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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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

 在长江的上游,在白沙码头这个镇子里,慢慢地长大了一群孤儿。

  这些孩子来自四面八方,出身也是五花八门,有码头工人的、郊区农民的、职业盗贼的,也有教师的医生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的------

  孤儿们明白自己是孤儿。他们喜欢呆在一起。

  不知道在哪一次安排的过程中,一个工作人员抓住一个个头较大也很粗壮的小家伙,叫道哎呀大师兄你给我过来嘛。另外的大人笑起来。后来人们就叫这个孩子大师兄。

  后来就有了二师兄、三师兄-------十七十八师兄。当然也有就叫老三,老四,或者九弟、小二十之类的。

  没有任何地方只把姓名当符号的。但白沙码头是。

  众师兄弟从小就听惯了一句话:你们的命是捡来的。到后来他们自己也说惯了一句话:我们的命是捡来的。

  八师兄还没有被排序为八师兄的时候,是一个用功学琴的学龄前儿童。他的学琴,是被一个右派教授发现了才华。

  有一天下午,八师兄从这个镇子最外边的小屋旁边路过,听见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非常好听。不觉就站定了门外,听。一直到天黑,那琴不弹了,还不甘心,垫起脚往里张望。

  门开了,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出来,把他叫了进去。

  小老头说,你还能够听这么久噢,不简单。

  八师兄问是你弹的吗?你再弹来我听听。小老头就把刚才弹的那把琴拿了起来。那琴象个瓢,上面有很多弦。

  八师兄又问这是什么乐器?

  小老头说嘿,你还知道问——乐器。这个叫曼陀铃琴。

  是外国的吧?小家伙问。

  对。你怎么知道是外国的呢?

  我猜的。

  小老头很高兴,说你这个小孩很聪明噢。我来测试你一下。我弹一句,你看你能不能把它哼出来。他拿起拨片,拨出一串音。

  八师兄立刻哼了出来——多-----米------索------多。

  小老头大吃一惊。你还哼得出唱名来!不得了不得了。你跟谁学过吗?

  没有。他如实回答。

  小老头又弹了一句。这一句比刚才的复杂一点。但八师兄还是准确无误的哼了出来。

  小老头很激动,把头低下了,嘀咕着:你这种小孩子,不学音乐,太可惜了。然后问他,愿不愿意跟着他学乐器。

  八师兄说愿意。就这样。八师兄的一生就这样开始了。

  开始八师兄以为小老头要教自己学曼托林琴,但小老头说,这种乐器在中国派不上多少用场。就让他学了小提琴。

  小老头还是先拉了小提琴,问喜不喜欢听这种乐器。八师兄说我早就喜欢,这是小提琴,上面国防厂的文工团有很多人拉,但是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拉得好。

  小老头笑了起来,说我原来就是专门教这个的呀!你为什么觉得我比他们拉得好呢?

  你拉出来的声音好听些嘛!

  你能不能说得出他们拉的,同我拉的,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大大地睁圆儿童晶莹的眼睛,半晌,说,他们拉出的声音,没有你拉出的干净。停了停,又补了一句:你拉出的声音,一颗一颗的,象浸在江水中的鹅卵石。

  小老头弯下腰,将还没有上小学的孩子举向半空,又放到地上。一言不发,眼里噙满泪水。

  慢慢的,八师兄知道了小老头的一些情况。他是上海人,抗战期间迁来重庆。他后来成了上海音乐学院教小提琴的教授。再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又回到重庆。

八师兄九岁的时候,轻而易举得到一支意大利小提琴。那是六十年代末,重庆的武斗热闹非凡。一天24小时都可以听到枪声。

  白沙码头的小孩子因此常给两边弄去当间谍。有一些孩子到后来就成了双面间谍。八师兄就是最杰出的一个。

  那天晚上,八师兄在破茶馆里混着听评书。

  上面在不断拍着惊堂木,声嘶力竭。就在这种情况下,八师兄被一个男子拍了拍肩膀,说了声小崽儿你来一下,就把他招到了一边去。

  那是个年轻人,瘦弱,苍白,白得有点发绿。八师兄觉得他象只螳螂,因为他头小,脸尖,颈子长。

  崽儿你肯定经常到煤设去耍吧?螳螂问。煤设,全称煤矿设计院,是个不小的单位,长长的院墙上断断续续挂着绿色的爬壁虎,很是美丽招人的。现在成了一派的据点,有带枪的人进进出出。

  哎。八师兄朴实地回答。八九岁的八师兄已经知道给别人的印象应该是既聪明又不狡猾。你们一般是从哪里进去呢?煤设院是不让外人进去的。

  八师兄只笑了一下。

  对方也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惭愧(他妈的这种小崽儿哪有进不去的地方哦)。那么好,对方说,你去给我们侦察看里面有没有四联机关炮。知道四联吗?

  八师兄淡淡地点了一下头。重庆的国防厂是全国最多的。其中也有生产高射机关炮的,双管的叫二联,四管的叫四联,往天上打飞机的,平起来打人那就可想而知了。据说挨上一颗人就断成八节。

  你去看是不是真的运来了四联,有几挺,都安在哪里------

  八师兄没有吭声,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对方左右看看,将一张五元钞放在他上衣口袋里。

  八师兄于是说,我不会照相哦。

  对方说不用照相,连画图都不用,你只需要认得这个图。说着摊开一张纸,只有作业本那么大的。小学生八师兄一眼看出那就是煤设院的地图。据说煤设院的房子是苏联人来盖的,说不清楚的有那么些不同。

  煤设院在坡上,当时重庆最漂亮的公路长江路的南侧,也就是靠长江的一侧。这地方离白沙码头其实有个三四里路。只不过这点路对那个年龄的众师兄弟来说不算什么。然而大家去那里也是各取所需。八师兄去,多半是在垃圾堆里找信封,找邮票。他集邮。不过这爱好长大以后也就丢掉了。

  对方指着那几栋大房子,说要特别注意这上面安没安机关炮,因此你一定要溜进房子,还要上房顶。

  八师兄认真的点点头。他知道事关重大。有没有机关炮性质是非同小可的不一样的。这么一想他又认真地点点头。

  假如人家问你上房顶干什么,你怎样回答呢?对方问。

  我就说掏麻雀窝。

  很好。对方说,那就这样吧。

  但八师兄突然说那就还要叫上一个人,因为一个人去不象掏麻雀窝,象偷东西的。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八师兄于是说那就还要,他用拇指和中指搓了搓。对方又愣了一下,可能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又掏出一张五元钞,依然放进八师兄衣袋里。

  八师兄问我啥时候去呢?

  对方说明天之内,明天晚上你还到这里来。说完就走了。

  八师兄没有心思听评书了。他开始斗争,这十块钱是自己享用,还是拿出来共享。这是很大一笔钱。这种侦察对于他来说,与逛马路大同小异,所以等于飞来横财。慢慢享用,不关任何人的事。然而他也清楚,如果拿出来共享,从此他就可以取得一种资格,即进入众师兄弟的核心部分。核心部分是哪些人,从来没有明文规定过,然而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进入核心部分有什么好处,也没有任何人说得清。但很奇怪,所有的人都想成为核心成员。

  八师兄犹豫,要不要只贡献一半-----正在斗争,冷丁听见惊堂木一响,上头慢悠悠地说,各位看看,这是不是割了鸡巴敬神,人也割死了,神也得罪了?八师兄大吃一惊,当即决定全部拿出来。

八师兄评书也不听了,一头钻出茶馆,去找二师兄。众师兄弟不管用什么方式弄来的钱,只要属于公款,或者愿意成为公款,都由二师兄保管。二师兄从来不开收条,也没有发票,连口头报帐也没有,但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疑心。

  二师兄收了钱,贴胸揣了,只说了声要得。什么要得,也没说。八师兄呆了呆,只得怏怏地离开。

  但不到半小时,就有六师兄来了,通知他走,一起走。快到镇口时,六师兄突然说,你再喊一个吧,你要喊哪个就喊哪个。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立刻说那就喊上七师兄。

  这样,在坡上的街上的小酒馆里,八个师兄弟喝夜酒。必须说明,这八个师兄弟加起来只有七十岁。另外必须说明的,是在那天晚上,八师兄才成其为八师兄,七师兄才成其为七师兄的。而且七师兄是因为八师兄才成为七师兄的。这两人是师兄弟中的师兄弟。

  用后来的眼光看,那次因为一笔无私的奉献,一下子得到两个名额。但这不是由大师兄宣布的,也不是由二师兄宣布的,而是由三师兄宣布的。后来的工会主席三师兄说,我们还空着一个七,一个八,你两个商量。

  八师兄飞快地说那就他七,我八。

  为什么呢?后来的学者七师兄过意不去。

  你脑袋大些。八师兄又是飞快的说。

  全体看着七师兄的大脑袋笑起来。三师兄说好了,就这样了,你是七,你是八。

  大师兄拍了一下桌子。全体安静了一会。大师兄说八师兄你说一下事情。

  从此成为了八师兄的八师兄说了侦察煤设院的事。大师兄问,如果那里面真有四联,会怎么样呢?

  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那边就要逃跑。另一派说那边就要进攻。但由于进攻派里有最精明的三师兄,还有同自己穿连裆裤的七师兄,所以八师兄相信如果自己侦察出四联来,立刻就有得仗打。他很紧张。他虽然正在惟恐天下不乱的年龄,并不害怕有人死伤,但九岁即已能拉《克勒最尔》(很高级别的小提琴练习曲集)决不短少智商,当然知道若是一方知道了是自己侦察而且报了告,后果是多么严重。那么应该让对方明白,煤设院里没有四联。因为即使本来是有的,没有侦察出来,最多是这个小崽儿是个瘟猪而已。一个大人不可能去弄死一头小瘟猪的。

  这时大师兄问,八师兄你想同哪个一起去侦察?

  八师兄很知趣的说,大师兄说。大师兄说三师兄你说。三师兄说七师兄去吧。七师兄说好我去。

  大家回去时已过了半夜,七师兄八师兄还站在铁路上商量了一阵。八师兄拉小提琴比七师兄厉害,但外面的事情他比较听从七师兄的。他问,下面为什么要弄清楚煤设院里有没有四联?

  七师兄认真地想了想,说,你觉不觉得,下面的力量要强大一些?

  八师兄说很要强大一些呢。

  如果上面,就是煤设院,有了四联呢?

  那说不定反而上面要强大一点了。

  对了,七师兄说,下面是不能让上面有了四联的。如果有了,就要趁还没有安装好的时候,去袭击,把四联夺过来,或者炸掉。

  八师兄点点头。武斗搞了这么长时间了,看热闹的小孩子都有了军事知识。高射机枪是要安装的,这家伙要有一块阵地,还要给它修工事。

  次日中午,八师兄七师兄溜进了煤设院。他们用不着翻院墙。他们趁卫兵要抽烟找人对火的时候从大门就闪了进去。八师兄还是先去垃圾堆找了一阵子纪念邮票,才开始正式的侦察。

  没有。没有对方所说的四联。绝对没有。所有的麻雀窝都掏了。以八师兄的机灵和七师兄的缜密,是不会漏掉象高射机枪这样的大东西的。

  但是,突然,这两个孩子都听到了琴声。小提琴的声音。在深秋午后重庆掺了薄雾的阳光中,这琴声分外温馨,象加了砂糖的稠稠米汤,透人心脾的舒畅。两人一齐咽下口水,向琴声的方向张望。

后来的后来,八师兄回想,差不多就是在那一刻,决定了自己与音乐的缘分。小提琴声可以美成这样,就是在那一瞬间明白过来,顿悟一般。金色的梧桐叶在微风下飘动,象绸缎一般闪闪发光,合于那音乐的韵律。八师兄一半惊讶,一半陶醉。突然觉得这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分了很多层,又很神秘的世界----

  两个孩子追寻琴声而去。在这个大院的尽头,湿漉漉的围墙角落,有一座平房。石灰墙灰白灰白的。虽是平房,进屋却要上几级台阶。后来的后来,八师兄才知道那种样式属于苏式。根本上就是当时的苏联专家的宿舍。为了隔潮,室内地板和地面有近一米高的距离。就是这拔高了的一截,让八师兄和七师兄看不到里面的人。只能听到对话。是一男和一女。至于是哪个在拉琴,就不得而知了。

  女:莫扎特的回旋曲。

  男:是的。这个小节用跳弓反而模糊,是莫扎特考虑的不周。

  女:(笑)哼哼。

  男:所以四个音索性拉成两个,第二个处理成切分,是聪明的。

  七八师兄面面相觑。怎么这里居然有人敢于批评莫扎特?八师兄想。里面拉了一通可能是刚才说的那个小节。琴声美极了。而且想不到小提琴居然有这么大的音量。感觉上这支琴比一般的大。是高音区,音色很明亮,让八师兄想起雨后突然出来的太阳。

  又响起一小段低音区的。八师兄立即反应过来了。他轻声地欣喜地说:圣母颂。七师兄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在众兄弟中,七师兄对八师兄的拉琴最有兴趣,有时候他也要在他的指点下鼓捣鼓捣,有时候还一起去上那右派教授的课。

  突然琴声停了。男的说这个曲子得站着拉。然后不知是谁站了起来,拉。八师兄觉得那声音很象在撕绸缎。他喜欢听这种声音。有时候路过布店就拐进去,就是想听听这种声音。后来读到高中了吧,学到一个成语,声如裂帛,才恍惚明白了,就是这种声音。

  这声音又象水,慢慢地从什么地方淌出来,又慢慢地淌向四方。八师兄的脚边也给这流水打湿了。他无声地叹息起来。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已经在拉四分之四的成人琴了。四分之二的也罢,四分之四的也罢,八师兄拉过的琴,都发着木板的声音,空空的,力用大一点就瘪了。八师兄从来没发出过丝绸的声音。你撕得越快就越加响亮的声音。

  到这份上,八师兄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念头,如果说往远处想了一下的话,也只是以后应该挣钱买一只好琴。然而下面的对话来了。

  男:背板里面有字,字母,有点象是签名,文字是哪国的?

  女:意大利。

  男:什么意思?

  女:没有什么意思。要读的话,应该读成史特拉迪瓦里。

  男:我的天!没有什么意思!史特拉迪瓦里还没有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史特拉迪瓦里?女:知道。世界名牌嘛。

  男:(似乎口吃起来)那,这种名贵,贵琴,怎么可能在这里?

  女:也许跟以前的苏联专家有关吧。

  男:------不对呀,我听说,每一支史特拉琴都是有名字的,譬如“大炮”、“大教堂”,怎么还有“露西”什么的,这支琴没有名字-------噢,好象是这样的,书上我读到过,这个家族的习惯是,制作出来的琴,如够不上尽善尽美,就不给取名,签个字了事。恩。可能,就是这样。

  女:哦,好象我也读到过。即使这样,也是极其贵重的名琴。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她拉了几下。八师兄第一次听见了小提琴的琅音:发哑。拉得重一点又象狼嚎。)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男(好象在往琴里仔细看)这个家族也是,有什么毛病吗,写出来嘛。

  女:你才有毛病!怎么可能写出来嘛!

  男:老实讲找得到这种琴的毛病,也是半个大师了--------这种名琴,就这么随便放在屋里?

  女:(笑起来)哪个听得出来呢?谁能听出这个来,就让他拿去好了。(八师兄后来回想,就是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刺激)

  男:不要乱说。要放好噢!

  女:说是说嘛,还是要放一下的。

  语气非常机密。就象在喉咙里漱了漱,尖了耳朵也听不清什么。或者人家根本就没有说出来。那么她就只有一点什么手势。恩,就是手势。

  八师兄扭头看七师兄。七师兄正在看着他。七师兄眼里有点东西,让八师兄明白了自己想知道那琴一直藏在什么地方。那么他是看穿了我了。那么我就是想偷了这支琴。那么他也想偷了这支琴。谁不想偷了这样的名琴呢?八师兄裂嘴笑了笑。突然就觉得再呆在这里不行了。两人离开。

  回到白沙码头后,两人就分开了。八师兄接下来的事,就是到了晚上,去老茶馆去等布置任务的年轻人,向他报告,没有四联。煤设院里没有四联。绝对没有。用全家生命担保。但还有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干什么呢?八师兄不知道。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很乱,很慌。他哪里也呆不住,干什么也不成。昏头昏脑窜了几个来回,他一头扎到江边,脱得光光的,打着哆嗦溜进水里。

  他明白自己被那支被叫做史特拉迪瓦里的琴------懵住了。史特拉琴。恐怕为了简便,人们就叫它史特拉琴。耳朵里一直都是那个声音。那个撕绸缎的声音。这支琴应该是古旧古旧的,颜色吗,可能是偷油婆(蟑螂)的那种颜色,可能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有些地方有裂口-------它是不是应该比我见过的这些琴稍微重一点呢?

  八师兄一直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提琴手。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应该有一只不同凡响的琴。就算以后工作了,用积蓄买一只,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整个下午八师兄魂不守舍,七上八下,人都快疯了。但是,到了晚上,当他不得不走进茶馆,一眼看见早就侯在那里的螳螂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就决定了。

  螳螂问怎么样。八师兄非常坚决地说你必须还给十块钱。年轻人很吃惊,立刻说你想敲诈吗?八师兄说我们那个被打了,打惨了。他的脸上带着仇恨。是一种“对你们双方的仇恨”。

  螳螂愣住了。有一阵子没说话。八师兄等他愣得差不多了,才说他们怀疑我们是来侦察的。

  这么说是有罗?螳螂紧张起来。增加报酬的效果产生了。

  有,八师兄淡淡地说,有四联,还有二联(双管的)。有几挺?四联两挺,二联四挺。有这么多?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差一点叫起来。八师兄立刻发现自己说过头了。看来只要有得一挺就已经很要命了。但他很能沉住气,很坚决然而仍然淡淡地说不信的话你可以问他,他往某个方向指了指。“你到他屋里去嘛,他在床上躺着的”。八师兄信誓旦旦,但心里很虚。因为没有那么一个被打得躺着的人,所谓同伴的。

  螳螂不停地抽着冷气,但看得出他相信了这番说法。好吧,他说,你把位置给我标出来。但八师兄提醒他:再给十块钱。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摸出了钱。

  不到十岁的八师兄端详那张地图,寻思这么多重武器分配在什么地方才合于军事法则。他那善于拉小提琴的脑袋一瞬间就确立了两大原则,就是高,和面朝对方。于是下手就标。

  你看到四联了吗?还有二联?对方冷不丁地问道。

  当然。八师兄泰然回答。

  那他们为什么没向我们开火呢?对方的嘴角挂起冷笑。八师兄猝不及防,但他本能地说了句还没有子弹。有枪不开那一定是因为没子弹。但他知道这个谎可能没能扯圆。你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子弹?你还能探出人家兜里有没有炸弹?八师兄背上立刻冒汗了。然而意想不到的解脱来了,瘦青年不停地点头,自语道可能他们还没有搞到子弹。

八师兄恍然大悟。原来重庆这么多兵工厂,是各造各的玩意儿。造枪的厂是决不会造子弹的。因此你这个团体要到这个厂去搞抢,还得到那个厂去搞子弹。而一般的情况是先搞到枪了再去搞子弹。那么这中间就有一个过程------瘦青年两眼射出一点子绿光,立刻又闭了眼睛。这一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现在就是进攻并夺取那重武器的最好时机。他突感热血澎湃,突感一切太好了,一切太顺利了,一切太幸福了。再一看,螳螂已经不在了。

  在一些一些年过去之后,八师兄回忆这个事件,无数次地回忆,渐渐认定世上的事情要发生的就一定要发生,如果条件还不够的话,老天爷就会给补上。

  那的确是个事件。那事件被简单地称为打煤设。行动之快超出了八师兄的预料。当天深夜,确切地说次日凌晨,进攻就开始了。枪声一响八师兄立刻反应了过来:真的干起来了。枪声很稠,连绵不断,象很多自来水龙头同时开了。八师兄知道这是因为机枪很多。在这个国防工业重镇里,大家的装备都是很精良的。

  这样稠密的枪声居然响了一两个小时。当八师兄悄悄潜到煤设院墙根下时,天色已经灰亮灰亮的了。他翻上墙头时,听到一声断喝,随即就是一梭子弹打来,树叶和八师兄一起落下来。他以为会有人来搜查。他想好了,被抓住的话就说想来偷点东西。不革命没有观点的小偷其实是最安全的。但是没有人来。后来八师兄想通了,开枪的人明白不是敌人,是来占便宜的革命群众,打死了还是有麻烦的。

  他找到了那间屋子。窗户是开着的。爬上去一看,里面没有人。他赶紧翻了进去,很小心地将窗户关上。

  外面有人走动。八师兄明白,这就是书上说的打扫战场。他赶紧缩进床下。

  八师兄象耗子一样地潜伏了一整天,对昼伏夜出有了前所未有的体会。上午还有几拨人进来翻翻检检,过午以后就没有人再进来了。

  八师兄开始在屋里搜索。他不敢将门关死。如果有人以为这屋子还没有被搜过,就会闯进来的。但他也不敢将门打开。他将门留一条缝。他去掩门的时候,想起这门是被外面撞开的,而他进来的时候那窗户是开着的。那么这屋子的主人是翻窗逃跑的。

  没有小提琴。这屋子并不大。八师兄挨着仔细地搜完了,没有小提琴。如果主人是带着小提琴逃跑的,那么这一仗就完全白搭了。从外面的说话声可以听出来死伤的人很不少的。八师兄很沮丧地坐在地板上,看见了地板上的血迹和门上的枪眼。

  他明白,主人被门外射来的子弹打伤了,但仍然带着他(或她)的小提琴翻窗逃跑了。受了伤居然还能跳窗,逃命居然还带提琴!八师兄不知该说什么了。

  他听见外面在抬尸体还在清点。当然是自己人的了,因为还在叫着名字。叫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有女人在哭。哭战友。八师兄明白自己这个祸闯大了。好象那些尸体就排在这派平房端头的围墙根下。不下十人。

  他转念一想,这些人不在这里打死,就在那里打死。喜欢打仗的人总之是个死-------他想离开这里。但他当然不敢出去。只能天黑了,深夜,甚至凌晨,才能出去。怎么捱过这么长的时间呢?只有睡觉。

  八师兄钻进床下。好在这种苏联人修的房子是木地板,而季节也不是真正的冬天。他一点也不难受的睡了过去。好象没有睡多久,他就醒了。他有点奇怪,我怎么就醒了?在怔怔地弄清这一点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种声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他都无法说清这种声音。如果一定要说,那么很象一种嗓音,象婴儿在自语,又象姑娘在呜咽-----八师兄一阵恐怖。他想到了死人的灵魂。

  就这么捱了不知多久,他接受了这些声音。而且慢慢感到自己好象到了另一种地方,一种离开自己的家乡白沙码头很远很远,甚至离人间也很远很远的地方。这些声音好象有种什么意思似的----突然,天外飞来一种念头,让他几番惊疑地感到,他的身下有空间。空间里有名堂。他摇摇脑袋,从恍惚中挣脱出来,翻过身子,用指尖轻轻敲打地板。

这是平房,地板不是楼板,是隔潮的,有两尺多高的空间。

  是黑夜,又在床下,伸手不见五指。这个床下好象没放多少东西,不象一般人家尽可能将床下塞满。

  他敲到靠近墙根的一处,感觉象敲到什么门。他摸了一遍,感觉这门是能够打开的。这样他就取开了一块木版,又取开了一块木版。这时他想起了昨天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谈话,他突然就明白了,小提琴就藏在这下面。

  八师兄到底是成功了。他如愿以偿,得到了号称为“史特拉迪瓦里”的名牌小提琴。这只琴装在很旧然而很结实的木制蒙皮琴盒里,再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琴盒里还放有干燥剂,以及被本地人叫做臭蛋的樟脑丸,以防止琴弓上的马尾被蟑螂或者棉蛀虫咬断------后来,长大成人的八师兄回想这些的时候,无数次的觉得什么都好防,最不好防的的确还是人,哪怕是一个并未成人的人。接着这个念头的,就是对获得这只名琴那一时刻的解释:天意如此。是这只琴自己在那里歌唱,唤醒了他,而且暗示他:我在这里。每有心里不安,就这样解释一下。解释之后就心安了。

  此后他听说,螳螂被打死了。他并不是在进攻煤设院是被打死的,而是在回到兵团后,在火并中被自己人打死的。原来螳螂还是兵团的负责人之一。进攻煤设院,伤亡这么多,却并没有发现一挺高射机枪。其他负责人自然就要追问螳螂。这样就整毛了。有个死了好哥们儿的,抽了螳螂一皮带,螳螂立刻拔出手枪。但有人先于他开了枪。就是这样。

  八师兄感到很难受了。如果他是在进攻中被打死的,那就要好得多。但他是这样死的,八师兄就觉得与自己的关系大了。其实两种死法,不都是因为我的情报吗?

