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师曾——埃及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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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地震亲历记
唐师曾
唐师曾,是新华社第一个装备移动通讯装置,不畏刀剑现场
采访突发事件的记者,保持平均每天发表一张新闻照片达数年之久。
1990年参加可可西里无人区探险,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无人区持续工
作4个月。1991年采访海湾战争,是最后撤离伊拉克的中国记者,也是
第一个在以色列公开采访的中国记者,先后采访卡扎菲、沙米尔、拉
宾、阿拉法特、穆巴拉克、加利、曼德拉等军政要人。几年来,洪水、
大火、地震、骚乱、瘟疫、战争……多次冒生命危险亲临一线采访,
为新华社拍摄了上万张珍贵的照片。
1992年10月12日午后,我一觉醒来,中东烈日正透过百叶窗直射
到我腿上,干枯的汗毛在侧逆光下金光闪闪,贴满止疼膏的膑骨火辣
辣的疼。我迷迷糊糊爬起来,突然发现脖子上的护身符不翼而飞。
我的护身符绝非价值连城的钻石、翡翠、和氏璧,而是一枚仅伍
分硬币大小、刻有六字真言的铜观音。可这枚祖传的铜观音陪我盛夏
沿万里长城步行、严冬在秦岭抓大熊猫、在海拔五六千米的可可西里
无人区探险、从天安门到巴格达。洪水、大火、动乱、战争……铜观
音保佑我走遍世界。我将护身符的失踪看做是某种危险将至的征兆,
就像海湾战争在特拉维夫挨“飞毛腿”前,尼康相机包的背带莫名其
妙地断了三次。   不祥的预感像只庞大的阿拉斯加灰熊,压得我喘不上气来,莫名
的恐惧紧紧纠缠着我。尤其令我不安的是我放在冲扩店的四卷负片,
竟不可思议地卡在冲扩机里。尽管店主哈利德一再以安拉的名义赌咒
发誓“枯鲁塔麻姆”(阿语:一切都好),可我从中午到现在连跑四
趟还是没有结果。   我离开冲扩店,开上大吉普回分社,看看左腕上的潜水表已是下
午3:05。   我左手提着塑料袋爬上楼,钻进洗手间准备把憋了半天的一泡尿
先解决掉。就在这时,一阵闷雷般的轰鸣由远而近,大地上下震颤,
继而左右摇晃,我根本无法把尿撒进尿池里。我用手撑住墙壁,抬起
左腕看了一眼潜水表:下午3:09。   整个震颤过程持续了一分钟。在这漫长的一分钟里,先是有人大
呼小叫“地震”,继而是五音错位的喊夫唤妻。我根本不信真是地震,
因为我脑子里只有“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我随着慌张的人流往外
跑,迎面撞上一个脸色煞白带着哭腔找丈夫的女人,看着她的失魂落
魄,我猛然想起我还是个男人。我逆着人流返回楼上,抄起床头的多
姆克摄影包,又从冰箱中摸出五个柯达胶卷和一卷绷带,拎着落满灰
尘的钢盔直扑停在车库的大吉普。我真担心持续的震颤会把我的大吉
普砸在楼里,由于太紧张,连打了两次火才发动着引擎。弄不清是大
地的颤抖还是六缸吉普4500毫升发动机的轰鸣,我耳畔回荡着震耳欲
聋的隆隆声。我尽力稳定情绪将车倒到街心,大吉普咆哮着迎着惊惶
失措的人流霸道地横在街心。我摇下玻璃朝外面大喊:“谁跟我走?”
我称之为六哥的分社办公室主任应声上了车。我的铁哥儿们王波揪着
自己的小背心的背带、趿拉着拖鞋可怜巴巴地问我:“穿这个行吧?”
