯笼一照,他还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老厨子,挑水的,粉房里的漏粉的都来了,惊动了不少的邻居。
  他开初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人们来全了,他站起来就往井边上跑,于是许多人就把他抓住了,那许多人,哪里会眼看着他去跳井的。
  有二伯去跳井,他的烟荷包,小烟袋都带着,人们推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有一支小洋蜡,他说:
  “把那洋蜡给我带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话,街上的孩子都给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说他死不了。
  以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都没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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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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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则满院蒿草。风来了,蒿草发着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冒烟了。
  没有风,没有雨,则关着大门静静地过着日子。
  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一切各得其所。唯独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觉。在那厢房里边,他自己半夜三更的就讲起话来。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见过‘死’没有!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光湛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胆大的,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只顾逃命,连家业也不要了。那时候,若不是这胆小的给他守着,怕是跑毛子回来连条裤子都没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前因后果连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痢,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马刀枪我见过,霹雷,黄风我见过。就说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吧,见人就砍,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那东厢房里,有二伯一套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的,有二伯说他敢过。又是什么时候有一次着大火,别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抢了不少的东西。又是他的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多么凶狠,他说:
  “狼心狗肺,介个年头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来在院子里没头没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鸡鸭猫狗都睡了。唯独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昴星落了没有,看不见三星是否打了横梁。只见白煞煞的窗帘子被星光月亮照得发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说话,我要起来掀起窗帘来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祖父说:
  “好好睡吧,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怕我起来,就用好话安慰着我。
  等再睡觉了,就在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或是呼兰河城外远处的狗咬。
  于是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房里的小驴的耳朵一般大。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我想到一个大白兔,我听到了磨房的梆子声,我想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欢,我一笑笑醒了。
  醒来一听,有二伯仍旧“兔羔子,兔羔子”的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也还打得很响。
  我梦见的这大白兔,我问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说的“兔羔子”?
  祖父说:
  “快睡觉吧,半夜三更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说:
  “快睡吧,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和祖父还都没有睡着,我们听到那远处的狗咬,慢慢地由远而近,近处的狗也有的叫了起来。大墙之外,已经稀疏疏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亮了。可是有二伯还在骂“兔羔子”,后边磨房里的磨官还在打着梆子。
  十四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我就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不是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一听就生气了:
  “你们家里没好东西,尽是些耗子,从上到下,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我听了一会,没有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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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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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磨房里边住着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打着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还稍微好一点,夏天就更打得厉害。
  那磨房的窗子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的后园四周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或是黄瓜等类会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墙头了,在墙头上开起花来了,有的竟越过了高墙爬到街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火黄的黄花。
  因此那磨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满了那顶会爬蔓子的黄瓜了。黄瓜的小细蔓,细得像银丝似的,太阳一来了的时候,那小细蔓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伸出来无数的这样的丝子。丝蔓的尖顶每棵都是掉转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说它们虽然勇敢,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的乱爬,但到底它们也怀着恐惧的心理。
  太阳一出来了,那些在夜里冷清清的丝蔓,一变而为温暖了。于是它们向前发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长了,就向前跑去了。因为种在磨房窗根下的黄瓜秧,一天爬上了窗台,两天爬上了窗棂,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棂上开花了。
  再过几天,一不留心,那黄瓜梗经过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顶去了。
  后来那黄瓜秧就像它们彼此招呼着似的,成群结队地就都一齐把那磨房的窗给蒙住了。
  从此那磨房里边的磨官就见不着天日了。磨房就有一张窗子,而今被黄瓜掩遮得风雨不透。从此那磨房里黑沉沉的,园里,园外,分成两个世界了。冯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园以外去了。
  但是从外边看起来,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满窗是黄瓜了。
  还有一棵倭瓜秧,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去了,就在房檐上结了一个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由人搬着坐在那屋瓦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黄瓜。
  我就摘了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被黄瓜秧封闭得严密得很,冯歪嘴子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从一条小缝中伸出手来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这后园只隔了一张窗子,就像关着多远似的。
  祖父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和祖父谈话。他说拉着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一走一瘸。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看过了,也不见好。祖父问那驴吃的什么药?冯歪嘴子说是吃的黄瓜子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里,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看不见祖父。
  有的时候,祖父走远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下边坐着玩,我听到了冯歪嘴子还说:
  “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有的时候,我听了这话,我故意的不出声,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有的时候,我心里觉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来了,用手敲打着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而后我一溜烟地跑进屋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也一样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泪来。但是总是说,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竟把后门关起来再笑。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厨子就不然了。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谈天,故意谈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为冯歪嘴子隔着爬满了黄瓜秧的窗子,看不见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一大篇话,而后让他故意得不到反响。
  老厨子提着筐子到后园去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就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就溜了,回到屋里去烧饭去了。
  这时冯歪嘴子还在磨房里大声地说:
  “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得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花园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蜻蜓,蝴蝶随意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空空地落到花园里来,又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灭了。
  等他发现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园里,他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有二伯一和冯歪嘴子谈话,可从来没有偷着溜掉过,他问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冯歪嘴子同时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云豆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彼此说完了话,有二伯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也就告别走出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照旧打他的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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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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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草干倒了,园里一天一天地荒凉起来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也露出来了。因为那些纠纠缠缠的黄瓜秧也都蔫败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于是站在后园里就可看到冯歪嘴子,扒着窗子就可以看到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竖着耳朵,戴着眼罩。走了三五步就响一次鼻子,每一抬脚那只后腿就有点瘸,每一停下来,小驴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干掉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就天天可以看到的。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扒着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一到了秋天,新鲜粘米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粘糕。黄米粘糕,撒上大云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金黄,红的通红。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的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加了糖不另要钱。
  冯歪嘴子推着单轮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祖父最喜欢吃这粘糕,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让老厨子去买,有的时候让我去买。
  不过买了来是有数的,一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多吃,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一边吃着,一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完了也说够了,意思是怕我还要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觉得再吃两块也还不多呢!不过经别人这样一说,我也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也就不好意思喊着再去买,但是实在话是没有吃够的。
  当我在大门外玩的时候,推着单轮车的冯歪嘴子总是在那块大粘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当我在院子里玩的时候,冯歪嘴子一喊着“粘糕”“粘糕”地从大墙外经过,我就爬上墙头去了。
  因为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久了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往外看着。果然冯歪嘴子推着粘糕的单轮车由远而近了。来到我的旁边,就问着:
  “要吃一片吗?”
  而我也不说吃,也不说不吃。但我也不从墙头上下来,还是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
  冯歪嘴子把车子一停,于是切好一片粘糕送上来了。
  一到了冬天,冯歪嘴子差不多天天出去卖一锅粘糕的。
  这粘糕在做的时候,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边烧着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把碾碎了的黄米粉就撒在这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冯歪嘴子就在磨房里撒的,弄得满屋热气蒸蒸。进去买粘糕的时候,刚一开门,只听屋里火柴烧得噼啪地响,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粘糕的时候,我总是去得早一点,我在那边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是看不见人的。每次我一开门,我就说:
  “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就说:
  “这边来,这边来。”
  二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粘糕,我略微地去得晚了一点,粘糕已经出锅了。我慌慌忙忙地买了就回来了。回到家里一看,不对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而我买回来的是加红糖的。当时我没有留心,回到家里一看,才知道错了。
  错了,我又跑回去换。冯歪嘴子又另外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接过粘糕来,我正想拿着走的时候,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的那张小炕上挂着一张布帘。
  我想这是做什么,我跑过去看一看。
  我伸手就掀开布帘子,往里边一看,呀!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呢!
  我转身就往家跑,跑到家里就跟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炕上不知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那小孩还露着小头顶呢,那小孩头还是通红的呢!
  祖父听了一会觉得纳闷,就说让我快吃粘糕吧,一会冷了,不好吃了。
  可是我哪里吃得下去。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呢。
  这一天早晨闹得粘糕我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了一次。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不知他到哪里去了,粘糕大概也没有去卖,推粘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扔着。
  我一开门进去,风就把那些盖上白布帘吹开了,那女人仍旧躺着不动,那小孩也一声不哭,我往屋子的四边观察一下,屋子的边处没有什么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盆,铜盆里泡着一点破布,盆里的水已经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住在磨房的屋里,那小驴还是照旧的站在那里,并且还是安安敦敦地和每天一样地麻搭着眼睛。其余的磨房里的风车子、罗柜、磨盘,都是照旧地在那里呆着,就是墙根下的那些耗子也出来和往日一样地乱跑,耗子一边跑着还一边吱吱喳喳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看不出所以然来,觉得十分无趣。正想转身出来的时候,被我发现了一个瓦盆,就在炕沿上已经像小冰山似的冻得鼓鼓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的冷来了,立刻觉得要打寒颤,冷得不能站脚了。我一细看那扇通到后园去的窗子也通着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开门就跑了,一跑到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一开门就热气扑脸。
  我正想要问祖父,那磨房里是谁家的小孩。这时冯歪嘴子从外边来了。
  戴着他的四耳帽子,他未曾说话先笑一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进了屋来,他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上,那太师椅垫着红毛哔叽的厚垫子。
  冯歪嘴子坐在那里,似乎有话说不出来。右手不住地摸擦着椅垫子,左手不住地拉着他的左耳朵。他未曾说话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太热,把他的脸烤得通红的了。他说:
  “老太爷,我摊了点事。……”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冯歪嘴子坐在太师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来,手里玩弄着那皮帽子。未曾说话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阵工夫,他才说出一句话来:
  “我成了家啦。”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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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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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吧,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吧。”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可奇怪,怎么就是她呢?她一回头几乎是把我吓了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跑到家里好赶快地告诉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看是我,她就先向我一笑,她长的是很大的脸孔,很尖的鼻子,每笑的时候,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的一样,鼻梁处堆满了皱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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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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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常我们后园里的菜吃不了的时候,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回家去。她是很能说能笑的人,她是很响亮的人,她和别人相见之下,她问别人:
  “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的父亲是赶车的,她牵着马到井上去饮水,她打起水来,比她父亲打的更快,三绕两绕就是一桶。别人看了都说:
  “这姑娘将来是个兴家立业好手!”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完临走的时候,常常就折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才光呢,红辫根,绿辫梢,干干净净,又加上一朵马蛇菜花戴在鬓角上,非常好看。她提着筐子前边走了,后边的人就都指指划划地说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大头子大眼睛长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的带点福相。
  母亲说她:
  “我没有这么大的儿子,有儿子我娶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三奶奶则说:
  “哟哟,这姑娘真是一棵大葵花,又高又大,你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一看到王大姐就问她十几岁?已经问了不知几遍了,好像一看见就必得这么问,若不问就好像没有话说似的。
  每逢一问,王大姐也总是说:
  “二十了。”
  “二十了,可得给说一个媒了。”再不然就是,“看谁家有这么大的福气,看吧,将来看吧。”
  隔院的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
  “姑娘的脸红得像一盆火似的。”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一点清瘦,颜色发白了许多。
  她怀里抱着小孩。我看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许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开。想要多呆一会又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站了一会,我看她用草把小孩盖了起来,把小孩放到炕上去。其实也看不见什么是炕,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堆得房梁上去了。那小炕本来不大,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也就在草中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地就睡着了。
  我越看越觉得好玩,好像小孩睡在喜鹊窝里了似的。
  到了晚上,我又把全套我所见的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不说。但我看出来祖父晓得的比我晓得的多的样子。我说:
  “那小孩还盖着草呢!”
  祖父说:
  “嗯!”
  我说:
  “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
  “嗯。”
  祖父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听的样子。
  等到了晚上在煤油灯的下边,我家全体的人都聚集了的时候,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姑娘这么的。那个说王大姑娘那么着……说来说去,说得不成样子了。
  说王大姑娘这样坏,那样坏,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哪有姑娘家家的,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
  “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的磨官,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
  “男子要长个粗壮,女子要长个秀气。没见过一个姑娘长得和一个抗大个的(抗工)似的。”
  有二伯也就接着说:
  “对啦!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没四月十八去逛过庙吗?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
  “哪有的勾当,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的那么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
  “那算完,长的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她看上了个灰秃秃的磨官。真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左邻右舍的都晓得王大姑娘生了小孩了。
  周三奶奶跑到我家来探听了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她说:
  “哟哟!我可没那么大的工夫去看的,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穿了一身浆得闪光发亮的蓝大布衫,头上扣着银扁方,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一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连忙就说:
  “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来问问那广和银号的利息到底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因为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打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庄庄严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的屋子太热,杨老太太一进屋来就把脸热的通红。母亲连忙打开了北边的那通气窗。
  通气窗一开,那草棚子里的小孩的哭声就听见了,那哭声特别吵闹。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气死呢。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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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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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
  做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母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说她强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一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做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白挨冻,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
  “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内,若算在内也有四十口了。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觉。但是下次,一有这样的冤魂,她仍旧是去看的,看了回来就觉得那恶劣的印象就在眼前,于是又是睡觉不安,吃饭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旧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后,心里觉得恐怖,而后再买一匹黄钱纸,一扎线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烧了,向着那东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个头,同时嘴里说: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的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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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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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粘谷,做粘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干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了。
  七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带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八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
  “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
  “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
  “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着。
  门口来一担挑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
  “你身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
  “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斤粘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
  “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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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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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一丝不挂。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除了那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穗子,用一根杆子挑着,抗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抗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抗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十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
  “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子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定下来。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
  “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
  “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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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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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像笑,又像哭。其实又不像笑,又不像哭,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是冯歪嘴子却欢得不得了了。
  他说:
  “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
  “这小东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
  “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并没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为越瘦那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见眼睛大,不见身子大,看起来好像那孩子始终也没有长似的。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两个月之前看见过那孩子,两个月之后再看见,也绝不会使人惊讶,时间是快的,大人虽不见老,孩子却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欢在孩子的身上去触到时间。但是冯歪嘴子的儿子是不能给人这个满足的。因为两个月前看见过他那么大,两个月后看见他还是那么大,还不如去看后花园里的黄瓜,那黄瓜三月里下种,四月里爬蔓,五月里开花,五月末就吃大黄瓜。
  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尾声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一九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香港完稿  
  (原刊1940年9月1日至12月27日香港  
  《星岛日报》副刊《星座》第693号至810号)  
  ① 《千家诗》,《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的简称,南宋刘克庄编。总集分二十二卷,均为律诗与绝句。
  一九三○年萧红离开了哈尔滨临行前她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
  ① 盂兰会,佛教仪式。每年夏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为追荐祖先所举行,中国从梁代开始仿行,并相沿成习。
  一九三一年,萧红在北京
  ① 大昴星,即昴星。二十八宿之一,白虎七宿的第四宿。
  幼年的萧红和母亲姜玉兰
  一九三四年,萧红与萧军摄于哈尔滨
  一九三八年,萧红与丁玲、赛克、田间、聂绀弩、端木蕻良等在西安
  萧红一九三八年在西安时留影
  一九三七年,萧红在西安与丁玲合影
  萧红与端木蕻良的合影
  萧红在香港
  一九三五年《生死场》出版。它奠定了萧红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萧红为《生死场》设计的封面
  萧红手迹
  萧红故居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二日,萧红病逝于香港,一九五七年重新安葬于广州东郊银河公墓
  呼 兰 河 传 完 人长久——”  送走了去年,新的一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手接过跳落在他手臂中的我。  我们十指交缠,面对面地凝望了一会儿,在烟火起落的五色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
快乐!”然后轻轻一吻。  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里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人惆怅,这一年又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一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
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心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大夹克里去。我再看他,他的眸
光炯炯如星,里面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行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一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子。”  一路上走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手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生命握进永恒。  而我的心,却是悲伤的,在一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一个时辰里,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
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方多留一分一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一车子。清晨六时的码头上
,一辆小白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行的人,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  关了一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片荒凉,竟是焦急心痛,顾不得新年不新
年,两人马上动手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月的家居生活,那日上午在院中给花洒水,送电报的朋友在木栅门外喊
着:“Echo,一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心里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里的家人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人
心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  我胡乱签了个名,一面回身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一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工作来了,要他火速去拉芭玛岛报到。  只不过几小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一个人回来,荷西走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十五分钟,那儿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口。只因没有
什么人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大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自己的衣食起居,看他每一度提着小箱子离家,仍然使我不舍而
辛酸。  家里失了荷西便失了生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一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子,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又给锁了起来,邻居们一再的对我建议:  “你住家里,荷西周末回来一天半,他那边住单身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一笼金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自己推着
一只衣箱上机走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小小的荒凉机场时,又看见了重沉沉的大火山,那两座黑里带火蓝的
大山。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心里一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一只手提着箱子,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面走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心里怪怪的,看见它,一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手拉住他皮带上的绊扣不
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方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头发又安慰似的亲了我一下。  只有两万人居住的小城里租不到房子。我们搬进了一房一厅连一小厨房的公寓旅馆。收
入的一大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日,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几年来,荷西第一回做了小组长,水
里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身。我们的家,伙食总比外边的好些,为着荷
西爱朋友的真心,为着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心深处,亦是
因为有了我而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心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日子岁月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又编得有若乡情。久而久之
,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工回来时
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心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一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走吗?六年一瞬,结婚好似
是昨天的事情,而两人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月。  小地方人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山里农家讨杯水喝,拿出来的必是自酿的葡萄酒,
再送一满怀的鲜花。  我们也是记恩的人,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田里,总有两人的身影弯腰帮忙收获
。做热了,跳进蓄水池里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大喊大叫,便是不肯松手。  过去的日子,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一回,两人讲好了静心念英文,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
住了。  讲好只念一小时,念了二十分钟,被教的人偷看了一下手表,再念了十分钟,一个音节
发了二十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又偷看了一下手腕。知道自己人是不能教自己人的,看见他的
动作,手中的原子笔啪一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一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一声:“
你这傻瓜女人!”  第一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几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刀便绞头发,边剪
边哭,长发乱七八糟的掉了一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子,我走
好了。”  说完车钥匙一拿,门砰一下关上离家出走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哪里肯停下来,车子唰一下就不见了。  那一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自己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人身上没有钱,那么狂怒
而去,又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父母家那么多年了
,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一句,在他面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用冰给我冰脸,又拉着我去看镜子,拿起剪刀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一刀
一刀细心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口中叹着:“只不过气头上骂了你一句,居然绞头发,要是
一日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大恸,反身抱住他大哭起来,两人缠了一身的碎发,就是不肯放
手。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子,两人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山背海而筑的小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一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几个月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
,三教九流,全是真心。  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山,下海,田里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老学校,
深夜睡袋里半缩着讲巫术和鬼故事,一群岛上的疯子,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角躲着做神仙
。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一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方来。  那时候,我的心脏又不好了,累多了胸口的压迫来,绞痛也来。小小一袋菜场买回来的
用品,竟然不能一口气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生,每看回来总是正常又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一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
着大海,半杯红酒,几碟小菜,再加一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一晚我们走路去看恐怖片,老旧的戏院里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人,铁椅子漆成
铝灰色,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山城里一群群鬼飘了出来捉过路的人。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骨,两人牵了手
在一片水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自一人拚命的快跑,
他鬼也似的在后面又喊又追。  还没到家,心绞痛突然发了,冲了几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口不能回答。  那一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心不再痛了,两人握着手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几年的噩梦又紧密的回来了,梦里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
怕的地方,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里逃出来,发觉手被荷西握着,他在身畔沉睡,我的泪
便是满颊。我知道了,大概知道了那个生死的预告。  以为先走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时间不多了,虽然白日里仍是一样笑嘻嘻的洗他的衣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一个螺丝钉,只修两小时,荷西也不肯在工地等,不怕麻烦的脱
掉潜水衣就往家里跑,家里的妻子不在,他便大街小巷的去找,一家一家店铺问过去:  “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方的我,双手环上来,也不避人的微笑痴看着妻子,然后两人一路拉着手
,提着菜篮往工地走去,走到已是又要下水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身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无人的地方搭着临时的家,摸着黑去捉螃蟹,礁石的
夹缝里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里只听见两人一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
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水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网篮里放
着水彩似的一片颜色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一个看见我的岸上工人总会笑着指方向:  “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子还没骑完偌大的工地,那边岸上助手就拉信号,等我车一停,水里的人浮了起来,
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手,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大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食一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衣袖总是湿的。  不过几分钟吧,荷西的手指轻轻按一下我的嘴唇,笑一笑,又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手有一次问我:“你们结婚几年了?”  “再一个月就六年了。”我仍是在水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人,心里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子,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一秒还在一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
怎么一分手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日子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日子也是紧了些。  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几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  “Echo,银行里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人便喊出来。  “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用,拿一万二出来!”  当着朋友面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目一个折扣也不少,匆匆
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一转手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一人闷了一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里知道那是荷西在人
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身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一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心了,车子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
去找人,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自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一日只吃一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一个红
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
怎么不知去讨呢?  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
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
深夜里泪湿满颊。  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
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
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
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  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
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
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  “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  “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
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
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
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
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  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
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
”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  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
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
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
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
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
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
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
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
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
们一起烂成白骨吧!  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
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
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
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
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  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
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
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
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
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
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
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
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
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
一个黑衣的女人。  “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  “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  “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  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  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
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  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  “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  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
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
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
。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
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
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  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
,我们再一起掮它吧!  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
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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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死 鸟  一年多前,有份刊物嘱我写稿,题目已经指定了出来:  “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有去答这份考卷。  荷西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曾好奇的问过我——“你会去做些什么呢?”  当时,我正在厨房揉面,我举起了沾满白粉的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慢慢的说:
“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讲完这句话,荷西的眼睛突然朦胧起来,他的手臂从我身后绕上来抱着我,直到饺子上
桌了才放开。  “你神经啦?”我笑问他,他眼睛又突然一红,也笑了笑,这才一声不响的在我的对面
坐下来。  以后我又想到过这份欠稿,我的答案仍是那么的简单而固执:“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
我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虽然预知死期是我喜欢的一种生命结束的方式,可是我仍然拒绝死亡。在这世上有三个
与我个人死亡牢牢相连的生命,那便是父亲、母亲,还有荷西,如果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在
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连神也不能将我拿去,因为我不肯,而神也明白。  前一阵在深夜里与父母谈话,我突然说:“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的这条路,你们也
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迸了出来,她不敢说一句刺激我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喃喃的说:
“你再试试,再试试活下去,不是不给你选择,可是请求你再试一次。”  父亲便不同了,他坐在黯淡的灯光下,语气几乎已经失去了控制,他说:“你讲这样无
情的话,便是叫爸爸生活在地狱里,因为你今天既然已经说了出来,使我,这个做父亲的人
,日日要活在恐惧里,不晓得那一天,我会突然失去我的女儿。如果你敢做出这样毁灭自己
的生命的事情,那么你便是我的仇人,我不但今生要与你为仇,我世世代代都要与你为仇,
因为是——你,杀死了我最最心爱的女儿——。”  这时,我的泪水瀑布也似的流了出来,我坐在床上,不能回答父亲一个字,房间里一片
死寂,然后父亲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出去。母亲的脸,在我的泪光中看过去,好似静静的在抽
筋。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狂了才会对父母说出那样的话来。  我又一次明白了,我的生命在爱我的人心中是那么的重要,我的念头,使得经过了那么
多沧桑和人生的父母几乎崩溃,在女儿的面前,他们是不肯设防的让我一次又一次的刺伤,
而我,好似只有在丈夫的面前才会那个样子。  许多个夜晚,许多次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躲在黑暗里,思念荷西几成疯狂,相思,像虫
一样的慢慢啃着我的身体,直到我成为一个空空茫茫的大洞。夜是那样的长,那么的黑,窗
外的雨,是我心里的泪,永远没有滴完的一天。  我总是在想荷西,总是又在心头里自言自语:“感谢上天,今日活着的是我,痛着的也
是我,如果叫荷西来忍受这一分又一分钟的长夜,那我是万万不肯的。幸好这些都没有轮到
他,要是他像我这样的活下去,那么我拚了命也要跟上帝争了回来换他。”  失去荷西我尚且如此,如果今天是我先走了一步,那么我的父亲、母亲及荷西又会是什
么情况?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们对我的爱,让我的父母在辛劳了半生之后,付出了他们全部
之后,再叫他们失去爱女,那么他们的慰藉和幸福也将完全丧失了,这样尖锐的打击不可以
由他们来承受,那是太残酷也太不公平了。  要荷西半途折翼,强迫他失去相依为命的爱妻,即使他日后活了下去,在他的心灵上会
有怎么样的伤痕,会有什么样的烙印?如果因为我的消失而使得荷西的馀生再也不有一丝笑
容,那么我便更是不能死。  这些,又一些,因为我的死亡将带给我父母及丈夫的大痛苦,大劫难,每想起来,便是
不忍,不忍,不忍又不忍。  毕竟,先走的是比较幸福的,留下来的,也并不是强者,可是,在这彻心的苦,切肤的
疼痛里,我仍是要说——“为了爱的缘故,这永别的苦杯,还是让我来喝下吧!”  我愿意在父亲、母亲、丈夫的生命圆环里做最后离世的一个,如果我先去了,而将这份
我已尝过的苦杯留给世上的父母,那么我是死不瞑目的,因为我明白了爱,而我的爱有多深
,我的牵挂和不舍便有多长。  所以,我是没有选择的做了暂时的不死鸟,虽然我的翅膀断了,我的羽毛脱了,我已没
有另一半可以比翼,可是那颗碎成片片的心,仍是父母的珍宝,再痛,再伤,只有他们不肯
我死去,我便也不再有放弃他们的念头。  总有那么一天,在超越我们时空的地方,会有六张手臂,温柔平和的将我迎入永恒,那
时候,我会又哭又笑的喊着他们——爸爸、妈妈、荷西,然后没有回顾的狂奔过去。  这份文字原来是为另一个题目而写的,可是我拒绝了只有三个月寿命的假想,生的艰难
,心的空虚,死别时的碎心又碎心,都由我一个人来承当吧!  父亲、母亲、荷西,我爱你们胜于自己的生命,请求上苍看见我的诚心,给我在世上的
时日长久,护住我父母的幸福和年岁,那么我,在这份责任之下,便不再轻言消失和死亡了
。  荷西,你答应过的,你要在那边等我,有你这一句承诺,我便还有一个盼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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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又天涯  我的朋友,今夜我是跟你告别了,多少次又多少次,你的眼光在默默的问我,Echo
,你的将来要怎么过?你一个人这样的走了,你会好好的吗?你会吗?你会吗?  看见你哀怜的眼睛,我的胃马上便绞痛起来,我也轻轻的在对自己哀求——不要再痛了
,不要再痛了,难道痛得还没有尽头吗?  明日,是一个不能逃避的东西,我没有退路。  我不能回答你眼里的问题,我只知道,我胃痛,我便捂住自己的胃,不说一句话,因为
这个痛是真真实实的。  多少次,你说,虽然我是意气飞扬,满含自信若有所思的仰着头,脸上荡着笑,可是,
灯光下,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我的眸子里,闪烁的只是满满的倔强的眼泪,还有,那一个
海也似的情深的故事。  你说,Echo,你会一个人过日子吗?我想反问你,你听说过有谁,在这世界上,不
是孤独的生,不是孤独的死?有谁?请你告诉我。  你也说,不要忘了写信来,细细的告诉我,你的日子是怎么的在度过,因为有人在挂念
你。  我爱的朋友,不必写信,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是走了,回到我的家里去,在那儿,有
海,有空茫的天,还有那永远吹拂着大风的哀愁海滩。  家的后面,是一片无人的田野,左邻右舍,也只有在度假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地方,
可以走两小时不见人迹,而海鸥的叫声却是总也不断。  我的日子会怎么过?  我会一样的洗衣服,擦地,管我的盆景,铺我的床。偶尔,我会去小镇上,在买东西的
时候,跟人说说话,去邮局信箱里,盼一封你的来信。  也可能,在天气晴朗,而又心境安稳的时候,我会坐飞机,去那个最后之岛,买一把鲜
花,在荷西长眠的地方坐一个静静的黄昏。  再也没有鬼哭神号的事情了,最坏的已经来过了,再也没有什么。我只是有时会胃痛,
会在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有些食不下咽。  也曾对你说过,暮色来时,我会仔细的锁好门窗,也不再在白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因为我很明白,昨日的风情,只会增加自己今日的不安全,那么,我的长裙,便留在箱子
里吧。  又说过,要养一只大狼狗,买一把猎枪,要是有谁,不得我的允许敢跨入我的花园一步
,那么我要他死在我的枪下。  说出这句话来,你震惊了,你心疼了,你方才知道,Echo的明日不是好玩的,你说
,Echo你还是回来,我一直是要你回来的。  我的朋友,我想再问你一句已经问过的话,有谁,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独的生,不是孤
独的死?  青春结伴,我已有过,是感恩,是满足,没有遗憾。  再说,夜来了,我拉上窗帘,将自己锁在屋内,是安全的,不再出去看黑夜里满天的繁
星了,因为我知道,在任何一个星座上,都找不到我心里呼叫的名字。  我开了温暖的落地灯,坐在我的大摇椅里,靠在软软的红色垫子上,这儿是我的家,一
向是我的家。我坐下,擦擦我的口琴,然后,试几个音,然后,在那一屋的寂静里,我依旧
吹着那首最爱的歌曲——甜蜜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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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青山月在天  从香港回来的那个晚上,天文来电话告别,说是她要走了,算一算我再要真走的日期,
发觉是很难再见一面了。  其实见不见面哪有真的那么重要,连荷西都能不见,而我尚且活着,于别人我又会有什
么心肠。  天文问得奇怪:“三毛,你可是有心没有?”  我倒是答你一句:“云在青山月在天。”你可是懂了还是不懂呢?  我的心吗?去问老天爷好了。不要来问我,这岂是我能明白的。  前几天深夜里,坐在书桌前在信纸上乱涂,发觉笔下竟然写出这样的句子:  “我很方便就可以用这一支笔把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人杀掉,因为已经厌死了她,给她安
排死在座谈会上好了,‘因为那里人多’——她说着说着,突然倒了下去,麦克风嘭的撞到
了地上,发出一阵巨响,接着一切都寂静了,那个三毛,动也不动的死了。大家看见这一幕
先是呆掉了,等到发觉她是真的死了时,镁光灯才拚命无情的闪亮起来。有人开始鼓掌,觉
得三毛死对了地方,‘因为恰好给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她又一向诚实,连死也不假装——
。”  看着看着自己先就怕了起来,要杀三毛有多方便,只要动动原子笔,她就死在自己面前。  那个老说真话的三毛的确是太真了,真到句句难以下笔,现在天马行空,反是自由自在
了,是该杀死她的,还可以想一百种不同的方式。  有一天时间已经晚了,急着出门,电话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来缠,这时候,我突然笑了,
也不理对方是谁,就喊了起来:“告诉你一件事情,你要找的三毛已经死啦!真的,昨天晚
上死掉的,倒下去时还拖断了书桌台灯的电线呢!”  有时真想发发疯,做出一些惊死自己的事情来,譬如说最喜欢在忍不住别人死缠的电话
里,骂他一句“见你的鬼!”  如果对方吓住了,不知彬彬有礼而又平易近人的三毛在说什么,可以再重复好几句:“
我是说——见你的鬼,见你的鬼!见你的鬼!”  奇怪的是到底有什么东西在绑住我,就连不见对方脸上表情的电话里,也只骗过那么一
次人——说是三毛死掉啦。例如想说的那么一句简单的话“见你的鬼”便是敢也不敢讲。  三毛只是微笑又微笑罢了,看了讨厌得令自己又想杀掉她才叫痛快。  许多许多次,在一个半生不熟的宴会上,我被闷得不堪再活,只想发发痛,便突然说:
“大家都来做小孩子好不好,偶尔做做小孩是舒服的事情。”  全桌的人只是看我的黑衣,怪窘的陪笑着,好似在可怜我似的容忍着我的言语。  接着必然有那么一个谁,会说:“好啊!大家来做小孩子,三毛,你说要怎么做?”  这一听,原来的好兴致全都不对劲了,反倒只是礼貌的答一句:“算啦!”  以后我便一直微笑着直到宴会结束。  小孩子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问得那么笨的人一定做不成小孩子。  对于这种问题的人,真也不知会有谁拿了大棒子在他身后追着喝打,打得累死也不会有
什么用的,省省气力对他笑笑也够了,不必拈花。  原先上面的稿子是答应了谢材俊的,后来决定要去把里岛,就硬是赖了过去:“没办法
,要去就是要去,那个地方这次不去可能死也不会去了,再说又不是一个人去,荷西的灵魂
也是同去的。”  赖稿拖上荷西去挡也是不讲理,谁来用这种理由疼惜你真是天晓得,别人早已忘了,你
的心里仍是冰天雪地,还提这个人的名字自己讨不讨人嫌?  三三们(按:意指文艺杂志《三三集刊》的同仁们)倒是给我赖了,没有一句话,只因
为他们不要我活得太艰难。  今天一直想再续前面的稿子,发觉又不想再写那些了,便是随手改了下来,如果连他们
也不给人自由,那么我便不写也罢。写文章难道不懂章法吗,我只是想透一口气而已,做一
次自由自在的人而不做三毛了。  跟三三几次来往,最怕的倒不是朱老师,怕的却是马三哥,明明自己比他大,看了他却
老是想低头,讨厌他给人的这份压迫感。  那天看他一声不响的在搬书,独个儿出出进进,我便逃到后院去找桃花,还故意问着:
“咦,结什么果子呀!什么时候给人采了吃呀!”  当然没有忘了是马三哥一个人在做事,我只是看不见,来个不理不睬——你去苦好罗!
