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学勤:“五四”90周年谈话录——只有反思,方能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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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五四”90周年谈话录——只有反思,方能超越

时间:2010-05-04 10:24 作者:朱学勤 点击:707次

  从“北大之子”痛殴“北大之父”谈起


  五四运动90周年之际,各方从不同角度对“五四”进行了解读。大致能听到两种声音:一是要把“五四”精神统一到“爱国”与“进步”这两个主题上来;二是坚持“五四”当年的原貌:“民主”与“科学”。我当然不会认同前者,而是支持、理解后者。从历史事实说,“五四”当年的追求确实是“民主”与“科学”,爱国与进步只是围绕这两大主题产生的社会影响、社会效果。


  然而,“五四”已经90年,在坚守“五四”历史原貌不被篡改的同时,还有没有必要反思“五四”,超越“五四”?


  “五四”事件发生不久,知识分子万众一心,支持学生火烧赵家楼,但也不是没有人提出异议,甚至预想到此后可能会出现一些更难驾驭的潮流。例如罗家伦,“五四运动”的命名者,在火烧赵家楼当天,就对这一标志性事件表示厌倦。胡适一开始也对“五四”持赞扬态度,但到上世纪40年代重回北大,已不能将一场讲座讲完,频频遭遇左翼学生事先布置好的跺脚、喝倒彩。“五四”之父已回不到“五四”,晚年胡适曾对此有痛切反思。陈独秀当年肯定“五四”也是不遗余力,尤其对“五四”民主追求的喝彩,更是超过当时的知识分子,认为“五四”追求的民主超越了资产阶级的民主,是人类历史上最高形态的民主。但陈独秀晚年在四川江津反思自己一生,终于明白只有真民主与假民主的区别,年轻时代的选择是误入歧途。


  最值得重视的是梁漱溟。梁当时就认为,对火烧赵家楼的学生第一要提起公诉,不公诉不足以维持民国初年刚建立的法治;第二要当庭特赦,不特赦不足以维护学生的爱国热情。今天回过头看,当年只有梁漱溟一人说对了。但梁当时却是孤立的,千夫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北大校长蔡元培的思考也值得重视。学生被捕后,蔡奔走营救,尽到了校长应尽的职责,这种风范值得今天所有的大学校长效仿。可是,为什么学生营救出来以后,他立刻南下辞职?蔡元培不希望被“捧杀”。蔡元培说,从今以后中国面对的是“洪水猛兽”。“猛兽”当然指北洋军阀,但猛兽不猛,旧式军人还有一点尊师重教、敬重文化的传统,校长出来一说,徐世昌就放学生。可是那个从“五四”发展而来的“洪水”,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


  火烧赵家楼得胜以后,学生在校园内啸聚奔腾,无法回归正常的学术轨道,三年后就发生了“讲义费风潮”。当时北大旁听生比注册生多,而且先占座位,先领取发下来的讲义,注册生反而拿不到。北大校务部门要收“讲义费”,今天看来完全合情合理。结果左翼学生发动罢课,追打总务部门负责人,蔡元培出来制止,学生对蔡辱骂不止。不出数年,北平学生南下请愿团不听劝阻,在南京对自己的“校长”饱以老拳,“北大之子”终于痛殴“北大之父”。这都证明了蔡元培当年的预见:这批学生获救了以后,将来很可能要害我,事实果然如此。


  这样的“民主”难道不应该反思吗?


  不要用同一条河流的上游,反对它的下游


  在继承“五四”正面价值的同时,能不能反思“五四”遗产的另一面:后来肆虐中国数十年的左倾思潮与左倾实践,与当时的“民主”口号有没有联系?


