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绕龙花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3/29 15:13:42

文/江淳

        朔风中绿茶树花开得惨白的初冬,父亲六十七年的生命之河,失去了往日的汹涌,疲倦地冲向终点,奋力一跃扑进干涸的沙漠——枯竭了;像一株饱经风霜雪雨、冰雹霹雳的老槐树,躯干内部已被岁月掏空,倏忽间轰然倒下。
  三十年代前后出生的父辈是本世纪末最苦最累的一代人。八十年代农村经济腾飞后本该享享福的晚年,疾病恰似一位多年未见的债主破门而入,父亲前半生亏欠身体的太多了。
  父亲三岁丧父,祖母很快改嫁(她无力养活一子二女,大姑做童养媳,小姑送给了丁山船娘)。他随曾祖母从宜兴一路乞讨回到江宁老家,七岁便给稍富一点的人家放牛,十四从军(四七年春被国民政府抓作壮丁,战斗过程中参加解放军)。
  我不知道父亲是在怎样的饥寒中长成的,更无法想象您是怎样从孟良崮一直冲锋到朝鲜并于五三年安然回国。这其中已成为历史的篇章,您还没有给我讲全,便默默地离去了。
  今年十一月,我独自一人在卧室观看南京军区组织的“纪念抗美援朝五十周年”电视节目,当几岁的小主持人问爷爷:那时你们口渴为什么不喝可乐时,我忍不住哭了。几岁的生活在丰富物质条件下的孩子哪里知道战争环境中血的艰辛与铁的残酷。我的热泪随着节目的延续而流淌,我仿佛在亲历当年火热、悲壮的场景。
  一直有胃病的父亲十几年来至多在镇卫生院做简单的诊疗,直到九九年落叶树木凋零的深秋,父亲黝黑暗红的脸生出淡淡黄色,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担忧的心。在我和表姐再三催促下,父亲才到南京一大医院作了胃部检查,最后的诊断是胃癌(胃粘膜子腺癌)晚期,并且治愈的可能极小。当从表姐口中得知这消息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震憾惊呆了!因一时拿不出一万元押金住院,父亲坚持要回家吃药治疗(县民政局为此补助八百元)。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双休日,时时为父亲祈祷,希望上帝的奇迹会在父亲身上发生。十二月上旬的一个星期五,我带着买回的芦笋、猕猴桃等食品与妻子从东北寄来的一斤干人参,骑车一小时直奔家门。眼前的父亲越发虚弱了,他已经没有力气下床走动。我问他:“阿爸,你怕不?”他说:“不怕。”我轻轻点头凝视着父亲消瘦的容颜,心中多么害怕失去饱经沧桑的父亲。
  三十多年我只在七岁时看过父亲因痛失惟一的女儿哭泣过。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三天,他已不能吃饭了,只是经常要喝一点开水。因后背、肩膀压得发麻疼痛,有时要帮他翻身或帮他靠在枕头上坐着,并且总要排尿(那时我已深知父亲周身的不适和疼痛)。我小心地将父亲扶上床前的马桶,给他披上赶做的新棉衣。我终于忍不住抱着父亲的小腿失声痛哭起来:“阿爸,我对不起你呵,十七年在外当兵没能孝敬你,回来后也没能尽早带你去看医生。”父亲几乎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命令我:“不要哭!”哭声惊动了母亲、弟弟、弟媳也迅速赶到父亲房间。“没有事的。”父亲劝大家安静下来。晚上我搬来一张竹凉床到父亲卧室与母亲守着父亲最后的时光。父亲的脚和小腿开始麻木、冰冷,我不停地给父亲揉搓腿脚,将他的另一只脚放在自己怀里,希望父亲的双脚能热起来。然而,三个小时后,他的脚仍不热。第二日已经到来,天还是黯朦朦的。在父母多次劝说下,我穿着毛线衣裤,躺进凉床被子里,准备随时给父亲以帮助……