我看花还更自在呢。  等到马三哥一个人先吃饭要赶着出门,我又凑上桌,捞他盘里最大的虾子吃,唏哩哗啦
只不过是想吵闹,哪里真是为了吃呢。  跟三三,就是不肯讲什么大道理,去了放松心情,尽挑不合礼数的事情做,只想给他们
闹得个披头散发,胡说八道,才肯觉得亲近,也不管自己这份真性情要叫别人怎么来反应才
好。  在三三,说什么都是适当,又什么都是不当,我哪里肯在他们里面想得那么清楚。在这
儿,一切随初心,初心便是正觉,不爱说人生大道理便是不说嘛!  要是有一天连三三人也跟我一本正经起来,那我便是不去也罢,一本正经的地方随处都
是,又何必再加一个景美。  毕竟对那个地方,那些人,是有一份信赖的,不然也不会要哭便哭得个天崩地裂,要笑
也给它笑得个云开月出,一切平常心,一切自然心。  跟三三,我是随缘,我不化缘。  其实叫三三就像没在叫谁,是不习惯叫什么整体的,我只认人的名字,一张一张脸分别
在眼前掠过,不然想一个群体便没什么意思了。  天文说三毛于三三有若大观园中的妙玉,初听她那么说,倒没想到妙玉的茶杯是只分给
谁用的,也没想她是不是槛外人,只是一下便跳接到妙玉的结局是被强盗掳去不知所终的—
—粗暴而残忍的下场,这倒是像我呢。  再回过来谈马三哥,但愿不看见你才叫开心,碰到马三哥总觉得他要人向他交代些什么
,虽然他待我一向最是和气,可是我是欠了马三哥什么,见了便是不自在呢。就如宝玉怕去
外书房那一样的心情。  刚刚原是又写完了另一篇要交稿,马三哥说:“你的草稿既然有两份不同的,不如都写
出来了更好。”  我说:“两篇完全不同的,一篇要杀三毛,另一篇是写三三。”  他又说两篇都好,我这一混,就写了这第三篇,将一二都混在一起写,这份“放笔”也
是只敢对三三任一次性。奇怪的是,不是材俊在编这一期的集刊吗?怎么电话里倒被马三哥
给迫了稿,材俊我便是不怕他,见面就赖皮得很。  几次对三三人说,你们是散了的好,散了才是聚了,不散不知聚,聚多了反把“不散的
聚”弄得不明白了。说是说得那么清楚,有一次匆匆跑去景美,见不到人,心中又不是滋味
,好似白去了似的有些怅然。  到底跟荷西是永远的聚了还是永远的散了?自己还是迷糊,还是一问便泪出,这两个字
的真真假假自己就头一个没弄清楚过,又跟人家去乱说什么呢?  那次在泰国海滩上被汽艇一拖,猛然像放风筝似的给送上了青天,身后系着降落伞,涨
满了风,倒像是一面彩色的帆,这一飞飞到了海上,心中的泪滴得出血似的痛。死了之后,
灵魂大概就是这种在飞的感觉吧?荷西,你看我也来了,我们一起再飞。  回忆到飞的时候,又好似独独看见三三里的阿丁也飞了上来,他平平的张开了双手,也
是被一把美丽的降落伞托着,阿丁向我迎面飞过来,我抓不住他,却是兴奋的在大喊:“喂
,来接一掌啊!”  可是风是那么的紧,天空是那样的无边无涯,我们只来得及交换一个眼神,便飞掠过了
,再也找不到阿丁的影子,他早已飞到那一个粉红色的天空里去了。  我又飞了一会儿,突然看见阿丁又飞回来了,就在我旁边跟着,还做势要扑上来跟我交
掌,这一急我叫了起来:“别乱闯,当心绳子缠住了大家一起掉下去!”  这一嚷阿丁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倒是吓出我一身汗来。  毕竟人是必须各自飞行的,交掌都不能够,彼此能看一眼已是一霎又已是千年了。  最是怕提笔,笔下一斟酌,什么大道理都有了伏笔,什么也都成了放在格子里的东西。  天女散花时从不将花撒成“寿”字形,她只是东一朵,西一朵的掷,凡尘便是落花如雨
,如我,就拾到过无数朵呢。  飞鸿雪泥,不过留下的是一些爪印,而我,是不常在雪泥里休息的,我所飞过的天空并
没有留下痕迹。  这一次给三三写东西,认真是太放松了自己,马三哥说随我怎么写,这是他怕我不肯写
哄我的方法,结果我便真真成了一枝无心柳,插也不必插了,顺手沾了些清水向你们洒过几
滴,接得接不着这些水露便不是我的事情了。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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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亲爱的双亲:  虽然旅行可以逃避一时,可是要来的仍是躲也躲不掉,回到迦纳利群岛已有一星期了。  在马德里时曾打电话给你们,因为婆婆不放心我用电话,所以是在姐姐家打的。请你们
付电话费实是没有办法,婆家人怕我不付钱,所以不肯我打,只有请台北付款他们较安心。  电话中与毛毛及素珍说了很久的话,虽然你们不在家,可是也是安慰的,毛毛说台北一
切都好,我亦放心些了。  抵达此地已是夜间,甘蒂和她的丈夫孩子都在,另外邮局局长夫妇也来了,就如几个月
前我们回台时同样的那群朋友在接我。  因是在夜里,甘蒂坚持将我的衣箱搬到她家,不肯我独自回去。虽说如此,看见隔墙月
光下自己房顶的红瓦,还是哽咽不能言语,情绪激动胃也绞痛起来,邮局局长便拉了我去他
们家弹电风琴给我听,在他们的大玻璃窗边仍是不断的张望我那久别了的白屋。又开了香槟
欢迎我的归来,一举杯,眼泪便狂泻下来,这么一搞只得下楼去打乒乓球,朋友们已是尽情
尽意的在帮助我度过这最艰难的一刻,不好再不合作。  吵吵闹闹已是深夜,当晚便睡在他们家,白天回自己的房子总是光明些。  清晨,克里斯多巴还在睡,我留下条子便回家去了。虽说家中几个月没人居住已是灰天
灰地,可是邻居知道我要回来,院子已扫过了,外面的玻璃也替我清洗了,要打扫的只是房
子里面。  旅途中不断的有家书寄回去,瑞士、意大利、奥国及西班牙都有信寄出,不知你们是否
已收到?挂念得很。  经过一个星期的打扫,家又变得清洁而美丽。院中的草也割了,树长大了,野鸟仍在屋
檐下筑巢,去年种的香菜也长了一大丛,甘蒂他们周末来时总是进来采的。花也开了几朵,
圣诞红是枯死了。  回来第二天邮局开车拖下来一个大布口袋的信件,因我实在搬不动,所以他们送到家中
来,大半是这几个月积下来的,难得镇上的朋友那么照顾和帮忙。  拆信拆了一个下午,回信是不可能的,因为不可能,太多太多了。  这几日已去法院申报遗产分割之事,因荷西没有遗嘱,公婆法律上当得的部分并不是我
们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须强迫去法院。法院说如果公婆放弃继承权,那么手续便快得多。事
情已很清楚,便是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公婆再三叮咛要快快弄清,所以一来就开始申
请文件,光是证明文件约要二十多张,尚得由西班牙南部公婆出生的地方开始办理,已托故
乡的舅舅在申请,我个人的文件更是困难,因西属撒哈拉已不存在,文件证明不知要去哪里
摸索。想到这些缓慢的公文旅行,真是不想活了。  答应姆妈三五月内回台是不可能的事情,如说完全将此地的一切都丢掉不管亦是太孩子
气,只有一步一步的来熬吧。  电话也去申请了,说是两个月之后便给装。过了那么多年没有电话的日子,回想起来仍
是非常幸福,现在为了一己的安全而被迫改变生活的型态是无奈而感伤,不过我仍然可以不
告诉外人电话号码,只打出去不给人打进来。  这几天来一直在对神说话,请求她给我勇气和智慧,帮我度过这最艰难的时刻。我想智
慧是最重的,求得渴切的也是这个。  夜里常常惊醒,不知身在何处,等到想清楚是躲在黑暗里,完全孤独的一个人,而荷西
是死了,明明是自己葬下他的,实在是死了,我的心便狂跳起来,跳得好似也将死去一般的
慌乱。开灯坐起来看书,却又听见海潮与夜的声音,这么一来便是失眠到天亮无法再睡。  每天早晨大半是法院、警察局、市政府、社会福利局和房地产登记处这种地方弄文件,
下午两点左右回海边,傍晚总有朋友们来探望我,不然便是在院子里除草,等到体力消耗得
差不多了,夜间方才睡下,只要半夜不惊醒,日子总是好过些的。午夜梦回不只是文人笔下
的形容,那种感觉真是尝怕了又挽回不了任何事情。  此地朋友仍是嫌太多,从来没有刻意去交朋友,可是他们不分国籍都来探望我,说的话
虽是情真意切,而我却没有什么感觉,触不到心的深处,反而觉得很累,只是人家老远的跑
来也是一番爱心诚意,不能拒人千里之外,总是心存感激的。  旅途中,写的家信曾经一再的说,要离开此地另寻新的生活,可是回到了西班牙,一说
西班牙话,我的想法又有了改变,太爱这个国家,也爱迦纳利群岛。虽说中国是血脉,西班
牙是爱情,而非洲,在过去的六年来已是我的根,又要去什么地方找新的生活呢?  这儿有我深爱的海洋,有荒野,有大风,撒哈拉就在对岸,荷西的坟在邻岛,小镇已是
熟悉,大城五光十色,家里满满的书籍和盆景,虽是一个人,其实它仍是我的家。  台北是太好的地方,可是我的性情,热闹一时是可以应付下来,长久人来人往总是觉得
身心皆疲,那么多的朋友亲人在台北疼我,不是宠坏了我吗?虽然知道自己是永远也宠不坏
的,可是在台北那样的滚滚红尘里过日子总是太复杂了,目前最需要的还是恢复一个单纯而
清朗的日子,荷西在过去六年来教给我的纯净是不该失去的。  爹爹,姆妈,我一时里不回到台北,对做父母的来说自是难过牵挂,其实人生的聚散本
来在乎一念之间,不要说是活着分离,其实连死也不能隔绝彼此的爱,死只是进入另一层次
的生活,如果这么想,聚散无常也是自然的现象,实在不需太过悲伤。  请相信上天的旨意,发生在这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一样是出于偶然,终有一天这一切都会
有一个解释。几个月来,思想得很多,对于生死之谜也大致有了答案,这一切都蕴藏着因果
缘分,更何况,只要知道荷西在那个世界安好,我便坦然感恩,一样可以继续的爱他如同生
前一样。  我们来到这个生命和躯体里必然是有使命的,越是艰难的事情便越当去超越它,命运并
不是个荒谬的玩笑,虽然有一度确是那么想过。  偏偏喜欢再一度投入生命,看看生的韧力有多么的强大而深奥。当然,这一切的坚强不
是出于我自己,而是上天赋予我们的能力,如果不好好的去善用它不是可惜了这一番美意。  姆妈的来信是前天收到的。姆妈,请你信任我,绝对不要以为我在受苦,个人的遭遇、
命运的多舛都使我被迫成熟,这一切的代价都当是日后活下去的力量。再说,世上有那么多
的苦难,我的这些挫折又算得了什么呢?五于心中的落落寡欢,那已是没有办法的创伤,也
不去多想它了。  健康情形非常好,甘蒂他们周末总是来的,昨天在他们家吃饭,过几日甘蒂教书的那一
班小学生要我去讲话,我想还是去上一课,有时甘蒂身体不适也讲好了由我去代课。  许多你们去年在此认识的朋友来看我,尼柯拉斯下月与凯蒂回瑞士去结婚。记不记得,
就是我有一篇文章中写的,坐轮椅而太太生肝病去世的那个先生,他又要结婚了,约我同去
参加婚礼,我才从瑞士回来实是不打算再去了。  还有许许多多朋友来看我,也讲不清楚,怎么有那么多人不怕烦的来,实是不明白。  现在再次展读姆妈的来信,使我又一度泪出,姆妈,我的牵挂是因为你们对我的牵挂而
来,其实每一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福分,你们的四个孩子中看上去只有我一个好似孑然一身,
举目无亲,可是只要我本身不觉得辛酸,便不需对我同情,当然在你们的心中不会是同样的
想法,因为我是来自你们的骨肉,不疼惜我也办不到。  如说我的心从此已没有创伤和苦痛,那便是说谎了,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失去了生活的能
力和信心,而今孩子是站在自己的脚上。爹爹、姆妈,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你们,如果这样说
仍是不能使你们安心,那么我变卖一切回台也是肯的,只是在台又要被人视为三毛,实在是
很厌烦的事情。  说了那么多道理,笔下也呆笨起来了,还是不再写这些了。  前天中午因为去南部的高速公路建好了,临时一高兴便去跑了一百多公里,车子性能好
,路面丝一样的平滑,远山在阳光下居然是蓝紫色的,驾驶盘稳稳的握在手里,那种快速的
飞驰真是无与伦比的美好,心中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掺在一起,真恨不得那样开到老死,虽
是一个人,可是仍是好的。  也泡了咸蛋,不太会做,是此次在维也纳曼嫂教我的。这种东西吃起来最方便,只是不
知要多久才能咸。  这个家照样有许多事做,仍然充满着过去的温馨和欢乐的回忆,荷西的感觉一日强大一
日,想起他仍是幸福的。  我仍是个富足的人。  甘蒂有一条新狗,平日叫我喂食,周末他们来了才自己喂。甘蒂说,我吃剩的食物便给
狗吃,狗那么大一条,当然是以它为主,平日煮了一大锅通心粉加碎肉,与狗一同吃。台北
的山珍海味却是不想念,能吃饭已很满足了,再说一个人吃饭也实在不是滋味。  海滩风很大,有海鸥在哀鸣,去了两次海边散步,没有见到一个邻居。海是那么的雄壮
而美丽,对它,没有怨也没有恨,一样的爱之入骨。  附近的番茄田也收获了,篱笆拆掉了,青椒也收成了,田主让我们去采剩下的果实,只
因为一个人吃不了,便没有去。  往日总是跟荷西在田里一袋一袋的拾,做成番茄酱吃上半年也吃不完。洛丽,那个电信
局送电报的彼得的太太倒是给我送来了袋大青椒。这时候的黄昏大家都在田里玩。  你们认识的路易斯,去年在他们家喝茶的那个智利朋友,一直要我去看他的律师,叫我
跟保险公司打官司。其实我是打定主意不去为这笔人寿保险争公理,虽然公司不赔偿是不合
理的,可是为了这笔也不会富也不会穷的金钱一再的上法院实是不智,因为付出的精神代价
必然比获得的金钱多太多,再说要我一再的述说荷西出事经过仍是太残忍。让快乐的回忆留
住,最最惊骇伤痛的应该不再去想它,钱固然是重要,可是这种钱尚要去争便不要也罢。  下月初乘机去拉芭玛岛,明知那儿只是荷西的躯体,他并不在那儿,可是不忍坟地荒芜
,还是去整理一下才好安心。  去了住拉蒙那位你们认识的医生家,约两三天便回来。  去年在海中找到荷西尸体的男人没有留下地址,只知住在岛的北部。这事我一直耿耿于
怀,此次想去他的乡村打听,是要跪下谢他的。另外想打一条金链条给他,也是我的一点心
意,这种恩情一生无法回报,希望能找到此人才好。  知道家人不喜写信却爱收信,十三年来家信没有断过,以后一样每周一封。爹爹,姆妈
,你们忙,只要写几个字来给我看看便安心了,不必费时给我长信。  离此才几个月,洛丽在等第二个小孩的出生,三个朋友死了,尼柯拉斯下月再婚,孀居
的甘蒂的弟妇也已再婚两个月了,达尼埃在瑞士断了腿,海蒂全家已回美国去,胖太太的房
子卖了,另一对朋友分居,瑞典朋友梅尔已去非洲大陆长住,拉斯刚从泰国回来,琼却搬去
了新加坡。世界真是美丽,变化无常,有欢喜有悲哀,有笑有泪,而我也是这其中的一个,
这份投入有多么的好。  中国虽在千山万水之外,可是我们共的是同样的星辰和月亮,爹爹,姆妈,非洲实在并
不远啊。  谢谢姐姐、宾宾、毛毛在父母身边,替我尽了一份子女的孝心,更谢谢弟妹春霞和素珍
这样的好媳妇。想到我们一团和气的大家庭,仍是有些泪湿。多么的想念你们,还有那辆装
得下全家大小快十五人的中型汽车,还有往淡水的路,全家深夜去碧潭划船的月夜……。  可是我暂时是不回来了,留在这个荒美的海边必然有我的理由和依恋,安静的日子也是
美丽的。等到有一天觉得不想再孤独了,便是离开吧。  等你们的来信,请全家人为我珍重,在我的心里,你们仍是我的泉源和力量啊。祝
安康                       女儿Echo上
                       六月三日一九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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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梦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而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
去记述一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自己,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大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月,屋内钟声
滴答。这些,又一些夜的声音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
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个梦来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里。  这不是唯一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一个呢。  我仿佛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旷的大厦里,我一在那儿,惊惶的感觉便无可名状的淹了上
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无边无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皮肤里,几乎彻骨。  我并不是一个人,四周围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亲人,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
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人交谈,我们没有语言,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们在无名的恐惧里等着别离。  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一个扩音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一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
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人推我,我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  ——前面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来,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人。发觉他们却是如影子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
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一直在问着那巨大无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机票呢
,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方,要去什么地方嘛!  亲人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一片,没有五官,一片片白镑镑的脸。  有声音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音,又是一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走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觉着冷,空气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
可是我是在无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面对着一个银灰色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个弧形的洞,
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自己孤伶伶的在一个火车站的门口,一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月台上,
那儿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一个欧洲式的老车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车在进站,有人上车下车。  在我的身边,是三个穿着草绿色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小红牌子。其中有一个在抽
烟,我一看他们,他们便停止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又是觉着冷,没有行李,不知要去哪里,也不知置身何处。  视线里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音。  又是那股抑郁的力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非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一
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惊骇的从高处看见自己,挂在火车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蓝长裤,头发
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人。我甚而与另一个自己对望着,看进了自己的眼睛里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躯体里,那时,火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一个红衣女子向我跑过来,她一直向我挥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力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车将我载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女子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一句中文。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文。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音
,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手,从玻璃窗里望去,那三个兵指
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又听不见声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一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一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黑暗中,在彻
骨的空虚及恐惧里汗出如雨。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色的洞,常来逼我上火车,走
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衣女子在含笑挥手。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一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里不得脱身。在同时,又有其它的碎片的梦挤了进来。  有一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祸临头了。  然后,一个阳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  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黑,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面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一颗心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人
永远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泪水又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一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走了,我回台湾。  春天,我去了东南亚,香港,又绕回到台湾。  然后,有一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人,开始另一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父亲不放心的又叮咛了我一句:确定自己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
你的钱太杂了,又是马克,又是西币,又是美金和港纸。  我坐在亲人围绕的椅子上开始再数一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一卷,胡乱塞在裙子口
袋里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
魇里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皮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而没有回头。我怕看见
亲人面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里去了。梦里他们的脸没有五
官。  我进去了,在里面的候机室里喝着柠檬茶,我又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个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个人
,因为别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觉,一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而引起的回忆而
已,哪有什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几天,我在香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山万水,迎着朝阳,瑞士在等着我
,正如我去时一样。  日内瓦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走苏黎世那一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个人旅行,这次却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练的开着车子,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火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几乎连惊骇也不
会了——这个地方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人,女友谈笑风生,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又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儿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气中有宁静的花香飘进来
。这不是在梦中。  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月台由大门进去,下楼梯,
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儿?是不是入口处正面有一个小小的书报摊?是不是
月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口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一个换钱币的地方也
在那儿,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里,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行后跟人讲出来,别人一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会有
的想象吧。  几天后,我去了意大利。  当我从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女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几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一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
个车站,虽然今生第一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二个可
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
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
!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
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既然已在瑞
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
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  “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行!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
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到——”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女友细心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
家按铃呢!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女友又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劝我。  “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
,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
,跟歌妮讲,她懂法文。”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的漫
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你!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月台
。”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这时,火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
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
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
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唯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人在赶路?  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
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大地
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
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
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
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无边……  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的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
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
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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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飞的天使                                       ——迷航之二  往巴塞尔的旅程好似永远没有尽头。火车每停一个小站,我从恍惚的睡梦中惊醒,站上
挂着的总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这飞驰的巨兽里使我觉得舒适而安全,但愿我的旅程在这单调的节奏里永远晃过
去直到老死。  对于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实在是很后悔的,这使我非常不快乐。要是他们家是一座有着
树林围绕的古堡,每天晚餐时彼此才见一次面,那么我的情况将会舒坦得多了。  与人相处无论怎么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亲属关系,总是使我有些紧张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胧,雨丝横横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气,在玻璃上划着各样的图画玩。  车子又停了一个小镇,我几乎想站起来,从那儿下车,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个地方,然
后什么也不计划,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车一站又一站的穿过原野,春天的绿,在细雨中竟也显得如此寂寞。其实还不太晚,
还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车的时候走出去,还来得及丢掉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做一个永远
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么也没有做,更别说下车了,这只是一霎间的想法罢了。  我又闭上眼睛,第一次因为心境的凄苦觉得孤单。  当火车驶入巴塞尔车站时,一阵袭上来的抑郁和沮丧几乎使我不能举步,那边月台上三
个正在张望的身影却开始狂喊着我的名字,没命的挥着手向我这节车厢奔来。  对的,那是我的朋友们在唤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记号。他们叫魂似的拉我回
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叹一口气,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们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抢先扑了上来。  我微笑的接过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后,她的男朋友,我们在迦纳利群岛邻居的孩子达尼埃也撑着拐杖一步一跳的
赶了上来。  我揉揉达尼埃的那一头乱发慢慢的说:“又长高了,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说完我踮起脚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  这个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红,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双手紧紧环住我,什
么也不说,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泪来。  “不要哭!”我抱住达尼埃,也亲了他一下。  “哥妮!你来扶他。”我将达尼埃交给在一边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这时我自己也有些泪湿,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举过一只手来绕住我的肩,
低头亲吻我。  “累不累?”轻轻的问。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么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断了!最后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缠上了呢?”  “你们约好的呀!达尼埃伤腿你就断手?”  我们四个人都紧张,都想掩饰埋藏在心底深处的惊骇和疼痛,而时间才过去不久,我们
没法装作习惯。在我们中间,那个亲爱的人已经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来。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达尼埃跟歌妮落在后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
我旁边。  下楼梯时,达尼埃发狠猛跳了几步,拿起拐杖来敲我的头:“走慢点,喂!”  “死小孩!”我回过头去改用西班牙文骂起他来。  这句话脱口而出,往日情怀好似出闸的河水般淹没了我们,气氛马上不再僵硬了,达尼
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开始神经质的乱笑,推来挤去,一时里不知为什么那
么开心,于是我们发了狂,在人群里没命的追逐奔跑起来。  我一直冲到安德列阿的小乌龟车旁才住了脚,趴在车盖上喘气。  “咦!你们怎么来的?”我压着胸口仍是笑个不停。  歌妮不开车,达尼埃还差一年拿执照,安德列阿只有一只手。  “你别管,上车好罗!”  “喂!让我来开!让我来开嘛!”我披头散发的吵,推开安德列阿,硬要挤进驾驶座去。  “你又不识路。”  “识的!识的!我要开嘛!”  安德列阿将我用力往后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抢他已经坐在前面了。  “去莱茵河,不要先回家,拜托啦!”我说。  安德列阿从后视镜里看我一眼,当真把方向盘用力一扭,单手开车的。  “不行!妈妈在等呀!”歌尼叫了起来。  “去嘛!去嘛!我要看莱茵河!”  “又不是没看过,等几天再去好罗!”达尼埃说。  “可是我没有什么等几天了,我会死掉的!”我又喊着。  “别发疯啦!胡说八道的。”达尼埃在前座说。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车垫上假装睡觉,一手将梳子递给歌妮:“替我梳头,拜托!”  我觉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经毛开了的粗辫子,细细的在刷我的头发。  有一年,达尼埃的母亲在迦纳利群岛死了,我们都在他家里帮忙照顾他坐轮椅的父亲。  拉赫全家过几日也去了群岛,我也是躺在沙发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头,
一面压低了声音讲话,那时候她才几岁?十六岁?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声。  “什么?”  “我们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说完我格格的笑起来。  “怎么不早讲嘛!”安德列阿喊了起来。  “管它呢!”我说。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罗!明天再去领。”歌妮说。  “丢掉好啦!”我愉快的说。  “丢掉?丢掉?”达尼埃不以为然的叫起来。  “什么了不起,什么东西跟你一辈子哦!”说完我又笑了起来。  哀庭根到了,车子穿过如画的小镇。一座座爬满了鲜花的房子极有风味的扑进眼里。欧
洲虽然有些沉闷,可是不能否认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辉。  我们穿过小镇又往郊外开去。夕阳晚风里,一幢瑞士小木屋美梦似的透着黄黄的灯光迎
接我们回家。楼下厨房的窗口,一幅红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飘上飘下。  这哪里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发着的宁静和温馨使我
如此似曾相识,我自己的家,也是这样的气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车,站在那棵老苹果树下,又是迟疑,不愿举步。  拉赫,我亲爱的朋友,正扶着外楼梯轻快的赶了过来。  “拉赫!”我拨开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乐!”拉赫紧紧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么地方都累。”  说着我突然哭了起来。  这一路旅行从来没有在人面前流泪的,为什么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为什么在
她的凝视下使我泪如泉涌?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看见你就放心了,谢谢上天!”  “行李忘在车站了!”我用袖子擦脸,拉赫连忙把自己抹泪的手帕递给我。  “行李忘了什么要紧!来!进来!来把过去几个月在中国的生活细细的讲给我听!”  我永远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爱又善良的神气,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么了解又那么悲恸
,她清洁朴实的衣着,柔和的语气,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脸上,一种天使般的光辉静
静的光照着我。  “我原是不要来的!”我说。  “不是来,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国,我们也是赶着要去接你回来同住的
。”  拉赫拉着我进屋,拍松了沙发的大靠垫,要我躺下,又给我开了一盏落地灯,然后她去
厨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这么温馨的家庭气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叠舒适的暗花椅垫,古老的
木家具散发着清洁而又殷实的气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叶边的纱帘,绿色的盆景错
