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真实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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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真实的鲁迅许广平手稿解密,还原被删改的《鲁迅回忆录》作者:武云溥来源:《凤凰周刊》2010年第12期本站发布时间:2010-5-4 13:48:02阅读量:496次

  “过去几十年对鲁迅的描述是偏颇的、不完整的,甚至是可笑的。”近日,《鲁迅回忆录(手稿本)》首发式上,鲁迅之孙周令飞如是说。

  在大陆学界,鲁迅研究是现代文学领域持久热门的课题,关于鲁迅的第一手资料历来备受关注。1961年,鲁迅夫人许广平撰写的《鲁迅回忆录》初版面世,限于当时政治环境,该书在写作、出版过程中受到极左意识形态干扰,留下了许多特殊的时代烙印,而许广平的手稿,50年来一直尘封于上海鲁迅纪念馆中,时至今日才得以本来面目公开出版。新旧两个版本的《鲁迅回忆录》对照,其中增删改动之处颇多玄机,耐人寻味。

  “个人执笔,集体创作”

  《鲁迅回忆录(手稿本)》主编、现年82岁高龄的鲁迅之子周海婴表示,旧版回忆录的关键之处在于“妈妈执笔,集体创作,上级拍板”,在这种情况下出版的书籍,不可能没有违背作者原意的处理,甚至一些重要历史事实的叙述,都因此蒙上尘埃。“真正能够反映鲁迅真实生平的书,就是现在出版的‘手稿本’,这是完全按照被创作组改动前的妈妈手稿来制作出版的。”周海婴说,手稿本的出版,既是自己和周令飞两代人的努力目标,也是母亲许广平的遗愿。“母亲和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从学生到终身伴侣,她说过她死后,手稿可以一个字不修改地发表。”

  按照许广平在手稿本前言中的记述,1959年写作《鲁迅回忆录》,一是因为当时鲁迅已逝世23年,许多朋友催促许广平写回忆文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则是为建国10周年大庆献礼。“大跃进的精神感召了我;‘十一’献礼的汹涌热潮又鞭策着我谑蔷拖露ň鲂氖允孕醋髁恕!钡蹦?月中旬动笔,11月底写完初稿,许广平记道:“我这本小书,首先得到周扬同志和邵荃麟同志的直接指导和帮助。如关于女师大事件,就是接受了邵荃麟同志的意见而添写的。”这句话直接点出了过问《鲁迅回忆录》写作的上级领导名字,然而在1961年出版时,周扬和邵荃麟的名字都被删除,代之以“许多同志”,女师大事件是按照邵荃麟意见添写的这一事实记载也被抹掉。在许广平的这篇前言中,出版时还加入了若干批判冯雪峰的文字。

  不仅如此,许广平的手稿原有14章,而1961年版只有13章。未发表的第14章《与北新书局的关系》,手稿旁白处还有批注意见,对鲁迅和北新书局的纠葛,进行了上纲上线的批判。周海婴对此解释说:“当时鲁迅是靠稿费吃饭的,而北新书局欠了他很多钱,鲁迅没办法,就找律师起诉北新。后来北新书局归还了他的稿费,但有没有全部还清,谁都没再追究。”该章节也随本次手稿本的出版而得以公开。

  许广平的写作很辛苦,并无秘书代录,而是完全亲自手写,可见用心之深。1959年8月,许广平获有关领导批准,住进了颐和园,一气写了两个多月。“初时进度太快,每日可写四、五千字,本打算‘十一’前完稿,但血压马上升到240度,头昏脑胀。”周海婴也认为母亲后来去世,与这时勤奋写作致使健康受损有很大关系。“她这辈子非常坎坷,父亲去世后,母亲被日本宪兵队抓去76天,饱经刑罚。让她来写回忆录,确实非常疲累。”