  1937年抗战以后,陈伯达等人在华北搞新启蒙,以更左的新启蒙压倒“五四”。比如“五四”提倡个人、自由、民主,新启蒙认为这是“五四”之歧路,应重新启蒙,启“五四”之蒙。后来发生历次左倾运动,受伤害最重的恰是那些还保持一点“五四”余绪、选择左翼阵营的知识分子。左倾灾难中打出来的旗号,并不是否定“五四”,而是高举“五四”的旗帜。一部20世纪知识分子逆向淘汰史,几乎是一部“左倾比赛”史。“文革”10年,每到“五四”,“两报一刊”社论总是高调纪念,有没有否定过“五四”?一次也没有。


  从“五四”到“文革”,知识界与这一段历史的关系,是“木匠造枷枷自家”。形成“文革”中知识分子灭顶之灾的“左”的思潮从哪里来?是从“五四”那个“左翼洪水”一步一步发展而来。把当年对“五四”有所保留乃至批评的意见恢复出来,例如梁漱溟、蔡元培、胡适、罗家伦等人的批评或反思,再来看“五四”,视野就开阔多了,就能看到更多被遮蔽的东西。所谓“一流人物二流堂”,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剧写照,谁把他们关进那个笼子?暂不论政治原因,就精神观念而言,是这些知识分子自己的选择。迫害与被迫害者,是有精神选择的共谋关系的。


  “五四”90周年要做的事情,最紧要的是超脱上述两种声音的缠斗。后一种声音在当下是有一点进步意义,但从历史源流说,与第一种声音语出同源,是用同一股源流的上游反对它的下游。要有第三种声音出来,反思“五四”之痛,特别是反思蔡元培所讲的“洪水”这一面。2009年是“五四”90周年,北大建校也已110年了,北大应不应该自我反思?纪念蔡元培“兼容并包”的办学理念是必须的,但也不应回避“忘恩负义”的另一面——北大之子痛殴北大之父,这是北大百年之耻。


  那一代人是知识分子的“少年时代”


  其实,对于“五四”的思考当初就是多元的,后来却被简化为一种声音,只能说好不能说坏。那一代知识分子是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第一代,甚至第一代还没有走完。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不读“子曰诗云”,光读ABCD,现代知识分子还处于少年期幼稚时代,能作出有深远眼光的选择?不可能。当年他们无论如何迷悟都是可以理解,也是可以原谅的。


  与其去责备前人,不如把反思留给自己。今天,90年过去了,如果知识分子依然迷悟,当然还可继续原谅,但也太没有出息。我赞赏韦君宜《思痛录》,也希望能将《青春之歌》与《思痛录》对比着读:到底谁在反思,谁在坚持林道静式的“愤青传统”?我赞赏有反思精神的知识分子,对那些还沉浸在《青春之歌》林道静式的“愤青”民主,只能报以悲悯。


  “五四”的正面价值,比如说反专制、追求个人自由等,即使是朦胧稀疏的,因自觉程度不够而容易误入歧途,也不应该否定。但那些负面东西不可避而不谈,例如“五四”式的民主,当时就暴露出问题,他们向往的是俄式民主,那个民主,不是个好东西。


  新儒家以及相近思潮对“五四”也有所批评,但对这种批评应作区分:第一种是站在维护本民族文化传统的角度在反思,对这一部分人我报以同情与支持,如海外的余英时,余英时声明他已经不是新儒家立场。第二种是站在当年片面否定文化传统的对立面,重复当年犯过的错误,只是“反其道而用之”,认为今日之中国必须从传统文化中开辟新的制度,甚至不是“开”,而是“守”,“守”既有的权力结构。在思维方式上,这是当年“五四”文化决定论的同义反说。“五四”是从“文化不改、制度不来”走向歧途的,今日这些人反过来,是“新制度不必来,老文化可以开出新制度”。这种人不是糊涂,而是精明,是在向权力献媚。


  中华民族延续五千年,文化传统中确有很多糟粕,但没理由一股脑儿彻底否定它。“五四”片面否定的后果就很明显。反过来讲,传统也是个活的东西,在全球化的今天,它也会吸收很多外来的因子。文化保守主义与现代民主并不冲突,台湾就是一个例子:它的转型恰恰是在文化保守主义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台湾的例子已经说明,五四时代“实现民主转型,必须打倒传统文化”的观念不能成立。