落的吊着,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灯光下,一盘素雅的野花夹着未点的蜡烛等我们上桌。
靠近我的书架上放着几个相框,其中有一张是荷西与我合影,衬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两个
人站在那么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风飞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张两年前的照片,发觉安德列阿正在转角的橡木楼梯边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给你睡。”达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讲话便是德
文和西文夹着来的。  “你在这里住多久?”我喊过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过来,是在楼梯边的客房里。  “我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马上走的,刚刚来怎么就计划走呢!”  拉赫搬着托盘进来说,她叹了口气,在我对面坐下来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这家人孩子的朋友还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对两代都那么真诚
而自然,虽然表面上看去我们很不相同,其实在内心的某些特质上我们实是十分相近的。  虽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阳台的落地窗在夜里却是敞开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楼的木
阳台上放音乐。  “爸爸回来了!”歌妮喊起来。  本是脱了靴子躺在沙发上的,听说奥托回来了,便穿着毛袜子往门外走去。  夜色浓了,只听见我一个人的声音在树与树之间穿梭着:  “奥帝,我来了!是我呀!”  我从不唤他奥托,我是顺着拉赫的唤法叫他奥帝的。  奥帝匆匆忙忙穿过庭园,黑暗中步子是那么稳又那么重,他的西装拿在手里,领带已经
解松了。  我开了门灯,跑下石阶,投入那个已过中年而依旧风采迷人的奥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
胡子给人这样安全的欢愉。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奥帝只重复这一句话,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里的一样。  拉赫是贤慧而从容的好主妇,美丽的餐桌在她魔术般的手法下,这么丰丰富富的变出来
。外面又开始下着小雨,夜却是如此的温暖亲切。  “唉!”奥帝满足的叹了口气,擦擦两手,在灯下微笑。  “好!Echo来了,达尼埃也在,我们总算齐了。”他举起酒杯来与我轻轻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来!替你切肉。”我拿过与我并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盘子来。  “你就服侍他一个人。”达尼埃在对面说。  “他没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达尼埃仍是羡慕地摇摇他那一头鬈毛狗似的乱发。  我们开始吃冰淇淋的时候,安德列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去城里跳舞。”他说。  我们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儿等什么似的。灯光下看他,实在是一个健康俊
美的好孩子。  “你怎么不走?”歌妮问他,又笑了起来。  “有谁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说,在他这个年纪这样开口请人已很难得了。  “我们不去,要说话呢!”我笑着说。  “那我一个人去啦!”他粗声粗气的说,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门走了。  我压低声音问拉赫:“安德列阿几岁了?”  “大罗!今年开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轻人的风气?”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说。  如果我是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国,大概也是舍不得离开的吧!  “以前看他们都是小孩子,你看现在歌妮和达尼埃——”  我笑着对拉赫说,那两个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冰淇淋呢!  “再过五年我跟歌妮结婚。”达尼埃大声说。  “你快快出来赚钱才好,歌妮已经比你快了!”我说。  “孩子们长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这一对孩子。  “怎么样?生个火吧?”奥帝问我们。  其实这个家里是装了暖气的,可是大家仍是要个壁炉,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纳利群岛,
对这种设备最是欢喜。  对着炉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摇椅里织着毛线,奥帝伸手来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讲
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Echo,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这么碰到了痛处,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拿起垫子来压住脸。  “迦纳利群岛不该再住了,倒是想问问你,想不想来瑞士?”  “不想。”  “你还年轻,那个海边触景伤情,一辈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气追求新的生活—
—”  “明天就走,去维也纳。”我轻轻的说。。  “箱子还在车站,明天走得了吗?”  “火车站领出来就去飞机场。”  “票划了没有?”  我摇摇头。  “不要急,今天先睡觉,休息几天再计划好了。”拉赫说。  “西伯尔还要来看你呢!”达尼埃赶快说。  “谁叫你告诉他的?”我叹了口气。  “我什么?乌苏拉、米克、凯蒂和阿尔玛他们全都没说呢!”  达尼埃冤枉的叫了起来。  “谁也不想见,我死了!”我拿垫子又蒙住脸。  “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这儿多少朋友为你们痛哭,你就不会躲着不肯见他们了。
”拉赫说着便又拿手帕擦眼角。  “拉赫,我这里死了,这里,你看不见吗?”我敲敲胸口又叹了口气,眼泪不干的流个
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奥帝喝一杯白兰地。”奥帝慈爱的对我举举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来往厨房走去。  这是一个愉快又清洁的卧房,达尼埃去客厅架了另外一个小床,别人都上楼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静静的照着后院的小树林,枝丫细细的映着朦朦
的月亮,远天几颗寒星,夜是那么的寂静,一股幽香不知什么风将它吹了进来。  我躺在雪白的床单和软软的鸭绒被里,仿佛在一个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飘进了梦的世
界。  “小姐姐!”有人推开房门轻轻的喊我。  “谁?”  “达尼埃!已经早晨九点了。”  我不理他,翻过身去再睡。  “起来嘛!我们带你去法国。”  我用枕头蒙住了头,仍是不肯动。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带我回到昨夜
的梦里不要再回来吧!  我闭着眼睛,好似又听见有人在轻唤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里,有人温柔的对我低
语:“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过这么一个亲人,曾经这样捧住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叹息似的一遍又一遍
这样轻唤过我,那是我们的秘密,我们的私语,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么是他来过了?是他来了?夜半无人的时候,他来看我?在梦与梦的夹缝里,我们仍
然相依为命,我们依旧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没有哭,我很欢喜,因为你又来了。  我只是在静静的等待,等到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你答应过,你将转回来,带我
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会儿我都不觉得。  “做什么低低的垂着头?不睡了便起来吧!”她甜蜜的声音清脆的吹了过来,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懒腰,窗外正是风和日丽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们去火车站领出了行李便往飞机场开去。  “现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罗!”歌妮不放心的说。  “等我手好了带你去骑摩托车。”安德列阿说。  “就为了坐车,等到你骨头结起来呀!”我惊叹的笑起来。  “这次不许很快走。”达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机场瑞航的柜台上,我支开了三个孩子去买明信片,划定了第二天直飞维也纳的班机。  那时我突然想起三岁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片中的母亲叫孩子
去买大饼,孩子回来母亲已经跳江了。  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联想呢?  我收起机票对迎面走来的安德列阿他们笑。  “喂喂!我们去法国吧?”我喊。  “车顶上的大箱子怎么办?过关查起来就讨厌了。”安德列阿说。  “要查就送给海关好罗!”我说。  “又来了!又要丢掉箱子了,那么高兴?”达尼埃笑了起来。  “放在瑞士海关这边嘛!回来时再拿。”我说。  “那有这样的?”歌妮说。  “我去说,我说就行,你赌不赌?”我笑说。  “那么有把握?”  “不行就给他查嘛!我是要强迫他们寄放的。”  于是我们又挤上车,直往法国边界开去。  那天晚上,等我与维也纳堂哥通完电话才说次日要走了。  “那么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辈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头来看看她。  “还是太快了,你一个人回去过得下来吗?”奥帝问。  “我喜欢在自己家里。”  “以后生活靠什么?”奥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写字。”我笑着说。  “去旅行社里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较稳当。”歌妮说。  “写字已经是不得已了,坐办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愿吃少一点,不要赚更多钱了!
”我喊起来。  “为什么不来瑞士又不回台湾去?”达尼埃问着。  “世界上,我只认识一个安静的地方,就是我海边的家,还要什么呢?我只想安静简单
的过完我的下半辈子。”  火光照着每一张沉默的脸,我丢下拨火钳,拍拍裙子,笑问着这一家人:“谁跟我去莱
茵河夜游?”  炉火虽美,可是我对于前途、将来,这些空泛的谈话实在没有兴趣,再说,谈又谈得出
什么来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听听莱茵河的呜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发觉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里无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
三年没有见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钢琴的哥哥,还有也是学音乐的曼嫂,还有只见过照片的
小侄儿,去维也纳的事便这样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里,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
大睡一星期,这么一想,可以长长的睡眠在梦中,便又有些欢喜起来。  虽然下午便要离开瑞士,还一样陪着拉赫去买菜,一样去银行,去邮局,好似一般平常
生活的样子,做游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国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篮回来,发觉一辆红色的法国“雪铁龙”厂出的不带水小铁皮平民车停在
门口。  这种车子往往是我喜欢的典型的人坐在里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画书里玛法达
的爸爸便有这样一辆同样的车。它是极有性格的,车上的人不是学生就是那种和气的好人。  “我想这是谁的车,当然应该是你的嘛!希伯尔!”  我笑着往一个留胡子的瘦家伙跑过去,我的好朋友希伯尔正与达尼埃坐在花园里呢!  “怎么样?好吗?”我与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简短的说,又上去与拉赫握握手。  “两年没见了吧!谢谢你送给荷西的那把刀,还有我的老盆子,也没写信谢你!”我拉
了椅子坐下来。  希伯尔的父母亲退休之后总有半年住在迦纳利群岛我们那个海边。跟希伯尔我们是掏垃
圾认识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门就是他住在那儿度假时翻出来送我们的。  这个朋友以前在教小学,有一天他强迫小孩子在写数学,看看那些可怜的小家伙,只是
闷着头在那教室里演算,一个个屈服得如同绵羊一般,这一惊痛,他改了行,做起旧货买卖
来,再也没有回去教书。别人说他是逃兵,我倒觉得只要他没有危害社会,也是一份正当而
自由的选择和兴趣。  “Echo,我在报上看见你的照片。”希伯尔说。  “什么时候?”我问。  “一个月以前,你在东南亚,我的邻近住着一个新加坡来的学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
剪报给我看,问我是不是。”  达尼埃抢着接下去说:“希伯尔就打电话来给拉赫,拉赫看了剪报又生气又心痛,对着
你的照片说——回来!回来!不要再撑了。”  “其实也没撑——”说着我突然流泪了。  “嘿嘿!说起来还哭呢!你喜欢给人照片里那么挤?”达尼埃问。  我一甩头,跑进屋子里去。  过了一会儿,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来啊!你在做什么?”  “在洗头,烫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应着。  “吃中饭啦!”  我包着湿湿的头发出来,希伯尔却要走了。  “谢谢你来看我。”我陪他往车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么旧货,去我那儿挑一样年代久的带走?”  “不要,真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两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说。  “对,这就是我想说的。”希伯尔点点头,突然有些伤感。  “再见!”我与他握握手,他轻轻摸了一下我的脸,无限温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后一言
不发的转身走了。  就算是一个这样的朋友,别离还是怅然。  下午三点多钟,歌妮和奥帝已在机场等我们了。  我们坐在机场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点,这块你吃!”拉赫把她动也没动的蛋糕推给我。  “等一下我进去了你们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们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许看,免得我回头。”  “好好照顾自己,不好就马上回来,知道吗?”拉赫又理理我的头发。  “这个别针是祖母的,你带去罗!”拉赫从衣领上拿下一个花别针来。  “留给歌妮,这种纪念性的东西。”  “你也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带去好了!”拉赫又说。  我细心的把这老别针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听见了!不好就回来!”奥帝又叮咛。  “不会有什么不好了,你们放心!”我笑着说。  “安德列阿,你的骨头快快结好,下次我来就去骑摩托车了。”我友爱的摸摸安德列阿
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  “七月十三号迦纳利群岛等你。”我对达尼埃说。  “一起去潜水,我教你。”他说。  “对——。”我慢慢的说。  扩音器突然响了,才播出班机号码我就弹了起来,心跳渐渐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红。  “怎么这样呢!来!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亲亲她的脸。  “奥帝!拉赫!谢谢你们!”我紧紧的抱着这一对夫妇不放。  安德列阿与达尼埃也上来拥别。  “很快就回来哦!下次来长住了!”拉赫说。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见!”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将这些亲爱的脸孔在我心里印过一遍,然后我走进出境室,再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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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识燕归来                                        ——迷航之三  维也纳飞马德里的班机在巴塞罗纳的机场停了下来。  由此已是进入西班牙的国境了。  离开我的第二祖国不过几个月,乍听乡音恍如隔世,千山万水的奔回来,却已是无家可
归。好一场不见痕迹的沧桑啊!繁忙的机场人来人往,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归程,而我,是
不急着走的了。  “这么重的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呀?”  海关人员那么亲切的笑迎着。  “头发卷。”我说。  “好,头发卷去马德里,你可以登机了。”  “请别转我的箱子,我不走的。”  “可是你是来这里验关的,才飞了一半呢!”  旁边一个航空公司的职员大吃一惊,他正在发国内航线的登机证。  “临时改了主意,箱子要寄关了,我去换票……”  马德里是不去的好,能赖几天也是几天,那儿没有真正盼着我的人。  中途下机不会吓着谁,除了自己之外。  终于,我丢掉了那沉沉的行李,双后空空的走出了黄昏的机场。  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心里却夹着那么巨大的惊惶。自由了!我自由吗?为什么完全
自由的感觉使人乍然失重。  一辆计程车停在面前,我跨了进去。  “去梦特里,请你!”  “你可别说,坐飞机就是专诚来逛游乐园的吧?”司机唬的一下转过身来问我。  哪里晓得来巴塞罗纳为的是什么,原先的行程里并没有这一站。我不过是逃下来了而已。  我坐在游乐场的条凳上,旋转木马在眼前一圈又一圈的晃过。一个金发小男孩神情严肃
的抱着一匹发亮的黑马盯住我出神。  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在飘着节日气氛的音乐里探我:“一个人来的?要不要一起去逛?”  “不是一个人呢?”我说。  “可是你是一个人嘛!”  “我先生结伴来的。”我又说。  黄昏尽了,豪华的黑夜漫住五光十色的世界。  此时的游乐场里,红男绿女,挤挤攘攘,华灯初上,一片歌舞升平。  半山上彩色缤纷。说不尽的太平盛世,看不及的繁华夜景,还有那些大声播放着的,听
不完的一条又一条啊浪漫温的歌!  我置身在这样欢乐的夜里,心中突然涨满了无由的幸福。  遗忘吧!将我的心从不肯释放的悲苦里逃出来一次吧!那怕是几分钟也好。  快乐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快乐是禁地,生死之后,找不到进去的钥匙。  在高高的云天吊车上,我啃着一大团粉红色的棉花糖,吹着令人瑟瑟发拌的冷风,手指
绕着一双欲飞的黄气球,身边的位子没有坐着什么人。  不知为何便这样的快乐,疯狂的快乐起来。  脚下巴塞罗纳的一片灯海是千万双眼睛,冷冷的对着我一眨又一眨。  今天不回家,永远不回家了。  公寓走廊上的灯光那么的黯淡,电铃在寂寂的夜里响得使人心惊。门还没有开,里面缓
缓走来的脚步声却使我的胃紧张得抽痛起来。  “谁?”是婆婆的声音。  “Echo!”  婆婆急急的开着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着我,好似看
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着突然而来的呜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在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回事,还
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着放满盆景的房间
。电视开着,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着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  “爸爸!”  公公好似睡着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着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着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  说着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着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着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一打岔我
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厨房门口
,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着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着。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着又扑上来。  我笑着,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妹妹
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着,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回来该高
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的,荷西
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着。二十二岁的她有着荷西一式
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着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着,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告诉过我
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着,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想卖,那
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  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凑上来给
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着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着有若雪花一般
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伊丝帖在
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着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  “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着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递上了练
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着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可是老师
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放在你
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着。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着,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着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着。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着。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  荷西过去之后我做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并没有
责难我的意思。  公公捧着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着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几个小孩
子追赶着我们,对我望着,然后向远处坐着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Echo,她回来
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着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一下跪下去,跟着大家做功课,心里反而静不下来
。”我说。  “不去教堂总是不好的。”婆婆说。  “我自己跟神来往嘛!不然没人的时候去教堂也是好的。”  我说。  “你的想法是不对的。”公公说。  我们进了教堂,公公自己坐开去了,婆婆与我一同跪了下来。  “神啊!请你看我,给我勇气,给我信心,给我盼望和爱,给我喜乐,给我坚强忍耐的
心——你拿去了荷西,我的生命已再没有意义——自杀是不可以的,那么我要跟你讲价,求
你放荷西常常回来,让我们在生死的夹缝里相聚——我的神,荷西是我永生的丈夫,我最懂
他,忍耐对他必是太苦,求你用别的方法安慰他,补偿他在人世未尽的爱情——相思有多苦
,忍耐有多难,你虽然是神,也请你不要轻看我们的煎熬,我不向你再要解释,只求你给我
忍耐的心,静心忍下去,直到我也被你收去的一日——。”  “Echo,起来了,怎么又哭了!”  婆婆轻轻的在拉我。  圣乐大声的响了起来。  “妈妈,我们给荷西买些花好吗?”  教堂出来我停在花摊子前,婆婆买了三朵。  一路经过熟悉的街道,快近糕饼铺的时候我放掉公婆自己转弯走了。  “你们先回家,我马上回来。”  “不要去花钱啊!”婆婆叫着。  我走进了糕饼店,里面的白衣小姑娘看见我就很快的往里面的烤房跑去。  “妈妈,荷西的太太来了!”她在里面轻轻的说,我还是听到了。  里面一个中年妇人擦着手匆匆的迎了出来。  “回来啦!去了那么久,西班牙文都要忘了吧!”平静而亲切的声音就如她的人一般。  “还好吗?”她看住我,脸上一片慈祥。  “好!谢谢你!”  她叹了口气,说:“第一次看见你时你一句话也不会讲,唉!多少年过去了!”  “很多年。”我仍是笑着。  “你的公公婆婆——对你还好吗?来跟他们长住?”口气很小心谨慎的。  “对我很好,不来住。下星期就走了。”  “再一个人去那么远?两千多公里距离吧?”  “也惯了。”我说。  “请给我一公斤的甜点,小醉汉请多放几个,公公爱吃的。”我改了话题。  她秤了一公斤给我。  “不收钱!孩子!”她按住我的手。  “不行的——”我急了。  “荷西小时候在我这儿做过零工,不收,这次是绝对不收的。”她坚决的说。  “那好,明天再来一定收了?”我说。  “明天收。”她点点头。  我亲了她一下,提了盒子很快的跑出了店。  街角一个少年穿着溜冰鞋滑过,用力拍了我一下肩膀:  “让路!”  “呀!Echo!”他已经溜过了,又一煞车急急的往我滑回来。  “你是谁的弟弟?”我笑说。  “法兰西斯哥的弟弟嘛!”他大叫着。  “来马德里住了?要不要我去喊哥哥,他在楼上家里。”他殷勤的说。  “不要,再见了!”我摸摸他的头发。  “你看,东尼在那边!”少年指着香水店外一个金发女孩。  我才在招呼荷西童年时的玩伴,药房里的主人也跑了出来:“好家伙!我说是Echo
回来了嘛!”  “你一定要去一下我家,妈妈天天在想你。”  东妮硬拉着我回家,我急着赶回去帮婆婆煮饭一定不肯去。  星期天的中午,街坊邻居都在外面,十三年前就在这一个社区里出进,直到做了荷西的
妻子。  这条街,在荷西逝去之后,付出了最真挚的情爱迎我归来。  婆婆给我开了门,接过手中的甜点,便说:“快去对面打个招呼,人家过来找你三次了
!”  我跑去邻居家坐了五分钟便回来了。  客厅里,赫然会着哥哥夏米叶。  我靠在门框上望着他,他走了过来,不说一句话,将我默默的抱了过去。  “夏米叶采了好大的玫瑰花来呀!”婆婆在旁说。  “给荷西的?我们也买了。”我说。  “不,给你的,统统给你的。”他说。  “在哪里?”  “我跟夏米叶说,你又没有房间,所以花放在我的卧室里去了,你去看!”婆婆又说。  我跑到公婆的房里去打了个转,才出来谢谢夏米叶。  婚前,夏米叶与我有一次还借了一个小婴儿来抱着合拍过一张相片,是很亲密的好朋友
,后来嫁了荷西之后,两个便再也没有话讲了,那份亲,在做了家人之后反而疏淡了。  “两年多没见你了?”我说。  夏米叶耸耸肩。  “荷西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意大利。”  “还好吗?”他说。  “好!”我叹了口气。  我们对望着,没有再说一句话。  “今天几个人回家吃饭呀?妈妈!”我在厨房里洗着一条条鳟鱼。  “伊丝帖本来要来的,夏米叶听说你来了也回家了,二姐夫要来,还有就是爸爸、你和
我了。”  “鳟鱼一人两条?”我问。  “再多洗一点,洗好了去切洋葱,爸爸是准备两点一定要吃饭的。”  在这个家中,每个人的餐巾卷在银质的环里,是夏米叶做的,刻着各人名字的大写。  我翻了很久,找出了荷西的来,放在我的盘子边。  中饭的时候,一家人团团圆圆坐满了桌子,公公打开了我维也纳带来的红酒,每人一杯
满满的琥珀。  “来!难得大家在一起!”二姐夫举起了杯子。  我们六个人都碰了一下杯。  “欢迎Echo回来!”妹妹说。  “爸爸妈妈身体健康!”我说。  “夏米叶!”我唤了一声哥哥,与他照了一下杯子。  “来!我来分汤!”婆婆将我们的盘子盛满。  饭桌上立刻自由的交谈起来。  “西班牙人哪,见面抱来亲去的,在我们中国,离开时都没有抱父母一下的。”我喝了
一口酒笑着说。  “那你怎么办?不抱怎么算再见?”伊丝帖睁大着眼睛说。  姐夫咳了一声,又把领带拉了一下。  “Echo,妈妈打电话要我来,因为我跟你的情形在这个家里是相同的,你媳妇,我
女婿,趁着吃饭,我们来谈谈迦纳利群岛那幢房子的处理,我,代表妈妈讲话,你们双方都
不要激动……”  我看着每一张突然沉静下来的脸,心,又完全破灭得成了碎片,随风散去。  你们,是忘了荷西,永远的忘记他了。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我看了一下疼爱我的公公,他吃饭时一向将助听器关掉,什么也不愿听的。  “我要先吃鱼,吃完再说好吗?”我笑望着姐夫。  姐夫将餐巾啪一下丢到桌子上:“我也是很忙的,你推三阻四做什么?”  这时妈妈突然戏剧性的大哭起来。  “你们欺负我……荷西欺负我……结婚以后第一年还寄钱来,后来根本不理这个家了…
…”  “你给我住嘴!你们有钱还是荷西Echo有钱?”  妹妹叫了起来。  我推开了椅子,绕过夏米叶,向婆婆坐的地方走过去。  “妈妈,你平静下来,我用生命跟你起誓,荷西留下的,除了婚戒之外,你真要,就给
你,我不争……”  “你反正是不要活的……”  “对,也许我是不要活,这不是更好了吗?来,擦擦脸,你的手帕呢?来……”  婆婆方才静了下来,公公啪一下打桌子,虚张声势的大喊一声:“荷西的东西是我的!”  我们的注意力本来全在婆婆身上,公公这么一喊着实吓了全家人一跳,他的助听器不是
关掉的吗?  妹妹一口汤哗一下喷了出来。  “呀——哈哈……”我扑倒在婆婆的肩上大笑起来。  午后的阳光正暖,伊丝帖与我坐在露天咖啡座上。  “你不怪他们吧!其实都是没心机的!”她低低的说,头都不敢抬起来看我。  “可怜的人!”我叹了口气。  “爸爸妈妈很有钱,你又不是不晓得,光是南部的橄榄园……”  “伊丝帖,连荷西的死也没有教会你们一个功课吗?”我慢慢的叹了一口气。  “什么?”她有些吃惊。  “人生如梦——”我顺手替她拂掉了一丝树上飘下来的飞絮。  “可是你也不能那么消极,什么也不争了——”  “这件事情既然是法律的规定,也不能说它太不公平。再说,看见父母,总想到荷西的
血肉来自他们,心里再委屈也是不肯决裂——”  “你的想法还是中国的……”  “只要不把人逼得太急,都可以忍的。”  我吹了一下麦管,杯子里金黄色的泡沫在阳光下晶莹得眩目。  我看痴了过去。  “以后还会结婚吗?”伊丝帖问。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笑望着她。  远处两个小孩下了秋千,公园里充满了新剪青草地的芳香。  “走!我们去抢秋千!”我推了一下妹妹。  抓住了秋千的铁链,我一下子荡了出去。  “来!看谁飞得高!”我喊着。  自由幸福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么真真实实,不是假的。  “你知道——”妹妹与我交错而过。  “你这身黑衣服——”我又飞越了她。  “明天要脱掉了——”我对着迎面笑接来的她大喊起来。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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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谈话记录之一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
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
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
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
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
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  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
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
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
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
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
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
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
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罗!表弟来
罗!”  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
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是他,匆
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我
紧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我又问:“你
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
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块台币),然后说:  “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
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
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
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  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
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
说:  “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
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
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
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
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满喜欢他的。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
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
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
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
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
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
。”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
,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
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
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一下,问
:“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
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
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
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
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  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
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  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
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
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
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
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
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
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
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
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
o再见!EA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
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
!”  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
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
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又说:  “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好呀!”
