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妇眼中的碾庄战斗:1948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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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妇眼中的碾庄战斗:194811

 

 

新闻网2008-02-16

 

作者:王盛伟

 

    我的岳母是苏北新沂县窑湾镇人,垂髫之年就经历了著名的淮海战役,眼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景,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虽然她现在已是年过花甲,仍然能够清楚地回忆起那遥远的战争年代。茶余饭后闲聊的时候,她稍稍提起这段往事,就能让我不寒而栗。岳母并不了解官方历史,战争在她的记忆里依然保持着本来面目,这样的历史,才是最真实的历史。

 

  岳母描述的战争,其残酷和激烈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原以为她年纪大了,可能将许多电影里的情景也夹杂进来,所以开始很有些不以为然。后来她说得次数多了,我就在网上调研了一下,碰巧找到叶飞将军1986年写的回忆录《机智迅猛歼顽敌 - 记淮海决战中华野第一纵队》,这才知道原来岳母亲历的战争,竟然是解放军围歼国民党黄百韬第7兵团的碾庄战役。在窑湾镇这个弹丸之地,国共双方各投入了一个军的兵力,分别是国民党第63军,和大名鼎鼎的华野一纵,战斗持续了一昼夜,总共有超过一万的国共双方将士阵亡。

 

  我将岳母的回忆整理如下,中间穿插叶飞回忆录的片段(大麦注:叶文以黑体字标出),以便於读者全面地了解这段历史。

 

  “我老家窑湾是新沂县下面的,新沂县那阵子还叫新安镇。那年冬天,国民党军给八路军从北边一路追过来,沿着大运河跑,跑到窑湾这里三面都是水,一时过不去河,就给八路军撵上了。”

 

  [叶飞回忆录]: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六日晚,我中原、华东两大野战军,遵照中央军委和毛主席的战略决策,向盘踞在徐州地区的敌刘峙集团发起进攻,揭开了淮海战役的序幕。早在十月十一日,中央军委和毛主席就明确指出: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重心,是集中兵力歼灭黄百韬兵团,完成中间突破。”十月十四日,野战军代司令员兼代政治委员粟裕在曲阜召开有各纵队领导参加的作战会议,确定第一阶段的作战计划:以七个纵队向新安镇、阿湖地区实施主机突击,歼灭黄百韬兵团;以三个纵队南北对进,突击运河车站及其以西地区,分割黄百韬、李弥两兵团之联系…按照这个计划,我纵于十月二十六日从兖州地区出发,和兄弟部队一起,分数路挥师南下。我纵广大指战员肩负着人民的期望,满怀胜利的信心,迅速逼近位于徐州以东新安镇、阿湖地区之敌黄百韬兵团。

   我军挥师南下,敌人惊魂失魄。防御部署右翼的第七兵团司令官黄百韬慑于被我军就地歼灭,接到命令后,仓皇率部第二十五、四十四、六十四、一百等四个军,向徐州方向退却。十一月九日,华野参谋长陈士榘面示我纵副司令员兼参谋长张翼翔:敌六十三军已于昨日下午二时撤离新安镇,企图经窑湾渡运河方向开进,首先追歼该敌,尔后协同友邻,直捣黄百韬司令部。这个任务传达到部队后,干部战士斗志昂扬,决心将敌六十三军干净、彻底歼灭在窑湾镇。广大指战员不顾半个月来急行军的疲劳,紧紧咬住逃敌,穷追不舍。敌人沿途遗弃的军用物资,狼藉满地。此情此景,更加坚定了我们抓住和歼灭这股敌人的决心。经过近百里的追击,始于当日傍晚将敌六十三军紧紧地包围于窑湾地区。

 

  “进来窑湾的国民党军队,都是广东兵,穿新衣新鞋,几乎个个都是胖子,水桶腰身,看着年纪都不轻了,讲话我们也听不大懂。国民党兵好像是饿极了,一来就到处找粮食,挨家挨户地搜,有个兵还问我,小鬼,哪里有地瓜啊?我听不懂,后来才知道地瓜就是山芋。男人都抓去搬弹药箱,挖战壕,女人就给当兵的做饭摊煎饼。我们那边的煎饼有韧劲,广东兵吃不惯,咬一口嚼不动就吐掉了。

 

