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天主教的镇压与革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4:08:06
  宗教改革的另一个结果,是终结了文艺复兴。因此,也有人说,宗教改革是对文艺复兴的反动。所谓文艺复兴,在艺术上讲的是意大利的工匠们,模仿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风格,创造了许多经典的绘画、雕塑、教堂建筑。这其中,教会是最大的赞助者。在思想上,文艺复兴也是以模仿古人为主,产生了“人本主义”,赞赏古希腊古罗马对现世的投入,集体精神,积极参与公共事物。这在中国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即使是古代的中国,读书人都还有“修身齐家平天下”的重任在身,动不动就“先天下”而忧了一把。就连一般人,也都还承担着一定的责任,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种新思潮的不凡,往往不在于它自身的内容上有多么新奇或是深奥,而在于它所挑战的对立面是什么内容。理解人本主义的意义,要看到它所出现的时代背景。当时西方人的思想是处在“神本主义”的统治之下,认为人是邪恶的,祈祷与忏悔才是人生之正道,国家的兴亡是上帝决定的。“人本主义”正是为这种建筑于教会的“原罪”教义之上,对人类与社会极为悲观的世界观,提供某种程度的解脱。
  
  与后来在十八世纪出现的强烈反对基督教会的启蒙主义者不同,人本主义者并没有将自己放在与教会对立的位置上,虽然他们也时常批评教会的腐败。基督教的教义,本来就是犹太人的宗教与希腊哲学的混合体。在当时的欧洲,神学是显学,那些人本主义者们都是教会教育出来的,许多人都在教会里担任主教,在神学院里担任教授一类的职务。象前面提到的莫尔,担任过下议院的议长,国王的老师,在政治上的地位相当显赫,最后还为天主教信仰献出了生命。
  
  人本主义者中最为出名的要算伊拉斯谟(Desiderius Erasmus of Rotterdam)。他的父亲是一位教士,按理是不应该结婚的,但是却生下他这样一位儿子。《圣经》之中,耶稣遇难前虽未有成婚,但是并没有反对婚姻。只是后来到了中世纪,天主教会为了显示教士们对上帝的忠贞,为信仰的献身精神,规定神职人员,从教皇、主教到神父、修士、修女们都不许结婚。可是社会的现实却是主教、神父都是当时各地的显赫人物,有权有势,自然不缺女人。金屋藏娇,生儿育女者,上至教皇,下至乡村中的神父,基本上都是半公开的秘密,因此引发不少批评。许多改革者提议,与其这样自欺欺人,还不如废除不准结婚的规定。宗教改革后,新教的各个教派就是这么做的,而且路德还带头与一位前修女成婚育子。天主教会却抓住这一点,号称修士、修女们本都是兄弟姐妹,攻击路德的婚姻相当于兄妹之间的“乱伦”。天主教这一条不准结婚的禁令一直延续到如今。前两年,美国有人出来揭发天主教会的神职人员,利用职务之便,对那些参加教会唱诗班、暑期营等活动的小男孩下手。当受害者向教会高层揭发报告时,却都被遮挡了下来。直到这些男孩子们长大成人,才终于通过媒体捅了出来,而且案例的数目还相当可观,让天主教会很是难堪。天主教会内部至今仍有人提议,不准结婚的禁令太违反人性,应该废除,才可以减少种种的扭曲行为。只是这种声音在教会内部依然是少数。
  
  教士的孩子并没有合法的地位,伊拉斯谟说来应该算是私生子。尽管如此,小时候他还是能与父母一起生活。只是不幸,父母都在一次温疫之中病逝。年幼的伊拉斯谟被交给修道院抚养,在教会学校上学,受的是当时最好的教育,毕业后也当过一阵子修士,跟教会结下不解之缘。他做过《圣经》的翻译工作,但是编辑的是希腊文与拉丁文译本。他的拉丁作品文笔优美,被人称为“人本主义学者中的王子”。有了这样的名声,伊拉斯谟游走各国,所到之处,都是王宫、庄园、教堂之中的座上宾。受亨利八世的邀请,他也曾在英国呆过几年,并且就住在他的好朋友莫尔的家中。
  