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
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
,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
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
”打开了信,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
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
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
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
,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我已经不
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
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结果那
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
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
,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  “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
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
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
,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
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
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
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
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
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
,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
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
:“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
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
:“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
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
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
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
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  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
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
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
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
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
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
,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
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
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
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
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
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
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
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
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
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
!”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
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
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
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
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
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  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
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
死……。”  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我们怎么
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
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
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
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你要叫他爸爸  我的父母要到迦纳利群岛以前,先到西班牙,荷西就问我看到了我爸爸,该怎么称呼?
是不是该叫他陈先生?我说:  “你如果叫他陈先生,他一下飞机就会马上乘原机回台北,我不是叫你父亲作爸爸吗?
”他说:“可是我们全家都觉得你很肉麻呀!”原来在西班牙不叫自己的公公婆婆作父亲、
母亲,而叫××先生,××太太。但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拒绝称呼他们为先生、太太,我的
婆婆叫马利亚,我就称她马利亚母亲,叫公公作西撒父亲。荷西就说:“我,叫爸爸陈先生
好了!”  我说:“你不能叫他陈先生,你要叫他爸爸。”结果我陪我的父母在西班牙过了十六天
,回到迦纳利群岛,荷西请了假在机场等我们。我曾对他说:“我的生命里有三个人,一个
是爸爸,一个是妈妈,还有就是你,再者就是我自己,可惜没有孩子,否则这个生命的环会
再大一点,今天我的父母能够跟你在一起,我最深的愿望好像都达成了,我知道你的心地是
很好的,但你的语气和脾气却不一定好,我求求你在我父母来的时候,一次脾气也不可发,
因为老人家,有的时候难免会有一点噜嗦。”他说:“我怎么会发脾气?我快乐还来不及呢
!”为了要见我的父母,他每天要念好几小时的英文,他的英文还是三年以前在奈及利亚学
的。当他看到我们从机场走出来时,他一只手抱着妈妈,另一只手抱着爸爸,当他发现没有
手可以抱我时就对我说:“你过来。”然后他把我们四个人都环在一起,因为他已经十六天
没有看到我了。然后又放开手紧紧地抱抱妈妈、爸爸,然后再抱我。他第一眼看到爸爸时很
紧张,突然用中国话喊:“爸爸!”然后看看妈妈,说:  “妈妈!”接着,好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下头拚命去提箱子,提了箱子又拚命往车
子里乱塞,车子发动时我催他:“荷西,说说话嘛!你的英文可以用,不会太差的。”他说
用西班牙文说:“我实在太紧张了,我已经几个晚上没睡觉了,我怕得不得了。”那时我才
明白,也许一个中国人喊岳父、岳母为爸爸妈妈很顺口,但一个外国人你叫他喊从未见过面
的人为爸、妈,除非他对自己的妻子有太多的亲情,否则是不容易的。回到家里,我们将房
间让给父母住,我和荷西就住进更小的一间。有一天在餐桌上,我与父母聊得愉快,荷西突
然对我说,该轮到他说话了,然后用生硬的英语说:“爹爹,你跟Echo说我买摩托车好
不好?”荷西很早就想买一辆摩托车,但要通过我的批准,听了他这句话,我站起来走到洗
手间去,拿起毛巾捂住眼睛,就出不来了。从荷西叫出“爹爹”这个字眼时(爹爹原本是三
毛对爸爸的称呼),我相信他与我父母之间又跨进了一大步。  我的父母本来是要去欧洲玩的,父亲推掉了所有的业务,打了无数的电话、电报、终于
见到了他们的女婿,他们相处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和荷西曾约定只要我俩在一起小孩子
还是别出世吧,如果是个女的我会把她打死,因为我会吃醋,若是个男孩,荷西要把他倒吊
在阳台上,因为我会太爱那孩子,事后,我也讶异这样孩子气及自私的话竟会从一对夫妻的
口中说出。当我的父母来了一个月后,荷西突然问:  “你觉不觉得我们该有一个孩子?”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又说:“自从爸妈来
了以后,家里增添了很多家庭气氛,我以前的家就没有这样的气氛。”永远的挥别
  在我要陪父母到伦敦以及欧洲旅游时,荷西到机场来送行,他抱着我的妈妈说:“妈妈
,我可不喜欢看见你流泪哟!  明年一月你就要在台北的机场接我了,千万不要难过,Echo陪你去玩。”我们坐的
是一架小型的螺旋桨飞机,因为我们要住的那个小岛,喷气机是不能到的。上飞机前,我站
在机肚那里看荷西,就在那时,荷西正跳过一个花丛,希望能从那里,再看到我们,上了飞
机,我又不停的向他招手,他也不停的向我招手,直到服务小姐示意我该坐下。坐下后,旁
边有位太太就问我:“那个人是你的丈夫吗?”我说:“是的。”她又问荷西来做什么,我
就将我父母来度假他来送行的事简单的告诉她,她就告诉我:“我是来看我儿子的。”然后
就递给我一张名片,西班牙有一个风俗,如果你是守寡的女人,名片上你就要在自己的名字
后面,加上一句“某某人的未亡人”,而那名片上正有那几个字,使我感到很刺眼,很不舒
服,不知道要跟她再说些什么,只好说声:“谢谢!”没想到就在收到那张名片的两天后,
我自己也成了那样的身份……  (说到这里,三毛的声音哽咽,她在台上站了很久,再说不出一句话来,演讲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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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生活                                 ——谈话记录之二  晚上七点半。外头是倾盆大雨。  在耕莘文教院的讲堂里,原只安排两百个的座位,却挤了不下六百人,大门口是怎么都
挤不进去了。文教院的陆达诚神父陪着主讲人三毛女士在前头领路,嘴里一迭声嚷着:  “对不起,请让路!请让路!”  三毛依然长发披肩,黑色的套头毛衣下是件米色长裙,脸上有着淡淡的妆,素净中更透
着几分灵秀。瞧着讲堂中拥挤的情况,三毛紧张了,直问人:“我要不要带卫生纸上台?这
么多人,这么多人,我怕我自己会先‘下雨’。”三毛是担心面对这么多人演讲时,说着说
着会控制不了情绪而流泪,她却说成“自己先下雨”,倒教旁人先笑开了。  站在讲台上,三毛用一贯低低柔缓的声调,对满堂或坐、或站、或席地的朋友说:“没
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尤其今晚外头的雨这么大。”然后三毛就开始演说今晚的讲
题:我的写作生活。下雨天看到这么多朋友真好各位朋友:  很抱歉今天晚了一刻钟才开始,我是很守时的人,刚刚我一直在等陆神父来带我。  最近我的日子过得很糊涂,一直记不清是哪一天要演讲,直到前天有位朋友打电话给我
说:我们后天在耕莘文教院见。  我吓了一跳,不过,我那时想,没关系,大概只有二十个人。  可以随便说说,可是没想到我在台湾有这么多的朋友。  今天又在下雨,听说这一阵台北不是雨季,可是我回来以后,发觉总是在下雨。我以为
今天不会有那么多朋友来,看见你们,我很怕,一直想逃走。  希望我的话对各位不会有不好的影响过去我教过书,常上讲台,但教书的时候有课本,
现在跟各位说话没有课本,我担心今天随口所说的,对各位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我特别要
提出一位年轻读者的来信,做为今天这个谈话的开始。刚回台湾时,我收到一位高中女生的
来信,我记不得她的名字了,这位读者说她在初三的时候,因为升学压力太重而想自杀,在
那个时候,她看了我的书,因而有了改变,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改变,可是她一直说是我的书
救了她。我觉得这个孩子有点“笨”,因为,任何一本我的书都救不了你,只有自己可以救
自己,别人不能救你的。她说她现在已是高中生了,而最近我丈夫的去世,她说她觉得人生
还是假的,她还是要死。我收到这封信好几个月了,一直不知怎么回信,可是我很挂念这位
朋友,因为她的信写得很真诚。希望她还是把我忘记吧,因为这是一个不好的影响。  不知道这位朋友今天有没有在场,或是有她的朋友,请转告她,信收到了,并请她千万
不要灰心,因为别人的遭遇毕竟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从未立志做作家,倒曾下过决心要当画家的妻子今天的讲题是“我的写作生活”,我实
在只是一个家庭主妇,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把我当作家看,这种改变,使我很不习惯,
而且觉得当不起。作家应该是很有学问或是很有才华的人,我呢,做了六年的家庭主妇,不
曾是专业作家,以后也不会是。  我从来没有立志要做作家。小时候,父母会问,师长会问,或者自己也会问自己:长大
了要做什么?我说就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太太。“有没有对象呢?”他们会问,我说:  “有的。”“是谁呢?”“就是那个西班牙画家毕卡索!”因为小时候,我很喜欢美术
。以后,写作文的时候,我总说要做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妻子,并没有说自己要成为艺术家。  我的功课不行,数学考零分,唯一能做得好的只有国文,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
是我“捉刀”的小时候,数学成绩很不好,常常考零分,有一次考得最高分是五分,我都不
知道是怎么搞的,应该也是零分才对。我的作文好,小学五年级时参加演讲的演讲稿是自己
写的,每次壁报上一定有我的作品,我的家庭很幸福,可是有一次,我把老师感动得流泪了
,因为我告诉他我是孤儿,还写了大约有五千字的《苦儿流浪记》。  进了初中以后,班上同学大约有十个人的作文是我写的。  因为他们写不出来,我就说拿来拿来,我替你写。后来,又学写唐诗,在作文本上写了
十几首。我发觉自己虽然别的事做不好,但还可以动笔,这是一条投机取巧的路。  初二时,不喜欢学校生活,离开学校自己念书。到了大学,我跟许多高中毕业的同学一
起念哲学系,发现我的国文比不上他们,大一的国文考试,《春秋》是什么时候,谁写的作
品之类的题目,我都不晓得,所以国文就不及格了。后来我去找老师,我说:“老师,我是
少年失学,不知道《春秋》是什么时代修的,我觉得这是文学史的问题。”老师说:“你应
该晓得的呀!”我说:“对!我知道的也是国文类的,可是并不是这一类的。”后来他说:
“那你要补考罗。”我说:“补考还是不会及格的,只有一个方法,我可不可以补给你六篇
作文。”他问我要写多少字,我说随我写吧。  瞎编的故事竟把老师感动哭了后来,我写了一篇三万多字,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
童年生活,从我的祖父开始讲起,中间还有恋爱故事,其中我伯父并没有恋爱,是我编的。  老师要求我用毛笔写,我写不来,就用签字笔写成毛笔字的味道。这篇写得非常好,故
事有真有假,还有情节,老师看了,把我叫过去,说:“你是我的学生中最有才华的。你写
的关于上一代的事,都是真的吗?”我就说:“真假你还是别管吧,这篇作品你还喜欢吗?
”他说:“老师看了很感动,一夜没有睡觉,老师都流泪了。”  我很幸运,打小学到现在投稿没被退过这件事以后,我发现自己从小做什么事都不对劲
,不顺利,最顺利的事就是写文章,因此,在大学里我就开始写文章,但也不是很勤的。我
有一个很光荣的纪录是从小学开始投稿,到现在还没有被退过稿。  我的青少年时代出了一本书《雨季不再来》,这本书是被强迫出版的,因为如果我不出
书,别人也可以把那些文章辑成一个集子出书,而我连版税都拿不到。其实那些东西都很不
成熟,都不应该发表,是我在二十二岁以前发表的文章,文字非常生涩,感情非常空灵,我
不喜欢空灵这两个字,但那是那个时期我写时所不能伪装的一些感情,这是我的第一本书。  写作在我生活中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它是蛋糕上面的樱桃然后,我离开台湾到西班牙
去,生活的改变以及其他一些事,使我停笔了。有位朋友每回写信总说,你不写实在太可惜
了,因为你才刚刚开始写。我就跟他说:我现在正在改变中,这时候不想写东西,免得将来
后悔。这位朋友是个编辑,他说,好的,我等你,我要等你几个月呢?我说:你慢慢的等。
这一等,等了十年。  有一天,我坐在沙漠的家里,发觉我又可以写作了。所以,我觉得等待并不是一件坏事
情,不要太急。现在又有朋友在问我:三毛,你又不写了,要多久才会再写呢?我说,你别
急,等我。他说:要等多久呢?我说:大概要另外一个十年。他一听,马上说:那不是等死
了吗?我说:这究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手里,如果硬逼着我写,反而写不好,而十年以后,
我也许又是另一个面目出现了。  我认为写作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有人问我:你可知道你在台湾是很有名的人吗?我说
不知道,因为我一直是在国外。他又问:你在乎名吗?我回答说,好像不痛也不痒,没有感
觉。他就又问我,你的书畅销,你幸福吗?我说,我没有幸福也没有不幸福,这些都是不相
干的事。又有别人问我,写作在你的生活里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吗?我说:它是最不重要的一
部分。他又问:如果以切蛋糕的比例来看,写作占多少呢?我说:就是蛋糕上面的樱桃嘛!  生活比写作重要;我重视生活,远甚写作也许,各位会认为写作是人生的一种成就,我
很真诚的说一句:人生有太多值得追求的事了,固然写出一本好书也可以留给后世很多好的
影响。至于我自己的书呢,那还要经过多少年的考验。我的文字很浅,小学四年级的孩子就
可以看,一直看到老先生,可是这并不代表文学上的价值,这绝对是两回事。  有一年,我正在恋爱,跟我的荷西走在马德里的一个大公园,清早六点半,那时我替《
实业世界》写稿,那天已到交稿的最后一天了,我烦得不得了。我对荷西说:明天不跟你见
面了,因为我一定要交稿了。荷西说:这样好了,明天清早我再带你来公园走,走到后来,
你的文章就会出来了。我继续跟他在公园里走,可是脑子一直在想文章的事,这时,看到公
园的园丁,在冬天那么冷的清早,爬到好高的树上锯树。  我看了锯树的人,就对荷西说:他们好可怜,这么冷,还要待在树上。荷西却对我说了
一句话,他说:我觉得那些被关在方盒子里办公,对着数目字的人,才是天下最可怜的。如
果让我选择,我一定要做那树上的人,不做那银行上班的人。  听了荷西的这番话,我回家就写了封信给杂志编辑说,对不起,下个月的专栏要开天窗
了,我不写了。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  所以我是一个很重视生活的人,远甚于写作,写作只是我的游戏之一。别人也许会问:
你是不是游戏人生呢?我要说:我是游戏人生。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来玩的,孔子就说“游
于艺”,这几个字包含了多少意义,用最白话的字来说就是玩。我说的玩不是舞厅的玩,也
不是玩电动玩具的玩,或者抽大麻的那种,不是,我的人生一定要玩得痛快才走,当然走不
走不在我,但起码我的人生哲学是做任何事一定要觉得好玩地才去做,绝不会为了达成一个
目的,而勉强自己。我说这话是非常紧张的,这句话说出来很不好,但这只是对我自己,不
是对别人,而且我的人生观是任何事情都是玩,不过要玩得高明,譬如说,画画是一种,种
菜是一种,种花是一种,做丈夫是一种,做妻子也是一种,做父母更是一种,人生就是一个
游戏,但要把它当真的来玩,是很有趣的。  很多人看了我的书,都说:三毛,你的东西看了真是好玩。我最喜欢听朋友说“真是好
玩”这句话,要是朋友说:你的东西有很深的意义,或是说——,我也不知怎么说,因为很
少朋友对我说这个,一般朋友都说,看你的东西很愉快,很好玩。我就会问:我写的东西是
不是都在玩?他们说:是啊。  一个小朋友告诉我:“你写的东西好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前不久我碰到一个小学四
年级的小朋友,他说:你的东西很好玩。我觉得这是一种赞美,过去写的东西不好玩,像《
雨季不再来》,因为年纪轻不知道怎么游戏人间,过了好苦闷的青少年时代。后来知道自己
在世上的时间,过一天就短一天,我一定要享受人生。怎么享受呢?像我的《沙漠中的故事
》,对不起,又提我的书。第一篇《沙漠中的饭店》就是玩做菜,第二篇《结婚记》是如何
结婚,扮家家酒,第三篇写在沙漠里替人看病,也是玩,还有一篇很好玩的叫《沙漠观浴记
》,看当地的人如何洗澡。这些东西都是在心情很好时,发现自己的生活这么美丽,为什么
不把它写出来呢?不知不觉就写出来了,并没有所谓的“使命感”或是“文以载道”,我都
没有。  虽然我写的都是些平淡的家庭生活,很平淡,但有一点不得不说,很多生活枯燥的朋友
给我来信说我的文章带给他们快乐,我在这里要强调的是:你的生活就是你的文章。我是基
督徒,我要感谢天地的主宰——我们称为神,因为它使我的生活曾经多彩多姿过,至于将来
会怎么样,不知道。  为什么我的笔名叫“三毛”?停笔十年后第一次投稿被刊出的我来说说停笔十年后,第
一次投搞到《联合报》,刊出来的感觉。写稿的时候还不知道该用什么名字,我从来不叫三
毛,文章写好后,就想:我已不是十年前的我了,改变了很多,我不喜欢再用一个文诌诌的
笔名,我觉得那太做作,想了很久,想到自己只是一个小人物,干脆就叫三毛好了。后来又
要跟荷西解释三毛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听懂了,他画了一个人头,头上三根毛,说:三毛就
是这个吗?我说:是呀!  荷西说:哎呀,这一向是我的商标嘛!  这篇文章寄出以后,一直患得患失,心理负担很重,我知道这不是一篇很有内容的文章
,只是比较俏皮一点而已。结果,十天后,我接到寄至撒哈拉沙漠的《联合报》航空版,看
见文章登出来,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实在是太快了。我拿了这张报纸就走,那时我和荷
西还没有车子,可是我实在是等不及了,手拿报纸就在沙漠上一直走,打算走到工地去告诉
他,我走在他的交通车会经过的路上,后来,交通车过来了,他看见我就叫司机停车,我往
他跑过去,他说:不得了,你已经投中了!我说,是,是,就在这里。他问:你怎么证明那
就是你呢?我说:你看了那个笔名的字嘛!那真是很快乐的一天,到现在都不能忘记,十年
以后,第一次写文章,在沙漠里,只有一个人可以分享,而这个人是看不懂我的文章的人,
可是还是很高兴,像孩子一样在沙漠里跳舞。  爱、希望和幸福,是上天给人们的礼物那以后写了很多沙漠的文章,直到现在还有很多
没有写出来,很多朋友说,你跟我们说的沙漠和你写的沙漠不一样,因为有很多很好听很神
秘的东西都没有写。我说,这并不可惜,我的人生里还有更大的幸福。他说:可是读者在等
你的文章。我说:读者有读者的幸福,他们不应从我这儿得到幸福,他们应该自己追求自己
的幸福。当然,我认为一个作家是不是受欢迎,是不是受到欣赏,作家自己固然也有努力,
但是读者的热情也是一份极大的鼓励和共鸣。  有位朋友告诉我:三毛,你跟每一个人都可以做朋友。我说:我是一个人很孤僻的人,
有时候多接了电话,还会嫌烦嫌吵。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你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吗?你
始终教人对生命抱着爱和希望。这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说的。然而就却说:我都一天
到晚想跳楼呢!他又说:可是,这次你回来还是给我这种感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就是
这次你回来,还是给四周的朋友们对人生的信心和盼望,这是你自己所不自觉的。我听了这
句话后,觉得是他给我的鼓励,而不是我给他的鼓励,因为爱、希望和幸福,都不是物质的
,我始终认为这是上天的礼物。我们有这么多器官,像座化学工厂,这是很普通的事,但对
抽象无形的东西,绝不是器官所能产生的,思想、爱、信、望都不是。  婚姻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之一;对男孩女孩都一样我发现今天在座的,女孩子比男孩子
多,以我个人的经验,我愿意告诉各位朋友,尤其是女孩子——婚姻是人生最幸福的事。不
要怕,如果各位有很多未婚的朋友的话,跳开写作的题材不谈,我很诚恳的说,人生最大的
幸福,对男孩女孩都一样,可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不知道男孩子的心理,婚姻是人生最美
的事情之一。以我体验的生活,我去过很多国家,包括东欧一些地区还不太承认中华民国护
照的时候,我已经用中华民国护照堂堂正正去过很多无邦交的国家,去过很多奇奇怪怪的国
家,非洲、欧洲、南美,看过不同的人,吃过不同的食物,学过不同的语言,这都不是人生
的幸福。我始终强调婚姻的幸福和爱,我的文章挑不出一些一般人认为有深度的人性矛盾的
地方,我的文章比较少,也许好的文学对人性的描写比较深刻,但是,我长大后,不喜欢说
谎,记录的东西都是真实的,而我真实生活里,接触的都是爱,我就不知道还要写什么恨的
事或矛盾的事,或者复杂的感情,因为我都没有。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过去我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到了三十一、二岁的时候,我开始变成越来越单纯,甚至于
刚回台北的时候,看到汽车还会怕,听见电话铃响会不习惯,因为结婚以后六年间,我们家
都没装过电话。后来可以装电话了,我和我先生想了一下,他说:“我们还是不要吧!”我
说:“好,我们不要电话。”所以请我来谈谈我的写作生活的话,对于一些真正热爱写作的
朋友,可能得不到什么,但是我有信心,我相信有很多朋友,在爱情上有疑惑,或者有恐惧
的话,以我自己的经验,我还是告诉各位婚姻是一件值得一试的事。  我的写作生活,如果不是我的丈夫荷西给我自由,给我爱和信心,那么一本书都写不出
来。再说,我翻译了一套西班牙文的漫画书叫做《娃娃看天下》,这本书过去我不太重视它
,现在我非常的重视它,所以我又把它交给皇冠出版社再印,这本书大概有一千页,是我们
家庭生活的一部分。这不能算是写作,算是家庭生活。整整八个月的时间,我们吃完晚饭,
我先生和我就把电视关掉,门锁起来不许人进来,开个小灯,他坐在我对面,开始翻译《娃
娃看天下》,经过八个月译了一千页。所以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这真是奇怪
,别人一定说,今天去听三毛讲话,她真是胡说八道,乱讲的,因为她说的是这样奇怪的话
,“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但是我还要说一句,“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
情观。”  我的作品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不真实的事情,我写不来我希望不要再等十年我就能
够再拿笔写,我以后要走我的路,找寻我的路,但是有一点,我知道我做不到的,就是写不
真实的事情。我很羡慕一些会编故事的作家,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很会编故事,他们可以编
出很多感人的故事来,你问他:“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的,那么
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创作的方向,但是我的文章几乎全是传记文学式的,就是发表的东西一定
不是假的。如果有一天你们不知道我到世界哪一个角落去了,因为我又要走了。你们在没有
看到我发表文章的时候,也许你们会说:“三毛不肯写,因为她不肯写假话。她要写的时候
,写的就是真话。当她的真话不想给你知道的时候她就不写。”所以说,各位今天来听我说
话,实在是白来。  我是个好家庭主妇,与荷西在一起的六年是上天给我的恩赐一定有人奇怪,为什么我离
开台湾十年,没有写过文章,结婚以后反而写文章?别人都说作家如果是家庭主妇就不能写