   我家住进来几个兵和一个排长,我妈就给他们摊煎饼,我当时也饿啊,就跑到旁边看,我妈对排长说,给小孩吃一块吧,那个排长看了我一眼,点点头。一会儿天上有飞机来,我们就忙着到处躲,那个排长说,别怕,是我们的飞机。过几天粮食吃光了,国民党兵就着慌了,见什么吃什么,连老鼠、马蜂窝都吃。马都被杀了吃肉,运河边上扔了好多马头和马皮。

 

  国民党军在镇子里挖地洞(避弹掩体),家家户户的门板都给拆了去。地洞弯弯曲曲,每家每户都通,里面有半人高,旁边洞壁上还挖了放油灯的坑。镇西边有个天主教堂,三个十字尖顶全镇都能看见,国民党军好多大官就住在那里。

 

      窑湾是个小地方,镇里面的国民党兵住在老百姓家里,镇外面的没地方住,就住在坟地里,也是挖地洞到处都挖通,坟里的棺材两头打开,里面的尸首拖出来,当兵的就在棺材里铺一条被单睡在里面。我奶奶的坟就给他们糟蹋掉了。”

 

[叶飞回忆录]:我纵根据窑湾的地形特点和敌人仓促布防、立足未稳、工事不坚、士气低落、军心动摇的情况,决心不予敌以喘息机会,采取急促勇猛的战斗行动发起攻击,打敌措手不及。为此,纵队在行进间即令第一、二、三师,分别由东、北、东南三面包围压缩敌人,首先肃清外围。同时做好不经调整部署,即可转入总攻的一切准备,务于十二日前全歼窑湾之敌。

   为迅速全歼龟缩在窑湾镇的敌六十三军,十一月十日上午,纵队在腰庄召开了有各师师长、政委参加的作战会议,经过深入研究,并报请野战军首长批准,决定:以第一师担任主攻,配属一0五榴弹炮六门和山炮五门,首先由东门或大东门突破,歼灭该镇中部之敌,继而向两侧和纵深发展,与第二、第三师打通联系,以第二师配属七五炮和山炮各三门,由北门突破,歼灭该镇北部及西部之敌,打通与第一师的联系,以第三师配属山炮六门,由南门及北门、大东门之间突破,歼灭该镇南部之敌。

  在我军发起窑湾攻击战斗时,敌刘峙集团以三架飞机数次向六十三军阵地空投粮食和弹药,促使该敌作绝望挣扎,以延缓其覆灭的命运。

 

  “国民党军也打得狠啊,只要有一口气就往外打枪,打死不投降。到半夜八路军打进来,国民党兵就往后退,一直退到西边运河边上的鸡蛋场。鸡蛋场挨着一个水塘,背靠着运河大堤,地势低洼,八路军占着城墙和大堤往下打,打一阵就停下来喊‘老乡,缴枪不缴枪’?国民党军就是不停地打枪。

 

   这么打打停停三、四遍,鸡蛋场里面就没有枪声了,於是八路军呼啦啦全都冲下来,打着高粱火把挨家挨户地喊‘老乡别怕,我们是保护你们的’!进来以后就问‘有没有枪’,我们家里搜出来一长一短两支枪,不知道是国民党兵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天亮以后我妈跟我一起到运河抬水做饭,上街一看,到处都是死尸,有坐着的有睡倒的。去运河边要经过鸡蛋场,我们走近一看,里面的死尸层层迭迭堆起来拦在门口,都是国民党兵堆起来当掩体往外打枪的。鸡蛋场外面的壕沟里堆满了死尸,有些肚子被打破了,肠子白花花流出来。我怕极了,说什么也不对前走了。

 

   国民党俘虏没一个完好的,都是缺胳膊断腿。八路军缴完枪以后,就放这些俘虏回家。我家住过的那个排长倒是活下来了,腿上被打了一个碗大的洞,只能坐在地上用手一蹭一蹭地走。我妈看他可怜,就给他一碗稀饭吃,这个排长边吃边哭,说家里有老有小,这辈子见不着他们了。旁边站岗的八路兵大概才十六、七岁,听着听着也掉泪了。有个国民党兵身上披个被单,手里拄个木棍,找我们要饭。我妈恨他们抢东西吃,不给他。这个兵哼了一声说:‘八路要是晚打进来三天,连你们都给吃了’!”