  他不知所措,漫不经心的拿起琴弓。突然觉得这支琴弓特别象一柄剑。琴弓都象剑,但这一把特别象。他象在电影里看来的那样刺了几下,心里好象轻松了些。他看见饭桌的边缘上爬着一只苍蝇,便信手一剑刺去。不偏不倚,居然就此将那苍蝇结果了。

  一旁的七师兄大惊,叫道好剑法。

  小提琴八师兄从此有了一个癖好,就是将琴弓当剑使。不要以为琴弓纤细易折,不,只要你不横着使劲,它可以承受很大的力量。尤其是将弓毛绷紧了的时候。俗话说:立木受千斤。柱子就是立木。

  他是“琴弓剑术”同他的小提琴技术一同长进。有时候拉琴不是那么专注,如是瞥见苍蝇蟑螂之类,那些家伙的死期就到了。几乎是百发百中。而且弓尖点到为止,不必抵到桌子,或是墙壁。

  有一次,他在路上边走边拉,后面一只不叫的狗撵了上来,他一回头,那狗正要下口。他本能地连刺两下,狗的双眼瞎掉,惨叫着跑开。那时他才12岁。

 几年后八师兄有了个女朋友,公主。当年的女孤儿。后来长大了,果然一如公主。

  公主有唱歌的天赋。不光是嗓子好,小小年纪就会唱得很有思想。她小学读完,就进了艺术学校。住读。好象好几年都没有在白沙镇见到她了。大家觉得她基本上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那时只有20岁的八师兄正在歌剧院竞争首席小提琴,同时热烈地恋爱了,有一天就将女朋友带回贫民窟的白沙码头,招摇过市,路人侧目。

  可回了一趟白沙码头不久,公主就叛变了。

  八师兄的乐队要赴京演出——只是乐队——大概要去半个月。八师兄不放心公主。公主果然给分到了歌剧院,而且一去就引起了普遍的骚动。年轻的和不年轻的男演员都不同程度的亢奋。最让八师兄不安的是,公主对这种亢奋的不反感。岂止不反感,其实还是很得意的。能够竞争首席小提琴的八师兄是何等敏感之人,能不嗅出点什么来?他离渝之前要将公主安顿好。

  八师兄将公主托付给一个人照看。这个人是新华书店的一个小工人。说小工人,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人们已经不再仰头来看工人阶级。八师兄将“内人”(他常常这样介绍公主)托付给一个小工人,是经过了充分的思考,有充足的理由的。

  一,小工人不英俊。二,小工人已经结婚,而且是刚刚结婚。三,小工人是个讲义气的人。公认如此。四,小工人牛高马大,善于打架,属于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对歌剧院的色鬼们当有足够的震慑力。五,小工人就住在解放碑,离歌剧院近;岂只近,根本上就是他的势力范围。这是八师兄没有将公主托付给白沙码头众师兄弟的原因。码头离市中心远了。

  以上各条,全部合于理性,而且足够周密了,然而有一条重要的疏漏,就是小工人已经很有钱了。小工人在书店上着班,不错,但他下了班以后做生意,属于苏醒得比较早的那一批人。而且,由于“财不露帛”,一般人并不知道他已经发财;又由于“男人有钱就变坏”是后来才总结出来的,所以无论是公主还是他的老婆,对他的使坏都缺乏时代性的思想准备。

  而公主,对于小工人的接近,视为正常。那是男朋友托付的嘛。而且,虽然公主本质上不是个物质欲望很强烈的女人,但是物质总是容易让人愉快。因此有钱的小工人能够常常让公主愉快。就这么简单。

  最为震撼公主心灵的,可能是那一场她的处女演出。是著名歌剧《蝴蝶夫人》。那个时候,舞台剧已开始受到民众冷落,又尤其是在重庆这种“太阳出来喜洋洋”就是咏叹调的地方,这种阳春白雪,不,洋春白雪,是肯定“打不走”(不接受)的。公主对此已有准备,说能坐上三分之一的人就心满意足了。

  远不止于此。有九成多,基本属于满座。后来知道,人家小工人是将余下的票,至少有六成吧,全买了的,而且细致入微地分送。所谓细致入微,是他有所挑选,首先你是要去的,其次你是会听的,才给。用心何其良苦,公主由不得不感动。

  公主听得人声似乎鼎沸,悄悄撩开大幕觑了觑,吓了一跳,喜出望外,激动万分。

  而且,什么时候该安静,什么时候该鼓掌,什么时候该鼓掌加叫好,一切恰倒好处,简直锦上添花大大的。

  歌剧院的领导自然不知实情。而且那个时候的人,想象力也达不到那一步。最多只能认为,社会上幕公主的美名——美丽之名,多有捧场,而已。这就行了嘛。一个名角带动一个剧团,古已有之。虽说年纪小了点,但在舞台剧岌岌可危的当下,还敢来计较这个?

  因此,歌剧院,还有文化局,都正式宣布:演出大获成功。

  公主一夜成名。

  远在京城的八师兄一点不知家乡的情况。那时侯没有手机什么的,一切都来得慢几拍。总之八师兄回到重庆时,第一个来找他的女人不是公主,而是小工人的老婆。

说明一下:小工人既是一霸,自然就有敌人。他做了什么,有了什么,自然就有人知道。

  小工人的老婆明确告诉八师兄:我的男人把你的女人睡了。

  八师兄见了公主。只看了她一眼,就明白小工人的老婆没说假话。八师兄掉头就回了白沙码头。他第一个找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七师兄。

  那是一个大热天。码头尤其热。一般人以为江边凉快,是颠倒了逻辑。山水这么一夹,码头是被捂着的热。所以两个人下到河里泡着。巴颜喀拉山的雪水还是冰凉的。这水要流过三峡到了武汉才不再冰凉。为了贪这点冰凉,火炉里的重庆人冒死往长江里跳。民政局公布的数字是平均每年两江淹死一百二十人。

  七师兄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公主这么快就天地般的落差。而且是个其貌不扬的小工人。一切过于不协调。但冰凉的江水让白沙码头唯一的学者七师兄一瞬间就产生了划时代的领悟,明白一个什么都可能发生的时代已经降临。他看着对岸。对岸的山坡总在不停地往上游走着。他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白沙码头唯一的音乐家八师兄,点着头,轻轻地,认真地说了一句只有四个字的话。这句话在白沙码头是常用语,然而却是很有分量的话。这句话是你要认帐。七师兄对八师兄说:你要认帐。

  七师兄矮,胖,头大如斗,颈子没有,浓眉细眼肉头鼻,大嘴巴,厚嘴唇------但丑陋而不粗俗。而且又白又嫩,重庆的男人中很少见,倒是在有些电影里,解放初期上海的不法资本家,这个样子的算一种。过了几年,封建迷信抬头,老有些强行给人算命的人撵着七师兄,宣称他是罕见的贵人相。

  七师兄说你要认帐。但八师兄坚决地摇着头。七师兄有点意外。一来八师兄素来很听从他,二来,如此的大热天,从城里赶回来,又不听我的,那又何必呢?

  但转念一想,这人正在悲愤激昂的头子上,一下两下听不进什么的。就说,这种女人,必须干脆利落地放弃,否则一辈子都将麻烦与痛苦不断缠身。

  八师兄又坚决地摇着头。稍倾,说,那个女人,我当然不会要了,但我不能放过那家伙。他说的是小工人。

  七师兄说,那又何必呢?既然女的你不要了,又何必同男的计较呢?

  八师兄把头埋进水里,过了好大一阵,才抬起来,用手往下抹脸。抹,抹,把脸抹得象石头打的。

  八师兄精瘦黝黑,一切同七师兄相反。两人走在一路,一个象面团,另一个象条石。如果艺术地说,八师兄或者属于米开朗几罗的作品。就是说,他象雕塑,石雕。或者,就象他那只小提琴——在他演奏完毕,鞠躬之后,站直了,小提琴如此这般的提在手上,细心人就会发现这两者很相象——演奏者与被演奏者。这么说,八师兄是美男子?那么当然。但是,没有算命的撵着他走。懂行的都知道,貌好与相好,不是一回事。当然,也没有人说他的相生得不好。

  八师兄突然问,读初中的时候,我们看过一本连环画,是不是叫《小城春秋》?

  七师兄立刻就反应过来,说是。而且深深得吸了口 气,垂下了他如斗的大头。

  书里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国民党军官,一个是教师。教师的未婚妻很漂亮。教师托军官将未婚妻接来,是乘船,军官居然就在船上将朋友的未婚妻奸污了,怕不好交代,索性将教师弄进了监狱。七师兄八师兄就是从那本书上学到那个成语的:人面兽心。

  这连环画是根据小说绘的。那未婚妻给画得很漂亮。那时七师兄八师兄都正在发育,看着那未婚妻就想手淫,都有一种自己的心爱给糟蹋了的感觉,所以对那军官的行径深恶痛绝,简直难以自拔。尤其是八师兄,人本多情,一切更加强烈,反复发着这样的誓言:以后碰着这样的家伙,一定要杀了他。

  七师兄望着江心。一只大木船正飞驰而下。那是三十二人的大划桨,椐称是长江上最大规模的划桨了。划桨的人背向前方,所以他们不停的一下一下向后仰。这些人年龄不一,高矮不一,服装也不统一,但他们的灵魂是统一的。那种统一无法表演。就是集中全世界最优秀的演员也不行。三十二只长长的木桨象蜈蚣的脚,统一地一下一下插入水中。此时已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是最后的大划桨了。这以后拖驳(一种体积很小马力很大的轮船)渐渐地普遍地代替了木桨。长江上浪漫的诗歌不知不觉的消失了。

 啪,啪,啪,啪------在都市隐沉的喧嚣里,仍然能够非常清楚地听见齐划的声音。群桨一起插入水中的声音。那种声音无法形容,那种节奏异常强劲。职业提琴手八师兄说,没有任何一个大师的任何一支交响曲里的任何一种打击乐,比得上长江里的大划桨。贝多芬的也不行。

  七师兄说,我们都忘了那本连环画了。八师兄点点头。是的,要一直记住什么还是不容易的。因为,什么时候要出现什么,生活并不会通知你。

  七师兄说,既然是这样,那就依你了吧。

  就是说,要杀掉小工人。

  那么,对公主,怎么处理?

  处理什么?不处理。

  好吧。

  八师兄扑打在水中,往江心游去。七师兄跟在他后面。

  当天晚上,七师兄八师兄请来了大师兄,在一条木船上喝夜酒。杀人的事,犯法的,当然要保密,所以,连二师兄三师兄也没请。

  但是,却不避讳船老板。船老板跑江湖,来无影去无踪,什么事,哪里拿来哪里丢。这条船是从宜宾下来的。船老板同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略有一点熟悉。这一类船老板非常多。给一点钱,请他办办酒饭,是常事。当然罗,也不一定是船老板本人来动手。船老板和水手们上岸去了,或者有事务,或者寻快活,留下个慢吞吞不说话的半老头子来办伙食。

  下酒菜是两样:胡豆和回锅肉。先煮肉——一大块肥肉就这么丢在锅里,煮得倒生不熟的捞起来,就炒干胡豆,炒好了,铲一些起来,就这样撒在船板上,留在锅里的,舀瓢冷水一激,再煮一阵,捞起来加油加盐的炒弄好了。然后切肉炒肉,是谓回锅肉。这是最为原始的荤菜,也是最为永恒的荤菜。他也来一起吃。他吃得快,三下两下解决了,就坐到船头上,对着月亮抽叶子烟。

  请大师兄来,并不是要他拿主意,大师兄也不是那种特别善于产生行动方案的人,要的是得到他的同意:我们要杀掉小工人。他同意了,那么个人的事才可能成为大家的事。

  要杀人容易,要不犯法容易,要杀了人又不犯法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大师兄也不轻易点头。大师兄决不是草包——你们找不到不犯法的办法,我就不同意杀。如果只是惹起纠葛,那么我可以带头对付,但决不能让政府来处理我们。码头虽然被中小学的老师说得无法无天,暗地里还是有她的原则的。

  因此,能不能找到那种办法,是一切的前提。

  商量了半天,提出的办法一一否定,冷不防那个不停抽叶子烟的半老头子船工叽了一泡口水在江里,轻描淡写说出一句话来。他说他开摩托车嘛就让他开摩托车嘛。

  (后来,八师兄暴发之后,有一次宴请交警,有个交警说了这样一句话:重庆头批买摩托车的崽儿基本撞死完了。)

  最先被提醒的是已经成为学者因而应该迂腐的七师兄。他说,老十三不是专业开摩托车的吗?

  对,老十三是电影公司的跑片员,运送传递电影拷贝的。有时候时间紧了,他的摩托车得在闹市中心的人海里象泥鳅一样的滑来滑去,技术真没得说的。

  当最后一粒胡豆被扔进嘴里以后,那种办法就完全想出来了。

野猫溪那里有一个油库,汽油、柴油、润滑油等等。这里离市内不算远,却因地形的原因比较偏僻。这恐怕也是建油库在此的原因吧。

  广州人有一个说法:四川司机,开车最烂。烂指不守规则,开得疯。此说其实冤枉了成都的川西一大片。因为开车烂的其实是重庆的司机。

  重庆是山城,坡陡,路窄,本该开车最慢最小心的,然而一切恰恰相反。世上事往往如此。

  通往野猫溪油库的自然是盘山道。盘山道是危险的,转弯处更危险;路面如果洒上了润滑油那就很危险——既然是油库,有运油来去的车辆因为种种原因撒了油在路上是常事,如果是碰巧在转急弯处撒上了润滑油,情形可想而知了。

  然而这一带少有车祸。很简单,到这里来的汽车,不是运油来的,就是运油去的,谁不知道情况?到了这里,第一注意的就是路面的颜色。突然看见一块深色,就是油,得减速,但又不能刹得太急——把轮子刹得完全不转了,整个车就会顺理成章的滑下陡坡。这是离心力,物理学,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而在外界,并不知道这里是危险地带。这两公里盘山道,连警示牌都没有。

  码头的十三弟,是这里的长期过客。因为他要偷偷的开着摩托车回家。公家的车,给发现了不是行驶在工作的线路上,是要给追问的。在油库的后面,有一条小路,不通车的,但以十三弟的技术,可以开摩托。那个时候人们的运输能力很有限,一个手中掌握着一辆车——哪怕只有两个轮子——的人总是有很多义务的。

  十三弟会不会乐于参加?这还是讨论了一下的。学者七师兄顾虑,当初公主跟了八师兄,十三师兄也未必会有多么开心。这不比得码头的其他事,可以有福同享。小工人挖走了公主,也不是对码头宣战,纯属个人行为,与众师兄弟有什么关系?弄死人的事,总之是弄死人的事,要是调查出点什么来,有没有人会脱不了干系,也未可知。

  而且,十三弟并不欠众兄弟的。譬如五哥家曾经失火,大家拼死相救,小十六的养父给山炮炸成了残废,大家就去对岸大龙凼炸了鱼卖了钱给了他家,譬如三师兄的领导买了一台旧缝纫机,运过江时掉水里了,众兄弟居然在江底给他捞了起来——整整一天,连领导自己都说算球了;譬如不少人家里都有二师兄做的家具-------这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惠及十三弟。

  再说,都工作了,各在各的单位,各拿各的钱,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也在渐渐的到来。谁也没有宣布什么,但是你要是有心想一想,就会承认,有点变化。只不过,平白无故的,也不会特意去想这个。但有事了,确切的说是要起事了,就会想到这个了。

  十三弟还会不会象早些年那样,叫干什么干什么,连大师兄也没有把握。

  大师兄说,问他一下吧,不行再说。

  于是,过了几天,又来到船上。只不过已是另外一条船。同一件事情,不在同一条船上接着说,是习惯。

  大师兄、七八师兄,还加上了十三弟。老一套:胡豆和回锅肉,老白干。

  大师兄端起碗,对十三弟说,干了这碗酒,我有话说。

  七师兄有点担心,怕十三弟象武松那样,不先说清楚不喝酒。但是没有。十三弟只是说太多了,倒一点给哪个?八师兄忙说倒给我吧。

  大家把酒干了。

  大师兄也不做任何铺垫,直接的就把这方案说了。

  十三弟没有吭声,弯着腰夹胡豆。大家都看得出,他如果要拒绝,是不怕开口的。

  八师兄说,是我的事情,来劳累你,是不是你怕犯法?

  十三弟说怕,(他有的时候要口吃,大家得等他一等)怕个锤子,又,不,犯法。

  七师兄说,哪个都怕犯法,所以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是犯法的。

  那你怕不怕出车祸?八师兄问。这个方案要求十三弟快速奔逃。

十三弟轻蔑地一摇头。逗,逗,逗,那个崽儿,要不到好快。

  你如果有顾虑,尽管说。大师兄说。

  十三弟又摇头。末了,说,总之是一条,命。

  八师兄叹口气,说,你如果有心理负担,就不要勉强。

  七师兄笑起来,说如果没有战斗的欲望,是要失败的,绝对不能勉强。

  大师兄说那就等会儿再说,或者过几天再说。

  十三弟也笑起来,说,好的,喝酒,老子今天不开车了,可以多喝一点。

  长江好象变宽了,也变浅了,闪耀着银色的碎光。远远泊着的船上灯火,在月下暗淡了,船儿们看去象动物的影子------学者七师兄突然说:把城市建在这里是对的。哄的一下大家都大笑起来,十三弟被酒呛得剧烈地咳嗽。

  ------不知为什么,大家在这剧烈的咳嗽声中沉寂下来。

  十三弟突然说,大师兄你说那个事情,我抛个籽儿,看老天爷的意思吧。

  大师兄说这很好。立刻摸出一枚五分的硬币,拍在小桌子上。你自己丢,他说。

  哪一面要,哪一面不?十三弟问。

  还是你自己决定,大师兄说。

  不,十三弟坚决地摇了摇头,这个还是你们说吧。

  那好吧,学者七师兄说,国徽是不,五分是要。

  大师兄又说你自己丢自己看我们不管。

  十三弟不再说什么。大概因为这地方太小吧,他略略想了下,没有抛,而是将硬币立起来,一拧,硬币便象只陀螺一样的旋转起来。

  越转越慢,终于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摊在了月光之下的船板上。

  十三弟问,是是,哪面?

  大师兄说你自己看吧。

  噢,十三弟将硬币平端起来,吹了口气,说是个五分。

  就这样遇上了这么一个夜晚。十三弟在闹市里碰上了带着公主兜风的小工人。

  已经是夏天了,但公主还穿了件风衣,绛红地鲜艳着,在摩托车带起的夜风中飘扬。

  十三弟驱车从后面靠上去。公主是认识他的,虽是有点不安,还是点了点头。十三弟咧嘴笑了笑,摸出一只桃子,塞进公主风衣的衣兜里,并且大声叫道注意哦,给你放进去了哦!哈哈哈。

  就是淫荡的这一声大叫,让小工人大怒了。于是后来在电影中常常看到的情形开始了:车追车。

  当然,小工人是让公主下了车的。他这样做十分合理。然而正好中计:如果公主在车上,十三弟是不会向野猫溪开的。八师兄打了招呼的,不能伤了公主。

  小工人“如实”滑下了陡坎。十三弟是这样报告的:如实。每一点都没有超越众兄弟的安排。

  但是最关键的一点却超越了,就是小工人并没有死,只是受了伤。开始众兄弟很是失望——听说小工人给当地的农民送进了医院,后来大家一致认为这比死了人还好。

  小工人最后的结果是老年性痴呆。不,不是说他将来要变成这个样子,而是他已经摔成了这种结局。二十几岁的小工人摔成了老年性痴呆。

  去了好几家医院。每一家的诊断书上都这样写着:老年性痴呆。没有办法不这样写,因为全部症状都合格。

  公主和小工人的老婆共同陪着他去的医院。他的外部完好,几乎连檫伤都没有。他的老婆说,从医生的说法来看,他属于“只是脑花被抖散了”的情形。

  因此后来重庆流行了一个说法,叫“散脑花”。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总是不明白,别人就会说“你是散脑花吗”?