文章,否则柴、米、油、盐弄不清楚。我是个家庭主妇,非常管家,因为喜欢家。我认为神
给了我六年了不起的日子,我相信我的丈夫来到我的生命里他是负有很重要的任务、使命,
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六年来,他带我去这里,去那里,去撒哈拉沙漠,他让我做一个自
由的妻子,从来没有干涉过我,让我的个性自由发展,虽然他不了解我的文章,可是他跟每
个人说:“我的太太是作家。”大家都不太相信,他不懂中文,却非常骄傲这点。出了一本
书叫《温柔的夜》,以后就没有再写,朋友问我,《联合报》痖弦先生也常写信给我:“三
毛怎么不写了呢?也不敢催你。”我就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爱护我的朋友的来信,其实我几
乎有一年时间,就是最后……我现在说话有一个坏习惯,会说“这是最后一年,”所谓最后
一年就是我先生在世的最后一年。平常我写稿的习惯是晚上写,白天睡觉。在最后一年的时
候,我突然发觉我写稿时,我先生是早上睡觉,而他应该早上六点钟起来,所以晚上十一点
时,我跟他说:“荷西,你去睡觉,我要开始写稿了,因为我实在欠人太多,没办法,你去
睡觉。”他就把我的茶放好去睡,我就不管他开始抽烟、喝茶,把自己放到文章里去。  为了荷西睡不着觉,我又停笔了最后一篇文章写的是《永远的马利亚》,记得写了将近
四天,而且写得不好,写到早上六点钟的时候,偷偷溜进卧室睡觉,我小心的走进去,怕吵
醒荷西,结果发现他拿被单蒙在头上,我一进去,他就“哇!”的一声跳起来了,大叫一声
:  “你终于写完了!”我就问他:“你没有睡?”他说:“我不敢讲,因为房子太小了,
我也不敢动,我就把被单蒙着头,看你几点钟会进来嘛!结果你终于写完了。”我问他这种
情形有多久?  他说:“不是继续了多久,从你跟我结婚以后开始写文章,我就不能睡觉。”我说:“
你知道我在外面,为什么不能睡?”我骂他,因为我心疼。我说:“你为什么不睡觉?”他
说:“我不晓得,我不能睡。”我说:“那我就不能写文章了啊!”他说:  “你可以写。”于是我说我下午写,他说好陪我写,我说可是晚上还要写,他说好。于
是我每写一个钟头就回头看他,他翻来覆去的不能睡,后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你忘了
吗?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睡觉的时候一定要拉着你的手。”我听了之后一阵黯然,简单的说:
“荷西,那么我从今以后停笔了。”从那时候开始有十个月,我真的没写,别人问我,我说
先生不能睡觉,他们觉得好笑说:“他不能睡别理他好了!”我说:  “他的工作有危险性的,我希望他睡得好。”后来我的父母来问为什么十个月没写文章
,我说:“荷西不能睡觉。”父亲问为什么荷西不能睡觉?我说:“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他
不能睡觉。”他们又追问,后来我说了,因为我们是很开明的家庭,我说:“六年来,他不
论如何睡,一翻身第一件事一定找我的手,然后再呼呼大睡。”  所以,荷西和我的生活如果继续下去,可能过些年以后三毛也就消失了,我也跟我的母
亲说:“对一个没念什么书的人,五本书太多了,我不写了。”我母亲问为什么?我说:  “我生活非常幸福,如果我的写作妨碍我的生活,我愿意放弃我的写作。”母亲说这是
不相冲突的两件事情,但是我还是没有写,直到荷西离开这个世界。答复听讲者的问题  我想我留点时间,给爱护我的朋友发问。这是我回台北后第一次面对这么多朋友,我的
心里有感谢有感动,有慌张害怕,但是我很高兴各位能跟我谈谈。现在还有二十分钟时间。  问:三毛小姐,你以后准备住哪里?  答:以后住哪里,我说不上来。我觉得人的路当然要靠自己的脚走,可是我们上面还有
一位神,它默默地在带领你,可是你不晓得。我本来在一个小岛上住着,那个岛只有两万人
,八百多平方公里,我父亲、母亲去了以后惊叹:“桃花源原来就在这个地方。”我以为自
己会在哪里住下去,结果还是离开了。下个月要离开台湾,到很多的地方,走很多的国家,
因为飞机票钱差不多,然后回到西班牙,但是,我想我以后会常回台湾。的确,是有朋友问
我要到哪里去,我说要到这里、那里,因为从今以后没有人等我了,我慢慢的走和快快的走
是一样的,所以将来住哪里,我真的不知道。问这题目的朋友,如果你知道去哪里好,请告
诉我。  问:流浪是很孤独的,你如何排除你生活上的孤寂?  答: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
,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这样的人不必去流浪,因为他流浪的话
,一定半路就回来的。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地方学业已经完成了,而且
找不到事情怎么办呢?我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
经历是被迫的。当然我去了很多国家游历,但是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
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所以,怎么使流
浪者快乐是很难的事情。在这个问题上我没有答案。很奇怪,我发觉前一个问题和这个问题
,我都没有答案。  问:你与荷西在沙漠里找化石,结果荷西掉到流沙里去,你当时的心情如何?  答:这篇文章叫做《荒山之夜》。是的,荷西那次快要死了,遭遇困难的时候也不知道
自己的心情。我记得我再开车回来找荷西的时候,发现流沙不见了,因为找错了地方。我第
一个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我怕得不得了,怕得发抖。  我知道这个朋友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他不问我这次的心情,而那一次是同样的心
情。我这一生没有遭遇过像这样的恐惧,这次荷西去世的时候,是一位英国太太来告诉我的
。那是晚上一点钟,她来敲门跟我说:“Echo,你坐下来。”  我没坐,我问:“荷西死了?”她说:“没有,你坐下来我再告诉你。”我说:“他死
了?”英国太太把我扶住,我再问她第三次:“你是不是来告诉我荷西死了?”她说:“他
们正在找荷西的尸体。”我第一个感觉是怕,怕得不得了,我一生没有那么不勇敢过,以前
我想自己是很勇敢的人,问我失去荷西的心情如何?我说的是一个人有时候会遭遇到他不能
承受的事,圣经上说“我给你的都负担得起”,可是在面对不能失去的时候,会觉得自己负
担不起,怕自己变成半个。我当时心情很复杂,因为面对要失去最不能失去的,接着的反应
就是我不能,我不要失去。这是怕,怕成疯狂,可是最后还是来了。  问:《橄榄树》这首歌是在什么心情下写的?  答:《橄榄树》是在九年前写的一首歌。我的朋友李泰祥先生要我写一些歌词,他催着
我写,我一个晚上写了九首,其中一首就是《橄榄树》。因为我很爱橄榄树,橄榄树美。我
的丈夫荷西的故里在西班牙南部,最有名的就是产橄榄。但是,我当时写《橄榄树》这首歌
,是五百块钱就卖断了,今天我买录音带送朋友花的钱,比我得到的钱还要多。我今天不是
要说我赚多少钱的问题,而是说这首歌中有两句不是我写的,因为这首歌起初是卖给歌林,
后来再转给新格,所以版权上有一些问题。这首歌我不会唱,好像有一句是“流浪是为了天
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什么的,我要声明一下,因为现在的《橄榄树》和我当初写的不一
样,如果流浪只是为了看天空飞翔的小鸟和大草原,那就不必去流浪也罢。  问:如果你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小孩,你会如何照顾他?  答:我想他生下来的时候,我会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这是第一步。然后爱他,
对不对?如果你有个小孩你怎么办?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用一块干净的布把他包起来,一包起
来就表示对他的爱心。如何教育?很简单,爱他,爱是最重要的,我想是这样,我自己没有
孩子。  问:你说你小时候喜欢编故事,长大以后却写的是真实故事,其中的心路历程转变又是
如何?  答:很简单,因为小孩子的时候,放学的那条路是一样的,大家穿的那双白球鞋也是一
样的,制服也一样,都绣了学号,所以做孩子的时候非得想像不可,因为生活非常平淡。  虽然我们那时走田埂上学很好玩,但还是很单纯,所以我喜欢编故事。可是长大以后,
我来不及编故事了,因为自己遭遇到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写的,我想应该先把自己真实的故事
写完再来编,但是我一直写不完,所以我就不编了。  问:你喜欢美术,请问你如何喜欢?  答:我真不知如何回答我如何喜欢美术。我想每个人都有一点天赋,是神给你的。我对
美术的敏感度到什么程度?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我的老师打幻灯片,还没对准焦距一
晃,我就说:“你今天要放高更的东西。”他说你怎么知道?  我说,看见色彩就知道了。我想各位都有自己了不起的天赋,或是画、或是音乐,每个
人一定有的。我觉得是美术喜欢我,不是我喜欢美术。  问:三毛,最近情绪好吗?请多保重。祝福你。  答:谢谢这位朋友。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婚姻终止
,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
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
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件事上我只是把我
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问:你说你不知道将来的事,请问你是不是宿命论者?  答:我是不是宿命论者?我想路是自己跨出去的,你不能坐在屋子里说自己是宿命论者
。我不是完全的宿命论者,但是我相信我们在世界上有个人的年限,这点我是不否认的;但
是要遭遇到什么事情,这跟个性有很大的关系,有一点是先天,有一点是后天的。所以我不
知道我将来的路,因为我有很多想法,都不能实现,要不然现在是二月,荷西应该站在我的
身边才对,因为我们本来存钱,准备今年一月两个人一起回台湾。我不知道未来,我把将来
交在冥冥中主宰的手里,一点也不急,就等着它告诉我应走的路。  问:你初到西班牙是抱什么心情?找寻什么?动机何在?可不可以说是你一生的转折点?  答:去西班牙是我一生很大的转折点,但并不决定于地理因素,而是个人环境上一个很
大的转变——离开了父母。我父母宠爱我,那时我已经上大学了,它们疼我疼得不得了,有
时风雨太大,我有鼻过敏毛病,母亲就会说,你不要上阳明山了,今天在家里念书。那时我
有一个感觉,就是我一定要离开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照顾我太周到了,我不能建立自己的人
格。  所以去西班牙这个国家不是转折点,离开家庭才是我的转折点,这不是我跟家庭有不好
的关系才离开,我很爱他们。  但是你看那些动物长大的时候,做母亲的要把他们踢出去。我的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
的身边。看纪录片,小熊长大,母熊一定把它赶出去,而我母亲却一直把我摆在她的身边。
我下定决心离开台湾,不是我要到国外追求什么,或是崇洋,绝对不是,我是最喜欢中国文
化的,因为里面包含太广,太神秘了。我离开只是想建立自己。去西班牙,去美国或者去英
国都不是转折点,而是我离开了父母才是转折点。  问:信要写到何处,你才收得到?  答:我想人有一种很重要的天赋就是“心电感应”,真的。  我这次回来收到很多的信,没有回,觉得很抱歉,但是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人跟人之间
“知心”最重要,信能写的实在太有限。写到哪里?写在你的心里嘛!我会知道的,不要写
出来了,你在心里想我,念十遍我就晓得了。所以我说不要写信,彼此心里知道就好,我记
得各位,各位也记得我,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我要走很多地方。谢谢!  问:如果在这世上再有一个很爱你的人,指的是婚姻关系,你会不会答应?  答:我有一个很爱的人在我心里,叫荷西。这问题不能说,不可说,不知道。我想百分
之九十九点九是“不”,因为我已经有了。  问:你想荷西愿意你继续流浪,还是另找一个归宿?  答:这是很私人的问题,我想荷西最主要是希望我幸福,用哪一种形式都不重要。在台
北好?还是流浪好?是另外找一个人叫他荷西?我不是刻意流浪,而是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
去,我现在住我父母的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家。我今天出来时,父亲硬塞钱给我坐车,我
觉得这情形不可以,不可以这样下去,他昨天发现我皮包里只有一百多块钱,他今天就赶快
塞钱给我,我觉得我这样在台北下去,又要依赖我的父母。我不是刻意流浪,我要经过很多
地方,是因为机票钱差不多。我不愿意流浪,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在另外一种形式的生活安
定下来。  (注:耕莘文教院陆达诚神父,在三毛女士演讲后说,演讲前三毛女士通过他捐给一个
单位三百五十元美金。三毛虽然自己没有钱用,却把人家给她的稿费捐出去。)  问:你是一位有爱的人,你相不相信有冷酷无情的人?  答:世界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我也碰过冷酷无情的人,当然相信的。  问:如果你的人生观是“游于艺”,只是玩,那么你认为议论婚姻问题的时候,是否应
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方式等现实问题,还是有爱就可以了。  答:我想我的对象是比较单纯的人,因为荷西就是一个大孩子,我在那里学到最好的功
课就是在他面前做一个完全的真人。这绝不是说我任性,而是我有一个好丈夫,他一直跟我
说,我要你做一个真的人,我不要你做一个假的人。我说可是在别人面前还是假的呀,多多
少少总是假的。也许我自己是很干脆的人,所以婚姻是很单纯、很认真的,我们是两个孩子
在一起玩扮家家酒,我们没考虑到年龄、经济、生活的差异。婚姻要不要考虑到经济?我是
很主观的说话,实在说,我结婚时,只有一个床垫子放在地上,铺块草席,还有四个盘子、
四个碗、一个锅,也没有穿白纱,没有花,只有一把芹菜绑在头上,还是走路去结婚的,可
是我要告诉各位,我是世界上最快乐的新娘。我的结婚礼物是个骆驼的头骨,也不是古玩店
买来的,是捡来的。所以我认为婚姻的条件,当然不能说饿得没有饭吃,但是我相信各位都
起码有吃饱的条件。有些女孩觉得有钱,生活比较有保障,这是对的,但我是没有。是不是
只要爱就可以了?我想爱和金钱并不相同。有些朋友最近打电话给我一打就是三个小时、四
个小时,说她们的爱情故事,我听了之后觉得那不是爱情,我说你过两个月再来跟我讲,看
还是不是他。是不是有爱就可以?我要问你,什么才叫爱?也许我是比较老派的人,我希望
结婚时,你戴上他给你的戒指,就是你对他的承诺,如果这一桩婚姻是对的,那么我要做你
的好妻子,或是好丈夫。婚后会有多少多少的问题,但戴上戒指,心里已有承诺,今生今世
,好也好,坏也好,生也好,死也好,爱就来了,这是一条最方便的路。  问:三毛,你为什么这么信神?我很想信,怎么信?  答:我不知道各位有没有喜欢星象的?冬天的时候,你要我把猎户星、大犬星、小犬星
、双子星座、天牛星座、北斗七星画出来,我都可以告诉你,因为我很喜欢天文,但是我读
书不够,读到的就是把天上每个星座都弄清楚。各位不信神的话,我没有办法使你们相信,
因为我也是一个人。但你去看天上的星,我回来后一直找猎户星,发现一点也不灿烂,找天
狼星,因为它是大犬星座最亮的一颗,也不是很亮,台北的星都不是很好看。我问各位,你
们看过一朵花没有?随便摘一朵你去看一看,你会发现这就是一个神迹,真的,我不是迷信
的人。你看母亲生出来的孩子,她那么爱他,我前几天有一位朋友生了孩子,从年初二到现
在完全变了个人,我问她母爱从哪里来的?她说是天生的。什么叫天生的?所以我为什么信
神,因为我一天到晚看到神迹,各位可能认为这解释很牵强,我觉得只要用点心,看天地的
一切,看动物、母亲,都是神迹,我不能说,没法回答,我相信,因为我看到了。言情小说 -网络小说-现代文学-外国文学-学术论文-武侠小说-宗教-历史-经济-军事-人物传记-侦探小说-古典文学-哲学-网上书店
-骆驼为什么要哭泣                                    ——谈话记录之三  我写的书不多,一共五本,这五本书的书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
稻草人手记》、《哭泣的骆驼》、《温柔的夜》。我自己检讨了一下,也一直记得一位作家
对我说过:“你千万不要在题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内
容,直接的由题目表现出来,别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写的内容,那便
不够精彩了。  举几个比较喜欢的例子。譬如说,在我写家庭生活中怎样煮饭给先生吃的事情,我给它
取了一个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国饭店》,这题目是失败的,因为没有内容,没有曲折,也
没有说出中国饭店的秘密,可以说那是一个失败的题目。后来,读者文摘将这篇稿子摘录进
去以后,我将它改成《沙漠中的饭店》,这是第一篇,是一个不算成功的题目。  我将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经过写了下来,这时想到了一句成
语叫《悬壶济世》,已经有一点进步了。  我也曾写过沙漠的朋友如何结婚的事情,因为新娘只有十岁,所以取了一个名字叫《娃
娃新娘》,还是不好,因为题目已透露文章的内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险,掉进了泥滩里去,没有办法出来,我就想是不是要写一篇《沙
漠历险记》呢?后来又想到俄国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这个题目我觉得可以,因为读者
猜不出要写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内慢慢的告诉你,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题目是看
不出来的。  在沙漠里开车,警察常找我麻烦,因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国人,而且他们也知道我没有
驾驶执照,我还在那里跑来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驾驶执照,考了之后,
便想要写一篇叫《沙漠考执照记》,这也不好。本来是一个很平凡的经历,里面写如何考驾
驶执照,想了很久,圣经里有一句话,说雅各在做梦时候,有一个天堂的梯子下来,让他上
去,他上了几格又下来了,大概是这样的一件事情,使我联想到考驾驶执照从报名、到学、
到考“笔试”、到“场内考试”、到“路试”,这都是一级一级的梯子,所以这个考驾驶执
照的故事,本来是一个最平凡的故事,却取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读者还不晓得
我到底要写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写些什么?你这样给他一个引诱时
,他会忍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为止。为什么它要叫天梯?这是间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
再让他看看内容是什么,看完了内容,读者不会觉得天梯和考驾驶执照不合适,因为,里面
有解释。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当地的人如何洗澡,因为他们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着很大的好
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来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题目来写,出了一个最差的题目,叫《沙漠
观浴记》。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边打鱼,因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鱼要开很久的车才能到大西
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说:  “我们把打的鱼带回到沙漠里来,我们来做生意。”我们到沙漠里卖鱼,如果说要取题
目的话,最直接的就是《沙漠卖鱼记》——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鱼字又不能“
赖”掉,因为我的确就是写“鱼”的事情,最后这个题目,我自己很喜欢,就是《素人渔夫
》。在法国有一种业余的画家,他们不是靠出卖他们的画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画,所以叫
自己做“素人画家”,业余画家可以叫素人画家,那么我们星期六卖鱼也应该可以叫“素人
渔夫”。  一般的读者,也许不知道“素人”这个名字,所以“素人渔夫”,他们可能会想,奇怪
鱼是荤的,他们为什么叫素人渔夫?大概是一个吃素的人去打鱼吧!那么这样的题目也是非
常成功,和内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国的时候,好像有一个杂志叫《现代摄影》,他们向我约稿,他们说你一
定要写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两天内交稿。我被他们催得很烦,于是便说:“那这样好了
,我明天早上就交给你,省了一桩心事。”所以我就写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
这题目又很难想,因为我不是一个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题目过分不切题也不可以,想了很久
,在沙漠里拍照的经历,到底要取什什么题目?结果取了个好题目,叫做《收魂记》。因为
沙漠的人,他们的确认为,你照了他的话,他的灵魂会被摄影机吸进去,这对他们是万万不
肯的。这种可说是非常原始的一个地方,你的照相机,他们非常的害怕,所以在这种情形之
下,这篇摄影的文章,就比较成功了,因为取一个好的名字。  又写过一个中篇,记述在西非、奈及利亚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个真实生活
的纪录。当时我们已失业十二个月了,没有事情做,我们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发了信,
因为我先生是潜水工程师,那么这方面,我们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过了十二个月以后,
有朋友介绍我们到奈及利亚,一个很小的德国潜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个月我才
去,这四个月,他没有拿到一毛钱的薪水,他的护照被老板扣起来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时
,可是,为什么他没有离开呢?倒不是为了什么护照扣下来的问题,因为我想当时,对一个
男人来说,失业的心情是非常恐惧的,他怕万一失去了这个工作的话,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
后,才能找到一个他喜欢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经历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
到一张收据,是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时五千美金的工程费,而这个工作是我先生
单独做的,就是说他每一小时替公司赚取五千美金,而我们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
个月,公司却不付,当然我所说的价钱,在台湾或许会觉得每一小时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议
的,可是奈及利亚,是一个石油国家,我的先生也是极专门的人才,所以这个公司的开价是
可能的。这样,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写了一篇文章,那是还有保留的,因为全写的话
,也许读者可能认为我在夸张。结果我们还是在那里住了八个月,拿到了大概三个月的薪水
,最后失败的离开了。  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题目,想不出来。那个时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时候应该是
繁花似锦的时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湾有一个酒家也叫“五月花”,但
是我并不忌讳,我的对象也是台湾的读者。可是我当时想到五月花的时候,也有此种感觉,
觉得我们在那里做事的时候,好像在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也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一样。所以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为什么一个这么不愉快的回忆,取了一个这样美丽的名字,叫做《五月
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提到一句,如果读者不仔细看它,就会忘记——是我先
生工作了十几个小时回来,手指几乎断掉,躺在床上,根本没话说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
我的文章就对他说了一句话,说:“你睡吧!因为在梦里没有呜咽,也只有在梦里才能看见
五月的繁花。”就是这几句,因为这是和题材完全相反的。为什么称五月花?因为我们本来
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们没有得到,这是我取的所有题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
事情,给它这样的一个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读者和我谈起来了,我发觉他们对于这篇文章
印象很深,题目记得很牢,我再问他们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吗?他说的对呀
!因为你没有看见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们离开了沙漠,我们卷进了一个政治的波浪,叙述西属撒哈拉要被摩洛哥
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亚瓜分掉。  这件事情在国际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国际法庭的决定是由当地的撒
哈拉人自己决定他们的前途。就在这天宣布的时候,摩洛哥的国王哈桑,开始了和平进军。
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边境,只有四十公里,我们这边的西班
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样,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组队,如何往撒哈拉走过来的纪录
片,放到我们这边的电视新闻来给我们看,我们看后真吓死了。而且,因为他们是载歌载舞
而来,那种感觉比他们拿着枪刀还要可怕,国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
军队(民众)就跳舞,沿着大道在跳,这时我就想到古时候,我们的所谓“四面楚歌”,那
真是我一生当中的非常可怕的经历。你的敌人来了,可是他是唱着、跳着来的。在那时候,
哈桑国王说他二十三号的时候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是十七号开始进军的,这哈桑很懂心理
学,他不说我要拿下西属撒哈拉,他说:“我二十三号要来和你们一起喝茶。”我被这句话
几乎吓死,在这样的一个大动乱的时候,当地有游击队,有西政牙的磷矿公司,大概有两千
个员工,有妇女,有学校,有西班牙的军队和警察,这么多不同样的人,他们在这最后的一
刻,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想到这一点,观察了一下,想把它写出来,但是,如像报道文学那
样写的话,没有一个主角,这件事情就没有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个特别的事
情拿出来,就是当时游击队的领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达是一个医
院的护士,拿他们两个人的一场生死,做为整个小说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来引述发生的
这些事情,那时我大约是撒哈拉最后离开的四个外籍女人之一。  这篇文章,写成了中篇,我拟个题目,最先想到的题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
戈》,后来,我先生说:“台湾有没有演过《巴黎最后的探戈》这部电影呢?”我说听说是
禁演的,他说:“别人会不会想成这方面的呢?这个题目会不会被禁掉呢?”我说不会吧!