我没等他完全爬进来就抬开离合器,大吉普吼叫着冲开人群。王波趴
在我耳旁大喊:“咱们去哪儿?”“哪儿惨去哪儿!”我回答得咬牙
切齿。   宽广的阿盟大街成了抱头鼠窜者的避难所,可我无心在此恋战。
我知道老开罗的旧房区肯定比这儿出戏,茵芭芭和舒伯拉区不砸死人
才怪。可眼前一些胆小的可怜虫弃车而逃,把道路塞得死死的,好在
我的大吉普四轮驱动可以蹿上爬下越野而行。“七·二六”大街一幢
五层楼震塌的一角堵死了干线,我不得不右转弯沿着濒尼罗河的科尼
奇大道向南走。再往前是政府新闻部,我让王波下车去新闻部打听一
下震中在哪里、震级多少。我则找路口掉头,将大吉普靠在马路牙子
上追拍魂不附体的人群。   六哥和王波四只拖鞋噼啪小跑着奔回来,争先恐后地大喊:“新
闻部里的人全躲地震去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埃及人失魂落魄地一把
拽住脖子上挂满尼康相机的我,其神态酷似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八
路军的大春哥。原来新闻部后面就塌了三座小楼,他自己就是一名受
害者。跟在这老兄身后亦步亦趋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终于来到一堆
破烂不堪的废墟前,可房主说什么也不许拍照。   再向前就是舒伯拉区,根据多年经验,我紧盯着一辆救护车的屁
股,轻而易举地到了现场。这里的房屋至少已有80年历史,自然惨象
环生。紧挨着我的大吉普,一家人正颤巍巍地竖起大木梯把还困在二
楼的孩子接到地面。数不清的灾民在破砖烂瓦中挑拣对自己有用的东
西……   独自一人钻进新华社中东分社大楼的暗室里,冲胶卷时我才突然
感到以往从未有过的恐惧,“死”仿佛近在咫尺。为战胜自己的懦弱,
我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扭至极限,让贝多芬第五交响曲驱散冥冥之中
的恐惧,赶走死神的黑翼。   照片很快制作完毕,待写完文字说明才知道整个开罗与外界的电
话联络全部中断,任我纵有三头六臂也回天无力。   入夜,我开着大吉普奔赴开罗灾情最重的海利波利斯区,这里一
幢有72套房间的14层巨厦被夷为平地。我看见路透社摄影记者阿莱、
美联社摄影记者纳伯特、法新社摄影记者阿尔多等人嘴上缠着白绷带,
迎着刺鼻的血腥味往前冲,这是一群十足的捉老鼠的大公猫。我的老
朋友人《时代》周刊摄影记者断腿巴利也混迹其间,拖着他那条在贝
鲁特打断的右腿一个趔趄栽下来,大脑袋正撞在我肚子上。我用力挽
住巴利的胳膊,同时尽量保持住自己的平衡。巴利一面喊了声:“谢
了,唐!”一面挣扎着继续往废墟上爬,越过他倾斜的脊背,我看见
他那大眼睛的阿拉伯女人正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肩膀顶着巴利的右腿。
埃及总统穆巴拉克已中断对中国的出访回国,当天就视察了救灾
现场。这次“埃及历史上最强烈的地震”至少已造成500人死亡、
4500人受伤。仅开罗金字塔医院就处理了1000多名伤员,医院门口数
十名痛失亲人的阿拉伯妇女哭嚎之声震天。   开罗海利波利斯那座崩塌成一堆瓦砾的14层公寓楼已成为举世瞩
目的核心。由德国红十字会派来的寻人犬营救队正在仔细搜寻,每隔
个把钟头就刨出一个垂死或已被水泥预制板砸扁的居民。阿拉伯人严
禁给死人拍照,数十位义务人员高扯白布专门阻挡电视和摄影记者的
镜头。   我没见过1940年的考文垂和1941年的珍珠港,可我亲历的特拉维
夫和巴格达的战争废墟都没有这么大的腐尸味,此时开罗的最高气温
将近40℃,尽管我已用涂了清凉油的绷带将口鼻紧紧包住,可令人作
呕的臭气还是熏得我泪水横流。   一直到今天,我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一下子从布满钢筋
的二楼摔到一楼的瓦砾堆上。钢盔保护了我的头,可右腿膑骨至大腿
根内侧却摔出一道一尺多长、两寸多宽的紫色瘀血来,疼得我匍匐在
地,挣扎了好半天还只能蹲坐在原地干喘。   就在我像个摔碎的泥娃娃那样瘫倒在地时,已有5000年历史的金
字塔却结实得让我嫉妒。与大金字塔相邻的斯芬克斯亦安然无恙,我
开着大吉普围着它们连转三圈,就是找不出丝毫因地震造成的损伤来。
守卫金字塔的警察对我深表同情:“本来也该给它们震出点毛病来,
可是很遗憾,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