  小工人住院一个多月,出院了。但是他能够认得老婆,认不得公主了。他认不得他的摩托车,甚至肯定自己从来不会开摩托车。但他认得自己曾经烧过的那个锅炉——新华书店总店的锅炉房里,小工人度过了他每月十八块五毛钱的学徒时代。

  他认不出诱他追赶的十三弟,认不出托他照管公主的前哥们后情敌八师兄。他肯定地说:没见过。

而且他否认自己在单位办过停薪留职,他坚持要到单位上班。单位看他完全能够上班,就让他上班了。

  当然这样一来,公主就——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不可能回到他的身边了。而且,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也不愿意再回歌剧院了。公主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慢慢地,大家听说她开了一家火锅店。

 钱的问题渐渐占据了八师兄的心。这是以前不会去想的问题。白沙码头茶馆里的评书,不管是几侠几义,或者啥世啥言,惊堂木一拍,最经常说的就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自从公主跟了小工人以后,八师兄一夜之间明白了,没有钱的男人连性别都保不住。一个男人,除非你一辈子不沾女人,否则不可能有你想咋过就咋过的生活。譬如我八师兄,本想过很简单的艺术生活,但公主不愿意,一切就乱套了。那段时间,八师兄整天就想着怎样突然就有了一大笔钱,好让公主瞧一瞧,让她无穷尽的后悔。那段时间,只要一回到白沙码头,众师兄弟的话题,总是很快就要滑到做生意上去。有几个师兄弟已经在做生意了,当然,是小生意,都赚了钱的,但都不多,远远不够让公主后悔的数量。慢慢地,八师兄也听明白了,象自己这种没有什么背景的小百姓,大生意不敢做,小生意做不大。终于想起那句被抛弃了很久的老话,“人不发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还是茶馆里的评书。

  歌剧院到昆明演出。大提琴的首席老邓是昆明人,父母都住在很有名气的圆通寺附近。老邓问八师兄,愿不愿意陪他回一趟家,八师兄欣然应允。

  在老邓父母家吃了晚饭,老邓说这时候圆通寺不收门票了,我们进去转一转。就这样两个拉最大最小提琴的就去了圆通寺。转了一阵,老邓兀自笑起来,说这里头有个假和尚,我们要不要去看一下?

  什么假和尚?

  老邓笑着说,一个呢,姓贾,二呢,皈依是假,躲祸是真。原来此人本是国民党的一个军法处长,在国民党里杀了不少人,偏偏却保下了一个共产党,这个共产党后来成了新政权的一个大官,报答他,把他从惩罚名单中剔了出来,让他进了这个圆通寺。

  这就值得去看?八师兄好笑,这种人我们重庆还多些。

  老邓摇着头,笑眯了眼,说这个军法处长在和尚庙里,倒成了个道教大师,研究易经,成了易经专家。

  哦,八师兄立即明白了,算命特别准?

  对,老邓说,有没有兴趣去玩玩?

  若在以前,这种事,八师兄会嗤之以鼻的,但现在,心境有了莫名其妙的变化。他稍稍迟疑,就决然地说好,去看看。

  首席小提琴和首席大提琴七弯八拐,走过几处酱红色的旧平房,老邓说这个就是禅房,和尚的单身宿舍。八师兄不由得笑起来,说和尚难道还住家属宿舍不成?

  但是假和尚并不在他的宿舍里。其他和尚说他回来得晚。八师兄很诧异,和尚不是有很严格的纪律吗?就是鲁智深在五台山,也还是要被管束的。老邓似乎想起来了,说这人好象也不是真正属于圆通寺管,一向还喜欢出去喝酒什么的。八师兄笑起来,说看来随便哪个朝代都是有花和尚的呀。只好作罢,回到团里的驻地去。

  次日晚上的演出,八师兄就象发了疯。

  先听说票卖得不怎么好。但好象还是有五成以上吧。众人虽都有点怏怏的,但想说不定只要首场演出能大获成功,后几场也许会好起来。所以都还是把劲头铆得足足的。

  但临到快开演,八师兄,这位可能是全国最年轻的首席小提琴,突发奇想,居然撩开大幕的中缝,往堂厅里张望。这一望就象给定在那里。

  指挥已经在指挥台上站好了,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就生气了,说哎你发神经了吗?人家外面看着你象个什么样子?

  八师兄还不动。指挥就用指挥棒在他屁股上敲了一下。八师兄突然就冒火了,缩回来大叫一声人都没球得,什么什么样子?这一来就又有几个乐员撩开大幕窥探。然后倒抽冷气。

  原来还不到三成的观众。指挥敲着谱台说,既然要演,就是要演,哪怕只有一个人。

  大家都懒洋洋地往自己的位子上坐。八师兄却往后面笑起来,叫道哪个愿意来坐我这个位子?“喂,刘三,你长期怀才不遇,你来嘛,你来坐头把交椅!”

 刘三是第一小提琴组里坐最后一排的,偏是他那个谱台只有他一个人,所以特别显得形单影只,感觉上还有点滥竽充数。其实这家伙业务上挺不错的,论技巧和乐感,未必不如八师兄,只是差点那种所谓首席素质,整体与之配合难以严缝,结果给弄到最后去了,所以时常有些愤愤不平。八师兄当然也知道这种不平,背后讥讽的回敬是你是独奏型乐员。这是剧团乐团的职业性讥讽:合唱合奏有问题的,就说你是独唱独奏型。

  八师兄就这样平白无故挑起了事端。

  当时是,刘三在众人的目光中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向首席小提琴走去。他左手提着小提琴,右手握着琴弓——所有的提琴手都是这样的做法,但刘三此刻却象一手握剑一手持盾牌,象欧洲早期的角斗士。有一部分人莫名其妙,一部分人觉得滑稽,但也有一部分人看出了危险。最后这部分人大叫了一声不要打,赶紧将八师兄往旁边一推。但是早期角斗士的剑已经迅疾地刺了过来。由于真正的目标已经闪开,剑尖就刺在了替换目标,即指挥的额头上。

  鲜血从指挥的额头上齐刷刷往下淌,在两眼的前方挂起一道红色的帘子——事后指挥如此叙述。而更为糟糕的是,那个一向并不忠实的剧务偏偏在这时,即第三道铃声刚刚停息之后,准确无误的拉开了大幕。

  八师兄并没有一味躲避。在长江边的码头长大的师兄弟们干这些个是有瘾的。刘三对八师兄的幼儿功“琴弓剑术”一无所知。八师兄咧嘴笑起来,有条不紊的将手中的小提琴和弓子挂在谱架上,抓过身边的低音提琴弓子——在所有的提琴弓子里,这是最结实沉重的了————向刘三刺去。对方不知为什么张大了嘴巴,弓尖于是直刺天膛。刘三咬住琴弓向后仰,杂技般的翻到了台子下。

  其实八师兄不用小提琴弓是因为它太尖。他不愿意刘三流血,更不愿意不经意的刺瞎了他的眼睛。低音提琴的弓子基本上是没有尖的。他只拿它当棍子用。

  后来,一直在堂厅的最后面坐着,象以往那样准备听取观众的反映的副团长说,他突然发现剧目变了,变成了《丹麦王子复仇记》(即沙士比亚的《哈姆莱特》,这出著名悲剧的结尾,即高潮,就是王子与人持剑决斗)。本来应该上演的是《费加罗的婚礼》。变剧目不奇怪,副团长说,奇怪的是怎么由乐队的人在演。没想到观众的兴致却很高。正式的剧目,无人问津,胡打乱斗,大受欢迎。在很多年后,副团长还说,不要责怪民众抛弃舞台剧,只要上演足够精彩,观众会下雨一般的从天而降的。

  在刘三翻下台子后,八师兄从容取来自己的小提琴,站在台口处,拉响了那著名的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乐队稍稍愣了一下,然后在满脸是血的指挥的指挥下,凭着记忆开始协奏。这是一个界碑。八师兄,当然,也有一大批已成名角的演员,在这一天之后永远的告别了舞台剧。在终于确定了民众的冷淡,从而自己撕咬了一通之后,永远的告别了舞台剧,也永远的告别了艺术。

  次日八师兄在春城闲逛。春城小巧精致,色彩鲜亮,就象少数民族少女。八师兄想拍些照片。那是老式的120相机,得费点手脚调整快门的,所以每每白干——你刚刚调好,太阳就阴了,或者又出来了。八师兄忍不住骂出了声:狗日的云南,天气比快门还快!旁边立刻有人嘿嘿的笑。声音不大,但很有穿透力,就象乐队里偶尔一用的木鱼,让他惊觉似的,扭头去看。原来是个拾荒的老头,背个硕大的背篼,戴个硕大的草帽,腰弯得厉害,腿也跛得厉害。

  八师兄一路闲走,慢慢地发现云南的女人不漂亮。实在是不漂亮。仔细研究过后,明白了是因为皮肤:黑,还泛黄,而且干瘦,远不如重庆的白皙水灵而且丰满——重庆式的丰满并不是块头(重庆话说的,堆头)有多么大,而是捏摸着有那种感觉,当地说的,看起消瘦,摸起有肉。深入一点的说法是,重庆女娃的骨头是篾条做的------自然就想起了公主。公主是那种女人的典范。但典范已属于别人家。尽管一切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八师兄每一想起,都有一种被全人类抛弃了的感觉。

 走出一条街口,头顶敞亮,突然就看见天上的云在那空旷之中这么粘着:这边看着象一团糨糊,那边看着更象一团糨糊。八师兄想笑,实在又笑不出来,突然就自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那些男女,实在是无聊,贪图那点安逸,造些生命出来,自己便成了父母,享受尊敬,索取回报。凭什么?我又没有请哪个生老子出来!越想越气,不由在街边一屁股坐下来。

  他闻到了酒的香气。恩,是酒的香气。酒香。在白沙码头,也会时时闻到酒香的。一闻到酒香,就知道有人来打酒了。而且打得不少——酒坛子得揭开那么一会儿。是那种巨大的酒坛子。据说可以同时淹死五个男人的酒坛子。在这种酒坛子的周围,总坐着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职业酒徒。有些酒徒会背出一些古诗,尤其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一类的,然后说都是屁话啊,李白诗如写得不好,哪个晓得他的酒量有多大!众人就快乐地哄笑起来,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八师兄去寻那酒香。他并无喝酒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要去看看那卖酒的地方。凭着家乡给他的感觉,他拐进一个巷子,又拐过两个巷口,就看见了同家乡大同小异的冷酒铺子。所不同的是没有能淹死五个男人的酒坛子——这里的酒坛子连脑袋都放不进去。但显然要干净一些,文雅一些。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有人来问他需要什么。这点同家乡完全一样。喝酒的人是最不管别人是非的。从这点来说真正的酒徒是相当脱俗的——八师兄就在这一瞬间发现了这个人间规则。

  他转身离开。他抬起头时看见了一段绛红色的墙。想了想,哦,这地方就在圆通寺旁边啊!这么想着时感到了点什么。好象背后有点什么,咦,如书上说的芒刺在背。奇怪。他不由回过头。这次他感到有人一直在盯着他的。在他转过身时盯着他,转过来时又避开了的。他又一次转过身,走了两步,的确有那种感觉。让你走不掉似的。

  八师兄明白今天可能会有点什么了。他索性进得店去,坐下来,说给我打二两酒。他故意不要下酒物——连花生胡豆之类也不要。这样才象一个真正的酒徒。

  酒打来了。很大一碗,让他吃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云南习惯公制。你说二两,实际在上就是二公两,四两。他笑起来,感到一切十分有趣,突然之间非常非常喜欢云南。

  他喝了一口酒。这是他第一次在云南喝酒。这酒与家乡重庆的高粱酒有些不同。他想起了,这是玉米酒。在白沙码头的酒店里,不止一次的有人说起过云南贵州的玉米酒也很不错。恩,的确不错,虽然没有高粱酒那种稠稠的感觉,但要香一些,软一些。他又喝了一大口。立刻感到,这酒还是很有劲的。因为他自觉人一下子放开了似的,逐一打量起其他酒客。

  这样,他就注意到了对面的那个老头。老头坐在角落里,光线少,不注意还看不到有人。但八师兄看清了,这老头很瘦,感觉从头到脚,全身上下到处都是尖的。老头在对着他微笑。那笑很和善,但那笑里有一种东西,似乎那老头早就认识他。他禁不住冲他点点头,也笑了一下。

  这时他看见了门口的大背篼,和背篼上的那顶破草帽。他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老头。那个自己说天气比快门还快时笑得象敲木鱼的老头。他不由得张了张嘴。然后,不知道有一股什么力量,让他端起酒碗,走到对面,在老头旁边坐下来。这样,就有了下面的对话。

  重庆来的?老头问。

  对。你怎么知道?

  听口音嘛,我早年也在重庆住过。

  你住在重庆的哪里呢?

  会仙桥。

  哦,还住在市中区哦。那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本来就是云南人。你又是为什么到云南来了呢?

  我出差。

  是演出吧?

  噫,你怎么知道?

  你是拉小提琴的呀。

  噫,你怎么又知道?

拉小提琴的人,脸上有点东西的。

  什么东西?

  说不出,但是看得出。

  噫,有这么玄?

  不是玄,是人老了,看得多了。

  那,你老人家能不能看得出,我现在最想干什么?

  你最想的是发财嘛。

  八师兄吃了一惊。但他不想马上认帐:这个吗,哈哈,我也会猜的呀,哪个不想发财呢?

  不一样啊,有意是一回事,起心又是一回事。

  啊,老人家你是说我起了心了?好吧,就算是吧,那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很简单啊,你来到这种本不该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嘛。

  八师兄沉默了。他感到了这说法里的厉害。来到本不该来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愿立刻服输:人旅行到了一个地方,就不能随便走走,譬如说看看风土人情什么的?

  老头摇了摇头。这是他第一次摇头。小兄弟你不象随便走走的人啊。

  八师兄大吃一惊。这个都能看得出来?

  当然。老头眯着眼,嘴一瘪,笑起来。

  从哪里呢?八师兄迟疑的问。

  就是你的眼睛嘛。

  眼睛怎么?

  眼神嘛。

  眼神怎么?愿闻其详。八师兄不知怎么感到象走进了武侠小说。

  眼神既然是神,怎么可能详?

  八师兄无法接话了,不知如何是好。老头却兀自说了下去:鲁迅先生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说的不准确。应该说眼神是心灵的窗户,对不对?一看兄弟你的眼神,就明白你的德性。

  什么德性?

  你随便做个什么,都是有目的的。

  八师兄又笑起来。哪个人做事没有目的呢?

  还是不一样啊 ,譬如我来喝酒,是想舒服一下,这个当然也是目的,但是我这种目的,不是你那种目的,是不是呀?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他连不吭声都是有目的的——他突然意识到了,不由自主的笑起来。他想这是个什么人呢?这家伙似乎料事如神,但又并不象大街上那种算命先生,说些玄里巴机的话。这人说的话一句是一句,认认真真的,象个教授。真的,人家是认认真真在同你讨论问题的。

  八师兄决定,索性直接讨教。反正这里是十万八千里的外乡。他清了清喉咙,恭恭敬敬的问道:老师傅有没有能让我发财的办法?

  老头问:你问的是发顺财呢,还是发横财?

  什么是顺财?

  就是用常规之道生财嘛,比如做生意,开矿山,办工厂。

  八师兄想了想,在内心摇了摇头。自己连做小生意的本钱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了。再说,又慢。发了财人都老了(重要的是公主老了),有什么意思?他问,那么发横财呢?

  老头说:发横财的办法,普天之下,人尽皆知,毫无秘密可言啊,任何人都知道的,哪里还需要打听呢?

  无外乎一偷二抢三诈骗四赌博嘛,八师兄想,这些方法他妈的老子已经想过三千次了。我没有那个胆子。八师兄惭愧的笑着说。

  赌博不需要什么胆子,老头认真的说,就看你赌什么。

  八师兄陡然来了劲。那么请问老师傅,赌什么不需要胆子?

  比如在我们云南,赌玉石就不需要胆子。

  赌玉石?八师兄从来没有听说过。甚至连玉石同赌博有什么关系也不知道。

  老头就很耐心地讲给他:你知不知道,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

  八师兄并不知道,但他想起了中学学过的和氏璧的故事:那个叫卞和的人,知道一块石头里有绝好的美玉,要将它献给楚王,楚王却不相信,反将卞和的双腿砍去了。啊,原来玉石玉石,玉都是藏在石头里的啊!八师兄开始默默的不停的点头。

  看这块石头里有多少玉,成色如何,价值多少钱,就是赌玉。当地叫赌石。

  八师兄以他首席小提琴的悟性,立刻就明白了。但他还是问了下去:能不能剖开呢?

 怎么不可以?只要你付了钱。

  就是说,剖开以后,玉比预想的多,比预想的好,你就赚了,反之你就赔了?

  是啊。你说的这个,当地叫解,解开,解玉。但到了解开,已经是赌石的最后阶段了,多数时候并不解的,将就那块石头,就是玉石的坯料,赌来赌去,有人大赚,有人大赔。

  那赔了怎么办呢?八师兄失声问道。

  赔了就赔了。老头的语气淡得就象敞了一夜的酒。如果不想自杀,就只有习惯。

  自杀,习惯,八师兄喃喃自语。声音大了些,周围有人笑起来。但是八师兄突然发现懂了。

  但他突然又疑惑了:还不是需要本钱?赌博哪有不要赌本的。在家乡白沙码头,参赌者都要先亮钱。空手参赌给知道了是要被暴打的。

  老头摇摇头。有些事,要的就是人去,只要你去。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明白这话说不通,但他相信有些事恐怕就是这样。

  他那二公两玉米酒是怎样喝下去的,他事后怎么也想不起。老头例行公事似的喝完自己的酒,没有理会任何人,戴上破草帽,背上那巨大的破背篼,一瘸一瘸的走了。他是个严重的瘸子,两条腿都瘸,他每走一步都象往地上坐。他很瘦削,但看得出很高大。他所有的骨头都象他的脸上的器官,尖锐地顶着衣服和裤子。这是一个穷人,但决非等闲之辈。八师兄想。他目送着他往圆通寺方向去了。然后他端起酒碗,才发现碗已经空了。

  自杀,习惯。八师兄想,突感其乐无穷。假如一个人,又不敢自杀,又不能习惯,你就完全是一条狗。他想起在家乡白沙码头,每年涨大水的时候,部分众师兄弟就要凫过对岸。凫过去干什么?不干什么。只看谁敢不敢玩命。奇怪的是那些娘老子,就由着这些龟儿子玩命。尽管有玩死了的,哭起来还是很伤心。年年都有玩死了的。重庆民政局年年都有数字公布。数字并不小。但好象这种公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回到剧院驻地,同老邓说起那喝酒的老头。老邓愣了好一阵,然后说,你说的那样子吗,就是那个假和尚,但是假和尚怎么会拾起破烂来了呢?

  又说起老头说的,赌石头。老邓想了想,说,我小的时候就听说了这种事。好象这种事从古到今都没有断过,这边搞文化大革命,那边也照样赌石头。但是,老邓又说,好象赌石头的人,不是发财,就是死。

  八师兄一时没有吭声。这会儿他发现,这地球上不管有多少人,其实活法只有两种。一种是也不发财也不死,一种是不是发财就是死。他不禁笑了起来。他想,本来,假如公主不乱来,可能大家过的就是也不发财也不死的生活。但公主去跟了那发了财没有死的,这个“被端了甑子的”(重庆话,指被别人抢走了情人或弄走了机会一类事情。甑子即多层的蒸笼。整体还在,却被悄悄端走了一格。这是极为耻辱,应该以死来雪的事)还这么温吞水的一直下去吗?

  又问,需要揣多少本钱,才能去赌石呢?老邓定格似的想了老半天,迟疑地说,没有听说哪个人要先揣一砣钱去赌石呢。码头上长大的八师兄这下完全明白了。

  第二天,歌剧院传出惊人消息:首席小提琴不翼而飞了。

  这是在昆明演出的最后一场。省市领导,还有兄弟文艺单位的负责人,还有各种友情人士,诸如此类诸如此类吧,荟萃一堂。二道铃响过了,乐队还差一个人,就是首席小提琴。立刻一片兵荒马乱。

  一阵快板似的问来问去,没有结果。终于,低音提琴老邓说不要再问了,他肯定不在昆明了。

  第三道铃响。无计可施的歌剧院只好豁出去了,上演了一场首席缺席的四幕歌剧,空前而绝后。

老邓说的不错,首席小提琴八师兄在剧场的大幕徐徐拉开的时候,正躺在开往中国西南边界的大卡车上。他全部的钱——他卖掉了那架120相机——只够勉强让卡车司机答应将他捎到银见县城。他带上的最为重要的行李,就是那支史特拉琴。他想的是如果需要讨饭,就拉着这支世界级的小提琴讨。

  八师兄真正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他在昆明给七师兄写了一封信。他不能让白沙码头认为他失踪了。他在信里说,要到滇西边境去闯荡。闯到哪里算哪里,碰到什么算什么。也不排除闯出了境就留在了外国。

  最不能排除的,就是一无所获,人死球。那么这封信就是遗嘱。一,请把我烧了,骨灰运回重庆,葬在天梯石壁里面,象大师兄说的一把水泥糊个天衣无缝。(写到这里他想,说不定我会成为第一个悬棺,不禁有点兴奋。)二,大家不要记恨公主。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何况她终究也是我们码头上的孩子,她以后若有困难,大家要尽量帮助。

  他想继续交代,却发现没有什么可交代的了。不禁有点吃惊,也有点沮丧。更加明白了自己其实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只好就这样付了邮。

  到了银见的次日,他生平第一次吃上了免费的午餐。八师兄的勇气在于他兜里还有钱,却定要象穷途末路的逃难者那样白吃。我不能等真的弹尽粮绝之后才去被逼出勇气来。我要在任何时候都能表现出任何需要的遭遇。需要我遭遇着什么我就遭遇着什么。我既然是全中国都数得着的大剧院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会表演呢!笑话了!既然舞台上的正式表演无人观赏,那么下面的非正式表演就应该有它的作用了,他想。而且要白吃得体面,他又想。我要人家白给我,却不能侮辱我。我一定要象一个高贵的人暂时落难,让有远见的人来帮助我。书上说的有贵人相助,但只有自己也差不多是贵人的人才有贵人相助。一定是这样。

  他路过一家理发店时进去照了照镜子。阿弥托佛,我长得并不富态。我家乡的典型相貌本来如此,有一种狼一般的瘦削和强悍。我只需耷拉下眼皮,将强悍收拾起。若说饿了几天,那是有人相信的。阿弥托佛,我长得并不低级。尤其是我的鼻梁挺直,又有足够的长度(书上说的,下等人往往都有短而塌陷的朝天鼻),如是你稍微有点眼光,就不会将我象狗一样的赶出去。

  尽管有大码头淘出来的某种鄙气,为了做得象,八师兄还是故意饿了三顿。这是他第一次体会故意饥饿的难受。而且,他相信,人挨不是非挨不可的饿时更加难受。

  他在银见县城游荡。这个中缅边界的小县城肮脏凌乱,野狗乱窜,而且到处当众交媾。八师兄想起大师兄家里那条叫杠碳的大黑公狗-------他明白自己在想念家乡了。

  啊,一切还没开始呢,他提醒自己,我一定不能软弱。

  他相中了一家食店,卖炒菜、米饭和云南米线——这才是真正的云南米线,显然比在昆明吃到的地道。他咽着口水,撑出三分气派,跨进去,坐下来,要酒要菜,提醒自己,慢一点吃喝,尤其不能先忙着喝酒。

  他努力慢慢地吃喝。一边认真听旁边的人聊天。

  靠近门口那一桌的聊天引起了他的注意。这里的方言比昆明的重一点,但还是能听出个大概。他听出来,离这里不远有个偏偏镇,赌石头的多,大赌小赌都多。他心中一动:要不,就先去那个偏偏镇?