大概不会吧!因为这探戈不是巴黎来的。  这篇文章写好了,一直想不出题目,后来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还是想出来一个最简单
的——《哭泣的骆驼》。为什么要哭泣?当时我的朋友沙伊达被强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
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这是一个大时代的悲剧,取名《哭泣的骆驼》,是我四本书里面最好
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没有透露内容的一个题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题目,差不多是说完了。现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写文章的时候,有
的地方,例如说“天梯”是没有透露文章内容的题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内容完全相反的名字
,如《五月花》。还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个悲剧,但悲剧那个人物并没有哭泣,哭泣
的却是第三者——骆驼。再详细说明一遍,有一种题目是直接性的用广告俗语来说:“请买
某某牌电视”,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让他猜你要卖什么,这就是《天梯》。还有一
种就是你请他买王先生的产品,但是你告诉他说:“在李先生对面有一种好东西卖。”你不
提一句王先生,这就是《五月花》。我觉得做广告和写文章,有很密切的关系。在我十八岁
的时候,也替台广做过几个月的广告撰文,本田机车的广告我做过几个,可尔必思“初恋的
滋味”。是朋友们与我共同想出来的广告词。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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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风里飘扬的影子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一                                ·西沙·  此次决定由英伦来迦纳利群岛度假实在有我个人情感上的理由。  要在这七个分散的岛屿中寻找那位成名在亚洲而隐居在这世界尽头的女作家三毛并不是
一件容易的事情。  从大迦纳利群岛南部的游客胜地,我叫了一辆计程车,祝贺自己好运,便让车子载着我
往三毛的住处驶去。  那是下午两点多钟,本以为三毛的住处必然不会在城内,想不到我的计程车司机硬是在
一个古旧小城的一条窄巷内请我下车,将我送进当地的邮局里去。那时我才发觉,所谓三毛
的西班牙文地址,原来只是一个信箱号码而已。  邮局局长听我说明来意很遗憾的对我说:“Echo我们当然是熟悉的,只是碍于规定
,租信箱人的地址是不能对外公开的,再说今天早晨她已经来拿过信,不可能再来了。”  也许是我怅然的表情使得邮局局长对我有些同情,他善意的又用英文问:“请问你是她
的朋友吗?我们可以通知她跟您联络的,这样便不算违反规定了。”  当我告诉邮局局长我只是三毛的一个读者而她并不认识我时,这位先生便无论如何不肯
成全我了,他的理由是:“Echo现在是一个人居住,陌生的访客不能随便往她家中去。”  从这位先生的语气里,我看出三毛在此很受到爱护与关心,即使我一再强调自己是中国
人,好似也没有产生更大的效果来说动他。  已是接近邮局关门的时间了,我却不肯离去。这时一位女职员看不过去了,顺手写了一
张条子,上面只是三毛居住海边的社区地名,没有门牌号码,对我和善的说:“坐车去,在
这儿五公里外的地方你可以找到她的。”  于是我又坐上了计程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干旱的田野及山坡,一个纯白色的住宅区面对
着艳阳下的大西洋静静的呈现在眼前。  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很大的社区,整个对着蔚蓝海洋的山坡上全是西班牙式建筑的
小洋房。在这空寂如死的下午,贸然敲门去问有没有人认识三毛也许要受人叱骂的,于是我
独自下到海边沙滩上去坐了一会儿,希望黄昏的时候会有人出来散步。总之在那种情形之下
再要回旅馆亦是困难了,那儿是绝对叫不到计程车的。  那亦是一个奇异的海滩,大迦纳利岛南部的海沙是浅米色而柔软的,而我眼前的这个海
湾却满是近乎黑色的沙石,远处各种峥嵘的礁岩与冲击的巨浪使人想起《珍妮的画像》那部
电影里的镜头。这是一个咆哮的海滩,即使在如此明亮的阳光下,它仍是雄壮而愤怒的。奇
怪的是,我在那儿坐了近乎两小时,竟然连一个人影都未看见。  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我已不是青年人了,在英国居住多年,为人并不冲动亦不过分天真
热情,对文学的喜好已有许多年,念过的好书亦不知有多少本,如果将这些都当作我拜访三
毛的理由,那么在文学的领域里来说,这位女作家是算不得什么的。可是在她那几本浅近的
书里,几年来,总有一些信息在呼唤着我,她的作品充满着一些神秘的而又完全说不出是什
么的东西,那不只是她文字的风格清新,更不是她纸面上的生活点滴,而是她那个人、那份
真、那份传奇引得我今天坐在她隐居的海滩上,如同一个少年似的盼望着这次的会面。事实
上我竟对自己有一些伤感和怨恨,为什么像一个傻瓜似的走到了此地,只为了看一看那个名
叫三毛的人。  已近黄昏了,阳光仍是炙热,我离开了海滩又往上面的住家走去,这次我才发觉有一间
小小的杂货店隐在一条斜路的转角下。  店内没有顾客,一条大黄狗向我猛吠。  想不到店主亦会讲英文,他很仔细,问明白了我找三毛的目的,陪我走了一段路,指指
社区最边上的一排房子,说明了是那一家,然后又有些不放心的盯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  上坡路使我气喘,太阳西斜刺着我的眼睛,四周是那么的寂静,好似静得要窒息了一般
,街上空无人迹,黄昏沉重。  当我走到据说是三毛住家的白房子外时,我看见低低的花园木门里,一个穿着牛仔布短
裤梳着两条辫子的女人背着我在给草地洒水,她的头低低的垂着,园里几棵树没精打采的动
也不动。  我找不到门铃,也因为心情有些紧张,不知怎么唤起这可能是三毛背影的人的注意,所
以我便站在门外擦擦汗,等她回头吧!  这个人终于回转身了,是她,是书中三毛的样子,只是看上去身材更小些,脸孔也很瘦
,晒得棕色,倒是像影片中的印地安女子,这匆匆的一刹那很难看出她的年纪。  三毛抬头看了我一眼,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又往另一个方向去洒水了。  “请问你是不是那个叫做三毛的女作家?”我终于忍不住了。  三毛听到了我的话,仰着脸目光灼灼的望着我,也不笑,一任她手里那条水管哗哗的流
下去,这时这才发觉她没有穿鞋了。  她不回答我的话,也更没有请我进去的意思,只把黄色的水管一松,跨出草地,跑到老
远的车道边去关龙头,湿手往裤子上擦了几下,这才往我迎上来,而我,已快窘迫得不知再
如何表情了。  “我姓陈。”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她姓陈,三毛不是笨人,她这么说只是不愿别人拿她当文章中的那个作家来
看待,这第一句话中已非常清楚了。  “我是你的读者,从英国来的,特别来看望你。”我甚而有些结巴,感到委屈,后悔自
己的多事。这种种一霎间涌上来的巨大冲击只因为三毛没有热切的迎接我,她的目光炯炯如
星,将人看得如同幼儿一般的失措起来。  我们仍是隔着花园的矮门站着,过了一千万年那么久,才得了她一声比较和蔼的声音:
“请进来吧!”  我推开了木栅门进去,三毛却爬到她园子右边的高墙上去,手里捡了几粒小石子,一下
又一下的去丢邻居的大玻璃窗,那面窗后出现了一个发蓬有若枯草的女人,她们隔着玻璃也
听不见,只见三毛指了指我,那个女人点点头也在打量我,这种明显的不信任令我几乎转身
想离去,也在这个时候,三毛滑下墙来,对我第一次含笑,我便无法再对自己过度的敏感坚
持下去了。  我随着三毛走入她的后院,那儿有一个细草干铺成的凉亭,地是砖的,凉亭里没有座椅
,有的是可坐人的大树根,一大段方木头,一个海边捡来的什么废船上的厚重方形压舱盖,
算是她的桌子了。  砖地水汪汪的,大概她才冲过。  我们走到她房子的入口,看见里面的地清亮如镜,我犹豫了一下,三毛马上说:“不相
干的,我们也不脱鞋的。”  她根本没有鞋子可脱,自自然然的进去了。  进了门,三毛简短的说:“您请坐!”便进入内室不见了。  这是一幢小巧的西班牙式的建筑。我置身的一个客厅正中间一面大窗,倒有一大半被米
色的窗帘遮住了,光线十分暗。一套老式的碎花沙发衬着黄色的地毯,沙发上散散的放着许
多靠垫。古雅的花边式的白色台布罩着一个老式的圆形茶几,藤做的灯罩吊得很低。靠墙的
左手是一面几乎占去整个墙的书架,一套亦是古式的雕花木餐桌及同式的椅子放在沙发斜对
面,房间的右手又是一排书架,架边有一个拱形的圆门,通向另外一个明亮的客厅。  她有两个客厅,一明一暗,亮的那一间完全粉刷成白色。  细藤的家具,竹帘子,老式迦纳利群岛的“石水漏”放在一个美丽非凡的高木架上,藤
椅上放着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坐垫,上面靠着两个全是碎布凑出来的布娃娃。墙上挂着生锈的
一大串牛铃,非洲的乐器,阿富汗手绘的皮革。墙角有一张大摇椅,屋梁是一道道棕黑色的
原木,数不清的盆景错落有致的吊着放着。白色的一间她铺着草编的地毯,一个彩色斑斓的
旧书架靠在墙边。  如果说三毛给人的印象只是天涯浪女,那么看过她这么艺术的家,这便要对她改观了。
她的家,甚而给人殷实的感觉,这里没有一样贵重的东西,可是你明白,里面住着的人并不
贫穷。这个家,并不因为失了男主人而憔悴,悦目清凉的盆景和粗陶的摆设竟给人一份风格
不凡而又是亲切的家的气氛。  她的玻璃窗亮得好似不存在,微风一阵一阵舒适的吹进来。  三毛匆匆的走出来,已经换了一条清洁的蓝布长裤,洗得泛白了。她仍是打光脚。  “坐那一间?”她亲切的问我。  我有些拘束的在她的老式沙发上坐下来,三毛含笑坐在我对面,双腿很自然的斜斜一盘
,顺手抱过一个垫子来放在胸前。她的态度是那样的从容,使我几乎恨起她来,因为她不特
别对人热忱,也不故意冷淡,是她控制整个场面的主人,这真不知是怎么搞的。  我将三毛的书拿出来请她签名,她只请问了我的姓,然后从里间拿了好几支笔出来,先
在纸上试写了一遍,然后中规中矩的在餐桌上一本一本的慢慢写,好似小学生做功课似的认
真,这种态度十分的感动我,她称我周先生,很客气的请我指“都是翻印画,您在伦敦买的
?”她平静的问着,好似是别人的利益被剥削了一般。令我惊异的是她居然知道她的书在英
国的市价,盗印本亦是不算便宜的。  我并不知道带来的书不是原版,自己有些窘迫,倒是三毛非常理解人的说了一句:“对
于读者其实是一样的。”  “你们这儿很安静。”我想不出别的话来,在三毛从冰箱里给我拿着托盘送来柠檬茶的
时候,我找了这么一句话讲。  “这几天更静了,隔壁那个小渔港说是逃上岸来了四十只非洲运来的不知什么猩猩,就
在一里路外,收音机报了新闻,报上也刊了消息,只抓回一只,其他的乱逃,邻居都吓死罗
!  有些连窗都不敢开呢!”  这是拜访三毛的黄昏第一次听她讲那么一长串话,讲的居然是猩猩。别家关窗关门她竟
在花园里酒水,还是背着矮门的,倒是大胆。  “你难道不怕猩猩吗?”我问。  三毛也不说话,神色间有些微的忍耐,好似我老远的找到了她只为着问她怕不怕猩猩。
其实这个话题是她自己扯出来的,倒是忘了一般。  印象里的三毛是一个很会说话的人,也极善解人意,可是她对我的来历,如何找到她的
,以及我度假的时日等等完全不提出一句问话,这使我也不好主动的请问她的日常生活及近
况。她绝对不是骄傲而冷漠的,她甚而彬彬有礼,嘴上一直和气的微笑着,在她的神色之间
,我看不到什么内心思维的任何一丝一毫的流露,但她也绝对不是虚伪,她只是将自己的教
养在适当的时候自然的用了出来。  毕竟我是一个贸然闯入她生活中的陌生访客,对于三毛,我又能如何要求她真情流露呢。  在我坐着的沙发左手书架上,搁着两张放大照片,一张荷西单人照,穿着潜水衣,神态
英俊迫人,另一张是他们夫妻的合照,都是黑白的,照片前面插着几朵淡红色的康乃馨,那
是这个房间内唯一的花朵,其他便都是盆景了。  “你的邻居好似都很爱护你。”我说。  “那是荷西生前得人爱戴,再说邻居们也确实是些君子。”  三毛说这话时语气中充满了感激,可是没有一丝悲伤的影子,她提起荷西的名字,目光
爱抚似的拂过相片。  这是第一次三毛那又温柔又和善的眼睛里透出了满溢的感情,我看不出她是一个忧愁不
满足的女人,也第一次觉得她同任何人都不能实实在在的亲近,因为她灵魂的全部已有了去
处。在她的气氛里,有一份经过大苦难或大喜悦之后的恬静和安详。她的容貌并不美丽,但
是在她的眼神里,含笑里,在她所有的身体里,好似隐藏着一种光辉,隐藏着的,却是遮也
遮不住,这使她成了一个极美丽而引人的女子,使人不由得愿意多知道她一些,不由得不去
爱她,这份宁静是她书本中从来没有见过的一面,我为着这样的感动而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而她,一样从容而安闲,甚而她更给人自由而果敢的感觉,我渐渐非常喜欢眼前这个打
扮朴素的人了。我更想起来,在她请我入客厅时,她顺口说:“我们也不脱鞋的。”  荷西逝去已十一个月了,而她仍用“我们”这两个字。  本来以为三毛再寻合适的对象结婚才是幸福之道,而看见她以后,我觉得这已是太难,
也可能再没有必要。  我以前并没有与三毛面对面过,用“勇敢”来形容目前这个独居的妇人还是不太合适的
,因为勇敢毕竟有一份克服什么事的勉强,而三毛看上去已不再克服任何事了,她已超越了
那一步。如果三毛在访客面前稍稍露出一丝适度的哀愁,对观察她的人来说,可能更会付出
对她的好感和同情,聪明如三毛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她偏偏不肯如此罢了,她甚而一直
微微的笑着。不知她有没有想到过,她是完完全全的没有一个亲人,住在这个天之涯地之角
的大西洋海岛,而她的海滩更是荒凉如死,这样的隐居对她仍然年轻的生命合适吗?  当我向她谈起这件事来时,她很淡然的笑着:“太多的亲情友情反而是负担,这样一个
人住也是清静,也是好的。”  我再一次觉得三毛并不需要人群,繁华与寂寞在她已是一面两体的事情了。听她那么说
,笑笑的从容的说着,我的心里倒是升上了一份沧桑之感,不由得有些哀愁起来。  我问她写作的事情,她叹了口气,第一次叹了口气,可是也不做什么更明确的表示了。
她好似不喜欢写作。更不喜欢与人空谈这些事。  三毛文章中一再说她没有念过什么书,可是在她的书架上中国古典小说很多,其他不是
文学性的也很多,最有趣的是她有一些完全令人想象不到的书籍,例如中药、手工、航海,
还有变魔术的,也有儿童图书之类。  我站着看她的书架,她也跟了过来,拉开一个暗屉,里面用绒布衬着的不是什么金银首
饰,而是大小约二十块华丽无比的手绘彩石,那是她文中写过的石头,静静的躺在里面。  “不是被丢掉了吗?”我惊讶的问。  “这一阵又画了几块,太累人了。也不算好。”  不算好吗?那简直不是世上的东西,我想再看看,三毛已经将它们关了起来。  “我喜欢做手工,这一阵自己在给歌耶的三十三张素描配木框,当然我说的是复印的歌
耶小画。”她说着又指指另一间客厅的一个长形放花盆的架子:“那个木架是这次回来做的
,完全用榫头接合,不用钉子,以前荷西做,现在我做。对了,这间白色的客厅是荷西自己
一手建出来的,我们喜欢做手工。”  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她脸上发出一阵喜悦的光芒,甚而是骄傲的,这与她谈写作的神色
完全不同,她显得非常踏实。  在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因为整个午后都是极安静的,我更没有看到
电话,三毛的电话放在厨房的一个柜子里。  她很活泼的在与人讲西班牙文,挂了电话出来她很自然的说:“对不起,我要去山上打
枪了。”  我看看表是下午六点多钟,而迦纳利群岛的夏天是近九点才落日透了的。  “我出去跟朋友打枪。”她又说了一句。  我迟迟的站了起来,终于问她次日有没有空,可不可以请她吃一次饭。她很有礼的谢了
我,说次日不做什么可是也不想出去,我便也不再勉强她了。  “请你等一等,我可以送你去公路上,在那儿有班车可以去南部你的旅馆,不必坐计程
车的。”三毛匆匆的去关窗,细心的锁好门,开了车房,倒出她的车子。这些事她做得十分
俐落而明快,生命的活力在她仍是有的。  我坐进车子时看见一个黑色的长形枪匣放在前座,三毛看我注视着盒子,干脆把它打了
开来,里面一把猎枪在她的手里拼拼凑凑就装好了,她含笑将枪放到后座去,我想再看看,
她便交给了我。  “不是我的,是向朋友借的,我自己还在申请执照。”    “打什么呢?”我问。  “打旷野里的空罐头,以后打飞靶,一步一步来。”她说。  这时我突然厚颜的问三毛,可不可以跟去山上看她打枪,她笑了起来,微微好笑的看了
我一眼说:“你恐怕不行!”  “你的衣服和鞋子不行。”她仍是细心的,怕拒绝了我不舒服,又加了一句话。  我看看坐在我身边仰着头稳稳开车的她,看看她穿着厚毛袜粗球鞋的样子,再看看自己
一身城里人的打扮,第一次在她的面前觉得文明的无用和拘束。不,三毛果然不是作家,她
是谁已没有法子下定义了。  “打枪不是开了车子去荒山,放几枪就走的,我也是去走,去看野兔,去拾别人打过的
空弹筒——你知道散弹枪壳用完还可以再装的。这种事情,是要走很久的。”三毛耐性的又
对我解释。  车子穿过高速公路她却没有停,她往我来的小城开去:  “我们小城里有好几座老教堂,这个也许你会喜欢看看。”她突然又给我排了一个文化
节目,令我十分感激她的好心,可是我怕耽搁她的时间,便礼貌的推辞了一下。  “不相干,那个圣约翰天主教堂最古老,我也常去坐坐的。”  三毛将车子停在寂静的广场上,她与我一同走进教堂,轻轻说:“你慢慢看,我有自己
的事。”  我去看那些浮雕及彩色的玻璃的时候,三毛扶着远处最末一排的椅子边跪了下来,仰着
脸看着十字架上的耶稣,她一直在那儿长跪,直到看见我已经参观完了才含笑站起来。  她再将我开去高速公路,我不死心的问她后天要做什么,她说她要跟朋友们去山上走一
天的路,跟着去打野兔呢。  “当然,打猎只是一个藉口,真正重要的还是去荒野里长途的走,吸些新鲜空气,采些
草药和野果,杀生是不会的。”  她又说。  我说我的假期还有十天,可不可以再见她一次,她笑说:  “可惜我要走了,大后天去另外一个岛给荷西去放花呢!”  车子行过一片又一片的田野,它们是那么的干旱而粗犷,几乎看不见一棵大树,而三毛
却甘心将自己一辈子埋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必然有她对这片大地的喜悦和情感吧。  车子终于停在一个站牌下,三毛下车来陪我等公车,那时太阳已西斜,原野的风畅快的
刮过满山枯死的芒草,是这样的静又这样的寂寞,刻骨寂寞的风景啊!  公车来了,三毛与我握握手,手劲很重、很真诚,相当的自信和踏实。  我在大玻璃窗中再张望她,长长的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站着,背后是近乎紫色的群山衬
着一天的夕阳,她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飞了起来,有如一只火中的凤凰。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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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  话                                   ——迦纳利群岛专访之二                                 ·西沙·  走出这个似曾相识的机场时,我矛盾得几乎想搭下一班飞机回英伦去。  知道是不会受到欢迎的,过去数月来写出的信石沉大海。  几次打长途电话去那边总是用西班牙文答着:“不,这不是Echo,她不在!”  英伦苦寒,冬季萧索难耐,于是我总算给自己一个理由又来到了阳光普照的迦纳利群岛。  在机场换钱币的时候,第一次用初学的西班牙文与人交谈,居然被微笑的接纳了。那么
数月的努力仍是收到了一些效果,这又无形中鼓励了我去探望三毛的决心。  又是黄昏,我再一次站立在那个没有门铃的小院外,院中草长齐膝,落叶满径,一枝断
落的枝牙横在车道中间,玻璃窗上一片灰尘,窗帘已被取掉,室内几张翻倒了的旧椅子……
这幢房子仍然是夏天的那一座,可是它突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好似一堆白骨般的骇人而空
虚。  房子死了,三毛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刹那间的变化令我惊得呆掉了,难道夏季里的那次拜访只是一场梦境?  “她不在这儿!”  一个女人交抱着双臂突然出现在我身后,认出是三毛的邻居,住在隔壁的那个妇人。  我的心里升起了一阵复杂的情绪,就怕她要说出三毛已经永远离去的事实。  “来!她现在住那一幢,上面那条街的,高地那一家,清楚没有……”  我并不清楚,茫然的点着头。谢了人家,提起自己的行李,几乎举步无力的往高地走上
去。  进入了那条街,所见便是一道道白色的高墙,城堡似的围住了里面的屋子。  又是云深不知处了。  我在那条街上徘徊了好一会儿,一个老人带着狗走过,他淡然的看了我一眼,低声道了
一句日安,便慢慢的走了。  天渐渐的转凉了,太阳照着海面一片淡红,眼看黄昏将尽,我却没有落脚的地方。  一座墨绿色栏杆内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上包着大毛巾的主妇,她朝我笑笑,指指我背后
的天空。  猛一回头,便是在我站着的一座车房的屋顶上,看见了那个我千万次在渴念中想望的人。  她站在那么高,那么空的天上,手中撑着一支长长的木把,一身蓝色的工装裤,浸在身
后海也似深蓝的天空里。  她的黑眼睛专注的盯着我动也不动,一头卷曲的蛇发平平的在风里翻飞。  那一霎间的三毛,古帆船上女神塑像般的斜斜悬着。白房有若巨大的船首,天空是海洋
。她,正以凝神的沉寂,向我乘风破浪的扑压过来。  在这样的气氛里,任谁看见这个女人都要化成石头,她的力量太震撼人了。  三毛必是早已看见我了,她却不喊我。  回过神来时,三毛已经走在高墙上,手中提了一个空的铁皮桶,没有梯子,双手悬挂在
墙上,空桶“碰”一下丢了下来,我方要去帮她,她已滑下了地。  她微笑着慢慢走了几步,伸出手与我握了握,又转身向她的新邻居,那个包着毛巾的女
人挥挥手,这才拾起了桶,推开了一扇棕色的木门请我进去。  “搬家了,现在住这儿。”她向我微一点头,语音十分清脆而童稚,这时的她,又是一
个穿工装裤亲切的邻家女孩了。  她给人的印象是霎间万变的,十分令人害怕,好似鬼魅一般。  我随着她进入她的新居,门关上,外界便全在她身后关了出去。高墙之外的世界便消失
了。  院内一半是草地,一半是砖,当路一棵大相思树,枝丫重重叠叠的垂到腰际,柳树似的
缠绵。  走了十几步,迎面一个凉棚,棚下挂着花,一只彩色的吊床梦也似的空着。几张十几世
纪的老木椅围着一张圆桌。桌上一大瓶白色怒放的香花。  三毛推开了大玻璃门进去了,对我笑笑,说:“请进来吧!”  她只是礼貌的接待我,透着一丝无奈。我马上拘束了起来。  纯白的墙,纯白的大幅窗帘,棕色的木器,更多的盆景,必有的大摇椅垫着大红碎花的
坐垫,一张兽皮铺地,墙角多了一张大书桌,桌后是一墙的书。  这样一间朴实舒适而又怡然的客厅,使人进到里面之后,所有的倦怠都消失了。想起自
己狭小杂乱的公寓生活,不由得心中又升起了无以名之的哀伤来。  三毛顺手将窗帘哗一下拉开了,一幅海景便巨画也似的,镶在她的房间里了。那是天,
是水,是虚无缥渺,是千千万万世上的人一生渴想的居所,它必是一个梦吧?  乍见如此景色,再有雄心的人也必然会生退隐之心,问题是真如三毛一般融进这样世外
隐逸的生活里去,又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呢!  三毛也不请人坐,看看我的皮箱,双手闲闲的插在口袋里,笑着问:“你来散步?”  我的眼光迎到她的,马上失措起来,她又微笑着问:“喝茶还是咖啡?想来刚下飞机吧
!”  说着她掀开竹帘往厨房里去了。  在她托着一盘茶点出来时,我仍站在窗口望着大海沉思。  三毛犹豫了一下,便将本来要放在沙发茶几上的托盘拿到靠窗的饭桌上来。  她换掉了空花的台布,铺上了另一条棉织小红格子布的,从容的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自己坐下便倒起茶来。  “谢谢你送我机票,航空公司通知我去,说是一位周先生在英国付了来回票价。我是去
了的,不是拿票,是想退票领钱,可是他们不答应,说要不是拿票就是不接受,现金是不能
给我的。”  三毛递过一杯茶,缓缓的说着。她的坦白令人无法接话,居然自己承认想赚我这笔送她
的旅费。  “你的好意当然是心领了,可是目前不想旅行,再说这幢房子要修的地方仍是太多,安
顿自己都没时间呢!”说完她嘻嘻一笑,只把我对她的邀请当作一件好普通的事情在分析。  “下面的房子卖了?”我问她。  “壮士断腕!”她回了我一句,仍是开玩笑似的讲着,可是她的创伤并没有平复,表情
突然有些紧张、无奈而辛酸,只这么一刹那,便也隐了下去。  我悄悄的望着三毛,她的头发又长了,松松卷卷的披了一肩,发根有些花白,不细看很
难察觉。人比夏天时丰润了些,神情开朗多了,不再那么沉静。只有她的眼睛,一样飘在什
么遥远的地方出神,没有一丝秘密向人流露,乍一看令人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人单纯得没有
故事。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去,明知这次的来,对于三毛所造成的可能只是骚扰,亦是自不量力
的事情。眼前的人已是历劫又历劫,曾经沧海的女人,对于幸福的诠释必然已是不同。那么
我又来此地做什么?  三毛此时也跟了过来,指指窗下对我说:“你看我的田。”  这时我方发觉窗下还有一层,我们进门的地方原来是在楼上,房子建在向海的斜坡上,
