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是人肉梯子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8 20:51:42
文/柴静
我和杨葵烂熟,一起吃喝玩乐好几年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他是干嘛的。直到看他这本《过得去》,我吓了一跳。十几年里,我买的好些书,居然相当一部分是他编的,其中印象最深的是阿城的《威尼斯日记》。先是样子好,薄极了,封面是作者画的青绿色古威尼斯地图,我那时连《棋王》都没看过,也不知道阿城是谁,看完后,我这么粗糙的一个人,平常不爱把玩什么东西,但就这本书先后买了三四本,怕丢了买不着。
那是1998年的书了,我还能背出里面的句子。看过了那本书之后,我去找阿城。我当时是个学生,阿城咬只烟斗,也不问我是谁叫什么,在电影学院边上的黄亭子酒吧里聊到3点。为了一本书去找一个人,我就这一次。跟杨葵说起,他捏着小酒杯,有点得意:“哦,哦。”我才理解为什么他说当编辑比自己写字更得意。
我看书才知道,杨葵在作协院里长大,几乎是嵌在体制里长起来的,后来他从作家出版社辞职,出版界的人在背后惋惜不已,好像觉得根子断了。杨葵现在跟我们聊天,说得比较多的是他的玉,筷子架,学的古琴。有人觉得他是闲人,离世已远。看了他的书,知道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只不过含而不堕。
他写他们大院里的人,路翎17岁时就写《财主底儿女们》,后来被认为是胡风集团的铁杆儿,在单人牢房关了很多年。出来十几年跟大院里谁也不说话。杨葵有一天去看他,路把一捧稿纸塞他手里让他看自己新写的小说。
他写:“翻看那些稿纸令我分外痛苦,我读过《财主底儿女们》,真叫才华横溢……可我眼前这稿纸上的句子……比中学生作文好不到哪儿去,是大跃进时代好人好事通讯报道的惯有气息。”他慢腾腾一页页翻着,最终硬着头皮抬起头,对老人微笑,说:“挺好的,我带回去仔细看。”
老人眼里流露出极端的失望,完全颓了,“本来紧紧抓在我额头上的两道光,一下子溃退得无影无踪。”老人突然呼吸急促,神色激动,嘴里叨咕了一句什么,他说没听清,只是看到老人脸上“不是期待,也不是失望,而是万分委屈。”老人又说了一遍,他还是没听清,路的老伴在一旁翻译:“他说,鸟关在笼子里的时间太长了,放出来,就不会唱歌了。”
杨葵与老六在茶馆对谈编辑的事,一屋子年轻人网上闻讯来。有年轻人发牢骚。杨葵说:“别抱怨,去想为什么同样的时间里,苏联有艾特玛托夫,我们只有《艳阳天》。”杨葵说:“我知道我们只是人肉的梯子,这是我这代人的命运,我做不到更好了,但是,还是要做个样子出来给将来的人看——你要是比我还差,你就别干这行了。”
相关链接
杨葵
著有文集《在黑夜抽筋成长》。电影《黑白》曾获法国朗斯电影节评委会大奖。
其编辑的图书荣获的奖项:《大国长剑》获“五个一工程奖”(1995年);《长恨歌》获“茅盾文学奖”(2000年);《世象杂拾》、《大国长剑》获首届“鲁迅文学奖”。其所编图书中,既有像《先锋戏剧档案》、《闲话闲说》、《威尼斯日记》这样社会效益极佳的精品,也有像《哈佛女孩刘亦婷》这样全国瞩目的优秀畅销书。
关于《过得去》,杨葵说,他只想用干净规矩的句子,老老实实回忆一些人,一些事。
《虎坊路甲十五号》回忆作协干部宿舍的老人旧事。《农展馆南里十号》回忆文联大楼内的逸闻琐事。他从事编辑工作20余年,与很多作家打交道,《我和我的作者们》回忆其中意味绵长的几段交往。《关于消夜的繁华旧梦》《老城门边的私家地理》则分别以北京的消夜场所及老城门为回忆线索,于私人记忆中折射北京城的形态变迁与气氛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