  不觉吃了五盘菜,这时候,店主发问了,你有钱没有钱?

  他大吃一惊。但他还是很沉着,问这是这里的习惯吗,先问顾客有没有钱?

  一般不问,看情况还是要问一下的。店主说。

  八师兄来了兴趣。那我是个什么情况呢?

  老弟你至少饿了两天了吧。店主笑起来,拿过粗大的烟筒,吹燃了纸捻子。

  八师兄低下了头。这是第一课。社会比才子厉害。

但才子决定进入社会。他说今天的饭钱还是有的,煮一锅米线吧。

  你要把钱摆出来,店主说。

  八师兄略一思索,明白了今天不可能硬来。但也不愿轻易就范。他笑起来,叹口气,打开琴盒,将小提琴取出来。他说:实话说,身上已经没有现钱了,跑江湖的手艺还是有的,我今天卖唱还店家您的饭钱。不由分说就开始拉。他拉了《祝酒歌》,看店主饶有兴致,又拉了《在希望的田野上》。琴声引来了一些观众,他们的眼里流露出钦佩。八师兄不由得意气风发。他说,我用我的手艺来抵偿你您的饭钱,您叫我拉几支,我就拉几支。

  没想到店主却立刻地慢慢地说不拉了,把乐器留在这里。

  八师兄暗吃一惊。以前一直听说云南人厚道,脑壳少根弦。继而明白了,边界就是边界。

  再看那些围观的,很是平静的各自离开。他突然就很真实的感觉到了——江湖。

  这才是江湖。白沙码头算什么江湖?想起以前众师兄弟在一起,个个都是是江湖好汉。现在想来很是好笑了。

  但他反而非常非常的轻松了。他问,我应该付多少钱?还煮不煮米线呢?煮,就是九块六角。店主的回答平静而认真。这店主见得太多了,八师兄想,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想,九块六,我这支琴,一千个九块六,啊不,一万个九块六也不止啊!那么这支贵重的史特拉琴,其实是我的包袱。

  他想,我何不将这包袱暂时交付这店主呢?

  他问,如果我把乐器押在这里,我拿了钱来取,你取不取?

  会取给你的。这里没有人乱来的。

  他立刻相信了。这种地方恰恰是最不乱来的。他说那好,请煮米线吧。

  吃完米线,他把琴拿起来,递到老板手上,说请暂时替我保管,等我拿到了钱,就来结帐取琴。说完,转身出门。

  一出门他就后悔了。这支世界名琴啊!这支琴自从到了我的手里,还从来没有交给别人————就是这种感觉让他后悔。也不过九块六嘛,我就把一支名琴交了出去,这一来恐怕凶多吉少------------但是他明白,此刻倒回去给钱,自己办不到。无论如何办不到。那么明天再来给钱吧。如果这一天这琴就出了事,也只有认了。他横了心,头不回,继续走。

  他已经过了马路,却听见后面老板在叫他回来。

  他感到事情有变化。果然,老板说看来老弟真是没有钱了。没有钱了,请你吃顿饭还是可以的。你把你的乐器拿走好了,放在这里,耗子要去啃。

  他一阵狂喜。原来刚才老板是在试探他。他接过琴盒,说那就谢谢老板了,我拿到了钱一定来结帐。

  老板说,结不结都无所谓,几块钱。

  他重新上路。吃饱了,人反而有点飘。他突然明白,刚才自己已经赌了一把,而且赌赢了。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就是要敢于赌,他想,只有不怕输,才有可能赢。顷刻之间他理解了赌徒。

  而且,他一下子喜欢上这地方的人了。

  八师兄打听到,离这里只有二十多里路的偏偏镇,好赌石头。所谓好赌,就是因为可以赌得小一点,同时离县城远一点,就比较随便一点,容易看得见,容易加入进去。象这里,你如果不拿出一笔钱出来,让别人相信你要来真的,那么话都懒得同你说。偏偏镇那边呢,赌些“碎碎石”,你可以随便看看,随便问问。八师兄完全没有赌石的本钱,更是完全不懂赌石的奥妙,至于怎样从这些石头身上搞到票子,彻底一个空对空。但不管怎么说,你总得靠近那堆石头——到现在为止,他按照昆明那老头的指点,从昆明出来,已经整整一个星期了,那种可以让人暴富也可以让人倾家荡产的石头象什么样子,看也没有看上一眼。

  八师兄踏上了去偏偏镇的小路。这是一条红色的小路:它本来的红土被践踏出来,破破碎碎的,依稀看去,倒象一副油画上凸凹不平的颜料。八师兄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放眼望去,四野空荡,只有深蓝的远天和头顶的云团,没有人烟,也不见飞鸟,侧耳听听,空气中没有一丝声音。他莫名其妙的是,总觉得有一种气味。什么气味,他说不出,但总之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应该有的气味。难道是老虎的气味吗?他裂嘴笑起来,打了个冷战。他来在这世上已经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了无人区。无人区。他想,再走一节,我应该看到路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告示,说有老虎,已经吃了数人,行人必须结伴,在黄昏之前通过,云云。这是武松在景阳岗遇到的情形。他害怕起来,放慢了脚步。

他想找个人问问路。我这条路是不是到偏偏镇去的?但是他明白无人可问。我第一次来到了一个要问路都找不到人的地方,他想,一时间倍感凄凉。

  出来这么些天,他第一次感到后悔。不严重,只是稍微有一点点,但的的确确是后悔。我有没有必要,他想,为了不拿给一个女人小瞧,就背井离乡,出来想发横财?

  但是也只后悔了这么一小会儿,因为他突然遭遇了一队马帮,而且被洗劫一空。

  他在犹豫着转过一个山嘴之后,一眼看见山坡上歇着一队马帮。几个汉子坐着,一动也不动的盯着他。看样子他们早就发现他了,正在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八师兄从这些人的眼神里明白:危险来了。八师兄虽然非常年轻,还说不上有阅历,但早已熟悉不怀好意的眼神。在白沙码头的众师兄弟里,只要有几个人对一个人不怀好意了,就是这样的眼神。全人类在眼神这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

  但他并不害怕。他自己都有点奇怪。刚才,在没有面对危险时,是害怕的,现在反而不怕了。不但不怕,还有一点想开玩笑的欲望。而且突然想起来了,刚才闻到的空气中的什么气味,其实就是马的气味。而且,小路上的泥土给弄成了油画,那也是因为马蹄。原来这条小路是马帮的。

  他想起了一个电影,里面的插曲里有一句歌非常的优美:山间那个铃响马帮来也——

  整个过程非常简单。其中一个人冲他喊了一声:喂,上来。他正想问,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腿上横着一条枪,而且是冲锋枪,是那种白沙码头的人都很熟悉的“花管子冲锋枪”。聪明的八师兄立刻非常顺从的往坡上走去,而且作出很愉快的样子。

  喊话的人问,箱子里面是哪样?

  八师兄就笑了起来,心想狗日这提琴盒子终于惹祸了。原来这只琴盒并不是小提琴形状的,而是长方形的,而且蒙着很好的羊皮,浅咖啡色,精致而美观。当初从昆明出来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容易引起歹徒的误会,应该换成提琴状的盒子,但一来有点舍不得这“原配”,二来这种盒子比较规矩,放得稳当-------现在,这些家伙一定以为里面放着大量珠宝。他说,我打开你们看看。将盒子放到地上,准备打开。

  没想到拿枪的家伙突然叫了一声你不要动,而且将枪对准了他。

  八师兄立刻反应过来,他们怕里面是武器。他说那你们来看嘛,里面是乐器。说着退到了一边。

  从马匹堆里钻出来一个人,一个肮脏的半大小子,耗子一样的窜到琴盒前,一抬手就把盒子打开了。八师兄心想龟儿比老子还熟练些。

  然后半大小子报告说是胡琴。喊话的上前一步,把提琴拿出来,说什么胡琴,这是蒙古的马头琴吧,恩,这是不是马头琴?

  八师兄忍住笑,说差不多。喊话的把琴往地上一丢,又扯出琴弓,也一丢,把琴盒提起来,拍了几下,里面的琴弦呐松香什么的都掉了出来。那边拿枪的说还可以。喊话的就把琴盒合上,往一个马鞑子上一放。

  半大小子命令道,把钱拿出来。

  八师兄早有准备。是的,他对遭遇偷或者抢,是早有准备的。他作出痛苦的表情,慢慢地,微微颤抖地,先从裤兜里摸出两三块零钱,又从上衣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二十块整钱,交给半大小子。感觉上,这应该就是全部财产了。

  他说,你们可以搜。他将衣兜裤兜翻出来。但半大小子不理睬这一套。他突然扯开八师兄的裤子,又扯开他的内裤,又扯开内裤里层的拉练,将他真正的库存,卷成一卷的共计四百元人民币,缴获,然后,扬起他鸡爪一样的手,给了八师兄一个熟练的耳光。八师兄的鼻血流出来了。他很吃惊,龟儿好内行!

  半大小子抓起提琴,要往地上掼,八师兄真正痛苦的闭上了眼睛。但听到拿枪的说不要砸。

  拿枪的问,你是哪点的人?八师兄说昆明的。他明白若是很远很远的外地人,那就更危险。大概因为音乐的原因,他比较能够模仿方言,他自认为这几个字还象昆明的。

住昆明哪点?

  圆通寺。他将“圆”说成“颜”。

  圆通寺里面?对方讥讽笑起来。

  当然是外面。他将“当”说成“担”。

  外面哪点?

  离卖酒的不远。

  卖哪样酒?

  玉米酒。他将“玉”说成“易”。

  你要去哪里?

  八师兄往前面一指,说前头的小街。

  去做哪样?

  找朋友。

  朋友是哪个?

  我说了你们也不一定认识的。他这么说是为了思考的时间。他自觉这句话最象地道的云南话,一时颇有几分得意。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笑起来。显然偏偏镇上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认识的。

  八师兄也跟着笑起来。他后来很奇怪,也因此佩服自己,就是还笑,真笑。他说人家都叫他麻腊壳。

  这个,是他在银见县城骗吃骗喝时,听一个人喊另一个人。当时他扭头看了一下,那被喊的是个麻子。后来他在街上,又碰见几个麻子,一时间想到,未必这一带麻子多吗?

  几个人没有吭声,似乎默认了偏偏镇上有这么个这小子认识的麻子。

  突然,拿枪的说,你把这个弹来听听。他指的是小提琴。它已经被半大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丢在地上了。

  八师兄上前两步,拾起琴和弓。自从十多年前他从枪林弹雨中捞出了这支世界级的小提琴,这是他第一次将它从地上捡起来。琴上沾了些红色的泥沙,他想了想,没敢去弄掉。他想这家伙说弹,说明完全不懂得这东西。他的心里涌起一阵十分充足的骄傲,而且迅速变成炫耀的冲动。他调弦。然后飞快地拉起帕格尼尼的第二协奏曲。这是帕格尼尼最“吵人”的东西——不止一个人这么说,包括同行。象公主吧,早先是那么佩服他的,但只要他一拉起这个曲子,她就要说算了,还是拉小夜曲吧。

  他不停地拉。这个曲子要拉完,得二十分钟。不到三分钟,拿枪的说,哎,拉一个另外的,你会不会拉刘三姐?

  八师兄坚定地摇摇头,说,这种琴拉不起那种歌。

  恩?几个人都蒙了,那么,喊话的小心地问,《十大姐》呢?《十大姐》是云南民歌。

  也不行。

  那,拿枪的有点明白了什么,问,《大海航行靠舵手》呢?

  八师兄摇头。

  那么,拿枪的讥讽的笑了笑,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也不行罗?

  对。

  拿枪的突然把枪对准了他,轻轻地说你今天不把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给老子拉出来,老子马上弄死你在这点。他扬了扬下巴,那半大小子就弯下腰开始解鞋带。

  解鞋带?八师兄有点纳闷。但立刻反应过来:勒死。在白沙码头的时候,有一次打了个什么赌,农村户口的老十一就用一条鞋带勒死了那条著名的大狼狗大黄。大黄是负责守卫射击俱乐部的枪支弹药的,有国家户口,因为武斗无人管了,给不知哪一个弄了来。

  八师兄就哭了起来。他居然可以说哭就哭,当时就很惊讶,后来则十分的佩服自己。他说你们要弄死我,我也没有办法,这个乐器,是外国的,人家是用十二平均律定的弦(他说十二平均律的时候,偷看了一下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了他们的自卑),分成一个一个的半音,而且人家是用来专门演奏和弦的,听嘛,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出来(说着立刻就拉了几组和弦。他看见拿枪的微微点了点头)而且这是人家拿来教西洋乐理的,跟我们中国的音乐,就象驴胯和马胯,搞不到一起-------驴胯和马胯,让对方全体愉快起来。在这突如其来的愉快之中,他索性拉起克勒最尔练习曲中的半音阶练习。这呻吟一样的上行的和下滑的一串串半音,把马帮整个拖垮了。

  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咳嗽一声,问你是不是想出去?

  他刚想问出哪去,突然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出境。他们认为我是逃犯。他迅速斗争。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说自己是个好人反而最不安全。他说出得去就出去。

拿枪的慢慢站起来,所有的马匹都开始摇起了尾巴,动着蹄子。然后马帮开始前行。马铃声响起来,叮叮当当,声音不大,但好象透进了地心。

  八师兄目送马帮离去。他不怕他们反悔,回来射杀了他,或者还是把提琴拿走了事。他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怕。他后来不止一次地回忆这次遭劫,渐渐的还对从未被打劫过的人们产生了轻视和同情。

  他左手提着琴,右手捏着弓,往偏偏镇走去。他低头看了看,觉得象一名手持盾牌和长剑的士兵。

  八师兄提着小提琴,在边境的偏偏镇上晃荡。他已经真正的身无分文。

  但他并不慌张,内心也没有所谓的凄凉。他一眼看去,就明白这种地方,靠一把乐器,找不到钱,但饿不死人。

  他已经完全饿了。他决定找一家饭馆,拉一曲,要顿饭吃。他很清醒:不能等到连拉的力气都没有了才去讨。

  偏偏镇比他想象的大得多,虽然房子大都低矮破旧。很难看到楼房;即使有,也不具备楼房的架势。还不止一条街——有好几条支路,有的通往同样低矮的山坡:坡上居然也有密集的竹木房屋,一方面看来异国情调,一方面又多少有点象白沙码头——他儿时的白沙码头。

  这地方狗很多。开始他有点紧张,后来发现这些狗基本没脾气,再后来,在一个小街口看见两个中年汉子牵着一串绳子,控制着一群狗,约二三十条吧。两个人的双手都在流血。看来也有狗明白自己的前景,敢于临死一搏的。

  最多不过是死亡。他想。这条命反正是捡的。

  这时他路过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一眼看见门口靠着个姑娘,简直天姿国色,让他暗吃一惊。完全是个杨丽坤(电影《五朵金花》女主角饰演者,其美丽哄动一时,后被迫害,精神失常)!奇怪的是她的皮肤雪白,光滑水嫩,完全不象这里的人。那姑娘同他对视,毫不畏惧。八师兄一时间非常快乐。他发现她的眼睛很特别,瞳人很大,很透明,但不是黑色的,是黄铜那种色泽------对了,象老虎的眼睛。噫!这里还有一双虎眼呢!他吃惊的张开了嘴巴。

  那姑娘终于垂下眼睛,嘴角动了动,象是笑了。接着扭过身子,跨了两步,靠在了另一边的门框上。感觉上是,你刚才看到了我的那一边啊,现在我把这一边也让你看。八师兄很觉有趣,索性认真看她一通。她的胸部很饱满,颤悠悠的绷着;腰很细,那一段衣服里面好象是空的;臀部和大腿也很饱满,也颤悠悠的绷着。绷着的还有小肚子下面那个三角部位,象个馒头。八师兄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以至于他的小肚子一阵发紧,而且马上要射精了。他大吃一惊,赶紧走了过去。他想这哪里是个人呢,完全是个淫具。

  走了一段,好象平静了。但是他发觉自己老想往回走。他同自己斗争,不要做毫无作用的事。不行,他发觉有一种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在摆布他。他长叹一声,往回走。

  走到那个门口,那女子却不在了。八师兄很失望。不过人也真的平静了下来。但就在他打算离开,认真去找饭吃的时候,却听见有人喊他,说哎不要走,不要走。听声音是个男人,一看是个女人。八师兄不由自主的就迈了进去。看见里面有个女人在向他招手,而且说来来,拉一点子音乐来听听。

  八师兄不禁喜从天降。这女人居然还知道我提着的这个是音乐!这简直是他乡遇故知了嘛!他抬腿迈了进去,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力气和心情开玩笑,就问大妈你怎么知道这个可以拉音乐呢?

  被叫做大妈的女人说,我在县城里看你拉过。八师兄立刻明白自己在那店主处赖帐不成的事,被这女人看见过。原来这女人当时也在观众里面。他立时有几分尴尬。继而一想也好,索性在这老女人面前破罐子破摔。他说我还没有吃饭,拉不动。

  大妈说这个好办勒,煮碗米线给吃吃。就轻声吩咐里面什么人,如何如何。然后她对他说,你坐嘛。八师兄坐在靠墙的条凳子上,看那大妈。大妈同一般云南人一样,脸黑,但不象一般云南人那样瘦。她基本上算个胖子,他想。他把琴拿起来,调弦。他问,拉什么?

随便你,大妈说。

  饥饿之中的八师兄突然有点想恶作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快乐过了。他想了一下,拉起了《流浪者之歌》。西班牙的萨拉萨第作曲。是相当难的独奏曲。当然,他只拉了一小部分。然后他抬起头,问听不听得来?

  大妈说听得来,好听。

  你知道这个音乐里说的什么吗?不晓得?告诉你,就是说的象我这样卖艺的,到处走来走去卖艺的人。

  那人家比你精神得多,不象你这样焉头焉脑的。大妈说着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心想别说,这老大妈真还听懂了的。他说:人家是一群,我只有一个嘛。

  这时一阵香气冲进鼻子。他抬眼一看,吃了一惊:这端饭的姑娘,就是刚才靠在门边的那个呀!

  八师兄心下叹息,我如果有钱,就要住在这店里,长住不走。突然想起公主,觉得还赶不上这女娃。他在心里给她起了个名字:金花。他端起碗来吃米线。

  就在他将米线象喝水一样吸进肚子里的时候,下雨了。八师兄非常惊讶的扭头看出去,感觉整个天际都挂着他碗里的这种米线。

  八师兄明白自己得住这店里了。但是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有一分钱了。他正在想如何开口,却碰上了大妈的目光。这目光象弹出来的珠子,当的一声,击得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发出了提琴拨弦的声音。

  大妈问:小老弟你该是要歇这里?

  八师兄认真的说:我开不出房钱。大妈问:你还有什么手艺没有?他说:我只会拉这玩意儿。

  大妈说:年纪轻轻,力气该是有的,推豆腐该是可以的?

  八师兄想起,众师兄弟常常的聚餐——没有哪一次不推豆花的。没有人愿意使力,通常是在二师兄的安排下轮流推。一瞬间八师兄非常的怀念家乡。他说,这个当然可以。

  大妈眼睛一弯,嘴一撇,鬼笑了一下,大屁股一甩,说来嘛。

  大妈把他安排进了第三层,也就是顶层的一间屋子。屋子不大,挤放着五张床。床上铺着草席,都磨得泛黑了。八师兄寻思,今天晚上要同什么人住在一起。

  他随便倒在一张床上,睡了一觉。

  醒来已是夜里。他看看表,才九点多一点,虽然还是疲倦,却没有睡意。想看书,没有书,想拉拉琴,感觉四周已静。不由得靠到那扇出气的小窗子前,推开,看出去。

  这一来,竟然看到一出好戏。别家屋里,一对男女在做那种事。

  八师兄想狗日两个老骚货,做这种事也要开着灯!两个人都已花白了头发,但好象都还肥硕而光滑。八师兄起先并没有注意研究人家的床上动静。是突然看见被单一撩,一个光胴胴的裸体亮出来。是男的。用两手上上下下搓自己那根东西。这才看见旁边躺着个女的,也已脱得个下半截溜光。肚子、腿杆都黑睃睃的,惟有中间一段竟然雪白,若不是那团毛,还以为是穿着白内裤。虽是老女人,还是让他心头发烫,下身发紧。那男的一个翻身,趴到那女的身上,开始干。一切同八师兄的想象一样。可怜八师兄不但没有干过,连看也没看过。那女人还侧来侧去的扭动,还用手去按男的的屁股。这让二十多岁的童男子八师兄大开了眼界。他莫名其妙抡起拳头,朝墙壁上就是一下。

  他褪下裤子,打算手淫。就在这时,门自己开了。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正准备过去关门,就见大妈象团乌云一样的飘了进来。接下来的情况,八师兄在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都理不很清楚。只看见那大妈撩开长袍躺到床上。她中间那一段也同下面那个女人一样,是一段雪白的肥肉点缀一团黑色的毛。八师兄很快就同她干完了那种事。有一瞬间感觉天在垮塌。大妈责备他:慌什么,没干过吗?