下面一道纯白的矮墙围着一畦方土,墙边一个玻璃小花房又是一个梦境。  这个人是谁,她背井离乡,完完全全没有亲人的住了下来,不依靠任何人,却买下了这
一幢朴朴素素的小楼,稳扎稳打的做法令任何一个男人自叹不如。  我突然不同情她了——她有一间玻璃房子。  “要不要下去看看?”她问。  我们开了院中的小门,一条石阶通向楼下,海风又冷又烈,三毛奔到水龙头那边去拖皮
带管,哗哗的往她只长了一些菜苗的田里洒起水来。  “楼下还有两间,门没锁,你自己去看。”她喊着。  以三毛一个人来说,这幢房子只衬出了她更深的孤单和寂寞,仍是大了一些。总觉得她
将自己锁进了一座古堡,更是与世隔绝了。  “生活容易吗?”我问她。  她只是笑笑,也不说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轻描淡写的讲:“需要最少的人,可能便是
最富的人,我过得相当的好。”  海风太大,她避到花房里去给几棵瘦得可怜的四季豆洒水。  “你知道——”她说,又顿了顿:“生命中该有的,我都有了,一幢靠海的小楼,足够
的空间,可以摸触的泥土,宁静的生活,满墙的书籍,不差的健康,这已是很大的恩赐,不
敢再要什么了,还敢再求什么吗?已是太多了。”  她不断的告诉我她有多么幸运和满足,我看着暮色中那张仍然年轻的脸,心底涌出来的
却是一阵又一阵说不出的寂寞和哀怜。  “对了!还要给自己买一双轮子的溜冰鞋,从车房溜到院子,从院子溜到车房,才好玩
呢,小时候呀!最会溜冰的。”  三毛是个倔强的人,她不肯别人怜悯她,更绝对不许自怜,气氛才一沉落下来,她自己
就先改了话题。  “你来的时候我正在给屋顶铺柏油罗!”她说。  “你自己做?”我讶异的说。  “电灯也是自己接的,搬家过来时改了一些线路。”  “凉棚也是自己钉的。外面高墙请师傅来做,我当小工拌水泥,运沙,搬砖,九月到现
在做了二十二个小工程呢!厉不厉害?”  说着说着,三毛的神采飞扬了起来,我看得出她真是又骄傲又愉快。  她摊开那双粗糙的小手来看了看,对我嘻的一笑,小孩子似的真纯。  我问她:“难怪你没有时间写文章了?”  她叹了口气,指指自己的太阳穴,笑说:“这里面天天在写,要是有一种仪器可以探得
出,记录得出我所有在思想的东西,你会发觉里面的灵魂真是太漂亮了,可惜我的文字表达
不够——”  “有一天我想写幻想小说呢——鬼的,灵魂的,可惜来不及!真实的还没完呢!”  说起写作,三毛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可是不能否认的是,写作于她仍是丢不掉,
光是这么乱讲,便看见她真正的幸福起来了。  回到楼上客厅里,三毛又给我加了咖啡,突然问了一句:  “你今晚住那儿?”  我呐呐的说,什么地方都可以住,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一切由她安排了。  “你来看我,自然是感谢的,可是我没有邀请你,这便有些不同了。”她沉吟了一下才
慢吞吞的开口了。  我本想说,这幢房子楼上楼下并没有内楼梯,是完会隔开的,如果三毛能够给我借住几
天楼下,我将十分感激的,因我在这个岛上不认识其他的人。  我不敢开口,三毛一直静静的凝望着我,她读透了我的心思。  “你知道,我的家便是我的城堡,这里面并不欢迎外人呢?”  “过去半年来,这个家里访客没有断过,他们大半是通知我什么时候来,很少有人问一
声是不是三毛也欢喜接纳他们。  当然,我讲的不是中国人,大半是我的外国好朋友,交情呢,自然是够的,问题是这一
阵来的人太多了,我也是累,再说还在修房子——。”  我以为,三毛是喜欢有人去看望她的,她却将朋友的好意看成了负担。  “问题是迦纳利群岛在欧洲太有名了,谁来打个转都是方便。如果我的作风不改,便永
远没有安宁日子。不能接待你,请你了解,原谅。下次如果我主动请你来做客,那么对你的
招待便是绝对不同了。”  她说得坦白,却也不失真诚,没有让人过分窘迫。  夜幕低垂,窗外远处的大城已沿着海岸亮成了一片迷镑灯火。三毛站起来开了灯。  “今天晚上家里请客,一共有十二个人,如果你愿意,留下来吃饭好吗?”  我有些意外,因为她完全看不出忙碌的样子,厨房光洁如新,好似不动烟火似的。  “全部自助餐,已经做好了,就是大家都说西班牙话对你不方便。这种事一年也不会有
一次,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对我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急着要走,三毛也不强留,她说:“小城里有一家清洁的旅馆,我陪你去看看
怎样?”  我神情沮丧的点点头,内心十分茫然。  这时有人按门铃,花店送来了特大号的花篮,深红色的玫瑰花挡住了三毛的上半身。  三毛马上将书桌一角的花移开了,大花篮放在两张照片边,荷西的一张之外又多了另一
帧别人的,我凑过去看,她在理花,说:“是徐缨先生,我的干爸。”  说着她默默看了看照片中的人,将徐先生的相拿起来亲了一下。这种小地方她是十分独
特的,一切自自然然,便是美丽。  “客人的花已经来了,我还是走了吧!”我急着要走。  “送花给我的人没有请他呢!再说我们十点半才吃晚饭,也不急的。”  她终于将我送进了小城内的旅社,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  “明早九点钟来接你,晚安了!”  这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先说自己要绝对的宁静,却一下子请了十二个朋友吃饭。事实上
她要静,她要闹,都在她自己一手掌握里。极能干的人,看上去却是不露痕迹,天真烂漫不
解世事一般。  九时以后的小城已是一片死寂,连个可以喝一杯啤酒的地方都找不到,而我了无睡意,
心烦意乱。这时一辆计程车经过,我招停了一司机,情不自禁的说了那个海边社区的地名。  三毛的门灯在树下发着柔和的光芒,门口一字排开了七辆汽车,高墙内飘着浪漫而凄怆
的歌,里面却是笑语喧哗,灯火通明。我绕着这条街上下的走了几圈,她的家只看得见高高
的窗子,里面如何的夜宴外面是无论如何看不清的。  偷窥他人是十分无聊而低下的行为,我当然明白。我一个人走到海边去,一直想不通,
如果三毛所请的是六对夫妇,那么最多是六辆车子停在门口,为什么会有七辆车,那么她必
是另请了单身的朋友。那辆大灰蓝色轿车又是谁的?我被这一切弄得非常苦恼。  墙内又传来了快速的击掌声,配合着热情的西班牙音乐,他们必是在那棵树下跳舞作乐。  我再度走向海潮澎湃的沙滩,心里是那么悲伤,荷西死了,她居然在宴客跳舞。好像有
声音在对我说:“她是一个奇怪的女人,不要用常情来批判她的作为吧!”  在三毛家的斜对面一条狭巷,巷子边也是一棵相思树,我呆站在树下直到深夜两点多,
才看见客人纷纷的出来了。  三毛,她穿着一件深黑高腰的连身长衣,裙摆和袖口滚着极宽的大红大绿的滚边,胸前
一片锦绣五彩花线,长发卷卷蓬蓬的披了一肩,脚下一双软皮靴,双颊红扑扑的,黑眼睛里
水也似的笑意盈盈。她的外型已是没有国籍的了。  我看那些朋友们一个一个的拥吻她晚安,男男女女对她是那么的友爱亲密。那一霎间,
我才明白了,要做三毛的朋友,我还差很大一段路呢。她是不管什么中国人外国人的。  只因我还是太紧张,到底有没有单身的男士在里面都没看清楚,才一霎,已是曲终人散
,夜阑人静了。  这时三毛并没有关门,她笔直和朝我隐着的树下走过来,我几乎惊窘得不能动弹。  “你也看够了吧?”她向我大叫起来。  她似在伤心,很伤心,又似在发怒,车房内哗一下倒出了车子,对我累累的一点头:“
上车吧!如果不送你,你总得走到天亮。”  那一趟住小城开去的夜路上,三毛一句话也不说,嘴唇紧紧的抿着,车子开得凶猛疯狂
。过了一个狭桥,对方来车用了长距灯,三毛用手一挡眼睛,一串泪珠哗哗的坠了下来,掉
在她那件锦绣密织的彩衣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的早晨,我方起身不久,便听见三毛的声音在楼下与人说话,然后她踏着木楼梯
跑上来敲我的门。  “西沙!”  我赶快跑去拉门,门外的她穿着一件大红V字领毛衣,净白的翻领衬衫,下面一条蓝布
裤,一双粗牛皮靴子。  “早!”她对我灿然一笑,清清爽爽的神情。  六小时以前三毛在浓浓的夜色里落泪,眼前的她却无论如何跟夜间的那个女人没法联想
在一起。今天她梳了粗辫子。  又是一个全新的,没有沧桑,没有年纪的三毛了。  我笨拙的想学西班牙人的礼貌,吻她的脸颊道早安,她啪的退了一大步,很讶异的瞪着
我,我知道自己又将事情弄糟了。  她叹了一口气,拉出一个字条来,说:“今天有太多事情要做,你与我一同去办事,也
算我陪你,行不行?”  我垂头丧气的跟着她走出了旅馆。她带我去街上吃早饭。  “你要嘛就振作些,这个沮丧样子陪你的人也累!”  三毛咬了一口吐司面包叱骂我起来,她哪里知道,我下来本是想使她高兴,可是我的心
里是那么的沉重,这已积了数月的苦痛,她能了解多少?还是她根本就不想关心我的渴望。  “先去补轮胎,昨天晚上送你回去之后,轮胎吃了钉子,三更半夜的蹲在路边换。”  我听了赶快道歉,她说:“小事!”  我们开去了加油站的车库,三毛打开后车箱,用力拖出了轮胎,放在地上滚到一个穿灰
色制服的人那儿去。  他们站在那儿谈论了一会儿,三毛又向我走来,说:“他原说要明天下午才补好,可是
我请他现在修,我替他做另外的工作,你请等一下好不?”  说完她又走了回去,帮忙将车胎抬到一个木台上去,用一根铁把将内胎挖出来,这时那
个穿制服的人来了,她便放了手。  车库不断的有人进出,三毛总是马上迎了过去,拿了别人手中的单子,跳进一大堆轮胎
内去翻,找到了补好的胎,滚出来交给别人,又向穿制服的人叫喊,居然在收钱,找钱。  她又收了几个人要补的轮胎,用一半纸片放在口中湿一下,帖在胎上,另一半大概是收
据,交给别人拿走。  这么忙了二十分钟不到,她的车胎已经补好了。  “你常来这里?”我问她。因为她做起事来熟门熟路的,又有法子合理的抢先。  “没有,三年没爆过胎了,再说,以前是荷西的事情。”她淡淡的说。真是一个好能干
的人。  她向车库内的人笑笑招招手,慢慢开走了。  经过交通警察的时候,三毛停下车来在十字路口跟警察聊了几句,四周的车水马龙都因
而停顿了,也没人按喇叭骂她,我倒惊出一身汗来。  车子停在超级市场市口,她一路走进去便是在打招呼,算帐机前的女孩子好似个个都是
她的朋友。  到了卖香槟的摊位,一个漂亮女孩叫了一声:“Echo!”她停了一下,叫那个女孩
子倒了半杯香槟给我试,自己却是不喝。  然后三毛一路吃过去,耶诞节快到了,很大的超级市场里都是女孩在请人尝试产品,她
一样一样吃,跟人说说笑笑,推车内丢了一些罐头食品和苏打饼干,不是家庭主妇的样子。  便这么风也似的走出了菜场,她已经走了,又一个女孩子追出来,手里举了一瓶香槟,
三毛接了过来,说:“谢谢!”  那个女孩喊了一声:“耶诞快乐!”上来亲吻三毛,她也回说了一句:“你也快乐!”
一霎间,我发觉她眼睛一红,那个女孩也是眼圈一湿,两人只是对望着笑,什么也不说。  “车子难停,我们走路去邮局吧!”她对我说。  这个小城并不太小,路上挤满了人,就看见三毛五步一停,三步一招手,家家商店她都
在点头,不然便是人家拦住她在亲她。一个人,可以这么受欢迎,绝对不是偶然的。  那个小小的邮局我是去过的,第一次来这个岛上找三毛时便是找到邮局信箱去了。  柜台边等了十多个人,想来是耶诞节近了,邮局也忙碌不堪。三毛轻轻的走去,打开邮
箱,里面满满的塞紧了她的邮件,她拿了一满怀,轻轻关上邮箱想悄悄走掉,那个柜台上的
职员就大喊起来了:“Echo!Echo!等一下!”  她背着人停了步,将手中的邮件托给我。叹了口气,这边柜台小门里,推出一个超级市
场似的手推车,大半车邮件哗一下交给了她。  车里面,包裹、书籍、报纸、杂志,还有一个风筝似的平纸板斜斜的插着,乱七八糟一
大堆。  “请你管一下,我去开车来。”她对我说,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帮她把邮件都丢到汽车车内去,她推还了空车,又替寄挂号信的一个老女人匆匆填了
表格塞在她手里,这才跑了出来。  三毛掏出手中的单子来看了一下,自言自语:“每天早晨打仗似的,现在要去银行。”  她去银行,柜台里一个很英俊的男士居然绕了出来,又是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她介绍
了我,别人脸上一阵惊喜,只听见她轻轻的在说:“不是的,不是的!”  她还在跟这人讲话,那边付款的大玻璃后面便是在叫她了:“Echo!来!”  她笑着跑过去,递上支票,手里换来了一把大钞。  一个早晨,便是跟着三毛在镇上转,五金行、地政登记处、市政府、公证人、法院,就
有那么多的事情给她快速的打发掉了。  这个三毛在此不是背井离乡。这儿有那么多人在爱她,好似天下人的心都给她赚来了,
她用的是什么方法?  最后三毛跑进了医院,说是去打针,一下子又跑出来了。  坐进车子里,她叹了口气。  “事情办完了?”我问她。  “车厢里那些邮件——”三毛苦笑了一下,下巴搁在驾驶盘上望着前方发呆。  “其实,台湾是一生,沙漠是一生,荷西在时是一生,荷西死了是一生,早已不是相同
的生命了,那些信,总是不很明白我。”她摇摇头,像要摔掉什么东西,一踏油门车子滑了
出去。  我看看表,已是快近一点钟了,车子缓缓的出城镇往山路开去。  “去乡下拿些东西,很快的,然后就去吃中饭了。”她说。  “你上次的文章里,讲我们的岛又干又荒凉,这只是部分的事实,今天请你看看岛的中
北部,就知道是什么样的绿了。”  车子开了二十多分钟山路,气候乍然凉了起来,大片平原绿野突然呈现在眼前,无数幢
白色的四方砖房散落在田地上,野花万紫千红撒满了路边的小径,而我们居然是在冬天。  她左转右转的深入了山谷,在一幢白砖房前停了车,下来便是大喊:“拉蒙!拉蒙!”  那不是她文中打猎的朋友拉蒙的家吧?  喊了一会见没有答应她,三毛摸摸墙角,掏出了一把藏着的钥匙,开了人家的门,跑出
跑进的搬了几根光洁的木条,又抱了一面割好的没有边的镜子。  “这是楼下浴室的,明天自己装上去。”  她小心的锁上了门,又跨到人家菜园里去挖了两棵生菜。  “等等,还要一桶干牛粪。”  她绕到屋子后面去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右肩上掮了一个圆桶,我快步上去帮她,她闪了
一下,急着说:“你不习惯的,快放手。”  “好了!”她将桶挤进邮件里去。  我问她要牛粪做什么,她说:“这是最好的肥田粉,干的才好,拌得平均又没有气味。”  在回程的狭路上,对面来了一辆车,她在车窗内跟人讲话,一吐气都冻成白雾了。  那边车内的人递出来一件厚毛衣,白色的,她笑着接了,这才分手。  “去吃饭吧!乡村小店。”她还把我往山区里带。  那个小饭馆她也是认识的,进门穿上了那件男人的厚毛衣,对老板笑说了几句话,又问
我;“天冷,分喝一瓶淡酒好吗?”  我是不胜酒力的人,三毛要了好多份小盘的菜,吃吃喝喝,一瓶葡萄酒便不见了,她却
没当一回事的,脸都不红一下。  付帐的时候我抢着要付,三毛只对老板摇摇头,人家便死也不肯对我讲是多少,只是指
着三毛好老实的笑着。  “在我的地方,怎么有你付帐的馀地呢!”三毛伸手到柜台里去放下一张大票,也不等
我,跟人家谢了一声便出来了。  我一再的谢三毛,她好性子的说:“别计较啦!你老远的来一趟——”  我又跟三毛提出以前信中的事情,希望能请她去一趟英国。  “我不去,谢谢你!”她淡淡的说。  我见她不肯去,便说以后由我常来看她也好。  三毛笑笑,看了看表,说:“到下午七点钟我都有空,晚上便失陪了。”  我废然的打住了话题,低低的问她:“你做什么去,我不能参加吗?”  “不能!”她又淡淡的话。  “现在我请你去岛上的中北部,深山里一个老村落,下面大半牧场,全是绿的,好多羊
,也有苹果园,好吗?”  我问她有多远,她说来回八十多公里。  天开始下着蒙蒙的细雨,她放了一卷录音带,一首中文歌极慢极慢的在一片又一片寂寂
的迷蒙绿野里飘了出来。  “时光无情,来去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三毛仰着头看前面的路,教人心碎的歌声夹着无边无际的苍茫雨雾似的漫上了我的心头
。一个男人,竟然感触到撑不住自己。  自从夏天认识三毛以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三毛不等那条歌再唱第二段,啪一下关上了录音机。她看都不看我。  “啊!卖苹果的马儿。”她沿着路边停了车。  一匹棕色的马驮了两篮子苹果,跟在一个戴厚呢帽的乡下人后面慢慢的走。  她抱了一些苹果进来,丢在我的身上。  天越来越冷了,路上湿湿的,景色是如此的寂寞而美丽,山路没有什么行人,连一辆交
错的车子也不见。  开过了一户农家,雨中的残垣一角开满了一树的白色月季花,三毛车已经开过了,又倒
车回去采,她采了一朵,里面的人出来了,递给她一把刀子,这一来她便得了满怀的花。  三毛匆匆忙忙往车子跑,又把花丢在我身上,湿湿的。然后她从车内拿了那瓶早晨别人
送她的香槟,交给了那个披着麻布袋御寒的乡下人。  “好不好玩?”三毛问我。  我苦笑了一下耸耸肩,她居然拿香槟去换野花。  她是比我聪明多了,这个人知道怎么样对付她的苦痛,好强的女人,看上去却是一片欢
喜温柔,表里不衬的。  穿出了山谷,天也晴了,一片又一片丝绒似的草场春梦也似铺了一天一地,草上一片牛
羊静静的在吃草。  三毛又停车了,往一块岩石上坐着的牧羊人跑去,喊着:  “米盖利多,我的朋友呀!”  他们远远在讲话,三毛向我叫:“西沙!你下不下来呀?”  我摇摇头,留在车内,三毛跟着牧羊人走向羊群里去。  她轻轻的半跪着捉起了一双黑白交杂的小绵羊,抱在怀里摸,仰着头跟那个米盖讲什么
话。  我按下了录音机,那首未完的中文歌又开始唱第二段相同的歌词——“时光无情,来去
匆匆,往事如梦,飘动无踪——”  我看着远方草场上的三毛,她的头发什么时候已披散了,这个人,将她的半生,渐渐化
成了一篇童话。而我,为什么听着缓慢的歌,这时候的心里却充满了泪。  草原上三毛的身影是那么的寂寞,毕竟她还年轻,这样一个人守下去是太凄苦又太不公
平了。多么愿意去爱她,给她家庭的幸福,可是她又会接受吗?她太强了,这样有什么好呢
!  三毛又向我跑了过来。  “西沙,你喜欢吃软的羊乳酪还是硬的?我的朋友要我跟他去家里拿呢!”  我说,我不吃羊乳酪。  三毛仍是忍耐看我,兴高采烈的往牧羊人的家里跑,这个人的情绪,只要她愿意,可以
做到不受人影响一丝一毫了。  她抱了一个圆圆的酪出来,又来车里掏钱,又是硬塞给人家一张大钞,便上车跑了。  “这么一来,比市场买的还贵了,”我忍不住说。  “乡下人苦,总不能白占人家友情当便宜。”  “可是你也要有算计!”我是为了三毛的好才这么说。她一个早晨不知已付了多少张大
钞出去。  “钱有什么用?”三毛冷笑了一声。  “没有钱你住得起海边那幢房子?”我说。  “你以为我真在乎?”三毛嘻嘻的笑了起来,语气里却突然有些伤感。  想到三毛书中与荷西结婚的时候只有一个床垫,几条草席,而他们可以那样幸福的过日
子。这个人,自有她人生的大起大落。今天三毛讲起金钱如此狂傲,亦是她豁出去了。  到了深山枯树林里的一个村落,三毛又有她的熟人,花样不断的,她似她是岛上土生土
长的一般。  “我们去看神父。”  三毛冒着酷寒,在教堂边的一幢小楼下叫:“唐璜!唐璜!”  楼上小木窗呀一下开了,一个老年神父穿了一身黑袍,戴了一个有边的圆呢帽子探出大
半个身子来,他在房间里还戴了帽子。  “神父!是我啊!Echo!”  她又将路上买的苹果和乳酪全都抱出去了。  “神父说,天冷,请你也上来喝一杯酒,你来吗?”她在窗口向我喊着。  我摇摇头。  三毛静静的看着我好一下,也不说什么,笑了笑便轻轻关上了窗门。  很快她下了楼,手里多了一盆花,她换来的东西都不是生意。  “好了!我们回去吧!”她仍是很有耐性的说。  我们下山窗过了大城,进高速公路,三毛问我:“我送你回旅馆?”她的声音也倦了。  我说我想去海边散散步。三毛也不说话了,便往她的家开去。  “真抱歉,已经七点多了,等会请你找车回小城去吧!我晚上要出去。”三毛说。  我默默的点点头,她将车关进了车库,表示晚上她并不用车,那么必是有人来接她的了。  我随她进了前院,她走过低垂的相思树,说:“明天这些树枝要剪了,不然来家里的客
人总是要低头!”说完她自己手一拂便排开了挡路的枝枝叶叶,我看见她这一个小动作,又
是一惊,三毛不低头的。  “不请你坐了,再连络好吗?你在这儿还有三天?”她和气的说。  我又点点头,知道自己不开朗的个性不讨人喜欢,可是我没法子改掉自己。  我一直在海滩上徘徊,看着她窗口的灯光,一直到了九点,她都没有出去。  原来她是诳了我的,我更是难过,慢慢的往她的街道走去。自然不会再去烦她了。  便是在那个时候,一辆暗枣红的新车驶到了三毛家的门口,门灯是亮着的。我停了步子
,进退两难。  车内下来一个衣着笔挺的微胖中年人,气质看上去便是社会上成功的人的那种典型,一
件合身的深色西装,两鬓有些斑白了。  他按下一下门铃,静静的等着。  我退了一步,怕三毛看见我。心狂跳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灯光下的三毛,穿了一件月白缎子的长袖衬衫,领口密密的
包到颈子下面,领沿一排同色缎子的狭荷叶边、袖口也是细细的滚边,下面一条枣红交杂着
别的混色的长裙,一层一层的贴服的围住她削瘦的身材,手臂中挂了一个披肩。见了那人她
站定了一笑,不说一句话,双手自自然然的伸了出来,脸一侧,给人家亲吻着。  这确是西班牙很普通的礼节,可是在灯光下看去,便跟白天她在街上与人亲吻完全不同。  她的朋友回身去车内拿了一个玻璃盒子出来,里面大约是一朵兰花。  三毛接了过来,顺手将披肩交给那个人,双手捧起花来隔着盒子闻了一下,又是她很独
特的一个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  然后她转身打开门口的邮箱,居然将花丢了进去,这么的漫不经心而无礼。  那个来接她的人真是好涵养,什么也不说,只是等她转身,将她的披肩给她围了上去。  来接她的人一举一动都是爱的倾诉。这么多人爱着她,为什么她的眼里还是没有回响,
她的灵魂在什么遥远的地方啊!  三毛走到车门边去,简直不能令人相信的是,那双中午还在掮牛粪做花肥的手,居然不
肯伸出来给自己开车门。她闲闲的将手围着自己的披肩,便是叫人拉开了门才坐进去。  车门开了,衬亮了一车内华丽的枣红丝绒坐垫,三毛进去了,裙子却拖撒在地上,也不
知她是晓不晓得。  她的朋友弯腰给她拾裙子,轻轻的关上了门,这才又绕到那一边去上车。  车灯又亮了一下,看见三毛侧过头来对着那人,竟是一个又温柔又伤感而又夹着一丝丝
抱歉般的微笑。倦的,沈沈静静的一个成熟的女人。  在那一刹那间,我看见了三毛再也不显露给任何人看的沧桑。  三毛说得不错,台湾是一次生命,沙漠是又一次生命,荷西的生是一场,荷西的死又是
一场,而眼前的她,刚刚跨入另一层次的生命,什么样传奇的故事要在身上再次重演?  我不知道,我一点也不知道,只听见海潮的回响在黑夜里洗刷着千年恒在的沙滩,而三
毛,已经坐着她的马车绝尘而去,去赴好一场夜宴啊!  三毛,我爱的朋友,我要送你这首徐缨先生写的诗,你自己干爸写下的,做为与你认识
一场,相处两日的纪念,而后,我将不再写下任何你生活中的片纸只字,让你追求生命中的
宁静了。我要唱最后的恋歌,
像春蚕吐最后的丝,
愿你美丽的前途无限,
而我可怜的爱情并不自私。开阔的河流难被阻塞,
伟大的胸襟应容苦痛,
人间并无不老的青春,
天国方有不醒的美梦。秋来的树木都应结果,
多馀的花卉徒乱天时,
长长的旅途布满寂寞,
黯淡的云端深藏灿烂的日子。愿我有歌可长留此间,
赞美那天赐的恩宠,
使我在人间会相信奇迹,
暮色里仍有五彩的长虹。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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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极对话                                  ——沈君山和三毛  一个是科学家,一个文学家。一个讲分析,求实证;一个谈感性,重直觉;沈君山和三
毛像两极天地里的人物。  四年多以来,他们偶然在几次餐会上相逢,彼此的兴趣、观念和思想方式,都显现了很
大的差异——他们连吃的口味竟也完全不同。——感性和知性真是两种世界吗?或者只是认
  您也许想象不到,他们的第一个话题竟然会是——飞碟。话题1  飞碟与星象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
——三毛
  “您的经验,没有强烈的证据。飞碟只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沈君山  飞碟?在这样的一个名词下面,势必要加上一个问号吧?  三毛和沈君山的论争,大概也就在于这个问号的位置该如何安置了。  “我不能说飞碟一定存在,但是我确实看见过‘不明飞行物体’。”三毛这样说:“我
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六年以前,一次是五年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里。  “那是一个黄昏,大约六点钟左右。当时我正在一个叫维亚西奈诺的小镇上和荷西度蜜
月。那个不明物体‘来’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发觉,它来得无声无息。可是全镇停电了,只
好点上蜡烛。我们一直在屋里枯坐到七、八点钟,想到该出去走走,又发觉汽车发动不了。
这个时候,我才抬头看见天上有一个悬浮的球体——不像一般人所说的碟形——,而是个圆
球状的透明体,颜色介于白色和灰色之间。我们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它很大,静静地悬在
大约二十层楼高的地方。  我想那不会是气球,因为沙漠里的风势不小,气球没法儿静静地悬着,但是我们并不怎
么害怕,全镇的人都围着它看了四十五分钟。我看得几乎不耐烦了,便对荷西说:‘还是不
要看了,我们走吧!”走了几步,我回头再看它一眼,它突然作一个直角式的飞行,一转,
就不见了。速度很快,但是没有声音。  “它离开之后,电也来了,汽车也可以发动了。——当然我们并不觉得它有什么可怕。
——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一幕事实。”  天文物理学家沈君山教授很专心地听完三毛的叙述,笑着说:“我不怀疑三毛小姐所看
见的现象。但是也由于‘眼见为信’这句话并不绝对正确,有许多反证的。我想可以把这段
经历‘存疑’吧。人们对于各种灵异的现象都可能有不同的看法,飞碟事件也一样,科学究