  伊拉斯谟的著作,也将矛头对准教会的腐败。只不过,他与路德不同。路德讲的是教义,伊拉斯谟写的却是讽刺作品,连教皇都成为伊拉斯谟的嘲讽对象。当时有一位名为Julius二世的教皇,雄心勃勃,时常领兵在意大利东征西讨,扩大罗马的地盘。Julius去世后,在英国的伊拉斯谟,写了一本题为“Julius不可以进天堂”的小册子。内中描述,Julius来到天堂的大门口,遇上守门的圣彼得,二人争辩起来。按《圣经》新约的描述,彼得是耶稣的大徒弟,后来传教至罗马,是罗马教会的创始主教,可以算是“第一任教皇”Julius夸口自己为罗马征得土地,捞得钱财,起了许多建筑,应该可以进天堂。圣彼得却一路数落下来,发现这位教皇杀父母,乱伦,下毒,谋杀,贩卖圣职,亵渎神灵,私养妻妾,还在妓院染上性病,简直“是最为邪恶的人”。Julius闻后,怒骂圣彼得是“小小的教士,讨饭的渔民,犹太人”,竟敢在他面前耍威风,他以教皇的权力,将圣彼得逐出教会。俩人大吵起来,最后Julius被拦在天堂门外。类似的著作,在当时的欧洲各地畅销一时,为伊拉斯谟赢得了名声,却也让他得罪了不少教会人士。只是碍于他名气大,是王公贵族们所喜爱的名士,所攻击的不是教会,只是死去的教皇以及教会的腐败现象,所以他的对手们只能怀恨在心,一时拿他没什么办法。
  
  象莫尔、伊拉斯谟这样的人,都算是体制内的改革者。他们痛恨神职人员之中的许多腐败现象,不满教会仪式之中的迷信成份,甚至私下对基督教的“原罪”教义也很不以为然。对教会他们有许多尖锐的批评,也有改革建议,写成著作在欧洲各地广泛流传,造成很大的反响。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们都还是天主教徒。某个教皇虽然不好,那只是坏人当政。在他们心目中,天主教会还是有存在的必要,也有改革的可能。
  
  马丁·路德开初与伊拉斯谟也是朋友。路德曾写信给伊拉斯谟,称许他的才华。路德惹出麻烦以后,伊拉斯谟也曾为路德辩解。但是路德不是改革者,而是激情满怀的革命者。在路德眼中,教皇是伪称代表基督的骗子(antichrist),天主教会是邪恶的化身。伊拉斯谟虽然看法尖锐,言辞犀利,却处世圆滑,跟什么人都谈得来。甚至在他出版那些讽刺作品之后,还能与在位的罗马教皇保持良好关系。他有读书人的傲慢,对自己的文字能力充满信心,觉得教会的问题、改革者之间的分歧都可以通过讨论来解决。成天周旋在上流贵族、教士之间的他,其实并不清楚中下层社会对教会不满之强烈,也估计不到自己的那些著作对教会威信的伤害程度。马丁路德虽然也是教士,却完全是另一类人,虔诚,执着,性格冲动,无畏无惧,跟着感觉走,一旦认准了道理,就义无反顾。他只是意想不到,这样的横冲直撞要给欧洲社会带来多么严重的撕裂,造成多少无辜的死伤。
  
  宗教改革开始之后,最先倒霉的,也是这些人本主义的改革者们。天主教会一方,许多保守派将教会的分裂怪在人本主义者身上,因为他们曾经批评过天主教会的腐败,伤害了教会的权威。有人甚至说,宗教改革这把火是“伊拉斯谟堆起的干柴,马丁路德划着的火柴”。伊拉斯谟走在路上,还曾遇见路人指责,“伊拉斯谟下的蛋,马丁路德孵的鸡”。对此,伊拉斯谟辩解说,“没错。但是,我原本下的是一只母鸡蛋,路德却孵出来一只好斗的公鸡。”
  