  把文化保守主义和宪政民主对立起来,是“五四”余绪造成的一个困扰。好像在中国要建立宪政民主,非得破除中国传统的文化,我不这么看。政治制度和文化传统之间当然有联系,但更多的是相互独立。一个制度需要一定的文化条件,但更多的是一个利益安排,是利益觉醒、利益博弈的结果,而不是文化观念博弈的结果。


  罗素曾有一句话:“在先进的国家,革命引起观念;在落后的国家,观念引起革命。”这话耐人寻味,但在中国难以被人注意。“五四”以来,中国走的就是后一条道路。一个民族的落后,首先是知识分子落后,知识分子落后的表现之一,就是埋怨民众落后,总在责怪阿Q、小D、吴妈,要改造他们,改造他们的鲁镇、未庄,乃至改造社会,改造国民性,不在制度上着力,却要去百年“树人”,树新人,破旧人。


  二战后不止一个民族由于政治分裂,在分界线两边出现不同的走向,如东西德。在边界线的这一端,总是在强调破除旧文化,建立新文化,肃清旧社会,改造新人;在边界线的另一端,对社会、对文化取保守主义态度,不触动、不破坏,在既有的文化传统上嫁接宪政民主法制。如此竞争50年,结果怎么样?离我们最近的是香港,在既有文化传统未被触动的情况下,嫁接了现代文官制度、廉政制度、法治体系,它运作的结果是好还是差?30年来,我们如果有进步,是改造文化的结果,还是制度变迁,甚至制度未变、仅仅是政策变迁的结果?是鲁迅式的改造成功改造了阿Q、吴妈,才有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进步?恰恰相反,是那种“改造”破坏了社会有机体,鲁迅的弟子学生首先被送进牛棚“改造”,此后天怨人怒,方改弦易辙,再不谈改造,再不问“姓社姓资”,而是向社会让步,向阿Q、吴妈的本性让步,手一松,才会有此后的社会进步!难道是因为鲁镇觉醒了,未庄启蒙了,阿Q革命了,才有了改革开放?门里门外、三十年前后,有这么多的对比在,我不懂有些知识分子为什么还要抱着五四式的文化改造话语不放。


  一个民族好谈文化,尤其好谈文化决定制度选择,不是民众出了问题,而是这个民族的知识分子出了问题。一个民族的文化乃至社会,是要被这种文化话语折腾坏的。例如法国之所以是空想社会主义源头,与知识分子的恶习不无联系。


  我们是落在历史皱褶里的一代


  作为早期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胡适在政治上要求民主宪政,在经济思想上曾短期彷徨,羡慕统制经济即计划经济,在文化上却持激进主义立场,欲除传统文化而后快。但胡适的可爱之处、令人尊敬之处在于,晚年以后他开始反思、调整了自己在经济和文化上的立场。鲁迅从来不是自由主义者,他有一些可贵的东西,但他那个精神方向存在更大范围的隐患。他对民众、社会的悲悯与傲慢,既有“闰土”式的怀旧,也有尼采式的改造冲动。他那种“启蒙”、“树人”,与“改造”话语仅一纸之隔。


  上世纪50年代前,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一要民主,二要计划经济,三要文化改造,再加政治激荡,才会有40年代整个知识分子的左翼化。这与“五四”的真实面貌被遮蔽,迟迟没有得到梳理有关。到了现在,知识分子大部分人过了市场经济关,但在文化上,厘清文化和政治、传统与制度之间的关系这关还没过。今天从官方到民间,为什么“文化大师”层出不穷,丑闻不断?除了那些“大师”本身有“文化劣迹”,90年来中国始终没有摆脱“五四”话语的大环境,也让这些所谓的“文化大师”钻了空子。