  我周岁那年,头部一小动脉擦伤喷血。正在农田里劳作的父亲听到惊叫后一路飞奔,见埂跃过,见河泅水,然后与母亲抱着我步行十多里送往医院。阿爸:你和母亲曾给过我两次生命呵!而我给你的太少、太迟了。
  九九年十二月十二日上午,父亲已三日未进食,疼痛加剧,村里护士给父亲注射了一针强效镇痛剂。一小时后父亲告诉我不怎么疼了。中午十二时三十分,二舅开始换我看护父亲。下午十四时左右,父亲再也没有醒来。他倔强无力的双脚未能迈进千禧年的门槛,任凭母亲、我们兄弟三人把床板拍裂,他也未再叹息一声。
  六十年代初,父亲被调入南汽等厂工作一段时间,但后来被精减回乡务农。或许父亲命中是离不开土地的。你靠着自已一个人挣工分养活全家六口人(母亲带孩子、家务),你披星戴月、省吃俭用将我们四子女拉扯大,并供我们读书到工作。那时母亲一次只能用一个鸡蛋换回几支“向阳”香烟。虽然家贫,但我们兄弟从来都是在温饱中长大的。我忽然记起你多年前给我讲过的在朝鲜战争中吃生土豆的情景……
  农村普遍的贫困、劳累未将你压垮,文革暴行也未把你击倒(父亲曾是乡村基层干部)。一个爬过苦难童年,又从五年战争的血火中幸存的老战士,除了岁月还有什么力量能击倒他呢?这种质朴、勤俭、坚韧的精神品质正是父辈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
  建国五十周年前夕,父亲被县政府邀请参加建国功臣表彰大会,因战时荣立一等功政府奖励了一台熊猫彩电。当年那个青年曾单枪匹马俘获国民党残军五人,缴获多支步、手枪与一挺轻机枪。那些为新中国而战牺牲的和幸存的老兵,人民不会忘记你们。你们已化作共和国大厦的墙基而永载史册!
  中秋节前,妻子带女儿从遥远的黑龙江来探亲,小孙女是第一次见到爷爷、奶奶,一大家人终于团聚了!小咪咪才三周岁呀,她们刚走一个多月,父亲你就狠心地、默默地闭上了双目。女儿太小,她仅能给爷爷背几首儿歌,她还未来得及问你关于淮海战役、渡江战役的故事。那天清晨,太阳刚露出它火红的头盖,你从家里院墙上采下两朵深红的五角小花(绕龙花)送给向你跑来的小孙女。你病的那样重,还从菜地挖回几只女儿爱吃的山芋。秋季,你拖着病体(十一月上旬父亲才去医院做胃镜)从东方山岗上扎回了几担茅草柴,以备春节烧锅用。想到这些,我愧疚的泪水又一次止不住涌出。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晚上,我和妻子、女儿又一次从东山赶到村里看望你,你微笑着和咪咪合了影。照片洗好后,你告诉我这张照片是几张中最好的。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张爷孙照成了极少拍照的你最后的留影。只有将你们一代人优良的品质与精神继承下来并传给后代,才能使我内疚、沉痛的心得到一丝安慰。
  阿爸,你就这样决绝地走了,带着你的苦难与荣光、屈辱与坚忍,带着属于你们的那个时代悄无声息的走了。近一年来,你挺拔的身躯迈着矫健的步伐几次走进我的梦里,我隐约感到你还活着。每逢节假日我都要到你墓前探望你,为你在茶林旁采几束野花,点着一支烟递到供桌上。开春时母亲在你坟框外种下的一片绕龙花和鸡冠花,像一簇簇不熄的火焰从暮春一直开到冬天,脚冷时你就多看看坟茔四周的花。
  新世纪的第一个清明节,我们兄弟要给你栽几棵长青树。有心思时,你就让栎树山上的草木告诉我。待到小咪咪再来南京时,我要带她去看你,在苍松翠柏下聆听那永不淡忘的青春往事,并接过不熄的火炬。
  (附:父系原二十六军七十七师二三O团通信班长)
  二000年十二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