  可想而知,这样的心血之作被迫删改,许广平的内心一定有过波澜。初稿完成后,最先发表于《新观察》杂志,其后召开座谈会征询各方意见,为即将出版的单行本把关。周扬和邵荃麟出席座谈会,周海婴透露,主要的删改意见都是在这时提出的。作家唐也参加了那次会议,后来他的描述是:“那天会后,我看到许大姐脸色很不好。”

  然而文章必须按上级意见修改,1961年5月,作家出版社出版《鲁迅回忆录》,第一版印刷2.1万册,迅速告罄,当年9月即印刷第二次。不知是真心表露还是反讽,许广平在前言中留下了这样的概括:“从这回的写作来说,使我深深学到社会主义风格的创作方法(就是个人执笔,集体讨论、修改的创作方法)……幸而时代已不同了,今天已不是个人关起门来写作的时候了,向群众学习,做党和毛主席的忠实的小学生,总会走向较小的错误的。”

  旧版回忆录曾引发质疑

  无论许广平的原稿被改动成何种面目,书一出版,就必然接受读者的检验。《鲁迅回忆录》由鲁迅夫人亲笔写就,在学界的分量自不待言,但也有一些学者发觉了其中潜藏的问题。对《鲁迅回忆录》提出最激烈质疑的,应属朱正1979年出版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一书。

  朱正当时在湖南出版界工作,读到《鲁迅回忆录》时还是没摘帽的右派,他在考证史料中发现“许广平写的东西也有很多错误”,于是致信许广平,直陈自己的看法,希望该书再版时能考虑修正。朱正回忆,许广平不久即回信,大意说朱正依据资料提出疑问,而自己的根据是头脑中的直接回忆,因此不准备修改。这个答复显然令朱正不满:“我又不是说你文章的好坏,事实是有标准答案的。”于是,朱正决定写本书给许广平“挑错”,这就是《鲁迅回忆录正误》。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程光炜对《鲁迅回忆录正误》十分推崇:“表面是为了矫正许广平的记忆误差,实质是匡正她对鲁迅的美化乃至神化。”在这本书里,朱正针对《鲁迅回忆录》中共计25个问题进行考证,今天我们根据公开的许广平手稿可以作出推测,其中许多问题的成因,很可能就源自“看不见的指挥棒”。

  例如,《鲁迅回忆录》写鲁迅在上海时期,曾与李立三会面:“这次见面,对鲁迅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当时,党着重指示两点:一,革命要实行广泛的团结,只有自己紧密地团结,才能彻底打败敌人;二,党也教育鲁迅,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为什么它最先进、最革命?就因为它是无产阶级。经过那次会见以后,鲁迅的一切行动完全遵照党的指示贯彻实行了。”

  对此表述,朱正提出质疑:“说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是马克思主义的最初步的常识,难道李立三会认为鲁迅连这些都不懂,而有待于他的谆谆教诲吗?”朱正认为,当时的上海正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下,鲁迅与李立三见面的饭店并非安全之地,作为共产党主要负责人的李立三冒险约见鲁迅,绝不会仅仅为了向鲁迅讲授政治常识,一定另有目的。

  而李立三的真正目的,可以从1962年冯雪峰的回忆中觅得端倪。冯说:“‘左联’成立前,李立三与鲁迅见面,我陪鲁迅到一品香旁边一个外国人开的饭店,这次会见不是为了成立‘左联’,而是李立三想搞几次大的运动,希望得到鲁迅的支持。鲁迅不表示支持,但话说得很客气。”(据孔海珠《冯雪峰在1962年的一次谈话》)后来朱正也找到夏衍的一则谈话,证明自己质疑有理。夏衍说:“李立三这次见鲁迅,是希望鲁迅发表一篇文章支持他,支持党。但是鲁迅没有同意。”夏衍还直接指出:“许广平把此事拔高了,说从此以后鲁迅完全听党的话,其实不然。”