  八师兄不禁愧从中来。他说我是没干过嘛。

  大妈长叹一声,唉,可惜了啊!大妈开始温柔的一下一下拍他的屁股。八师兄回忆起儿时的感觉。大妈在哄他睡觉这点上和母亲一模一样。而且这老女人是完全谙熟摇篮曲的。她虽然没有哼出声,他却已经听到了。他非常舒服的睡了过去。但只睡了不多一会儿,就被大妈弄醒了。她的手在他下面拨弄,弄得那一根就象铁棒。这时候他恍然大悟:难怪北方人要说真棒。

这第二次,八师兄就有了点耐心。这才有了点体会。

  大妈赞赏道:不错,你的豆腐推得不错。八师兄一愣,突然就吭吭吭的笑起来。

  老东西说的推豆腐,原来是这个啊。而且他突然明白过来:刚才他看到的男女事,是安排下的,演给他看,把他撩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旅馆。

  次日的早饭里,有两个荷包蛋。八师兄立刻明白了店主大妈的用心。狗日的还想长久打算呢。他望着绵绵不绝的米线般的雨丝。他觉得有点羞耻,又有点得意。

  每次碰到那朵金花,只要旁边没有人,他都要放肆地打量她,眼光象刷子,上下刷,左右刷。而她只把眼睛垂着,嘴角抿着,随你怎样刷。

  两天以后,他第一次见识了赌石。就在大妈这个小店子里。大妈随便拉开了一只抽屉,里面有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黄黄绿绿的。

  原来是,只要客人能买走一块石头,吃住几天都可以不收钱的。

  这两个客人在这里喝酒,同大妈开些荤荤素素的玩笑。听口音,象从昆明来的。金花来往其间,送茶添酒。两人中年龄大点的,长得好象马头琴。年轻一点的,头发很浅,象个光头,八师兄在心里叫他逃犯。马头琴明显的下流,胆子也大。故意用手去碰金花的大腿屁股。金花既不迁就他,也不躲避他,没事一般。

  八师兄想,这金花可能是个妓女,至少是用来招徕客店生意的。他想,老子以后有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把她搞了。吃喝了一阵,马头琴说:石头拿来我给看看。大妈就又拉开了那个抽屉。马头琴略略扒拉了两下,说:都是老场口的?大妈说你莫得眼水,是大马坎的。(八师兄后来知道,场口就是出产玉石的一块区域。一个大场口里面又有好多个小场口,每个小场口也都是有名字的。)马头琴就点点头,服气了样子,伸手将抽屉推回去,转过身端起酒来喝。大妈笑起来,又拉开了抽屉,说是老场口的。八师兄后来知道,不同的场口都有自己的货色,好次有别。譬如老场口的,多数赶不上大马坎的。

  马头琴取出一块,有鹅蛋大小,象半截馒头,灰不溜秋的又象一坨肉。上面有些绿色条块,还有些黄色条纹。

  大妈说,这是小莫边场口的,底有点干,不值钱。那你要好多?马头琴问。

  大妈说五六千还是要的。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这个店主大妈,并不是专做玉石生意的,只是顺便的小打小闹,居然随便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赌石这行当,可想而知了。

  逃犯一直没有吭声,这时闷声轻轻说了声:六百块了。大妈立刻说:你拿去了。这又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怎么是天上地下。

  马头琴说拿去了。八师兄以为要把这块石头交给他们了,大妈却又放回了抽屉。后来知道,客人走的时候才交钱交货。有随便你吃住几天的意思。

  全过程不过五分钟。然后就象一切都没有发生。

  八师兄想,今天这个狗日的马头琴可能要睡了金花。他心脏不免刺痛了一下。

  但到了晚上,他发现没有这样的事情。反而有两个不认识的年轻姑娘坐在二楼的过道里,见他走了过来,都仰头把他望着,很喜欢的样子。见他径直走过去了,头就慢慢耷拉下来,似乎有些失望。他一时间没有弄懂她们什么意思。后来他听见马头琴和逃犯回来了,好象在和那两个姑娘嘟哝,他忍不住从楼上悄悄探了探头,见两个家伙各领了一个姑娘,各进了一个房间。他才明白过来。当然啊,他想,她们两个,当然希望是由我来那个。他不禁得意了一秒钟,随即便十足的沮丧。我还没有这个资格呀,妹子,我只能去搞老太婆。

  这两个姑娘,脸蛋和身材,比起金花来,统统差远了。按白沙码头的说法,河对门去了。这不是人饿了,不吃米饭偏吃糠吗?

  或者,金花的价码太高?

  但不管怎么说,八师兄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过了一阵,大妈照例来了。这次还加了点名堂,要八师兄吃她的奶子。他看着她那两个半袋米一样的东西,感到恶心,便只用手去搓。她却要他拿嘴去。

  他说:好嘛,你等一会儿,我问你,你屋头养得有姑娘,细皮嫩肉的,你的客人为啥还要到外面去叫丑八怪?

  大妈将他盯着,很是盯了一阵,终于说:我给你说了也好,免得你起鬼心,拐几个弯还把老娘也害了,她是个麻风病。

  啊!他失声大叫。他心想可惜了可惜了。“所以她特别的红头花色。这种病,起头时,都是叫人不一般的好看呢。”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金花常常站在门边。那是招顾客进店的鱼饵。这种病应该隔离的呀,他说,你不怕她传染人?

  她这个其实只是血液传染,你没看我和她吃饭都不分碗筷的吗?

  那么她自己知不知道?当然知道了。

  她心里不难过吗?难不难过,都是没有办法的呀,以后慢慢的人要难看的,那时候才要送到一个集中的地方去的。

  这种病死得很造孽的哟,大妈拿根指头戳他的额头,警告:到后来是一身慢慢烂,烂死,先烂肉,后烂骨头。

  八师兄想,这样一个如花的女子,别人不敢碰她,她也得不到男人,岂不是白做了一世的女人?而且就这么漂漂亮亮的等着变丑,也太残酷了一点吧?也太傻了一点吧?未必就没的一个那种男的,管球不了那么多,同这样的仙女快活几年,到了发病的时候,一根绳子结果了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人如此这般的活一场,真的就不值吗?

  大妈问:你害怕了吗?八师兄鼻子一哼,但是说:我们那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病。

  大妈笑起来,有点得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他:你那个乐器,好象是个好的东西,为啥连个盒子也没得?

  八师兄笑起来,说:你为啥不再问问我为什么一件行李也没有?

  大妈说:你是不是遭了抢?八师兄就把遭遇马帮的事说了。

  大妈说:噢,那是缅甸的人。

  恩,八师兄感到意外,缅甸的人?缅甸的人这么凶?

  是住在缅甸的,也可能是缅甸人,也可能是中国人。你很聪明,没让他们杀掉你。

  他们何必杀掉我呢?东西已经都拿去了嘛。

  那些人不是专门的土匪,是给别人当运输的,要常常跑这个线路。不把你杀掉,怕你以后报仇。

  那么为什么又不杀我呢?

  因为你说了,到偏偏镇来找个麻子。你说的还是麻腊壳。

  这偏偏镇里头,真的还有个人叫麻蜡壳?

  真的有个麻蜡壳,大妈说,被你说到了,所以我说你聪明。

  八师兄兴奋起来。他想我命不该绝,所以可以歪打正着。但也不能说是纯粹的歪打正着,因为我有判断,认定了这一带少不了麻子。你们这里,麻子为什么要叫成麻腊壳呢?

  我明天给你看一种石头你就懂得了的,大妈说,有一种石头就是那种样子的,里面可能有玉,也可能没有玉。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但他不再细问下去。他不能让老东西发现他对石头的注意。

  那么我们这里的麻腊壳住在哪里?他问。

  大妈说,是个老木匠,住在镇子外面的农村里面,离这里有一两里路。

  那些缅甸人,听说我要去找麻腊壳,就不杀我了,这是为哪样?

  这个麻腊壳会医病,会配药,马帮有病了,都要找他的。那么对他的客人就不该乱来的了。

  八师兄觉得神秘。边境真的神秘。还有这个老木匠麻腊壳,也很神秘。他灵机一动,问,既然是个木匠,那他可不可以给我这个乐器做只盒子呢?

  没得问题的,你找他就是了。

  问题是,我开不出工钱的,总不能也帮他推豆腐吧?

  两个人大笑起来。大妈说:你就给他讲是我喊你去的,不得要你的工钱。

 大妈又说,我还说你聪明的是,你怪头怪脑给他们拉一些外国调调。如果拉他们听得来的,那么最低限度他们也要把这个手提琴拿走,弄得不好还要叫你跟着他们走到缅甸,一路上叫你拉来听新鲜,解闷。

  果然如此,八师兄想。他庆幸当时的预感,再一次佩服自己的聪明。

  当天晚上八师兄似梦非梦的,一个非常完整的,属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故事来到他紧闭的眼睛里。说是在某一个朝代,有个书生上京赶考,住进了一个旅馆。店主的女儿非常漂亮,而店主也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这个书生,而且就在当天完婚圆房。但是就在书生急于宽衣解带时,那女儿阻止了他,实话相告,自己有一种病,活不长的。有一个办法,能将这病过渡给别人,自己的病就没有了。这办法就是同房。同房之后,男的就会得上这种病,标志就是眉心会出现一颗小小的粉红的痣,而女的没病了的标志也是自己眉心的那颗痣消失了。这一带的人都知道这情况,所以没有人来娶她的。书生是远来之人,不知情,所以被父母弄来当替死鬼。但是女儿真的爱上了这个书生,不忍相害,故以实相告。

  书生很是感动,发誓考中状元,将娶她为正妻,要遍寻天下名医为她治病。女子给了他盘川,趁天没亮悄悄让书生逃走。

  书生被女儿放走,父亲大怒,便将女儿锁进柴屋,从此不许外出,对外称书生将女儿带走了。这样过了半年,女儿病重,书生杳无音信,慢慢地绝望起来。有一天半夜,她被一种响声惊醒,趁着月光,看见屋梁上盘着一条粗大的蟒蛇。她初初很是害怕,一想又不怕了,若是被蟒蛇咬死,也好也好。就闭上眼睛等着。结果她听到扑通一声,原来蟒蛇掉进了大酒缸里,淹死了。那酒突然就变得很红,发黑。她想这个就是毒酒了,喝这毒酒了结了也好也好。就伏到酒缸沿上大喝了一气,然后躺到床上等死。却没死,出了一通油汗,脱了一层皮,病居然好了,眉心的红痣消失。

  次日,外面敲锣打鼓,中了状元的书生接她来了。

  八师兄突然清醒过来。他想这个哪里是梦,是武侠小说里读来的吧?不,不是读来的,是听来的,在家乡白沙码头的茶馆里听评书听来的。他想起了那个声嘶力竭面带菜色的评书先生。这先生很辛苦,其实也挣不了几个钱,但是他很得意,你听到最紧张的时候,他突然会把惊堂木一拍。

  这故事大团圆结了尾,八师兄也就跟着醒了来。他感到自己才真正出了一通大汗,油腻油腻的。

  他扭过头,去看窗外那不得见的夜。夜里是雨打芭蕉。在家乡白沙码头,也有夜深雨打芭蕉的,但和这里的声音不同。怎么说呢,家乡的,有点象指甲敲在小提琴的面板上(这也是一种演奏方法,通常用在合奏里),而这里的象敲击大提琴。这里的芭蕉叶非常的肥厚,油浸浸的,每每看到都想去啃上两口。还有呢,这里的雨,没有大风来搅和,下得比较顺溜,声音象柔和的行板-------八师兄突然感到内心愉快而温暖,感到突然之间很喜欢这个从来都不知道,八秆子打不着,做梦都来不了的地方。这会儿他非常想念金花。他明白自己爱上了这个麻风病的绝色女子。而且,不知为什么,自己同她,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却有一种自己人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比跟公主的还强。他想象着金花这会儿就躺在身边,自己很亲昵的搂着她,告诉她很爱她-------不,不是要同她那个,啊不,也不是因为怕她而不敢那个,就是爱你,很爱你。怎么回事呢?他自问,知道她是这个病了,以后居然突然就爱上了她。而且,更奇怪的是,如果能好好的和她爱一场,就是也得了一样的病,也并不害怕的。锤子!他捶了一下床板,怕个锤子!最多不过一个死!哪个不死?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不也死了吗?

  他打定主意,要接近金花。大妈肯定不会允许我接近的。嘿嘿,那有什么不好办?

  从次日开始,八师兄做起很是害怕麻风病的样子。但他做得很鬼,让大妈觉得他很害怕,让金花觉得他不怕。比如夹菜,金花夹过的地方,大妈注意到的,他就夹那块地方的对面,但只要老东西没有注意到,他就专夹那里。

如是几番,金花自然有觉察,悄悄投过来欣喜的笑。八师兄心中甜甜的,很美。

  有一次,金花夹的菜里有一小片肥肉。她大概不喜欢吃肥肉的吧,就将它挑出来,放在碗边。过了一会儿大妈转身去添饭,他乘机伸筷子夹过那片肥肉,在她惊谔的目光中得意洋洋的扔进嘴里。待老东西转过来,两人已无表情。这种配合,天衣无缝。他明白爱情已经来到心间。

  这天下午,大妈带着金花出去了。八师兄想起好几天没摸小提琴了,便取了出来,随意地拉拉。渐渐的有些动了情。想自己,本是一个未来的演奏家,甚或小提琴大师,放弃了一个大剧院首席的位置,浪迹天涯,给一个老女人当小白脸,只为混个肚儿圆,真是为了哪般啊!他左手持琴,右手持弓,闭了眼睛,端坐着,正象排练新曲目时听指挥讲谱子。

  他思忖半晌,终是认定,宁愿现在,不愿以往。现在可能是在糟蹋生命,以往则是在浪费生命。浪费不如糟蹋。

  他举琴上肩,弓子一搭上弦,就发出一个响亮的大和弦。他吃了一惊——怎么拉起贝多芬来了?这是老贝的D大调协奏曲,充满了英雄气,有那么点咬牙切齿,拉着总有点拼命的感觉。在这里,只能拉贝多芬,他想。

  拉了多久,不知道,电灯一亮,把他吓了一跳。原来天已经黑了,大妈和金花都回来了。一起进屋的,还有好几个人。有亲戚朋友,也有来住店的。有一个人,看不出男女,也看不出岁数的,八师兄内心叫他阴阳人。阴阳人两手上共戴了八只戒指,有金有银有玉石。阴阳人一进屋就端起大烟筒。这家伙显然见过大世面的,因为他叫八师兄拉的这个为“歪哦零”。那是小提琴的英语叫法。他说这个拉小夜曲小夜曲好听,你拉个小夜曲嘛。八师兄就想同他较较劲了,就问哪个的小夜曲?阴阳人翻起眼睛想。八师兄就有点迷惑。他还真能想起吗?嘿,他还真的想起了,清清楚楚的说舒伯特。八师兄吃了一惊,明白了这个地方是什么人都有的。

  八师兄给阴阳人拉舒伯特的小夜曲。其他人乱哄哄的不知道各自干些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站在面前,专心专意的听。八师兄有些感动,真是难得他乡遇知音了。不由拉得很是上劲。拉这种曲子,还从来没有这么上劲过呢!拉完了,阴阳人十分满意的点点头,说实在是拉得太好了。左右看看,突然就抹下一颗戒指,闪电般的装进八师兄的衣兜里,拍拍他的肩膀,低低说了声莫给别个讲了。若无其事的走开了。

  八师兄一阵云里雾里,有点象对着熟悉的乐谱莫名其妙,仔细一看是倒放了。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就象把乐谱正了过来。

  突然有人叫:唱个歌嘛!哪个唱个歌嘛!又有人叫:倒包谷酒出来喝!一阵嘻嘻哈哈,大妈咳嗽一声就唱了起来。

  原来大妈还是很能唱歌的呢!她试音似的唱了半句,停下来,问八师兄,我们云南的十大姐,你会不会拉?八师兄听也没听过,但他说,你只管唱,我都能伴奏,没问题的。大妈唱了半句,他就听出来了,一个标准的自然小调,随便拨,任何时候都是协调的。“山茶那个开那么山茶花,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众人立刻鼓掌。老东西唱得真还不错,八师兄想,狗日生命力十分旺盛。“小呀哥,我说给你,”老东西唱到这里,一手叉腰,一手伸个指头,往八师兄鼻梁上一按。众人快乐无比的笑起来。老东西更加得意,“十呀个大姐采山茶”,伸手向他胯下这么摘了一下。众人越发快乐。八师兄想起大师兄与人格斗时的“仙人摘桃”就是这样的动作,恍然的明白,老东西可能是有武功的。那么她每晚上来我这里,就是说书人说的采阳了。心中不由警觉。我不能由着这老家伙把我熬成药渣了!

  就这么想着时,瞥见金花的脸色——金花在恨那老东西。她一定是不喜欢老东西这样做。她的眼光就象喷雾杀冲剂,直直地喷在老东西的背上。老东西转过身来,她才将眼皮耷拉下,把那喷枪藏起来。八师兄看在眼里,强烈的兴奋直冒出来。只有小孩子才这样表示自己的不满,他又想。这一瞬间八师兄料定了,金花是个单纯的姑娘,尽管她天天靠在门口引客人进门。而且她喜欢我,他想。胸膛里头有一种粘粘的甜,象小时候非常爱吃的软糖。

 众人喝的酒,八师兄从没喝过。只觉温柔又过瘾,界于甜酒和白酒之间。一个络腮胡告诉他,这个叫扎酒,高粱酿造的。和高粱酒大不一样啊,八师兄说。那一边鹰勾鼻说,高粱白酒,是蒸馏酒,底下烧火,酒精蒸发出来,又冷却,就是白酒,不烧火,用压榨,把液体泌出来,就是这种扎酒。当然,也还是要勾兑一下的。八师兄想这些人,恐怕天底下没有他们不晓得的事情了。

  这些人赌酒。但他们不划拳,说划拳费精神。他们掷子。赌酒到一定时候,突然就赌起钱来。最象个赌徒的络腮胡却不参加,坦言我怕输。银洋人就说他,说那你就不可能赢了噢。八师兄就想起了白沙码头的老不退火。那老家伙也爱说不赌不会输,不错,但只有敢赌才能赢。他想全世界的赌徒是一家。

  这些人喝酒,来时既不一起来,走时也不一起走。喝到有鸡叫的时候,就只有阴阳人和八师兄了。这之前走的那个几乎就没有说过话的年轻人,有一个可怕的绰号,叫疳疮。疳疮就是疥疮吧,是要传染的。阴阳人笑着说,狗日的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挨着把大家传染了一遍。然后他笑咪咪的说,“宁和麻风同铺,不和疳疮同屋”。八师兄立刻感到他话里有话。这里的人说的同铺,绝对不只是挨着睡觉。这让他想起白沙码头那个老不退火,似乎也说过这样的话,而且向众人暗示,他是睡过麻风女子的。他说麻风女子特别的水嫩,还不是你一般的女子可比的。你如果不敢去睡,你也可能是安全了,你也可能是可惜了。“也不过就是赌博嘛,”老不褪火轻描淡写的说,“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敢赌才能赢哪。嘿嘿。”说这话的时候,号称睡过麻风病的老不退火已经七十多了。那么他的意思------把师兄正在寻思,阴阳人却站起来,打算走了。但他没有就走,从裤兜里摸出一把小玻璃管,大模大样的派在八师兄眼前,说:收好了兄弟,这是孙悟空的瞌睡虫子,可以让你睡个好觉。八师兄立刻明白:蒙汗药!其实,这里的人要用蒙汗药,他早就隐隐约约的有所料,但象这样一把一把的摸出来,却是完全没有料到。没容他多想,对方已经给他装进了衣兜,低低地说:黄的来得慢去得慢。说罢扬长而去。

  八师兄回到自己屋里,还没有睡意。他摸出那些小玻璃管来看。有点象装中药六神丸的小管。再看,果然是两种:一种是黄粉,量较多,另一种是白粉,量较少。

  黄的来得慢去得慢。那么,白的应该是来得快去得快了。他想。

  他又琢磨:阴阳人的意思,肯定是要我不要怕金花有麻风病,要敢于去同她睡觉,尤其是趁现在她的病还在早期的时候。那么这蒙汗药用去麻翻谁呢?难道把金花麻醉了来那个?那不是犯罪吗?再说我八师兄也不屑于用这种办法来得到一个女子呀!

  对了,我应该去麻翻老东西。老东西也知道有些人是不怕金花的病的,所以她把金花看得很死。在这店子里不用说了,没有机会的,老东西只要外出一小会儿,都要把金花带上。晚上老东西是带着金花睡在一间屋子里的。只要一阵子她醒不过来,自己和金花就可以要怎样便怎样。

过了几天,八师兄按照大妈的指点,独自走进了山野。他要去找老木匠做琴盒。本来只需要拿上提琴,想了想,还是把弓子也拿上了。这里有稀薄的农田,庄稼长得并不咋样,瘦巴巴的,山坡上的树木跟重庆南山上的差不多,主要都是马尾松,也不咋样,稀拉拉的。这让他感到了家乡的肥沃和富饶——这是他以前想也没有想过的问题:我的家乡是否富饶?

