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 和9.11事件——科学技术和文化关系的反思

蒋劲松
金庸武侠小说，作为风靡华人世界的成人童话，蕴涵了丰富的精神资源；尤其是金庸先生用通俗文学的方式来传播以儒释道为主要组成部分的中国传统文化，贡献极大！值得注意的是，在这种传播过程中，他自觉不自觉地对传统文化做了新的诠释和转换，或者更准确地说为新的诠释和转换提供了可贵的启发。
金庸迷中估计很少没有读过《天龙八部》的，书中最能引起我深思的是，少林寺无名老僧降伏两大武林高手萧远山和慕容复的情节。萧远山和慕容复两人，尽管各自有不同的身世因缘，却都怀着血海深仇，暴戾之气，盗练并苦修少林寺的上乘武学。虽然一时练就了盖世武功，但却因为片面追求武功，缺乏作为武学基础的佛学修为，最终都走火入魔，生命危殆。而少林寺一位地位低下的无名老僧，不仅匪夷所思地于一招之内制服两大超一流武林高手，而且竟然能利用萧远山和慕容复两人性质完全不同的暴戾之气，互相克制，劝导双方互相治疗，使得两人不仅沉疴治愈，并且化敌为友，血海深仇化为乌有。
少林老僧在书中教导两位武林高手，在学习杀敌之技的武学功夫时，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嗔恨和暴戾，所以随着武学工夫的日益进步，暴戾之气、嗔恨之心就日益蓄积体内，深入骨髓，故而在伤害他人的同时，往往也在伤害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只有慈悲心念才能降伏和化解这种暴戾之气、嗔恨之心，因此练功必先修道。少林寺历史上只有达摩祖师一人精通少林全部72种武学绝技，正是因为其深厚的佛学功底确保可以化解和降伏学习武功所带来的暴戾和嗔恨。而所有一味追求武学造诣，忽视佛学修行的高手，最终无一例外全都走火入魔，武功尽失，甚至瘫痪丧命。
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摆正了武学与佛学的关系，武学的进步并不会影响佛学的修为。少林老僧本人就是修道与练武完美结合的生动例证。武艺并没有妨碍老僧高深的佛学境界，反而有利于其弘扬佛学。试想，如果其没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武学功底，恐怕只认实力狂妄之极的萧远山和慕容复两人，估计是不会有耐心听这样一位不起眼的扫地老僧谈论佛法的。
在震惊世界的9.11恐怖事件发生之后，我们有必要对于科学技术的高速发展及其普遍误用进行更加深入的思考。我们现在是否与萧远山和慕容复一样，对内心素质的提升置之不理，只关心生产更有效率、武器杀伤力更强？我们现在是否和他们一样都已经走火入魔了？奈斯比特在《高科技•高思维》一书中指出，海湾战争中的穷兵黩武与美国屡屡发生的校园喋血事件存在着惊人的内在关系。电脑游戏，作为战争训练的高技术手段，极大地提高了士兵的作战水准；同时又使得美国青少年丧失了基本的现实感和慈悲心，杀人变成了无足轻重的游戏。这样，沙漠作战中的利器就这样成了校园肆虐的恶魔。而我们对环境的破坏让我们的生存质量急剧下降。我们发明了各种杀伤力越来越强的毒药去杀死各种“害”虫、“病”菌，结果昆虫、细菌的抗药性越来越强，而我们自己却中毒越来越深。这难道不是科学技术发展的同时，暴戾之气、嗔恨之心也在让我们走火入魔吗？
在西方精于算计的饲养业迫使本来吃草的牛羊吃下动物内脏的时候，疯牛病的危险早已等待着人们了；在美国人依仗强大的科技军事力量为所欲为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仇恨和恐怖报复的种子；在美国人为了和苏联争霸不遗余力地武装阿富汗宗教狂热分子之时，纽约世贸中心的悲剧就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了。今天中东地区形势日益恶化，不是正说明了用战争和屠杀的方法是不能制止“与汝偕亡”式的人体炸弹的恐怖行为的吗？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随着科学技术日益高速发展，人类受到误用科学技术所带来的惩罚的速度也在同步加快。
那么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是否应当设置禁区呢？西方现在日益发展的反科学、反技术的思潮，虽然有其产生的深刻背景，而且也迫使人们对科学技术发展过程中出现的偏差进行反思，但其对于科学技术与人类文化的相互关系的认识是非常片面和狭隘的，不能解决人类面临的问题，是不足为训的。虽然在特定的情况下，设置禁区是必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但外在的禁区不能在根本上解决问题，更为重要的是提高我们内心的修养，化解我们心中的暴戾之气。因为设置禁区存在许多难以克服的缺陷，例如禁区难以准确的划定，常常会妨碍科学技术正当合理的发展，却忽视了真正的威胁。况且，设置禁区是消极被动的，常常是没有预见的，跟在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应用后面，等到产生了巨大的危害后，才来补救，缺乏主动性。而且设置的禁区未必能获得共识，在权力、利润等诱惑之下，总有人会不顾人类的利益突破禁区。所以，真正彻底的解决办法还是应该提升内心的素质，使人类在对待科学技术力量时能够不再称为贪欲、仇恨和愚昧的奴隶。值得注意的是，强调将重心放在提升人类自身素质，并不是像那些主张科学技术随心所欲发展的人，以此为借口，放任科学技术发展不加任何控制，而是要从源头控制起，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通过对人类自身的素质的提升，来改变科学技术发展的路线。
高科技的发展需要文化的指导。科学技术是对自然的控制和改造的力量，而文化则是对自身的控制和改造的力量。人类要控制和改造自然，必须要先控制和改造自己。科学技术作为人类开发和利用的一种巨大力量，在不能善加利用的情况下可能会对人类自身产生巨大的伤害。文化的基础越深厚，精神文明的水准越高，人们才能控制和利用越高的技术力量，才能消受得起越高水平的物质文明。
在萧远山和慕容复一味盗学蛮练少林武功之时，少林老僧为了提醒点化这两位武林高手，曾有意将《妙法莲花经》放在武学秘籍的周围，期待他们能够做出正确的选择。但是，他们没有能力分辨顽石和美玉、鱼目和珍珠，最终做出了害己害人的选择，而我们今天又是否拥有这种能力和幸运呢？
原载《科学时报》
重新修改于2004－4－21
附：作者简介：
蒋劲松，清华大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所，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科学技术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