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

惠是一个好女人。惠每天都很忙：柴米油盐的琐碎、儿子女儿的纠缠，还有单位里每天都得坐满八个小时的工作，惠却总是忙得疲惫却开怀。

惠觉得，女人就是女人，外界的风雨有丈夫树一般撑大了华盖的遮挡，料理好家事才是自己的本份。惠恬淡地将自己整个儿铺展成了一条小河，无私地浸润着家庭这块青青郁郁的苗圃，她喜欢在每晚家务劳顿之后，在为读高三的女儿轻端上一杯温热的牛奶时看她伏案苦读的身影，还有回到卧室里看着在外奔波一天的丈夫在自己精心经营的小家中脱去一天的疲劳酣然熟睡的样子。为他轻盖上一席薄毡，依偎住丈夫坚实宽厚的肩膀，听他近在耳畔的鼾声，感觉他那掠过自己发根的气息，惠总觉得自己像是依赖着一座坚不可摧的大山，而这座山也正因为了自己的依赖而更坚不可摧。如果不是有一天惠突然发现一向恋家的丈夫不知何时起竟有了那么多推不掉的“应酬”；如果不是那一天惠无意听见自己的丈夫竟在电话里和另一个不是自己的女人久久缠绵，惠真的会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依赖着一座坚实大山已别无所求的幸运女人呢。惠的世界倾坍塌，丈夫是这个家的魂啊！她蓦然感觉一种失足落水的迷水：双足凌空却挣扎着握不住一线希望，是什么铺天盖地淹没着自己？一时间惠感觉一种窒息的痛苦，又有一种失重的轻松，惠觉得自己像脱线的风筝一样自由了，却又因为失去了牵引而更加无依无助……

惠虚弱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木木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哗哗地便流干了眼泪。

你老了。惠听见一个声在对自己说，她禁不住站起身来探向镜子仔细端详自己，惠发现自己是老了。惠的身体因为生育了一双儿女而失去了少女时的纤巧，惠的青春也在孩子们衔紧了奶穗的吮吸中化做丝绺悄然逃逸了。惠觉得自己像一个曾经丰美圆实的气球终于被岁月和劳作掏空掏瘪失去了丰采：她的皮肤早已没有弹性和光泽，她的眼睛也再有昔日的清澈和灵动，惠想用手抹去眼角的皱纹却只是悲哀地发现自己的双手也失去了天鹅绒般的柔滑和细腻！而她的丈夫，那个曾经一文不名的男人，那个自己为之生儿育女、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却在岁月的锻磨中放出了光彩，无论是事业还是生命都如日中天！惠不禁从心底泛涌起一种深深的委屈，一种自怨自艾的情愫在她的心底里潜滋漫长。那一夜惠第一次厌倦了繁琐的家务，只随随便便收拾好碗筷又随手将一家人换下的衣物丢进洗衣机便疲惫烦躁地回到卧室。丈夫正抱着电话斜依在床头看着电视，见她进来目光中有一丝慌乱和不安，他匆匆便挂断了电话。

惠忍不住提高了声调：你又给谁打电话？！话刚出口便意识到女儿正在对面书房里用功，便立即住口闷闷地沿着另一边的床沿坐下，背对着丈夫：她是谁？惠压低了的声音里流露出太多的心酸和幽怨，惠感觉到了，惠为自己的软弱无奈。

瞧你，不过是个客户。丈夫从后面蹭上来。

惠转过身来对着丈夫，丈夫望着她有几分愧疚地为她理了理额前汗湿的乱发。她没理他，默默地起身便出去将洗衣机里的衣物漂洗干净又甩干晾了出去。为女儿送完牛奶回到屋里，丈夫还没睡，躺在床上看着电视等她。惠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依偎住丈夫的肩膀便对着他絮叨：今天在外地读大学的儿子又打电话回来了，女儿读书辛苦明天要不要卖点时新菜换换口味……丈夫看着电视有一句没有一句地搭着话……惠翻过身子趴在丈夫胸前望着丈夫的眼睛：今天自己办公室里的老王被老婆闹到单位了……都快五十的人了还在外面乱搞……丈夫不耐烦地扬起遥控器便将电视给灭了，他没好气地说：睡了睡了，明天还有事呢！惠又有泪欲盈眶，她强咬住下唇一翻身背对着丈夫闷声问了句：你心虚了？丈夫一掀毡子坐起来：你还有完没完？便不再理她。惠用被裹住头，任泪水淹没自己的一夜无眠。

第二天，惠却又一如往常地早早起来，张罗着丈夫女儿吃了早饭又将他们都送出家门。惠发现自己难以割舍心中对家的那一份责任，哪怕丈夫将自己的心伤透，她也不忍放弃原有的那一份温馨与和睦，何况女儿又正面临高考呢？

惠有一点茫然，她觉得自己从没对不起过丈夫：自从她嫁给了他，她便将一切都交给了他。为服伺他吃好穿暖让他无家事之忧，惠甚至连自己的工作都没有尽过心，外在的应酬她一次也没有参加，单位里组织职工个出旅游她也放心不下丈夫儿女还有这个家！而今一双儿女都被自己教养成材：儿子已在去年考上重点大学，乖巧听话的女儿成绩一向优异今年也定不会让自己失望，可丈夫为什么视若无睹呢？

其实丈夫原是一个好丈夫的，想那段生病卧床的日子，是丈夫买来便盆不嫌脏不怕累地服伺自己；想那次小区施工公交车运行不畅，也是丈夫不怕麻烦每天绕行过大半个城市上下班地接送自己；还有每年自己生日，哪一回丈夫忘了给过自己哪怕小小的礼物？——惠知道二十年夫妻的恩爱其实就在这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却想不通今天的自己与丈夫与怎么就会越走越远了呢？