  这样看去,这里的确象是边陲。世界上不可能有富饶的边陲,他想,对,只要是边陲,就不会富饶。他觉得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不由得在小路边坐下来,想这个问题。

  这时他听到了笛声。再听了一下,真还是笛声。不明亮,不似竹笛。莫非这里还有交响乐里的长笛不成?他不知怎么就往笛声走了去。

  他看到了他此生所遇第一个边陲农家。有很多狗,如他准备的那样前来围攻,也如他预料的那样并不真正下口。一个矮小瘦削的老头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一只笛子。八师兄笑着,比了个吹笛子的姿势,又指了指耳朵。老头很友善的赶走了群狗,让他过来,坐下。八师兄看他的脸,就明白了,这就是老木匠麻腊壳。麻腊壳穿一身浅黄色的绸衣裤,瘦极了的身躯在衣裤里飘荡,一阵风吹来,很象稻田里吓麻雀的草人儿,又一阵风吹来,又象连环画里面的神仙。

  他请老头又吹。老头很高兴有了听众,立刻吹了起来。八师兄听出来,这就是大妈一边对他“仙人摘桃”一边唱的那个十大姐。他拿过笛子来看,原来是竖笛,从一个端口含着直吹的。这不象竹子,也不象木头,倒象一种什么滕,节巴很密,又硬。一问,老头说,还是竹子,叫罗汉竹。原来这笛子就是老头自己做的,这罗汉竹也是自家栽的。

  我没见过罗汉竹,八师兄说。老头说我带你去看。就将他带到屋后。却原来重庆也有这种植物。但第一他不知道这个叫罗汉竹,第二重庆的罗汉竹都是很粗大的,不象这里的细小而精致。八师兄的内心突然感到震撼。中国太大了。同样是一种东西,在这个国家的同一个角落西南,完全两码事!他第一次发现了流浪也有流浪的道理。

  他告诉老头,这只笛子有两个音孔的音不准,但是不难修准。于是八师兄来指挥,把这个孔下面挖一挖,上面粘一粘,把那个孔上面挖一挖,下面粘一粘。这下音就全准了,再一吹,今非昔比了。老头非常高兴,把他看着,笑。

  八师兄说,大爹我们可以来合奏。

  于是这一老一少,一中一洋,就在这稀落贫瘠的边界上,合奏。先奏《十大姐》,又奏《采山茶》。韵味十足,十分动听。刚才那些围攻的狗,一个个轻摇狗尾,快乐得很。

  八师兄趁老头高兴,说了请他给做一只琴盒。老头便将小提琴拿起来,眯了眼睛,翻过去翻过来的看。看了一阵,冷不丁说你这是个外国货。八师兄暗吃一惊,支吾说我不认得,是别人的,老师傅你怎么看得出来?

  老头笑着说,我也说不清楚,只是外国货有外国货的味道。

  什么味道?年轻人问道,觉得有趣,

  老头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外国货有点象外国人。

  可不是!八师兄就象给点醒了似的,张开恍然大悟的嘴巴,承认老头说的是一条绝对的标准。

  接下来更让他吃惊。老头说,你这个乐器,我们叫小提琴,外国人叫他歪噢林,是不是?

  八师兄想起,这老头是连马帮也顾忌三分的人,觉得不能打马虎眼了,就一口答道是的。

  老头将琴孔凑到他眼前,说你看看这里面,这木料是过去了两三百年的。

  八师兄半装傻,说,我哪里看得出来?

  老头笃定地说我是木匠我看得出来的。起码两三百年了。两三百年前,中国哪里会造这个呢?恐怕见还没有见过呢。

  八师兄服气了。他看了一眼那张麻腊壳的脸,明白了这老人家非常非常的不简单。难怪那些马帮,听说了来找麻腊壳,就没要了他这条小命。

老头说这是个好东西呢,是个宝贝,是要做个好盒子保护好的,你放在这里,过半个月来拿。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在你这里放这么久,我宁可不做这盒子了。他尴尬地笑着说,我离不得这东西,天天想拉,我想的是,你将就给我简单给我拿钉子钉一个方盒子,放得下就可以了。

  老头笑起来,说年轻人急性子,不懂得装东西的讲究,这么好的小提琴装在盒子里面,总要管住它不在里面晃动嘛,不然一有搬动,乒乓乒乓,还不撞散架了?

  人家真有个道理,八师兄想,转念又明白,这老头是何等样人物!连那抢人的马帮都要顾忌几分的。他安心要吃了你这东西,你还能躲得掉?还不如爽快点!他说:老师傅说得对,你说需要多久就是多久。

  这么说了心里还是耿耿的。突然想到二师兄。亲爱的温厚的二师兄!若是在二师兄家里,是用不着把提琴放那里的——他可以量尺寸,画图纸,顶多时不时的拿去试一试。八师兄怀念家乡了。他的眼眶潮湿了。

  八师兄数日子,半个月到了,该去取回提琴了。如果真的做好了盒子那么当然好。

  这半个月,他为老头积攒了一桶玉米酒。他拿不准明说了要送给老头一桶酒,大妈会不会同意,所以他只能以自己喝为名,每天多舀一点出来,偷偷地灌进塑料桶里。同理,还弄了几斤腊肉,一二十个鸡蛋。

  他几次向大妈,还有金花,打听老头的情况,都不得要领。似乎她们都无心多说这个人。只知道他住的那小房子,本是为去山上上香的善男信女歇脚的处所,这老头无处安身,大家便由他住了,庙里有用人的时候,他就去出力。他是生活应该是比较清苦的吧,他看着悄悄给老头积攒的酒、肉和蛋,这样想。

  他想,能够做得方方正正又不太粗笨就不错了,没想到一眼看见,大吃一惊:完全是专业的提琴盒,提琴状,头大尾小有椭圆,面板朝向是拱起的,弧度相当优美------这还不算,木头盒子的外面,还蒙上了一层帆布:军绿色的细帆布。确切的说是一个帆布套子,套得丝丝入扣,恰倒好处,而且打上了拉练。更让八师兄喜出望外的是,还给他安上了背带——可长可短可取可上的背带:一寸宽的那种军用背带------老头笑眯眯的说:你给打开看看。八师兄双手打颤,磕磕绊绊的拉开拉练,那支世界级的提琴稳稳当当躺在量身定做的绒布槽子里。那绒布是暗绿色的,就象树林里的青苔,那古铜色的提琴给它一衬托,俨然祖传稀世珍宝------八师兄再也稳不住了,双腿跪下,倒头便拜。

  老头扶他起来,批评他,受这么一点子帮助,就这个样子,不好。

  八师兄取出小提琴,调好了弦,对老头说,老师傅,你待人是这样的厚道,周到,我一个流落外乡的人没有办法感谢你,我给你拉一支我不愿意拉给一般人听的曲子,这个曲子叫《圣母颂》,来,你在这里坐好,我专为你拉一曲。

  老头也就坐好,大概也明白了这个曲子的庄严,所以坐得也很端正。他看出小伙子的不平静,就说你也坐下拉嘛。

  八师兄说:这个曲子不能坐着拉,要跪着拉,至少也要站着拉。他举起弓子,感到手有点发抖,就停下,闭了眼睛,大声念道:圣母玛利亚,美丽的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感谢你的赐予,感谢你的宽大,请原谅我一个人世间的小人物所有那些卑微吧,请原谅我的一切,或许我的将来够得上称呼你的名字。

  他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感觉平静了,就开始拉。按曲谱,这个曲子只在中音区进行,但此刻他在中音区拉了一遍后,又分别在低音区和高音区各拉了一遍,仍然不满足。这支三百年前的意大利手工名琴在中国的西南边疆发出了洪亮的具有非凡穿透力的声音。这时山风吹了过来,琴声在空中就象钟声。一只瘦削的老鹰在他的眼前盘旋。八师兄恍惚的感到自己是天地所生,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的一个人,但是上苍在注视着他——那一刻八师兄真真实实的感到了上苍的注视。他无法形容上苍的外形,但他能够感觉到上苍。一种不知何处来的力量,让他生平第一次唱起了《圣母颂》。他不知道歌词。不知道歌词的八师兄唱的什么,他说不出来,但他年轻的胸膛里发出了肺腑的声音。只能说,那是肺腑的声音。

 事实上他已经忘记了老头的存在。一切结束,他才发觉老头一直端坐着,非常认真地听着。他说小伙子你拉得很好,你不是一般的水平,你是一个艺术家。他看着八师兄的眼神,让八师兄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爱。八师兄回到现实,感到内心非常的温暖。而且隐隐的有种感觉,好象这老头是自己的救星。回想被抢的时候,歪打正着提到了麻腊壳,居然给保住了小命。可不是救星!八师兄生平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八师兄道:我本来是重庆第一大的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老头说你这么年轻,以后可以拉成世界水平的。

  八师兄苦笑着说:我本来也这么想的,但是不会了,我已经离开剧院了,不干这一行了。

  你总有你的想法嘛,老头并不奇怪,连为什么也不问一问。

  到底是八师兄自己忍不住,告诉老头,女朋友背叛了自己,人民群众也不喜欢艺术,等于说民众也抛弃了自己。

  老头说:人家要怎样,都有人家自己的道理,人不能硬去要别人来合自己的意。

  老头这样随随便便地说着,八师兄却好象得了一句天大的道理,一下子,一切的一切都通畅了。突然之间,胸膛里非常的轻松。这一年多来,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老头突然问,你跑来这里,总不是来卖艺的吧?

  八师兄说,我有没有别的本事,不卖艺做哪样?

  老头说,要是卖艺,哪里该到这样的偏偏角来?卖艺吗还是要到大地方,有钱人多的地方。

  八师兄开口不得。

  老头笑眯眯的说:我猜你怕是来赌石头的吧?

  八师兄暗吃一惊。他不敢否认,但也不愿就承认,就也笑眯眯的问,老人家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呢?

  你的女朋友跟了别人,你肯定是不会服气的。要么你找到一个比她还要漂亮的来气她,要么你就找到很多钱,让她后悔。前头一条不容易,后头一条倒有可能。再说呢,有了后头的前头的自然也就有了的。

  八师兄点点头,问,怎么女人一下子就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呢?

  老头说小弟弟你搞错了,女人从来都认钱的。

  不吧,好象就是这几年才变成这个样子的。

  不是的不是的,老头连连摇头,那是前些年的政策,搞得大家都没有钱,所以女人只有认人,现在有的人有钱了,人家当然要认钱了。

  八师兄低头无语,承认是这么个理。

  人家女人要自己找钱,比你男人困难,所以女人要自己的男人会找钱。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并不是现在的女人才爱钱。

  八师兄抬起头,看着这张被叫做麻腊壳的老脸。活了二十多年,他真正见识了什么叫豁达,或者说看得开。想到不是在发达繁华的大都市,而是在这山旮旯的边境线上,听一个说不定大字不识几个的干瘪老头说出这些,内心暗暗诧异。这老头一定有来头的,他想,一下子产生了强烈的依赖。

  他说,老人家你猜得很对,我就是想到这里来碰运气的。这么说了,又很尴尬。

  老头说,一个人,年轻轻轻,就图稳当,太低级了,要出来闯,一辈子才没有白过。

  问题是,八师兄摊开双手,我身无分文。

  那个不是主要的。老头轻描淡写。

  那什么是主要的呢?

  主要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赌性?八师兄又问了一遍才听清楚,那么什么叫赌性?

  就是输了赢了都不影响心情。老头还是轻描淡写,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八师兄想这句话。他想,要做到这个,很难吗?

  老头看出他的意思,就说,赌玉石,运气的成分很大,所以赌石的人都是大起大落,贫富无常的。不能把一切当成自然,你就很难受了,就不适合干这个。

  八师兄说那我怎么知道我这个人有没有赌性呢?

  老头盯住他,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凡是人,都有些共同的心情。比如说,赌赢了,就会觉得自己是高手,或者自己有赌运,就会收不住手,这就是贪。赌输了,就会后悔,懊恼得很,这就是怕。一个贪,一个怕,都要不得。

 八师兄点着头,但是说:不过我离这一切都还太远哪,我连买一块碎碎石,哦,莫说买,我连看一眼的本钱都没有呢。

  老头摇摇头说,那个你不要管,起本的方法多得很,人算不如天算,运气来了你门板都挡不住的。

  这么说着已是午后,老头说今天你拿了酒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我们一起来弄点子菜,一起喝点子酒吧。

  八师兄心想这老头有点酒也不容易,有点肉也不容易,我不要给他喝了,不要给他吃了,就说我不会喝酒,我要回去了。

  老头用手抓住了他的肩膀。这手很枯瘦,但很有力,八师兄感觉肩膀上站了一只老鹰。

  你不要客气,老头说,你是个能够喝酒的,不能喝酒的人不会象这样走四方。八师兄正不知如何回答,老头又说,你如果不会喝酒,怎么会想到给我送酒来呢?

  八师兄越加开口不得。只是觉得老头的眼光了得。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同我喝酒了,老头说,他们怕我,怕沾了我的晦气,要走霉运。因为我是个赌光了的玉石商。

  八师兄大吃一惊,心里突然一团混乱,又高兴又紧张,但是,隐隐约约的,感到什么机会来了。好吧,我陪老师傅喝酒,他说。

  老头拿起一只筲箕,说走,跟我到土里头摘一点蔬菜。原来老头在这里种得有几块菜地,也吃也卖。八师兄想。我有朝一日有了钱,一定要先拿一笔给这个老人家。

  一老一少摘了一些茄子、丝瓜、南瓜,还有海椒,然后又扳了几个玉米。

  回到门前,老头吩咐先将玉米粒抹在锅里,八师兄以为这是当饭的主食,老头却说这个是来熬酒的。八师兄不懂什么叫熬酒,老头说等一会儿你看嘛。

  于是,八师兄才知道了玉米酒“真正的喝法”——老头就是这么说的:这才是真正的喝法:把嫩玉米粒煮熟了,熟的有点发烂,盛在一只土碗里,将玉米酒倒进去泡住,用个盖子盖着,过了一会儿,揭开盖子,老头说可以喝了。八师兄低下头,鼻子凑近了闻。好香!玉米的“原始之香”和玉米酒的发酵之香混合着,醇厚诱人。八师兄忍不住就要喝上一口。但是喝不是端起碗来喝,也不是用勺子舀,而是各自用一根竹管吸。这竹管是老头刚刚从地里的竹子上削下来的,带着嫩竹梢的清香。

  泡在玉米饭里的玉米酒,经过嫩竹管吸进嘴,吞下去,八师兄痛快得闭上了眼睛。这下明白了老头说的真正的喝法。睁开眼睛,看见老头眯着眼睛瘪着嘴,很得意的笑着。

  八师兄说,我看这里那么多人都喝玉米酒,没有哪个象你这样喝的。老头更得意了,凑近了他,机密地说,这是我发明的,对外保密。两人都笑起来。

  然后把那些小菜先弄熟了,才切了一块腊肉煮在锅里。老头咂咂嘴巴说让它自己慢慢煮去,我们喝着,它就可以了。

  酒菜都摆在门外地坪的石板桌子上:几墩稍大的石头上放一块接近长方形的石板。凳子嘛就是一尺半高的树墩子,上面铺一只编织的草垫子,让屁股很舒服。一旁的柴灶也是用石块堆成的,里面已经烧成一层黑釉,火舌到处发出宝石一般的光芒。烧的是老树根块,熬火,间或,老头塞进去一把挽好的山草。山草并不干,起火慢,又有一点乳白的烟子云雾一般的缭绕出来,散发着草药的气味。八师兄不由得一阵莫名其妙的陶醉,觉得这老头象个神仙。

  老头说,赌玉石,开始的时候是比赛,到后来才是赌博。

  此话怎讲呢,老师傅?八师兄问,觉得深邃。

  小伙子你知不知道比赛和赌博有什么不同?

  八师兄摇摇头。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比赛嘛,讲的是实力,力气大、跑得快、跳得高、眼睛尖、技术好------这些就是实力。实力是说得清楚的。你学不学得会,你肯不肯练习,你有没有经验,总之实力吗你还可以去努力。赌博嘛,靠的是运气。运气就完全不一样了。连什么叫运气你都说不清楚。你只知道运气来了,运气跑了,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跑。运气要来,万里长城挡不住,运气要跑,万匹骆驼也拉不住。

 那么,赌石头,开始是比赛,怎么讲呢?

  这个就是说,你还是要靠水平来赌输赢的,你要会认得一块石头里有好多玉,就是根据外面的花纹、颜色、图案这些来判断,还有呢,你已经拿到一块石头了,你要将就这块石头做一点处理,改造,让别人看起来觉得里面的玉少不了。比方说,你发觉石头这个位置好象有一点点显绿色的样子,你就用一种工具去擦,让那一点绿比原来明显一点。如果擦得比原来的明显一点,就可以多卖不少的钱了,这个就叫擦涨了。

  那有没有擦落了的呢?八师兄已是听得入迷,这样问道。

  问得好,小兄弟,老头开始这样叫他,你真是个相当聪明的人。这个地方叫的是擦垮了。就是一擦呢,还少一些了,更气人的是,本来还有一点点子绿的,一擦,给擦掉了,一点也没有了。那就没有人会要了,那就是亏得很惨的了。

  会亏多少呢?八师兄问。他的意思,会损失百分之几十,老头却笑起来,说那是不好计算的。也许就一文钱不值,报废了。就这样擦了一下,丢了几百万,是家常便饭的。

  八师兄听得直冒汗。那就要会判断,谨慎,他说。

  是的。这是很考眼光的,还有经验。

  那为什么到后来就成了赌博了呢?

  老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酒,仰起脸来。八师兄有点吃惊,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好象是,嘴巴在笑,眼睛在哭。老头说,到后来,你以前的技术和经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全都不管用了,十拿九稳里面应该是满绿,就是上等的玉很多的,但是没有绿,或者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点的绿,还有呢,就是你帮别人赌呢,回回赌涨,自己赌一回呢,马上垮,问题是你没有办法扭转,也没有办法解释,你只有心里明白,老天爷在作弄你。

  八师兄倒吸冷气。半晌,他说,你们兴不兴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呢?

  老头又笑起来,这回是眼睛也在笑了。他说:当然是要的,就是回回赌垮,也还是要拜他老人家的,菩萨是这样的德性,你不可能一求,他就答应,他要等到该给你的时候才给你,你要耐心,还要心平气和。说到这里,他直起身子,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是一种认真,说,你一定要心平气和。然后他缓下来,慢慢弯腰吸酒,吸了一阵,他直起腰,看着远方,仿佛自言自语的说,你要信菩萨也可以,你不信菩萨也可以,但你不能半信不信,或者你需要的时候就信,你不需要的时候就不信,更不应该的是他一满足了你的愿望你就信,一没有满足,,你就不信。他轻轻摇头,不停地轻轻摇头。

  八师兄想这老头喝得不少了,但是看得出他可是相当有酒量的。他问,求菩萨老是没有用,一直赌垮,那怎么办呢?

  没有办法,老头简单的说,能够弄到钱呢,再赌,弄不到钱了呢,就看别人睹。

  为什么不想别的办法谋生呢?

  不可能。不是找不到别的办法,是你已经不愿意用别的办法了。你干这个已经上瘾,其他任何别的办法都不能吸引你了。

  八师兄垂下眼皮。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干什么上了瘾而不愿意再干别的。

  老头看透了他,很慈祥的笑着,机密地说小老弟呀你还太小,太小,你不知道人的心情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人的心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明明是你自己的吧,但你根本管不住它。你的脑袋里想得头头是道,该如何如何,但是你的心情就是办不到。

  八师兄觉得好笑。他说:老人家你这个一点都不深奥的,那些失恋了,要死要活的人不是一样的吗?

  老头一个劲的摇头。不一样,不一样,失恋吗,过上一段时间,慢慢地自己也就好了,找到一个更好的对象呢,还会说幸好以前的没有成。赌了玉石的人,再干任何其他的,都没有感觉了,干不下去了,赌玉石是这个世界上最惊险的事,经过了这种事,其他的都不叫个事了。

八师兄也一个劲的摇头。不吧,国外那些比这个赌得更大的还有吧?

  不不不,老头说,赌玉石同那些赌博不一样。赌玉石既是赌博,又不完全是赌博。这样说吧,赌赢了一块玉石,一方面是赢了,一方面又是成功了,那种感觉,和纯粹的赌钱完全是不一样的。

  八师兄点点头,大致有点明白了老头的意思。他琢磨一阵,试探着问:是不是到了后来,赌石头成了自己的生活?

  是这样子的。

  钱反而不是目的了?

  是这样子的。

  那么,靠这个找一笔钱,是不可能的罗?八师兄一阵失望。

  还是可能的嘛,赌涨了一笔,马上离开这里。

  八师兄点点头。他不愿意成为一个赌石大王。他要的是钱,而不是赌。或者说,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钞票,而不是一种胜利的感觉。不,也不是说不要胜利的感觉,他要的是对于公主的胜利——他要钱的目的,不就是为了向她证明我,八师兄,有这个能耐,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是的,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发财。他在自己腿上重重地捶了一下。

  八师兄低下头,象老头那样,慢慢的深深的吸酒。然后,他抬起头,轻轻的然而坚定的说:我希望能够赌到一笔钱,然后离开这里。

  老头看着他,说,有机会的话,我帮助你看看石头。

  八师兄又一次摊开双手,说:我一分钱的赌本也没有。

  老头也又一次满不在乎的说:那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你有没有赌性。

  八师兄又一次的问:究竟什么才是赌性?

  这一次,已经喝了很多酒的老头变得奇怪一些了。他挤挤眼睛,嘴角翘起来,非常滑稽的说,哎,赌性吗,其实就是不怕死。

  什么什么,八师兄大吃一惊,心想这老头真是喝多了,开始胡说八道了。他说,那么黄继光董存瑞就是最有赌性的罗?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黄继光董存瑞那是勇敢,不是不怕死。

  咦!八师兄很是惊讶,勇敢和不怕死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老头毫不含糊,勇敢的人不一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不一定勇敢。

  咦!八师兄更惊讶了,你给我说清楚吧!

  这有什么不清楚的?比如说,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说法,就是舍死吃河豚?

  啊,我听说过的,河豚鱼嘛,味道极好,但有毒,弄得不好要死人,但还是有人冒生命危险去吃它。

  是的嘛。但敢吃河豚的人,你叫他去同别人打一架,他是不是一定就敢呢?

  不得不承认老头说得对。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老头。明白了,老人家,八师兄说,你的意思,不怕死的人,不太把小命当回事,但是他的胆子未必就很大。

  哎,小老弟呀你比我说得还清楚些,就是这个意思。你想一想你认识的人里面,就是有这方面的不同的。

  八师兄慢慢地嘬着酒。他想起自己的养父。养父三十多岁时即被诊断出有风湿心脏病,二尖办狭窄,医生建议动手术,亲友也劝他动手术,但养父断然拒绝。动一次手术,将狭窄的二尖办拨开,只能管上几年,又会狭窄,又得去拨一下。养父说,太麻烦了,不动,活几年算几年吧!养母认为认为养父是胆子小,怕开刀。但叔叔认为养父胆子不小,因为他并不怕死。那么现在,按这老头的说法,父亲是不怕死,但不勇敢。突然觉得这一切简直非常好笑,禁不住将酒碗一推,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他来想自己:我,八师兄,算哪种人?想来想去,无法结论。就对老头说,我不知道我的德性。

  这很简单,老头说,试一下就知道了。

  怎么试?八师兄抖擞了精神。

  你住的那个旅馆,有个服务员,漂亮得很,是不是呀?