 

[叶飞回忆录]:十一月十一日下午四时三十分,按预定计划,集中炮火向敌人主阵地和军指挥所猛烈轰击。顿时,镇内硝涸弥漫,到处起火,担任主攻的第一师先头部队第二团第二连,乘敌火力点被我压制之机,迅速勇猛的连续炸开两道鹿砦和围墙,一举突入小东门,并在半小时内打退敌人三次反冲击,巩固和扩大了突破口,为全师打开了进攻通路,荣获“窑湾战斗第一大功连”的光荣称号。第二团乘胜在一小时内全部进入突破口,并分路向纵深和两侧发展。随后,第一、第三团也相继投入战斗,向敌发起攻击。与此同时,从南门和北门发起进攻的第二、第三师,也与敌人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但因地形不利,敌人顽抗,几次突击均未奏效。纵队鉴于第一师进攻发展顺利,即令第二师第六团改由小东门突入镇内,直插北门,策应第四团。二十一时,在第六团配合下,第四团突破北门,并倾全力向南进攻。这时,第三师主力在第一师的策应下,也突破了大东门,并乘胜向西发展。但是,敌六十三军老兵多,加上不了解我军的俘虏政策,仍负隅顽抗,妄图固守待援。

  我纵指战员经秋风扫落叶之势,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席卷窑湾镇,逼使残敌纷纷向我投降。敌军长陈章见大势已去,待援无望,慌忙带领卫兵向运河方向逃窜,企图泅水潜逃。可是,刚逃到河边,就被我截击部队击毙。十二日拂晓,窑湾战斗胜利结束。我纵共歼敌第六十三军两个师五个团一万三千余人,给敌黄百韬兵团以沉重打击,为我华野完成淮海战役第一阶段的作战任务,创造了有利条件,受到野战军首长的通令嘉奖。这次作战,在兄弟部队配合下,创造了用急袭战法,以一个纵队兵力歼敌一个军的战例。

 

  “八路军对老百姓很和气,也不抢我们的粮食,不过对国民党兵就很厉害。我家门口有个窄桥,那天仗打完以后,有一个国民党军官趴在桥边,一边抽烟一边哼哼唧唧。这时一个八路军走过去踢了他一脚,说‘看你再哼哼’!手里的高粱火把就杵在他的棉衣背上,立刻烧起来了。那天下午我们出门去抬水,就看见那个国民党军官烧死在桥边,衣服都烧没了,胖胖的身子烧得焦黑,背上裂开一条大缝,里面的肥油都流出来冻住。那些俘虏伤兵走回家,好多走着走着就歪倒在路边死掉了。广东几千里远,那个年头谁能走到啊。

 

    过了几天八路军就开始找人收尸,经过运河运来几千个棺材,排在大堤上,也来了好多人认尸,认得的就领一个烈属牌子,拿一笔抚恤金。后来就在镇子外面建了一个公墓,坟头一个挨一个整整齐齐地排着,方圆占地好几里。国民党兵的尸体就在脚上拴条绳子,让老百姓拖到镇外的乱坟岗子扔掉。那些兵身子胖,常常一个尸体要四个人才拖得动。就这样拖了十几天才拖完。

 

   那个冬天,周围几十里的狗都知道去那里找吃的,我姨妈家的花狗有一天叼回来一条胳膊,躲在床底下吃,快吃干净了才给发现。那个胳膊最后就剩个手带着三根长骨头,让姨父扔到运河里去了。”

 

 岳母的回忆过程中反复说过这样一句话:

 

   “我最讨厌打仗,打仗太惨了,人死了连狗都不如。”

 

     这大概是最朴素的反战思想。国民党63军的那些广东籍官兵,很多都是抗战老兵,三十好几奔四十去的年纪了,不远千里来到苏北打内战,生命在一夜之间走到尽头,撇下成千上万孤儿寡母,最后落得这样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着实令人慨叹。倘若不是因为这场内战,他们是应该享受政府的军人养老金安度晚年的,就象欧美的二战老兵那样。

 

   老子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在中国这块土地上,老百姓的性命向来如同草芥,半个多世纪前的那场血腥内战,其实是中国历史上相当沉重的一个篇章。

 

   中国人学会解决内部纷争时完全放弃使用武力的时候,才算真正进入了世界优秀民族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