  对新教一方,人本主义者们无法认同路德的激烈做法,因而被新教徒看作是站在了邪恶的一方。这样一来,宗教改革让人本主义者们里外不是人。莫尔开初还可以为英国国王亨利代笔写文章批驳路德,可是不曾想亨利为了女人也加入了新教改革的行列。为了坚持自己的信仰,莫尔落得个身首异处。伊拉斯谟处境没那么惨,开始的时候他还想保持中立,促成双方的和解,结果双方都认为他在为敌方说话。在他任教的Louvain(比利时),以前拿他没办法的冤家对头,终于有了给他难堪的机会,准备开除他的教职。伊拉斯谟抢先一步,自行离开,先去了德国科隆,而后来到瑞士城市巴塞尔。没过多久,瑞士的宗教改革开始热闹起来,他又去了奥地利,却受不了当地天主教会对他的怀疑眼光,只好再回到巴塞尔。原本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的他,如今走到哪里都要引起争议。已经年过六旬的伊拉斯谟,拖着一身的病痛,竟然无法找到一个平静的安身立命之处,回到巴塞尔没过多久,就因病故去。死后所安葬的那所教堂,原本信的是天主教,到那时也已经改奉新教了。
  
  在人本主义者中,伊拉斯谟算是幸运的。其他人所要面对的,是天主教会的异端裁判所。这是原本就有的一种宗教法庭,同时负有侦破、起诉与审判异端的任务。到了宗教改革期间王公贵族们为着信仰而舞刀弄枪的时候,天主教会也没闲着,异端裁判所成了他们铲除新教,重新树立天主教会权威的工具。任何人只要被发现携带新教的资料,就可以算作重罪。要是宣扬异端邪说,那就是死罪了。教会还鼓励大家检举揭发,告密者在受害人被定罪之后,可以分得受害人三分之一的财产。被抓的不只是普通百姓,也有神职人员,甚至主教。这些教士们处在教会内部,是审查之中的当然重点。
  
  在天主教裁判所眼里,新教是异端,人本主义者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喜爱经典作品,强调对现世的投入,本身就是一种对上帝不敬的傲慢,是堕落的异教徒。那是欧洲的“焚书坑儒”时代,被烧掉的不但有新教的书藉,也有人本主义作者的著作,甚至还有未经天主教会认可的《圣经》译本。伊拉斯谟死的是时候,他死后不久,也被定为异端分子,著作被列入收缴、焚烧的清单之中。那些还活着的人本主义学者,在裁判所里走一遭,真是跟过地狱差不了多少,那里有诸如割鼻子,脑门烙印,砍断手腕等等各式酷刑。最重的惩罚当然是死刑,其中砍头者是幸运的,上柴火架更是惨,最惨的还被架在火堆上慢慢烤。
  
  但是这种种暴力与残杀,却最终无法挽救教会的分裂,欧洲的南部(西班牙、法国、意大利与奥地利等等)依然基本维持着天主教,但是欧洲的北部(英国、荷兰、德国北部、瑞典等等)却变成新教的势力范围。在宗教改革的刺激下,天主教会也终于下定决心,洗心革面,来了一次天主教会的宗教改革,清除教会内部的腐化问题,改革组织架构,重整财政,设立新的修道会,加强对神职人员的训练与教育,也加强对信徒的教育。这些措施虽然帮助天主教挽回一些地区(比如捷克、匈牙利及德国南部的一些地区),但是却无法挽回教皇的地位与影响,也无法重组一个一统欧洲的教会。到德国三十年宗教战争之后,教皇已经完全丧失了昔日的地位,在欧洲的国际政治之中成了旁观者。而各天主教国家教会内部的人事、组织也基本由国王说了算,教皇已经基本上没有发言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