  是呀,我就叫她金花,八师兄笑起来,我感觉她比那个演金花的杨丽坤还要漂亮。

  她还要细嫩一些,水灵一些,但是你知不知道她是个麻风病?

大妈告诉我了的。她真的是麻风病?

  是的嘛。就是因为是真的麻风病,才有那样的红头花色。麻风病没有发病的时候,比一般人还要好看的。你敢不敢同她做夫妻呢?啊?

  你是说,要我和她结婚?

  结不结婚,在我们这里无所谓的,要的是做夫妻那种事情,啊,敢不敢同她做夫妻那样的事情?

  你是说,怕不怕被传染嘛。

  传染不传染,一半对一半。有一半的人要被传染,有一半的人又不会被传染。

  那,哪种人要被传染,哪种人不被传染呢?八师兄的喉咙一下子发干。

  哪种人,看是看不出来的,只有试。试了才知道你会不会被传染。

  如果试了被传染了,是不是就被传染了呢?

  那是当然的。

  还有,八师兄有一点不明白:人家金花,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独立的人,又不是奴隶,莫非你要她那个,她就那个?

  这个不要你管。你只说你敢不敢?

  八师兄低头无语。他想这个的确很考人。狗日你完全要传染吗,我肯定不去嘛,完全不传染吗,我肯定要去嘛——给你来个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老天爷是多么的刁钻啊!

  啊?老头得意地笑起来。

  八师兄也笑起来。他说:我还是要考虑一下嘛。八师兄低了头考虑。不知有什么鸟儿从哪里飞过去了,尖声细细的叫着“锤子,锤子”。八师兄突然就抬起头来,脸上闪过一闪杀气,说考虑个锤子!垮的一声从身上摸出一个硬币,往石头桌子上一拍。

  一半对一半,人算不如天算!八师兄唾沫横飞,国徽这面算要,五分这面算不。抓起来就要往天上丢。

  慢!老头按住他的手。先说好,是一锤子定音呢,还是三打二胜?

  八师兄愣了一下,说一锤子定音。

  老头点点头。八师兄又要丢。老头又按住,问,你要不要先在心头同老天爷说句话?

  什么话?

  你希望老天爷如何如何。

  不不不,不用说,老天爷要如何就是如何。

  天条不可戏噢,老头瞪起眼睛,伸出一个指头,庄严地说,只要是五分,你就要去噢!

  说话算话!八师兄以手指天:若有反悔,云南的雷劈死我,缅甸的蛇咬死我,天不打雷。蛇不过境,肚子里长包烂死我。

  老头点点头,手往上扬了扬。八师兄随随便便向天上一丢。硬币象火箭一样飞向太空。

  硬币落下来了。落的只有一步之遥,而且立刻在泥地上躺稳了,没有多余动作。老头说来来,一起来看看。一起去看,正午的高原的阳光之下,闪闪发光:五分。

  是不是五分?老头问。

  是五分,八师兄说,感觉老头好象是老天爷和他的一个中间人。

  老头回到座位,低头吸酒。八师兄也回到座位上,低头吸酒。

  然后老头抬起头问,就这样了?

  当然。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八师兄把硬币拿起来,吹了一口,塞进兜里。

  好。老头看着他,一只枯手伸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叫赌性?这个就叫赌性。随后说了一句话:现在我可以帮助你赌石头了。

  八师兄立时非常的振奋。好吧,现在告诉我,我怎样同金花成亲?

  老头摆摆手,说用不着了,那是来测试你的赌性的。

  什么!八师兄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我是对天发了誓的。

  老头的脸慢慢沉下来。他打量八师兄,好象刚刚才见到这小伙子。良久,他说,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丫头?我问的不是怕不怕,我问的是喜不喜欢,恩?

  我喜欢,八师兄坦白:半个月前,我走进偏偏镇,一眼看见她靠门边站着,我就喜欢了。

  老头长叹一声:既是这样,就是你们合该有得一场的了。

  那么我该怎样对她讲呢?未必说,老人家说的,你我合该有得一场?八师兄嘻嘻笑着。

你同你从前那个公主是怎样讲的?

  八师兄翻起眼睛想了半天,说好象没有说什么。我是拉琴的,她是唱歌的,都在一个剧院,不知在哪个关节上,就搞在一起了。

  对了嘛,还是一样的来嘛。

  噢,你是说,教她唱歌?

  老头没回答,走到墙边,拿起一节罗汉竹,用柴刀唰的削去一头,唰的又削去一头,将剩下的一尺半拿过来。八师兄立刻明白了。这个老人家是多么聪明的人啊!教她吹竖笛当然比让她唱歌好。一根竹管,你含一口,我含一口,什么样的意思都在里面了。

  他问,金花的父母在哪里?

  老头说,她是一个弃儿,是大妈在银见县医院捡回来的。

  那一年的那一天,天没亮,大妈到医院去排队挂号。大概太早了点吧,一个人也没有,只见几只狗兴冲冲的往医院里跑去。大妈觉得奇怪,跟着狗去。狗们恰恰都是往挂号处而去。大妈更奇怪了:难道还兴派狗来排队的?

  走拢一看,窗台上放着个包裹,再一看是个襁褓,里面一个孩儿。原来那些狗是冲那块嫩肉来的。大妈大吓一跳,又拍巴掌又跺脚,轰赶野狗,赶紧将那孩儿抱在怀里。有一条恶狗不甘心,冲大妈腿上咬了一口。这一口咬的很是厉害。大妈本来只挂内科的,结果还加了个外科。过了一个多月才好,腿上留下一个大疤子。

  襁褓里有张纸条,说明了这孩子的父母都是麻风病人,这孩子也逃不掉的,但父母狠不下心来处理,希望医院拿去处理。

  大妈当时并不相信这是个麻风孩儿,她估计是私生子,故意这么说的。

  她为什么没有将这孩子交给医院,也没交给政府?她自己说这孩子同她有缘分。但是别的人有别的说法。一般的看法是,她想喂养个三五年以后卖掉。因为她不属于那种乐于白做好事的人。

  金花两岁的时候,大妈找到一个买主,是个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军官的妻子不能生育,军官要调防到河南,这样,在此地抱养一个孩子,将来在那边一切也就没有痕迹。大妈说人家就给了几百块,这两年的抚养费嘛。但不知道为什么人们都说其实要价是三千元。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薪只有三五十块。

  但这事并没有干成。人们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好象军人是粗人。其实那些兵不讲理只是因为手上有枪;真正的军人相当心细。这个军官抱养之前先给孩子全面体检。体检出了麻风病。

  人们以为这下大妈要把孩子交到“政府的地方”去了。却没有。她一如既往的抚养。她待孩子很好,长期以来大家有目共睹。而且不是做出来给人看的,比之眼睛,群众的心灵更是雪亮的。但是没有人明白她安的什么心。人们还是愿意相信,在确认孩子真有病以后,大妈反倒生出了真正的爱怜,而且,养久了,总之有了感情。

  但是,金花突然发育成一个匪夷所思的美女之后,大妈若是不想利用这个效果,那就不是大妈了。

  曾经有人来当婚姻中介,将金花嫁给南洋富商。有新加坡的,有马来西亚的,也有泰国和印度尼西亚的,都没有成,而且无一例外是金花不愿意。

  开始人们认为那中介是发现了金花之后自动来到的。婚姻中介不同于传统的媒人——后者没有既定的金钱指标,甚至还有纯粹做好事的。中介就不一样了:能把金花这样的美女嫁给南洋那边的富商,中介费是非常非常可观的。但后来得知,都是大妈找来的中介人。

  开始人们以为金花不愿意,是觉得自己年纪小(这一切开始的时候她还不到十五岁),或者不想远嫁,或者没看上那一个对方------渐渐的大家也就知道了,所有的人都低估了这个孩子的心性——她知道自己的情况,从而不愿意嫁给任何人。

取了做好的琴盒,从老头那里回来,八师兄一看见金花,就打量她的嘴巴。这嘴有一点瘪,看去象《一千零一夜》插图里那些波斯美女的嘴巴。牙齿细密而整齐。这是天生的管乐的嘴巴。这种嘴巴不吹出点什么来是对生命的糟蹋,是对造物的不恭——八师兄在鼓励金花学吹竖笛时就是这么说的。说得她半懂不懂,半云半雾的,然而很是高兴。

  在告诉了八师兄金花是个麻风病,而且看出小伙子对此非常害怕之后,大妈不再担心他会图谋不轨。这样,她要外出,也不一定非得把金花带走。八师兄因此获得了单独接近金花的机会。

  因为只有一支竖笛,那么两张嘴都要去含的。八师兄不是全无顾虑,但他拼出去了。他嗅到了她呼出的气,感到好闻之极,无法形容,总之不是一个香字可以了得的。这才想起了曾经读到过的“吐气若兰”。原来古人老早就发现了这一种妙处。

  你在发哪样呆?她问他。啊,他说,我闻到你嘴巴里的气,好香啊!

  呀!她叫了一声,笑起来,用手背掩住嘴。

  他也笑起来,突然就胆大了,伸手将她的手拉开,看着她的嘴,说你再给我哈口气。

  她就张开嘴,对他哈了一口。他闭了眼睛,深深得吸,又睁开眼睛,看她的嘴。她不笑了,拿眼睛看门口,然后把他盯着。

  他伸舌头添了一下她的嘴唇。她不动。他又添了一下。她还是不动。他就抱住她,亲嘴。她由他亲,也把舌头伸出来,还伸手从后面把门掩过去。

  她问,我是麻风病,你知不知的?

  他说我知道。

  你不怕吗?

  有点怕,不过,我实在是舍不得你,你长的太好了,你让我想横了。

  要是我传染了你,怎么办呢?

  传染了就传染了,有什么办法?

  这个病要死人的。

  没有病的人,最后还是死了的。

  但是这种病,死起来很可怜。

  不到很可怜的时候,就把自己解决了吧。

  她笑起来。她的眼睛象两个弯月亮。他没想到她笑起来是如此与众不同的美丽。他忍不住了,又亲她,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要抓她的乳房。

  她按住他的手,说现在不行,给人看见了不得了。接着说我们出去吧。她拉开厨房后门,走了出去。两人在厨房后面的墙根下抱在一起。

  那天夜里,八师兄又是似梦非梦的,撞见了那个完整的古典文学的故事。他的脑袋里,那个大酒缸里的酒在大蛇的搅动中翻滚,红黑的酒很稠很稠,象毒汁。然后就是那个小姐喝了这毒汁以后在床上翻滚,一身流出泫泫的油汗。八师兄一个惊醒似的睁开了眼睛——噫,他想,好象我曾经在哪里看见的,说是麻风病已经可以治了嘛!

  他回想,越想越肯定。譬如说,在西双版纳支过边的十四师兄说过,他那个连队的山背后,就是一个麻风村,病人被集中住在那里不是被囚禁,而是便于医治。事实上有些没有病的家属也住在里面,没事的。据说绝大部分都能治好。而且政府治这个是免费的-------八师兄腾的从床上翻坐起来——他该不会不知道吧?这种事,宣传应该是很普遍的。她如果真不知道这个是可以治的,那岂不——

  第二天,他找了个没有旁人的时候,把金花拉到一个角落,问:哎,你知不知道哇,你的这个病呀,是可以治好的呀,恩?

  知道啊,她说。她的表情好象在说,早就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很是吃惊。你知道——你还知不知道,这个治疗是免费的,不要你出钱的,你治疗期间,生活费都可以免交的?恩?

  知道啊,她说。那个样子,象是,一切的一切二十年前就知道了。

  他就有点搞不懂了。半晌,他问,那,那你为什么不去治疗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这会儿她的瞳人又成了虎的瞳人——真是漂亮之极),也是半晌,说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他说不行啊,能够治疗的病为什么要拖延呢?恩?

  她冷笑一声。哼,我去治疗了,我就不是我现在这个样子了。

  这下他有点明白“现在这样”的意思了。他想起那些癌症病人的化疗,头发掉光,诸如此类。他慢慢的长长的出气。就是说,这种治疗会把人弄丑?

  她没有回答,用温柔的虎眼扫了他一眼。

  他感到脚杆有点发硬,就在石头上坐下来。觉得屁股很冰,又抬起屁股来,于是只好蹲着。他笑起来,说,我们重庆那边,有些女娃儿,天冷了,也不愿意穿厚衣服,人说要风度不要温度。他还想说:你呢,是要脸不要命,但是没有说。他想这恰恰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结果他说的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啊。

  她反而不懂他的意思。我什么厉害?

  他禁不住站了起来,忍了又忍,才没有去抱住她。他说,本来,人总是无论如何,先是想着要活下去-------这个嘛,是本能嘛,没有什么好说的。

  她却不想顺着这个说下去,她说:现在很好很好,我可以到处走-----

  “到处走”这几个字,一下让他想到,如果她去接受治疗,恐怕就要给集中圈在一处了。是自由和美丽,让她宁可迎接死亡。他明白了。但他无话可说。他想龟儿子这世界上其实是女人勇敢。

  金花的艺术天赋,比八师兄料想的高十倍。发音,熟悉音阶,一切快极了。这些也罢了,让八师兄惊叹的是,只要她能唱的歌,她就能自然哼出谱子来——须知这个本领,就是城里人、大学生,办不到的也占一大半。譬如公主,歌唱演员了,在这一点上也不如金花。

  八师兄问:你该是可以唱得到一些歌的?金花立刻说《缅桂花开十里香》。于是唱。她的嗓子一般化,声音也不大,但很准,有乐感,还有韵味。八师兄盯着她,暗暗吃惊,突发奇想,开玩笑地问:那你吹不吹得出来呢?

  金花的虎眼盯过来,定在他的脸上。定了一阵,低下头,吹——一下子就吹出了第一句。完全正确!八师兄简直给整懵了。半晌,问,你吹的什么谱子,你能不能给我唱出来?

  金花的虎眼又盯在他脸上。然后,有一点迟疑地唱:多拉拉米米,来米,拉来多索拉。

  八师兄禁不住一个劲的摇头。金花问,唱错了吗?八师兄猛醒过来。连连说啊不不不,完全正确!我是简直不敢相信——我说你绝对是个天才呀!

  他猛扑过去抱住她一通狂吻。

  他问这个歌你是怎么会唱的?她说妈也教的。

  这是个电影里的插曲你知道吗?

  知道,《神秘的旅伴》,我看过这个电影。

  是看的露天电影?偏偏镇是没有电影院的。

  不,妈也带我到银见县城去看的。

  八师兄点点头。恩,妈也怎么会唱这个歌?莫非她看了好多场?

  没有,只看了一场。但是她买了个歌本,她会认。

  八师兄想老东西还是有些名堂的呢。

  那你会不会照着歌本学唱歌呢?

  金花笑起来,说不行。然后她解释,只要大妈会唱的歌,她听一两遍,就也会了。

  八师兄摇头。这次是真摇头。他说你早该找她教你,那样以后你就可以在歌本上选择,你想唱哪一首,就唱哪一首。

  金花的虎眼又盯住他,慢慢笑起来,没有说话。

  八师兄突然明白了:她是知道自己活不了很久,所以——他一阵无法形容的心酸。他努力忍住眼泪,说我来教你,你唱歌,我给你伴奏,这样很有意思的。

  金花说好啊,那我来唱《缅桂花开十里香》,你来拉嘛。

  八师兄说好,你找得到谱子吗?找不到,那你来哼,我来记下谱子。

  金花说噫,我记得那天妈也唱十大姐,你也可以随便跟着拉呀!听起来就跟你也会唱一样的。

  你的确是个天才,还能听出来这个。那么我告诉你,那个十大姐,它的节奏很有规律,你这个缅桂花不可能象那样伴奏的。

金花马上懂了。她看他准备好了纸笔,就唱了起来——

  缅桂花儿勒,开——十里香罗喂,

  朵朵的鲜花诶,情意是长诶。(这两句是女的唱的——她解释)

  (现在该男的唱了——她宣布)

  戴花你要常年的戴,

  莫要把鲜花丢路旁。

  (现在是第二段——她说)

  (女)阿哥诶,水上没船勒,难过河哟喂,

  阿爹的心思诶,我猜不中诶。

  (男)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

  只要你一心爱哥哥。

  八师兄飞快的记谱,然后谱子下面填上歌词,嘴里哼哼唧唧的。金花用看耍把戏的眼光看着他。八师兄照着记下的歌谱唱起来。金花说神了,硬是这样的勒,百分之百的正确。佩服得了不得。八师兄心里十分受用。

  他说,现在我们来排练。你唱女声部分,我唱男声部分。

  金花说:说个屁。

  他继续说,你唱的时候,我用小提琴给你伴奏,我唱的时候,就该你用竖笛给我伴奏了。

  金花说好,我知道了。拿起竖笛,先吹了一阵自己该吹的部分。一次比一次吹得好许多,八师兄高度赞扬,金花满脸放光。

  按照八师兄的安排,两人对唱,还有重唱。要说伴奏的乐器,一中一洋,不伦不类,然而怎么说呢,好象这个歌还只能这么唱,这么唱比电影里的还好。两人来了一遍又一遍。

  八师兄不用看谱子了,看金花。他突然发觉,金花唱歌,比作为专业歌唱演员的公主的唱歌,更象唱歌。不,不是说公主只有嗓子没有乐感。她的乐感没的说。也不是说她唱歌不够投入——她投入。但八师兄这会发现,公主投入的是脑袋。她用脑袋唱的,她是很会用脑袋的。但金花是用——心——在唱。八师兄,这个专业的音乐工作者,生平第一次见识了用心在歌唱。用心歌唱的观感,他说不出,但他立刻就明白了:这就是用心在歌唱。

  用心来歌唱,大约是歌者明白自己歌唱的处境吧。就象饥饿的而又被告知了没有下顿的人对待一颗饭粒。是这样吗?八师兄想。他瞪大了眼睛,一直的吃惊着,就这样看着金花-------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女人比她更美丽了!

  现在,又该由他接唱“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了。他唱到“淌水过”的时候突然想起后面的那条小河。

  他打住,问,那个山嘴子背后那条河,过不过得去?他这么问,是有一天他逛到河边,顺河岸走了一段,没看见桥,没看见船,也没有看见过河的人。遥望对岸云遮雾绕,山包和树林参差相杂,几分陌生,几分神秘。当时就想着,找个时候过去看看。

  金花说,过得去,就是淌水过,你唱的嘛。仿佛看透他的担心,又说那个水,只是流得响声很大,不急,也不深的。

  河对岸是个啥地方呢?

  是个鬼地方。金花的眼睛笑眯了,她的舌头就象婴儿的舌头,口水亮晶晶的。

  原来那是墓地。不仅是本地人,有不少外地人也来此安葬。这里风水并不特别,但是闭塞安静,不易被打扰。当然如此一来,年深月久,阴气也就重了。一般人一般不去那里。

  金花突然说,其实那是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八师兄也就明白了。

  于是商量好了,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去。因为在白天,要被人看见,不好。

  第二天,八师兄在大妈的酒里下了药。是黄粉的,来得慢一点,但作用时间长,八师兄给这药取名长效磺胺。然后他就在楼上拉练习曲。他已试验过多次,只要一拉练习曲,不用多久老东西就会打哈欠。

  金花突然出现在楼梯口,冲他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又下去了。

  八师兄明白,老东西睡了。

  两个年轻人在河边会合。八师兄从身后轻轻抱住金花。漫天都是星星,夜风吹过河谷。河水碎碎地流淌,发出指尖划过琴弦的声响。这时候他发现自己很爱她。是爱,是心里在爱,不是别的什么。这同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不同,完全不同。

她伸开手指,叉在他的手指里,牵着这个内地来的小伙子踏进了边疆的小河里。

  最深的地方只到膝盖。河底是大大小小的碎石,踩着叽咕咕地响,很美妙,很好玩-------这一切同家乡的长江完全不同。长江,你只要一下去,你每一根神经就绷紧了。这里用不着——什么都用不着。

  “水上没船我们淌水过,只要你一心爱哥哥。”八师兄不由得站定在河心,轻轻地唱起来。歌剧院的前首席想,这个曲子谱的很好。

  他想起了公主,不由得扭头来看金花。金花就象一支带露的花。公主和金花,她们是一样的美丽。但有一种不同,就是公主是城里的美,金花是山间的美。城里的美少女,也有不着修饰的,但城里的美总之象作品,这山间的,就是一种本来的什么了。也不能说作品就不好,但本来的东西是无法形容的,它可以浸入你的灵魂。

  他们上了岸,慢慢地走上浅缓的山腰。月亮突然出现,椭圆的,润润的金黄,象一只新鲜的芒果。这个月亮同家乡那一个也不一样,八师兄想,真的不一样。

  他环顾四周,看见了不少墓碑。他明白了,这是一片坟地。坟冢都不高,墓碑也不大,但放眼看去,无穷无尽似的。

  这里面是些什么人?他问。

  金花说,枪打死的,有缅甸人,也有中国的学生到那边去打仗的。

  为什么不葬在那边呢?

  那边打来打去,埋进地里都不保险。所以就花了钱在这里买了地。人死了,总该休息吧。

  最后这句话,真不象是这种小姑娘说的。八师兄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有点奇怪,好象金花常常到这里来,为什么?

  为什么?金花笑起来,以后我就住在这里呀,她伸出胳膊划拉了一下。月光下她的胳膊象玉石。

  你来看,她说,把他拉上一段坡路,这一片都是女的。

  你打算以后就住在女生宿舍?他讥讽地问。

  是的,她说,洗澡比较方便。两人都笑起来。

  眼前出现一幢大房子。再一看是一株大榕树。原来金花要带他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他绕着榕树走了一圈,说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的树。

  她很得意。他们在树下坐着,拥抱和亲吻。

  她说,我实在很爱你。

  他说:我更爱你。我比你的爱更爱。

  她说:这是怎样比出来的呢?

  他说:我说不出来,但是我心里明白。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怀里。她的头搁在他的肩上,就象他的小提琴。他拉起她的胳膊,伸出去,他的手指在她的胳膊上按弦。他挥动右臂拉那无形的琴弓,胸膛里低沉地哼着法国人圣-桑的大提琴曲《天鹅》。

  《天鹅》,也有翻译成《天鹅之死》的。乐曲写高贵的天鹅在将死之前对飞翔的怀念-----

  金花默默地听着,突然轻轻说:这是飞翔。

  她听出来了。八师兄激动地狂吻着她。

  她说,我们到树上去吧。

  原来缠着大树的粗藤就象木梯一样。

  在几支树丫之间,又宽又平,就象床。这下他算是完全明白了。

  他想,她是真正的艺术家,没有任何人比得上她,没有。

  我们做夫妻吧,她说。

  我们做夫妻,他也说。

  他们做了夫妻。

  她说,你一来到偏偏镇,我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

  我等的人来了。

  为什么?