  这块文化土壤被翻腾多次,已碱化、沙漠化。正常环境下可能是一代人能积累起来的精神进步,我们要花几代人的时间。历史被切割成碎片,没有连成一条线,每一代人总在原地踏步,事倍功半。这也是中国社会有进步但仍未取得应有的更大进步的一个原因。社会有进步,但进步很慢,而知识分子的进步比社会更慢,已经落在社会进步的后面。对此,我没有那么乐观,可以说悲观。悲观的一部分,是对知识界的“愤老”思维感到可悲可叹。


  历史上生活过无数代人,更多的人是生活在历史的皱褶部位,向下凹进去的部位,少部分人能够生活在历史鼓出来的部位。大凡被摁在历史皱褶里的一代,都是难以自拔的一代。


  “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


  我接受哈耶克的社会自发扩展理论。什么叫自发扩展?第一,社会不应改造,传统不可切断;第二,社会传统自发扩展的结果,能够滋长起民主法制宪政,而不是反过来。反过来的路数就是“五四”的负面话语,改造社会、改造文化、改造传统,改造的最后结果,欲树立的民主自由却越来越远,改造者反过来被改造、被侵蚀。这一百年的制度选择,几起几落,凡是“落下”部分,都是打着“社会”的旗号,与“社会”为敌,反社会,改造社会;凡是“起来”部分,都是与社会言和,向社会让步。只有向社会让步,才能让社会进步。社会进步更多的是要依靠社会自己的生长,市场经济的健康成长,新社会阶层的出现。知识传承、观念变革是知识分子的职业本分,但很容易由此而轻轻一滑,滑向人性变革、社会改造,那真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知识分子的职业本分、价值坚持,是社会进步的合力之一,但没理由夸大。你到一个正常社会看看,一些知识分子还在坚守他们的价值立场,但自我感觉要谦卑得多,他们与大学门口修鞋、补车的人没有高贵低贱之分。我母校复旦大学编汉英大辞典的陆谷孙先生,经常到门口买报纸,报贩有事离开,他能为报贩朋友守摊子,这样的知识分子才是知识分子,而不是念念不忘知识贵族身份,端着个人上人的架子。这个“世界是平的”,知识分子与其他阶层的关系是平行结构,只有病态环境下,知识分子与其他阶层的关系才是垂直结构,要么被压制在下,要么被高抬在上,两端都不正常。当然,在病态社会,知识分子的作用相对要大一些,但这只是暂时的现象,是被不正常的制度逼出来的,千万不要认为自己出来说几句,就是为天下代言,是社会良心。“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语出宋人张载,我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这样的话,这是中世纪“政教合一”的追求,不穿袈裟的袈裟语言。一个有现代视野的知识分子可以把这些话语当史料来读,但如果作为自己的座右铭,那就可悲了。


  12年前我第一次到台湾,访问紫藤庐。庐内挂了一副对子:“岂有文章觉天下,忍将功业苦苍生”,这是紫藤庐前主人周德伟留下的。周即五四时期北大人,他偏偏不喜欢北大“五四”人,厌恶林道静们的“愤青话语”。林道静活到现在,该是“愤老”了吧?血缘不同,后来的选择自然不同。周德伟后来去台湾,成为引哈耶克古典自由主义进中文语境第一人,也是殷海光的引路人。殷海光经他点拨,才知道“五四”之外还有如此道理。也是周德伟给殷海光推荐《走向奴役之路》,殷海光就在紫藤庐开始翻译此书。可以说,没有周德伟,就没有《走向奴役之路》的汉译本。但到殷海光临终,还在为自己是“五四”后裔,却没有分沾“五四”光泽而抱屈。殷海光的硬骨头精神是应该继承的,他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也是旁人难以取代的,但相比周德伟,他的思想深度还是差了一层。他到死也没有想明白“五四”式的文章功业,与“五四”之后的苍生之苦有什么背反联系。这个局限,当为我之戒,或也能与当今“愤老”引为共同之戒?
 


来源:同舟共进200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