竟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在科学的范围之内,仍然有是非真假的判断区别。  “如果在几年以前,我愿意承认:飞碟问题是在科学能够完全解决的范围之外,但是近
年来由于观测证据的出现,多少已经否认了这个现象。四年半以前,我和三毛有过这方面的
争执:四年半之后,我更加坚定我的想法。  “我第一个想说的是:很可能三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咦!”三毛喊了一声。  “在沙漠里,在沙漠里”,沈君山重复了两次:“也许你会看见天上有座城市,里面还
有卖东西的,结果那是光线折射所导致的错觉。我想重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从另外一方面来
判断这个问题——如果有直接的证据,比如说你抓住了一只飞碟,摆在现场,那么无论如何
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在科学的眼光之下,事实最重要,理论只是提供事实的解释,如果没
有直接的证据,只是间接以‘目击’为凭,也许并不可靠。  “目前各方面对于飞碟的报告资料——包括刚才您以文学家的语气所叙述的动人经历—
—都没有‘实证’的根据。我们也就只有间接地判断:是不是有可能?是不是有反证?”  三毛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想从理论和实际观察两方面来看”,沈君山继续谠论下去:“在天文学上,太阳系
的九大行星之中已经没有生命了,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然而于此之外,在偌大的宇宙间,
还有许多和太阳系相似的系统,我们无法否认:那里可能有高等的生命。如果‘它’们要通
过太空,到达此间,要接受许多的挑战和阻碍。至少就飞行物体本身而言,它不会像许多报
告上所显示的那样简单——像个碟子什么的——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检讨。  “就事实言,近年来由于美俄两国的竞争,双方都设有太空监听站、人造卫星等等灵敏
的观测机构。其灵敏度绝对比人的眼睛——甚至三毛小姐这样的眼睛——要来得高。如果真
的发生‘不明’的迹象,彼此一定会有报告,但是关于近年来人们所传诵着的消息,这些灵
敏的仪器却并没有任何纪录。  “这几年来欧美各国无论政府或民间都花费了大批经费作飞碟的调查报告。其中大多数
都可以解释。前面所说说的‘海市蜃楼’就是一种可能。还有人作过实验,‘制造’出飞碟
来。——在密西根湖边的一个小村庄上,常有人看见飞碟。后来调查的人发现:原来是当车
子开过附近的公路时,灯光照上湖水,折射到天空中去的幻影。所以有一天黄昏,调查者就
告诉全村的人:飞碟要来了。一辆卡车从对面开过,全村人便‘看见’一个飞碟降落了。  “我的看法是:您的经验并没有强烈的证据,而我们可以从理论作仔细的观测上找到更
确切的反证。”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当然,飞碟是星光下一个美丽的故事吧!”  “我同意您部分的说法。”三毛立刻接着说:“但是我看到了,却无法解释——关于停
电或车子发动不起来等等——而且不止一次,是两次。  “在我的一生里,我遭遇到很多很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第六感’并非答案。而我始
终认为,到今天为止,人类的科学知识还是很有限的。在另外世界里——即使不要扩大到太
空,宇宙里,也可能就在我们所处身的环境之中,存在着一个我们无法去实证的世界呢?”  灵异以及奇幻种种,是否皆属未知呢?天文以及人事种种,又有多少结合的对能呢?长
久以来,人们对于人和自然之间难以言喻的契合或呼应,往往显示了广泛的兴趣,并加以探
讨。从星象、命运、占卜的历史中,我们看到了复杂而巧妙的推理,成为大多数人时常关切
的话题。于是话题便像飞碟一样地凌空而降,从天文的玄宫中坠落到人和命运的迷径之上。
三毛和沈君山对于星象之学,也抱持着不同的观点。  “我倒不排斥所谓灵异世界之说。到底科学也只能解释那些可以观测得到的事物。至于
星象之学的确也提供了人们茶馀饭后的一些消遣,我不敢煞风景地反对。不过——“站在天
文学的立场看,我们会知道:星球在天空运行,有之一定的轨道和规律;一定的力学原理。
而人的生辰呢,到了今天,连医生都可以决定:婴儿可以提前或者延后出生,这又和命运有
什么关系呢?现在有很多人喜欢研究自己所属的‘星座’,看看星座、想想未来。要发财啦
,爱情有问题啦……这些都是很有趣的。”他语锋忽然一转,镜片后的目光是一声“但是”
:“这不能和科学混为一谈。我们还是可以用欣赏的眼光把星座当成故事来谈但是如果认为
天象和命运放在一块儿,是很困难的。虽然这并不是说有星象兴趣的人没有知识,我们确实
可以把科学和兴趣分开来,那样也很有意思,至于用诗意的眼光看科学,那就不妙了。”  三毛点头复摇头,一头长发清淡齐整,兼有诗意与科学的样子:“紫微斗数,西洋星象
这些东西,都已经流传了几千年。我的看法是:与其视之为迷信,毋宁以为那是统计。或许
不值得尽信,然而我也发觉:往往同一个星座的人的个性,有着某种程度的类似。它有很多
实际的例子为佐证。星象并不宜用迷信去批断,也无法用科学去诠释。就像血型一样,在某
些方面可以徵信。至少在我自己身上,应验了很多事情。我不能评论什么,但是很感兴趣。”  沈君山的微笑等于怀疑吧?他冷静的强调作为一个欣赏者的兴趣;是否也暗示着欣赏者
的“信实”精神总难度越于欣赏以外呢?但是当被问及:“如果有人能依据你的八字,正确
地推算出你的命运,那么,是不是会使你相信呢?”  他笑着说:“哎呀,我忘了自己的八字啊!——也许我能够承认:看相、看气色、甚至
看风水等等。但是如果说一个人的生辰八字能够推算出他的个性、命运、事业……,我倒是
觉得非常——”  “不不,我的看法是:八字和个性有关。因为一个人命运的悲剧,恐怕也就是他个性的
悲剧。”  “呃,我想,”他沉吟了一下:“三毛小姐是感性而直觉的;我则是理性而分析的。我
想个人还是能够接受您所说的很多事物,只要那份直觉不和用分析所获得的结果相冲突矛盾
,我虽然不完全相信,至少还可以,呃,容忍。”  三毛大声笑了起来。沈君山继续说道:“但是您所说的如果和我们已有的知识,已证实
的试验不符合,我就不免要顶嘴了。有人真算对了我的命,我会很佩服的。但是——科学精
神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能因为结果凑合了,就去相信。我们还必须去知道那个推理和实验的
方法、过程。过程怕要比结果来得更重要。而且——也许会得罪一些算命先生,先抱歉了—
—我们不能忘记,愈是精于命相之术的,愈善于察言观色——”  “如果不面对面呢?”三毛追问下去。  “好的,以后有机会试一试。”话题2 爱情与婚姻  “爱情就如在银行里存一笔钱,能欣赏对方的优点,这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这是节
制支出。”
——沈君山
  “爱情有若佛家的禅——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三毛  命运果真为何事呢?生死之间的一切纵横起伏,莫非此物。是人去选择?还是人被选择
了呢?沈君山和三毛的人生选择又显示出迥然的趣味。接着他们选择了下面这个话题,——
爱情与婚姻。这样的事真难有结论——归诸命运,还是信心?  “对于婚姻,我还是有信心的。”三毛闪一闪她的眼睛:  “虽然我的婚姻关系已经结束了,而且是被迫结束的。可是我认为:爱情有若佛家的禅
——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婚姻和爱情的模式在世界有千万种,我的看法:女人是
一架钢琴,遇到一位名家来弹,奏出来的是一支名曲。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来弹,也许会奏出
一条流行曲,要是碰上了不会弹琴的人,恐怕就不成歌了。婚姻的比喻大致如此,我无法清
楚地归类,但是我有信心。  “另一方面,我是一个新女性,又不是一般所标榜的‘新女性’——新女姓也许会认为
婚姻是‘两’架钢琴的合奏吧?”  “您的看法和比喻还是相当感性而富有诗意的。”沈君山缓缓地说着,扶一扶一眼镜:
“如果从一个一般的观点来看,我想爱情的婚姻应该是以感性开花,以理性结果的。这就好
像银行存款一样:爱情就是在银行里存上一笔钱。然而当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时候,事情往往
是很庸俗的。除了‘美’之外,还有日常生活的许多摩擦,摩擦就是存款的支出。如果没有
继续不断的收入,存款总会用完的。如果在婚姻关系里,夫妻都能够容忍对方的缺点、欣赏
其优点。欣赏优点就是补充收入,容忍缺点也就是节制支出。  “我想也可以这么说:婚姻总是一个bondage——”  “bondage?你是说‘枷锁’?”三毛惊笑起来:“看看,这位说话这样不同!”  “好,不说枷锁,说责任好了。——婚姻这个形式有时是外加而来的。往往由于对家庭
的责任或个人的名誉等原因,人们愿意投身其间而且不跳出来。中国古代的女人一辈子嫁鸡
随鸡,嫁狗随狗,也多出于一个外在的约束,而不是自觉自发的。在这样的传统之下,婚姻
也许比较稳固,人也不会意识到这个约束有什么痛苦,因为在承诺之初已经赋予婚姻一个强
烈的价值观念:女人属于丈夫。夫妻的关系既不平等,家庭也只是一个‘职命’(inst
itution)。  “而今天的女性,逐渐拥有自己的使命,自己的兴趣,不愿意听命于外来的束缚。尤其
是愈出色的男性和愈出色的女性在一起,必须从对方身上找到一个他人所不能取代的吸引力
;这点内在的连结是非常重要的。我想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现代许多新男性新女性的祖师爷
:已经在日前去世的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和波娃的故事。  “沙特和波娃的关系是绝对开放的。他们可以各自去结交各种朋友。但是他们在知识上
的沟通与智慧的吸引,则没有人能够介入或取代,他们对智慧层次的要求如此强烈,而后能
够维持一个稳定的结合。婚姻的形式本身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
。  “这就是我强调,‘理性的结果’的缘故。婚姻究竟不是一件出入自如的事。感情方面
,多少需要一些节制——啊,三毛已经在摇头了。”  “我开始的时候同意您的意见——以感情为主——但是,我分析自己的感情,这份付出
一定是有代价。这时在潜意识中感情已经包括了深刻的理智。我不太同意将感情和理智作一
个二分。以女孩子来说,把感情分析开,剩下理智——”三毛停了停接着说:“那么我的解
释是:那对理智是在检视对方的‘条件’。它可能是个性是否相合?人品如何?是否门当户
对?可是在我的感情之中,已经包含了这些,而后我自然地付出。  “以我的经验来说:婚姻并不是枷锁!爱本身是一种能力。像我们的母亲爱我们,她并
不自觉到是在尽一份责任。而我呢,是一个‘比较’老派的新女性,我不太同意离婚。小小
的摩擦如果以离婚作后盾的话,往往造成更大的破坏。结婚时的承诺应该是感情,也是理智
的。结婚是一纸生命的合约,签下了,就要守信用。小小的摩擦,应该视而不见!拿我自己
来说:六年前我结婚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过:‘我作了这个选择,就要做全部的付出,而
且没有退路,我不退!’一旦想到没有退路,我就只有一个观念:把它做得最好。  “也许我的婚姻环境和大台北不一样吧。这里的一切,我想可以称之为‘红尘’,许多
引诱,许多烦恼。过去,我也是红尘里的一份子,后来自己净化了一阵,去适应我的丈夫—
—荷西。我发觉那样没有什么来台北后所听到的烦恼。虽然我所举的是一些外来的因素,但
是我仍然相信‘境由心造’。”  沈君山紧接着点头紧接着说:“是的。您这种‘没有退路’的态度是颇有古风的。但是
我想你刚才提到的环境,问题也会很重要。态度是一回事,环境又是一回事。往往人们会感
应到‘红尘’里的诱惑;那么,男女双方必须要加强彼此的和谐,调剂相互的感应。刚才您
提到‘条件’,我想也是必要的。我把它分成‘理智的’、‘感性的’、‘体性的’三种。  “所谓‘智性’,双方对知识、艺术或者文学,能否建立起一种沟通,这是夫妻互相‘
净化’的一个重要关键,柴米油盐之外,双方要有这种intellectual的交往。  “‘感性的’问题:双方都能够互相付出,愿意互相接受,这也有天赋的不同,有的人
能付出得多,有些人则付出得少,如果有一个人能付出,能接纳,而对方比较理智、或比较
冷淡,那么——”  “那么我不去爱他!”三毛接道。  “的确,这是条件的一部分。第三,‘体性的’(physical)方面的吸引力,
我也认为很重要。每个人对于这三者都有不同的要求和秉赋,所以人们会侧重、会选择。只
要双方能互相牵合,发自内心,便成就了好姻缘。——我想我们两个人的看法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只是着重点不一致罢了。”  “对,”三毛恢复了低沉柔缓的语气:“我是采取自然主义的方式,很少对自己作比较
明确的分析。因为人哪,分析得太清楚就没什么意思了——”  “对,思想太多的人行动就迟缓,也是这个道理。至少从今天的这个对话里,我们会发
现:不能勉强每个人,甚至自己对爱情或婚姻去抱持什么态度。我们要知道自己是什么,有
什么天赋的个性,再去寻找,这是自然!”话题3  欣赏的异性  “我欣赏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外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
就是道德和勇气。”
——三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
性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沈君山  自然而然,他们开始提到各人所欣赏的异性,这里的争论就比较少了,不甚关乎婚姻、
爱情的严肃问题,沈君山侃侃而谈,表示了他对所接触过几位杰出女性的钦佩和欣赏。  “在我所提及的智性、感性和体性三者当中,我个人以为智性的沟通毋宁是比较重要一
点。也许是我的兴趣比较广泛。  我倒不一定强调本行的学习经验,但是我觉得广泛的了解和欣赏是必须的。聪明的女姓
总对我有较大的吸引力。”  那么三毛呢?  “问我欣赏什么样的男性。或许我能够罗列出很多条件,也几乎和沈先生所说的一致。
我看过一些外在条件不错的男孩子,但是他们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令人失望了。所以我欣赏
的男性素质中,智慧应该占第一位。可是在另个几方面我的要求绝对严格:那就是道德和勇
气。我也曾经遇到过很多优秀的男孩,他们却有一个缺点:对于幸福的追求,没有勇气一试
,对于一件当仁不让、唾手可得的幸福,如果不敢放手一试,往往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我
并不欣赏;我倒欣赏那种能放开一切,试着追求一些什么的人。即使不成功,也不至于空白
!  “至于彼此的吸引力,这是条件以外的事。我遇见过许多朋友,他们‘什么都对了’—
—就像电脑里出来的人物,然而一相处,就又什么都不对了。有的人从小就对自己说:要找
个如何如何的丈夫。于是来了这样的一个人,然后你不要了。又有一天,出现了另一个人,
然后你会说:就是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就某种程度上
看,感情并不只是‘培养’即成的吧?换句话说:我的欣赏和选择条件,也许正是无条件呢
!”  “我完全同意三毛的看法。”沈君山抬掌比了一个出牌的手势:“但是还有一点补充。
或许我想应该先把欣赏和婚姻视作两件事。而您提到了智慧的沟通问题,这是维持双方关系
的重要环节。对我来说,一个女子最大的魅力还是在她的人格或个性,而不只是道德。”他
扬眉一笑:“当然,美貌仍是重要,也是调和两性情绪的缓冲剂。”  “那么您所谓的美貌是外在的?形体的?”  “在两性初见时,美貌是最直接而唯一的吸引力,且会持续下去。但是我相信沈三白所
强调的那个‘韵’字。人的年纪愈长,恐怕也就对这个‘韵味’愈加讲究了。”三毛一手支
颐,浅皱蛾眉:“我的解释——外在美是内在美的镜子,那不止是五官的匀称而已,我不愿
意把内在外在分析得那么仔细。在我的选择里,它们是一体的。”  沈君山接下去说道:“这Appeal并非指灵魂如何。我所说的美,包括从男性来看
女性的美。我把它归类为内在人格与外在相结合的美。”  话题逐渐从智性达到感性的高潮,两位都是文坛上的亚斤轮老手,在文学成就上,三毛
小姐迷离动人的作品风靡了许多读者,沈君山先生以科学家的笔触形成独特的风格;不同的
出发点,造就了作品中相异的风貌。此时他们开始讨论作品的风格问题。话题4 我的写作观  “我写作有三原则:信、达、。‘信’是讲真话,‘达’是文字要清晰,还有就是要‘
趣味’。
——沈君山
  “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印度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
而我已飞过。’这是对我最好的解释。”
——三毛  三毛说:“我常看沈先生的文章。(沈君山笑着:谢谢!谢谢!)我比较喜欢看跟自己
风格不同的作品,记得沈先生曾提过宇宙黑洞的问题。当然,沈先生的文章不仅止于文学方
面,我想我不能做评论……”  沈君山说:“我想大家都很希望您谈谈自己写作的情形。  您的作品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啊,我想起最近那篇《背影》,相当感人。”  三毛略一沉思,然后说:“我吗?我写的就是我。  “我认为作家有两种:一种是完全凭想像的,譬如写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我非常钦佩
他。我通常没有多馀的时间看武侠小说,但金庸的作品每一部都看。在创作上,他和我是完
全不同的。他写的东西都是无中生有,却又非常真实动人,形式上是武侠小说。  “我曾对金庸先生说:你岂止是写武侠小说呢?你写的包含了人类最大的,古往今来
最不能解决的,使人类可以上天堂也可以入地狱的一个字,也就是‘情’字。  “我跟金庸先生的作品虽然不同,就这点来说,本质是一样的,就是写一个‘情’字。
中国人不太讲这个字,因为讲起来总觉得有点露骨吧?  “我是一个‘我执’比较重的写作者,要我不写自己而去写别人的话,没有办法。我的
五本书中,没有一篇文章是第三人称的。有一次我试着写第三人称的文章,我就想:我不是
‘他’,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又回过头来,还是写‘我’。  “至于要分析我自己文章的内容,是如何酝酿出来的,我想我不能——”  沈君山立刻接着说:“就是您写文章前的一段经历,是不是一个意念要酝酿很久才写得
出来呢?”  三毛似乎透露了梦里的消息:“有一个故事已经埋藏了九年还没有写出来,但它总是跑
不掉,常常会回来麻烦我。这是一部长篇,我想可能到死都不会完成,可是它一直在我心里
酝酿,就是不能动笔。我希望有一天,觉得时间到了,坐下来,它就出来了。所以说,写作
的技巧不很重要,你的心才是重要的,对我来说灵感是不太存在的。  “看起来我的作品相当感性,事实上它是很理智的。如果我过分有感触的时候,甚至自
己对自己有点害怕。像这半年来,我只发表一篇较长的文章——《背影》。  “在几个月前,报社的朋友常常跟我说:这是你最适合写作的时候,我总是跟他们说,
“你们还是等,因为我在等待一件事情,就是‘沉淀’。我也的确把自己‘沉淀’了下来,
才发表了《背影》。”  《背影》好像也被选入《读者文摘》中文版。什么时候可以推出,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于是三毛就这一点加以说明:《背影》虽然入选,刊出日期未定,因为他们要做很多的考证
,很重视真实性。  “我的看法呢,一个艺术到了极致的时候,到底是真的或假的,根本就不重要了。但是
《读者文摘》要对它的读者负责,认为刊登的作品必须是真实的。  “《每月书摘》把我的作品翻译成十五国的语言,不过,我并不很看重它被翻译成几国
的文字,因为我看得懂的也很少。我认为作家写作,在作品完成的同时,他的任务也完成了
。至于尔后如何,那是读者的再创造。  “最近回台北来,碰到一个困扰的问题:就是参加座谈会时,很多人对我说:‘你和我
想象中的并不相同。’我觉得这也很好,于是跟他们说:‘不必与想象中的我相同,因为你
看我文章的时候,已经是你个人的再创造了,就像这么多人看红楼梦,每一个人看出来的林
黛玉都是不同的。’这是更有趣的事——再创造。所以每一个有水准的读者,实在他自己也
创造了一个新的人物。你同意我的说法吗?”  沈君山这时说道:“我不晓得您对金庸的小说也很有兴趣,在这方面我有一点补充意见。  “金庸先生后期的小说里面有太多的message(信息)。我比较喜欢他早期的作
品,像《碧血剑》、《书剑恩仇录》,现在有修订本《书剑江山》,不过修订本没有原来的
好;原本一开始描写陆菲青骑着驴在官道上,吟诗而行,既苍凉又豪迈,那意境我读过了二
十年还记得,现在可惜删了。金庸早期的作品描述的是更广泛的人类与生俱来的的情。后期
的小说,技术虽然进步,可是他把政治上的意念摆了进去,反而有局限了。  “像三毛所写的都是人的本性、感觉等等,每个人都具有的。可是金庸如果把太多的信
息投入其中,有时可以传达得很成功,有时会把武侠小说本身的价值贬低了。因为我一直在
看他的小说,从《天龙八部》到《笑傲江湖》,大部分对大陆上的政治加以讽刺。像《天龙
八部》中的丁春秋,一天到晚吹牛,他可能在讽刺毛泽东。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三毛接着说:“所以我认为文学是一种再创造。同样的金庸先生,你我之间的看法有那
样大的不同。”  沈君山立刻接道:“刚才谈你的写作,我就想起两句话:‘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
燕归来。’这是文学的一个高境界,人一生有许多矛盾和冲突,这种无可奈何的情境就是文
学最好的题材,从希腊悲剧以来最好的文学,都是如此——人与环境的冲突,人与人的冲突
,人与自己的冲突,没有绝对的喜恶,但却得牺牲,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好的文学就要把
这种悲剧表达出来,这就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境。  “第二句‘似曾相识燕归来’,就是有共鸣感,如果只是不相识的燕子,就不会有这种
味道,似曾相识的燕子,才会更有‘无可奈何’的感觉。  “最近看的电影,如《现代启示录》、《克拉玛对克拉玛》,觉得后一部电影更好,就
是因为后者能引起更大的共鸣感。虽然《启示录》也许更具‘信息’的使命。  “因为您写的是基本的人性,每一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所写的又是很‘
无可奈何’的事情。这是我对您作品所补充的两句话。还有,我觉得中国小说里白先勇的《
台北人》最具有这两句诗的味道。”  三毛解释:“我过去的文章里‘无可奈何’的情绪比较少现在比较不同,所以一种对于
生命莫可奈何的妥协比较多,看《背影》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发觉自己不一样了,是由于生
活的痕迹所致,也有点悲凉。我多么愿意做过去的我,而不愿做现在的我。但是没有办法,
也不愿加以掩饰(声音渐微弱)。”  沈君山用慰藉的口气,“这是给人的一种冲击。您觉得——”  三毛声音低沉若寂:“比较苍凉一点吧,现在……”  三毛诉说完她的柔韧而又刚强的文学旅程,声音渐杳,此时无声胜有声。沈君山接下去
说道:  “我偶尔也写点散文,但不像您的文章那样脍炙人口。目前主要写的是政论性、科学性
或观念性的文章。  “我在国内写通俗科学性的文章,就常想:这篇文章写出来以后,普通读者是否能够接
受?于是我立了三个原则:信、达、趣。  “‘信’是讲真话,这一点对像我这样受过长期科学训练的人,比较容易做到,不会讲
错。‘达’是文字表达要清晰。还有就是要有趣味,因为这些文章并不是给专家看的,而是
要吸引一般读者。话说回来,”沈教授绽开笑容说:“在副刊上要吸引人,实在很难和三毛
小姐的文章相竞争的。”  三毛微笑着继续听沈君山说:“至于政论性的文章,可能是更难写,因为它会影响很多
人。刚才说科学性的文章要信、达、趣。那么政论性的文章就要把‘趣’字改成‘慎’字。  “事实上我所写的三种不同类型的文章:像普通的散文棋桥之类,因为属于自己的乐趣
,自然水到渠成,轻松愉快。科学是本行,所以写这类文章也还好,只要把它清楚准确地表
现出来就可以了。至于政论,最耗时费力。大致上写一篇政论性文章,所花时间精力,可写
五篇科学性文章,或十篇棋桥类文章。  “每个人都有他应尽的责任,而我在思想及科学上都曾受过一点训练,在这种情形下,
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写出来。这是我对自己写这三类文章的不同看法。”  三毛很仔细地听完沈君山的话,接着说:“我要说的是,我的文章是身教,不是言教。
而且实在分析不出自己的文章,因为今天坐在沈先生的旁边,我要用一句话做为结束,印度
诗哲泰戈尔有句散文诗:‘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这句话对于那个叫做三毛
的人来说,是一个最好的解释。因为你要说三毛是什么?她实在说不出来。我再重复一次: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  在柔和而富磁性的余音之中,倏然迸出沈君山清亮的声音:“这是羚羊挂角,不着痕迹
。”  他们结束了这次生动的对话,虽然观点不一致,见解颇有别,然而由于两人都富有传奇
的色彩,有与众不同的经验和理想,这样的智慧撞击如星火浪花,即使没有轨痕翼迹,却袭
人历历,萦旋不去了。  回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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