  如果事实正像夏衍所言,是许广平“拔高”了鲁迅与共产党干部的交往,那么,这种“拔高”是否出自许的本意?朱正书中还讲到一个有趣的生活细节,就是鲁迅日记中经常出现的“饮茶”之类消遣活动,到了《鲁迅回忆录》里,也被赋予了特殊意义:“难道他真有这么许多空闲时间去饮茶和饮咖啡吗?完全不是。这是他重要工作的一部分,大概这时候不是替党传递什么文件,就是代党转达什么信息,甚或是替某个同志寻找党的关系。”朱正引用许多当时与鲁迅有交往的人的记述,证明鲁迅的许多次饮茶、吃冰,就是单纯的饮茶、吃冰。

  《鲁迅回忆录正误》是研究《鲁迅回忆录》的必备参考资料,现在许广平手稿的出版,又为此类研究增添了新的可能性。不过朱正也强调,正误归正误,还是应该辩证地看待许广平留下的文字。“之所以出现这些误记失实的材料,不仅是因为年代久远产生的记忆上的误差,还有不能完全由她本人负责的原因。我们这一代鲁迅研究者能够产生,能够成长,都和许广平同志的工作分不开。一想起这些,我对她始终充满着尊敬和感激之情。”

  手稿本价值何在

  朱正的质疑,在这次新版的《鲁迅回忆录(手稿本)》中也得到了重视和回应。周海婴说,在编辑手稿本的过程中,他添加的注解很少,而针对朱正《正误》与手稿本相关的10处内容,都予以注释。至于手稿原件上留下的诸多批注意见,因均无署名,无法确凿得知是何人所批,只好原样保留,在这次最新版本中作出了标注。“这本书能以新的面貌出版,这是少有的。作者再版书是作者自己修改后再版,而这本书是以原稿出版,把自发痕迹都保留在了里面。”周海婴说。

  周令飞则指出,今天以原貌出版该书,最大意义不在于还原了多少史料,而在于完成祖母许广平的遗愿,呈现真实而多元的鲁迅。“从鲁迅逝世到1949年后,我们有很多回忆鲁迅的文章,那时描绘的鲁迅比较真实,是全景式的,但后来就越来越平面、一元化了。这是一个时代造成的,我们把鲁迅再还原,是要把原来的东西再找回来。”10多年来周令飞一直致力于鲁迅文化传播,他数十次宣讲的主题就是“鲁迅是谁”。“我走了很多学校,问中学生心目中的鲁迅是什么样的,得到回答往往是鲁迅很凶、很高大。我说鲁迅其实身高只有161厘米,是很幽默的人,学生们都不信。”去年,周氏后人向有关机构和领导部门提议,组织跨学科研究鲁迅思想体系的工程,已获得批准,周令飞透露有30多位专家正在开展工作,有望明年拿出成果。

  在专业的鲁迅研究者眼中,此次手稿本的出版又有何种价值?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孙郁认为,手稿本提出了很多新问题,为我们研究上世纪50年代的文化生态和语境,提供了另外的视角。例如,周扬是鲁迅的死敌,他为什么要直接指导许广平的写作?“因为和鲁迅关系好的胡风、冯雪峰都受到了批判,而鲁迅不喜欢的周扬又掌握了权力。许广平为了保卫鲁迅,可能说了一些和她原来说法不一样的话。这些话是她自愿说的,还是被迫说的,学者们可以借助手稿本好好研究。”

  不过学界也有另一种意见,认为历史造成的缺憾终究是缺憾,旧版《鲁迅回忆录》获得的专业评价就较低,手稿本的出版可能提升一点评价指数,但很难出现本质的差别。朱正就说:“从鲁迅研究的专业角度来说,手稿本的史料价值会很有限。”许广平写鲁迅的文字已有不少,加上学者们数十年钻研考证,已不存在太多罕见的资料。那么,手稿本对普通读者来说,能否实现周氏后人“重新全面认识鲁迅”的愿望?周海婴也承认很难:“现在很多读者不会再读鲁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