惠觉得是因为自己老了，女人四十豆腐渣喽！惠不禁又悲从心生，她想讨好丈夫，想从那个电话里的女人手中抢回丈夫。男人毕竟是男人，只有惠知道自己对丈夫的依赖有多深。自从她嫁给了他，她便将自己像一颗砂糖般融入家庭这杯百味杂阵的液体——失去了自我。她像地衣一样依赖于男人生存——她的灵魂和她的肉体。可是现在丈夫却逃离了自己、逃离家庭，惠泪眼迷离之后唯一能够想到的只是更尽在照顾他的衣食起居来挽留住那一份越勒越紧也越悬越细的感情。

在女儿终于考上本市一所重点大学的那个夏天，惠在工作上和感情上都成了下岗女工：惠失去了工作，而此时她与丈夫也只剩一种越来越生疏的相敬如宾了。

惠感到委屈而又无奈，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如果自己能够多分些心在工作上，那些曾经能与资历都远不如自己的人又怎能在业务、技术上都胜于她了呢？自己又怎会落得这样工作、家庭两头空呢？

女儿做了大学里的住宿生了，丈夫还是常有应酬不常回家，惠一下子感觉生活空洞了许多，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便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儿女、失去了家！惠常常怀想当初一家四口相聚一起的热闹与欢乐，那时的自己再忙再累都觉得开心，可现在自己却成了守着空巢的孤鸟，独自一人，再好的厨艺、再精致的菜肴、再整洁的房子、再多的用心又有什么意义？惠觉得生活被掏空了，心被掏空了，连泪水也被掏空了！

她开始和丈夫在卧室里压低着声音争吵，吵完以后惠便后悔，自己毕竟是女人啊！女人总得依靠男人，如今她已失去了工作，她怕再失去丈夫、失去了家！可惠又无法接受丈夫的不忠，她气、她恨、她委屈！惠无奈又不解：自己错了吗？仿佛是错了，可又错在哪呀？

惠开始静静地反思自己婚后这二十几年来的生活，除了丈夫、儿女、家事，还有什么其它？那时少年时的激情与梦想，那在校时的学识与文才，那初涉社会的理想与抱负呢？惠顾不禁为自己的生命痛惜。

丈夫还在电话里和那个不是自己的女人缠绵，在周末回家的女儿面前他们依然是不尴不尬的相敬如宾。惠郁闷、惠痛苦、惠困惑，惠要吵！直到有一天丈夫终于忍无可忍一甩门进了客房，被抛弃于卧室的惠傻了一般木在那里却欲哭无泪。丈夫说：无理取闹！

我无理取闹了吗？惠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我无理取闹了吗？她走到梳妆台前审视自己：我还一头黑发呢，怎么就老了呢？惠用自己依然柔软的手指理了理平直的短发，便听见几绺仿佛强抑住的抽泣声从门缝里挤进来，丝丝绺绺，像窗外抚过的风，轻轻的似有若无。惠以为自己听见了自己心哭的声音，却已没有了一丝丝的悲伤。惠推开书房虚掩的门便看见自己十九岁的女儿不知何时已坐在那里面对着一堆散乱的书。

惠轻轻走上前去，将女儿揽在怀中：乖，怎么了呢？有什么委屈跟妈说呀……女儿只是无声地哭泣，她抽噎的耸动一下一下撞痛了惠的心，惠忍不住便泪满面了。她第一次为自己身为女人的软弱愤怒，面对女儿，她为自己的软弱负疚。

妈——惠听见女儿柔软而坚强的声音：你不能只怪爸爸——你只有先找回自己、找到工作，才能抓住他……

惠感觉一种振撼了心灵的惊讶，她陌生地望着女儿，女儿含泪的眼眸微肿却清澈见底，惠发现女儿长大了，她欣慰于女儿的长大又悲哀于女儿的长大。惠曾经像一只护雏的母鸡般将女儿无微不致地呵护在自己的羽冀下，惠是希望女儿能如当年的自己一样纯美如白雪地走完少女时代不受一丁点儿委屈不经历任何痛苦，然后在将来和自己一样拥有一个健康成功的丈夫有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平安快乐地度过她做为女人的一生的。可是惠知道自己还是伤了女儿，因为自己的幸福其实原不过是海市蜃楼般易于迷失的幸福呀！

惠望着女儿，女儿的目光经历了痛苦的洗礼在柔顺中多了一份坚强与决断，她伸出双臂也搂住母亲，惠觉得不是自己在安慰女儿而是女儿在安慰自己了。惠被刚毅却柔弱的女儿搂着，这种角色的转换让她发现独立的生活已经改变了自己女儿，而女儿也正在改变着自己，她忘了流泪，忘了委屈，忘了困惑，她被女儿搂着也搂着女儿，她觉得自己像迷然已久的旅人突然看见了一处炊烟，从女儿的身上她看到了作为女性的柔和更看到了作为女性的坚强。

惠被女儿静静地拉回卧室的梳妆台前，听凭女儿为自己梳理着平直的短发，修饰着眉目，轻点了嘴唇。女儿帮惠再一次冷静地审视自己，惠发现岁月只是从她的身上剥夺了属于青春的俏艳，经历风霜的自己其实正像入秋的果实般拥有了另一种更加丰实的韵致。惠清楚地看到自己是不再年青了，但并未老去，惠知道自己依然美丽，那是另一种属于四十岁的美丽，它缘于成熟的端庄和稳重是经历风霜的丰富与厚重。

望着镜中走出怨艾的自己，惠第一次有了肯定自我的感动。

女儿说：妈，明天我陪你去做个头发吧。

惠望着镜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