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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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罪羊 胡爱农

替罪羊
 
孩子的妈妈说:“她慢得要命!写一个字,一笔要写好半天!我就着急,就忍不住要打她。”母亲说这时候,可以感觉得到她的巴掌即将扬起,她的怒火已经冲到了喉咙,她的眼睛呈三角形。
孩子的爸爸说:“她天天打孩子。我说:‘你这么对她,为什么还要生她?’”父亲眼睛看着母亲,又有些回避,像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说不出。
孩子说:“我老做错事,妈妈就会生气。”孩子的眼睛看着妈妈,里面混杂着乞怜、恐惧、迷惑、和爱。孩子的小手在摸着妈妈的手。
主持人问孩子:“挨打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孩子的眼泪在眼眶里转,但是她不让它流下来,一下、两下地忍,硬是咽了回去。
孩子七岁。
心理专家做了些小测试,说:“孩子一点也不慢,并且很聪明,很可爱。”
孩子应心理专家的要求画了两张画,一张爸爸,一张妈妈。
妈妈是张着大嘴笑的,眼睛很小。孩子说她希望看到妈妈是这样高兴的。眼睛小就可以不会老是看着她了。
爸爸的手里牵了一根绳,绳子的一头儿是个小动物。但孩子说那是爸爸牵着她,她在围着爸爸转。
心理专家说孩子说出了她的希望,但事实是孩子的妈妈和爸爸都不是她希望中的样子。
孩子离开的时刻,妈妈立刻说,她就怕孩子像她的爸爸!因为孩子的爸爸就是那样慢,就是那样没能力,就是那样疏于孩子的教育,也许还有对家庭生活的疏忽,还有对妻子的疏忽……从妻子不多的话语里,可以听到非常多的不满和怨意。
看得出,孩子的父亲也有一肚子的话要说。看得出,这一对夫妻之间有很多的问题需要解决。
到这里,真像已经大白,孩子是替罪羊!
一个孩子是如何承担替罪羊的角色的?她完全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但是每天受罚,挨打。她不敢反抗或者说一句辩白的话,因为她还不会,也不敢。她要在母 亲随时可能的爆发中胆战心惊,提心吊胆地渡过在妈妈面前的时刻。她内心充满了委屈和愤恨,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上卫生间的那一点点空间里小声地发泄 一下。她希望看到爸爸,希望爸爸能保护她,爱护她,能帮助她。但是爸爸不知道,爸爸只是每天走进家门时跟她亲热一下,之后便不再理会。虽然爸爸对妈妈打她 也很生气,但爸爸做不了什么,也不知怎么做。于是她成了三口之家中的一叶孤独脆弱的小舟,飘荡在捉摸不定、随时可能翻卷怒涛的水面上。她只有七岁,那么可 爱,聪明伶俐,又那么迷惑和恐惧。
我想每一个看到的母亲都会感觉到心里面在疼。
心理专家在短暂的时间里将这一切呈现了出来。他很包容,虽然这样明显的责任很难不激起愤怒。
这是“心理访谈”的一期节目。
这期节目使我久久不能平静,这位母亲激起了我的愤怒!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
当愤怒缠绕着我久久不能退去的时候,我的心理学知识以及自我分析的习惯告诉我:她激发我的什么……。
是的,她激发了我的内疚,我的自责,我的悔恨,我的一想起就会感觉得到的心的痛楚。我的愤怒是朝向我自己当初的无知和蒙昧的。
那是八年前,孩子三岁。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在美国生活。一次我们推着车去外面洗衣店洗衣回来,孩子举着一个她不知如何玩儿的玩具不停地问我怎么玩儿。那 是难得的休息日,洗掉一个星期的衣服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间歇中又带着孩子到街头公园玩,到超市买菜……。孩子急于知道那玩具怎么玩儿,因为她是孩子她很 好奇。突然,我心头一阵火起,抢过玩具“啪”地一下摔到了墙角,并大声吼叫:“叫什么叫!没有玩具了!”我感觉得到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部,也瞥见了孩子 惊愕的眼神和呆住了的小小身躯。
另一次,我带着孩子过马路,因为童车上堆满了刚刚采购的物品,孩子就跟在我后面走。孩子有是手里拿着玩具在玩,一辆拐弯的险些撞到她,我顿时火气,伸手便在她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并凶神恶刹地对她吼。
再一次,已经记不得为了什么,孩子从大床边的小床爬过来,我让她回去睡,她不去;再说,还不去。于是“啪”的一声响亮的屁板,孩子反倒爬到了我身上哭起来。我把她扔回他的床,她又哭着爬过来,我便完全失控地在她的小屁股上狠狠地抽打起来。
这样写着的时候,泪水就在我眼眶里转,我无法想象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但是,我就是这样做了。
原因吗?我们的生活出了问题,我和孩子的父亲。
我们就是这样在缺乏觉知的情况下将我们的愤怒或者其他情绪转嫁到别人——尤其是孩子或亲人——头上去的,有时会发展到非常极端的程度。比如曾经轰动一时的虐猫事件。
本质上,打孩子和虐猫并没有区别。本质上,打孩子和发动战争也没有区别。说起来很难被人接受,但是事实。
人类的一大心理特点便是“投射”,就是把内心存在的未觉知的内容——尤其是人性的阴暗面——投向现实世界、投向他人。我们以为我们有充足的理由那样 做,以为我们发现了、找到了存在于别人身上的缺点甚至罪恶,我们以“正确”的和“正义”的姿态鞭挞错误和罪恶,于是以为自己是道德或正义的维护者,是优良 的教育者。却不知我们只是在和自己内心搏斗。
也会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在很清楚的状态下将诸如愤怒等负性的情绪转嫁给他人,以他人为宣泄的对象。
这很像是在说两种犯罪:无意识的和有意的。
无意识的犯罪因却发觉知而为,解决它的办法惟有觉知。人类文明已经有了一个巨大进步,就是通过心理发现而得到觉知自己内心的途径。这一点每一个有过这样的尝试和了解的人都能深切地体会到。
当我第二次(因为第一次仅仅是好奇)读弗洛伊德的时候,给我的最大的感动和深切的触动的,不是无意识的发现,而是他的诚实的对自己内心的剖析。一个那 么伟大的心理学家,就是那样将自己的内心——其实也是人类共同的内心——袒露在世人面前的。在他之后,如果仔细地去阅读伟大的心理学家的著作的话都会发 现,他们无一不是以自己为探讨对象,无一不是首先诚实地面对自己,然后才去承担帮助他人的责任的。
心理学是自我文明的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