  你想得起你那个时候的样子吗?

  一个饿坏了的流浪汉,有个什么好样子?

  你一只手提着琴,一只手提着弓,是不是这样?

  好象是的。

  我马上看出来,那只小提琴是我,那个提琴弓就是你。我就知道我等的人来了。

  他的心脏突然急剧地跳起来。他感到从没有过的震撼。他突然想到她不是一个凡人,她是神仙。人间肯定是有神仙的。但是他(她)们并不飘在云朵上,而是混在人群里。

 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才溜回去。路上说好,睡一会儿就起床,做的跟平时一样。

  但八师兄还是睡到下午才醒过来。

  他下楼,到金花门口觑了觑——她居然还在睡着。

  门外,大妈在同人说话,打哈哈。

  她为什么不叫金花起床呢?难道她发现了?

  正在默神,大妈一脚跨进来。一看见他,满脸堆笑,连连打拱,凑过来,说恭喜呀,恭喜呀!

  八师兄想,老东西是精。他决定不吭声,随她做什么。

  大妈突然翘起大拇指,说:好汉!说了就出去了。

  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天快黑才回来。

  晚饭摆了一大桌酒席。平时吃饭的方桌子被搬开了,换成了一张圆桌。

  金花到快吃晚饭时才起来。一见到大妈,她也立刻明白了。索性不再躲闪,同八师兄亲亲热热呆在一起。

  一个人从黄昏中象影子一样地飘了进来。八师兄吃了一惊:是老头。

  金花悄悄给他说,这老头原是大妈的丈夫,赌石大王。赌石大王最风光的时候有四个老婆,后来都离开了他,只有大妈有时候还见一见他。

  八师兄恍然大悟,准是大妈去了山里,把老头叫了来的。

  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边,两个老人坐在另一边。八师兄想,这是两对夫妻。

  八师兄抢先敬酒。他敬老头,说感谢大爹给我的人生指点。

  他敬大妈,说感谢大妈给我的爱护。

  两个老人非常高兴。大妈说:大地方的人很会说话。

  老头说:我代表我们两个给你们敬酒,你们是两个好样子的年轻人。

  八师兄想,小地方的人也很会说话——这不就给你们办了酒席了吗!

  夜深之时,老头告辞,要回到他山里的窝棚去。八师兄送他走出镇子。

  在镇口分手时,老头机密地左右看看,附耳道:如果大妈要送你一块石头,你要那块最小的。

  八师兄的心跳了起来,忙问,什么样的特征?

  象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说完飘然而去。

  那天夜里,金花细细地讲了老头的情况。老头是玉石界鼎鼎有名的玉石王。

  80年代初,玉石王就已经有好几千万的资金了。想想那个时候一般人的月工资不过几十元,就知道这是个什么概念了。他在仰光、曼谷、香港都有豪华的别墅,就在家乡的银见县城里也有一套。有5个明媒正娶的老婆。玉石商人有了好石头,都得留着让玉石王过目。不成文的规矩是,有好货必须留给玉石王看,玉石王看过的货就是好货。他开过价的货,更是身价百倍。

  但是后来几年间,不断传出恶讯: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大马坎石头、玉石王赌垮了一件后江石、玉石王6百万买了一件假货、玉石王一连解了8件石头都解垮了-------到只剩下100万的时候,几个老婆一起跪地求他不要再赌了,他不听。终于一贫如洗,楼房没有了,汽车没有了,几个老婆鸟兽散。

  但玉石王无所谓。他说:

  我只能说我不怕垮,不怕输。我喜欢起起伏伏。如果一味的青云直上,上去了也未必有多美。好比无大悲就无大喜,人生平平静静就没啥活头。就说吃吧,天天叫你吃美味佳肴,你还有胃口吗?

  我是垮得入了迷。有的石头明知很危险,我就是要赌。甚至一赌就是十个八个。我觉得这样更惊险,更刺激。赌垮了,尝尝垮的滋味,这个滋味比赌涨了更深刻。开初,我根本不当回事,是周围的人比我着急。一赌垮石头,周围的人都垂头丧气,大气都不敢出。

  反正,不管你是追求名誉、金钱、地位,还是发明创造,你都离不开起起伏伏,没有这个,就没有乐趣。

  有人将这个叫做贪,且算做贪吧,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瞬间决定是穷是富时,他能够置已经到手的汽车、楼房、美人不顾,奋起出击,殊死相搏,这需要何等的勇气、魄力和意志!相比之下,有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乐滋滋,喜洋洋,又是多么的渺小,卑贱!

但不幸的是,玉石王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却不断下降。大商人都不愿意再让他看货,因为他只看不买,也不评论。一次,一个月,一年。别人还可以说没有对路的货吧,可是整整三年了,他没有买一件货。人们也就忘记了他早年的威风,将他看作一个食客,就是只跟着看货,开开眼,给人家捧捧场。甚至他还并不给人家捧场。

  大场合去不了,他就转到中等商人之中,这般人的修养更差,很快也就不给面子。昔日的玉石王只好退到小商贩之中,在旮旮旯旯处看货,谈货。忍着。

  八师兄明白自己人生的一个什么当口要来了。掐指一算,来到这个边陲小镇已经快三年了。他突然觉得很是舍不得金花。

  看来大妈是要送他一块石头,打发他走人了。他留在这里,对她已经没有用处。但认真地说,一切都很公平。一个老女人需要年轻男人,很正常。然后给你一笔钱,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也明白,无论从哪方面说,都不可能同金花一直在一起,但一旦想到说走就走了,才想起这实在是个绝好的姑娘啊!而且她的那种聪明是一般城里姑娘没有的,就是公主,也没有她的那种聪明。

  虽说已经用不着躲避大妈,但是两人还是很喜欢到河对岸墓地旁的大榕树上去。有时候就在那里度过整夜。

  有一次还把小提琴带了去。应金花的要求,拉了《橄榄树》、《小城故事多》之类。

  八师兄说,小提琴这种高级乐器,不是用来拉这些简单的歌曲的,拉这些,太浪费,要拉复杂一些的,才能把它的好听的特点发挥出来。

  金花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么你把它应该拉的拉来我听听。

  八师兄很高兴,一下子激动起来,声音都颤抖了。他说,我给你拉一个《流浪者之歌》。他清清嗓子,做了几次深呼吸,开始解释这支乐曲。当然,得从吉普赛人说起。

  金花倒懂不懂的,但是她认真地听着。

  然后他完整的拉了一遍。他自己明白:这是我有史以来拉得最好的一次。他问她,你听不听得习惯?她说,慢的那一节听得习惯。

  他感到有希望,就又问,依你看来,这一段说的哪样意思?

  她立刻说,那哪里猜得出,又没得歌词。

  好吧,他说,随便凭你的感觉,这一段是哪样的感觉?他虽然有点失望,但并未泄气。

  她认真想了一阵,末了说那你再拉一回。

  他非常高兴。从他进了歌剧院,就没有谁要认真听他拉一曲。他当了首席以后也没有。人们最多就是露出对首席的佩服,但并无真要听上一曲的意思。以至于到后来,一有人说起这是我们的首席小提琴,他唯一的感觉就是无聊。

  他拉那一段慢板。他努力拉得让她能够听出作曲家的意思。这里的墓地。这里的夜月和星空,这里细碎流淌的小河,还有从邻国吹来的夏夜的风,将他生平第一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吉普赛人。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多反复了一次。然后他转过头盯着她

  她说这是一个人在伤心。

  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他动情地搂紧了她。她肯定是一位神仙。音乐之神。

  他说你是唯一听出来的。

  这一段,是有个专门的说法的,叫吉普赛悲歌,大致是这样的意思,好比这个部落流浪到一个地方,天黑了,搭个帐篷大家休息了,轮到一个人守夜。这人吧,烧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边,为了排遣长夜的孤独,他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轻轻地哼,就这样,轻轻地哼,他心里有点子忧愁,就哼成了这种味道。

  多么好啊!她由衷的赞美,原来音乐都是有意思的呀!那么为什么你们不在每次拉的前面都给别人说清楚呢?

  八师兄给这个正确的问题问住了。是的,问得很正确,而且很实在,但的确无法回答。

  你说呀,她还催促。

  他感到喉咙发干,吞口水,感到吞下去的就象牙齿。他说,演出的有些节目也可以有一点解释,但不可能说得太细,主要是要允许观众按照人家自己的心思来理解。

她的头不停得摇起来,说听都听不惯,哪里理解!

  他点点头。这个他早就知道了。他问,刚才的曲子,你觉得吵人吗?

  她说是。然后这个美丽的麻风病女子问了一个从此改变了八师兄艺术观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拉得那么快呢?快的又不好听,你莫非在同哪个赛跑吗?

  八师兄沮丧地低下了头。他被说中了心病。其实,这个问题,在八师兄很小的时候,就被自己提出来了。最先是发觉,能够拉得很快,是自己很得意。自己是得意自己的速度,并不喜欢那些旋律。到后来这种发觉又深了一步,就是好听的并不难拉,难拉的并不好听。但是你能够只是拉那些好听又简单的东西吗?你拉得成了仙乐,但是如果不够复杂和艰难,人们就不会承认你是高手。

  于是人们就这样一路比试下去,技巧就越来越复杂,一般人也就越来越不习惯听。

  艺术就是这样慢慢自杀的。

  他只能说,是呀,拉到后来,就成了赛跑了。

  那夜八师兄在迷迷糊糊中想起了在昆明的“最后的演出”。自己将对民众抛弃艺术的怒气洒到同事刘三身上。自己实在是没有道理——不仅对刘三没有道理,对民众也没有道理。凭什么叫民众喜欢一个小圈子里自己比出来的东西呢?凭什么?

  第二天,八师兄同金花在他的房间亲亲热热呆了好久。他问,大妈会不会拿她的石头送人?

  金花说还是会的嘛,有时候,人家帮了她的大忙,她就送一块石头给人家的。

  八师兄我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不觉有些脸红。又问,是她送哪块是哪块呢,还是由着人家自己挑?

  金花笑起来,说老东西很精的,你是个老手呢,她就拿给你,你是个外行呢,就由你自家挑。

  八师兄想很好,我是个外行。然后很有一阵没有吭声。

  金花感到奇怪,就问他。他突然盯紧了她,说,你真的不愿意去治你的病,任其发展吗?

  那当然,金花反觉奇怪似的,这有什么好说的?

  到时候,死又不得死,活着又难受,如何是好?

  哪有死不了的?只看你是不是真的要死。

  可不要小看这个噢,投河上吊跳岩卧轨,都不容易的。

  金花又笑了笑,甜甜地说我给你看一点点东西。

  她飘一样的下了楼,又飘一样的上来。她把一个半透明的乳白色的小瓶放到桌子上。

  八师兄把瓶子拿起来看。是石头的瓶子?他问。

  对,是玉石,金花说,里面装的是毒药。

  什么毒药?

  不知道,给我的人说没有必要知道,反正这点药足够解决四五个人的。

  八师兄毛骨悚然,问:是哪个给你的?

  这个你也没有必要知道。要用的时候,先要把药化在酒里。给我的人说,以前皇宫里的毒酒就是这个。

  是不是噢,这么神?八师兄表示怀疑。

  我试验过的,金花洋洋得意,我拿肉蘸了药酒喂狗,狗倒地就死了,毫无痛苦。

  你又不是那条狗,你怎么知道人家毫无痛苦?

  那怎么看不出来?它连扳(挣扎)都没有扳一下。

  你能不能也试验给我看一看?

  金花仰起头想,说看到哪里去弄条狗?你负责弄条狗吧?

  八师兄说毒狗太残酷了,弄条鱼吧?

  其实一点也不残酷的,比自己慢慢死幸福多了,好吧,依你,拿鱼做试验也是一样的。

  两人到镇子后面的河边,在打鱼船主人处说买一条鱼。船主人很怜惜金花的样子,说买哪样,拿一条去吧。

  金花就选了一条骨架大没有什么肉头的,叫个石扁头,一尺多长。

  拿回来,放进缺了口的大瓦钵里。石扁头不知道自己当了试验品,怡然自得地游。

  金花拿来一只小土碗,倒了一小点酒,把那黄色的药粉用竹棍挑了半颗米那么大一点点,化在酒里。然后又用竹棍点了一下酒皮子,在瓦钵里划拉了这么一下。

那石扁头好象感到不对劲,迅速掉了个头。但是一掉过去就不动了。再一看,肚皮已经朝了天。

  八师兄没有吭声。他想这块地方真是神奇。

  金花提了一把锄头来,两人走到稍远的地方,挖了一个深坑,把死鱼、瓦钵和小土碗都埋了。

  往回走的时候,金花突然很神往地说,有了这个,就放心了。

  八师兄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说,一些年以后,这药还不是就失效了?

  金花笑嘻嘻地摇着头,说,兑进了酒,就容易失效,就这么干燥的放在玉石里,是不会失效的。

  八师兄点点头,不觉心动。金花好象读懂了他,甜甜地说,有一天我用它,我会给你留一半的,不管你在那里,我都会托人带给你,放心好了。

  八师兄轻轻地慢慢地搂住了金花。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最爱我的人。他想。

在云南的八师兄发了横财。

  那一天午饭后,大妈突然对八师兄说,你来了两三年了,你可以回去了。

  八师兄将她盯着,没有吭声。自从他沾了金花以后,老东西就不敢沾他了。那么当然就成了废物。但是大妈又说,我送你一块石头,你让老木匠帮你赌一笔钱。一边说,一边拉开了那只抽屉。你自己挑一块吧,她说。

  八师兄心跳加快。他想起老头说的“象一个大土豆,只有六公两,全身看不到一点绿。”

  他扫视那一堆石头。他看见了老头说的那一块。那真是最不起眼的一块,又小。他把它拿在手上。

  大妈笑了起来,说狗日老东西,他很疼爱你噢!

  八师兄来到了山脚下老头的窝棚里。他把那块石头拿了出来。老头瘪着嘴眯了眼睛,浅浅地笑了一下。八师兄没有见过这种笑。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赌徒的职业的笑。

  老头说,没有拿错,就是它。他把石头拿到门外,在阳光下翻来翻去看了一阵,又用指甲掐来掐去,末了嘟哝了一句“把它檫出来”。

  “檫出来”是什么意思?八师兄想,但不敢马上问。

  老头从床下拖出一只矮矮的长凳子,还有砂轮、刮刀什么的一大堆工具。

  他跨坐在长凳子的一端。他拿起石头,说,这是块白腊壳,里面可能绿多,可能绿少,也可能无绿。在外面选几处檫一檫,显示出里面有绿。就是你们那边的人说的,有卖相。

  噢。八师兄明白了一点。

  老头在他的老花眼镜上面又加了一只老花镜。八师兄从没见过如此戴眼镜的。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严峻。

  老头用砂轮檫那白腊壳。八师兄看出一处露出一小点淡淡的绿色。他大喜。原来绿色的翡翠,比金子还贵重的翡翠,就是这样藏在丑陋的石头里的啊!

  如果再檫一檫那个地方,绿色就会扩大吧?这样不就显得里面的玉石多一些吗?

  正这么想着,老头却不檫那里了。而且,好象看透了这年轻人的心思,说檫石头也不能太贪心,很可能,也就这么一点点绿的,再檫,反而没有了。

  噢,噢,八师兄又明白了一点。

  好象檫了好几个钟头吧。年轻的八师兄看都看累了,但是老头毫无倦色。终于,他说行了。

  这石头于才拿来的时候,完全不象同一块了。感觉上里面全是玉石。

  里面都是玉石。八师兄忍不住说道。

  也可能都是玉石,那么这块石头就叫石包玉;也可能只有你看到的这么一点点绿,里面再也没有了,那就叫玉包石。老头说。

  噢噢噢,八师兄连连说。开始体会到赌石的深奥与玄妙。

  但是,他突发奇想,假如有人用一种仪器来测定呢?

  这种仪器早就有了,但在这里吃不开。人们都愿意赌,不愿意测。

  为什么?

  那还有什么意思呢?那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这一次八师兄没有吭声。但他明白得更多,更多了。

  末了,老头将白腊壳交给八师兄,说,后天晚上,在白象旅社二楼转角那个房间有一次赌石,我也要去看热闹,你带上这块石头来。

  好。八师兄的心砰砰地跳起来,喉咙突然发干。

  记住,你要假装不认得我,只是来托我卖石头的。

  到了那个晚上,八师兄揣上那块白腊壳,去了那个房间。门外似有人把守的,但很奇怪,只瞄了他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资格似的,眼睛望到别处。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老头和一个黄黄的方脸汉子。老头说这是韩国的朋友。八师兄也就明白了。韩国的玉石商人多是做珠宝生意的,他们,确切地说不是来赌石,而是来买玉的。

  又过了一会儿,先后又来了两个人。一个是来看石头的,一个是来看热闹的。看热闹是为了长见识,以后好自己睹。

  老头说,今天看一块白腊壳,小老第,你的石头该是带来了?八师兄就把石头拿出来,放到桌子上。

看石头的把白腊壳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一会儿又沾点口水在这里那里涂涂抹抹,拿到暗处看一看,又拿到亮处看一看。末了,点起一根烟,吸一口,吐出来,咳一声,说,三万八。

  八师兄吓了一跳。他想的是能卖到个三千五千的就不错了。他不敢吭声,一切等老头子来定夺。

  老头子说,值八万。

  对方摇摇头说,加八千,四万三。

  老头说,你看中间那条蟒(一种显示里面可能有玉石的带状纹)。

  对方说,不是那条蟒,一千都不值。

  老头说你再加一点。

  对方轻轻地说,给满了。

  老头叹了一口气,对那个来看热闹的人说麻烦你去把李老三喊来。

  谁料那家伙却说,八万就八万,这块石头我要了。一边说,真还从身后什么地方提出一个装钱的口袋来。

  八师兄惊呆了。一时长了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见识。

  那小子数出八扎老人头,伸手去拿石头。

  这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韩国商人突然说,你,小伙子,你敢不敢睹解?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已经听说过赌解了。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过程。几十万元的一块石头,一经切开,才发现里面无绿(没有玉),分文不值,一把扫进撮箕的事,经常发生。当然罗,反过来的情形——一下子解成了大涨——也是家常便饭。

  八师兄心里乱成一团。那八万的幸福已是来得太快让他不及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挑战,或者说诱惑,更是让他不知所措。

  老头当然明白他的心情,你歇一歇,考虑一下,不得催你的。

  后来——只是后来,八师兄才发觉自己在那一小会儿,把什么都想到了,把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只能用四个字来说当时心情:一言难尽。

  但是作为前首席小提琴的八师兄,并没有傻里巴叽地呆在桌旁做所谓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盯着老头,吞了一下口水,就问道大爹,假如这石头八万是你的,你睹不睹解?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老头自己也笑起来。八师兄突然想起,老家伙就是因为一有了石头就忍不住要赌解,才输跑了全部老婆的。不由得也笑。

  但是老头的笑很快打住。他说这一次是这一次。他的声音很是微弱,显得没有底气。但是他的眼睛里有一种东西。这东西被八师兄解读了。就是说,;老头以往那些赌解,是出于“看个究竟”的心瘾,但是这一次,则是一个赌石大王胸有成竹的判断。

  八师兄用云南话说:解开。

  出八万的说,想好噢,一锯子下去,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噢!

  老头也看着他。他当然明白,不赌解,就有八万-------但他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坚定地说,解开。这一秒钟里他想到,老子连得麻风病都不怕,还怕本来就没有的钱还是没有了吗?

  开价到四万三就说给满了的那家伙,一下子亢奋起来,摁了开关似的弹了起来,落到床边,哗地拖出一个什么来。八师兄看出来,是电锯。家伙一脸的快乐。幸灾乐祸之乐。

  这种他人的快乐让他迟疑了一瞬间。他象面对一张陌生的乐谱视奏突然碰到指法上的抉择——拉奏不能停下,正确的指法却并未标明,得现想。就在这一瞬间他想好了:解垮了,从此专事赌石;解涨了,卷款回到家乡。

  电锯放到了老头面前。老头看了他一眼。那是一种行刑者的眼神。八师兄莫名其妙地拍了一下胸膛,好象说来吧,冲这儿来。

  老头把石头用机器上的卡子卡住了,开动了电锯。八师兄盯紧了看。几年前他第一次见到梦寐以求的贝多芬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乐谱时,也没有这样的盯紧。

  他看得出,老头将锯盘慢慢靠近了石头上的那条蟒。他是要贴着蟒切开吗?

  一边锯,一边洒上槟榔水。锯盘飞转,水花在灯下生出道道彩虹。

  再看看其他人,后来的那两个也跟自己一样,两眼电光石火一般,倒是那个韩国人,只把两眼闭了,养神似的。他在听。

八师兄猛然想到,这个韩国人是很老奸的——他不赌石头,他只买看的见摸得着的玉石。为此他纵恿别人赌解,把悲喜交给别人,他稳稳当当赚他的钱。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没有被卡住的那半块石头似乎跳动了一下,老头摊开手板伸过去,石头轻轻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八师兄正待探头去看,却听老头坚定地叫着关灯,关灯。

  灯关了。一团漆黑。两团绿光。不知谁失声叫道天哪满绿。然后就没了声音,只有呼吸。

  八师兄突然恍惚起来,恍惚左边一个滇池,右边一个滇池,自己正在两个滇池之间的小路上。这小路一脚踏上去它就抖动起来,眼看要沉下湖底。眼睛一眨,又看见两颗大大的露珠,一碰就要滚开-----那种绿色,象二师兄替人做台灯用的有机玻璃,又远非那个能比,人的头一动,它就象水一样在流动,泛着眩人眼目的波浪-------

  灯打开了。

  解涨了。大涨。

  五十六万,韩国商人买下。钱一扎一扎当即堆在了桌子上,然后扫进了一只麻布口袋,交到了八师兄手里。

  在众人的轻声祝贺中,八师兄忍不住伸手提了一下那只口袋。他生平第一次发现纸币居然也有重量。

  然后,按照规矩,门外的小生去招呼酒菜上来,今晚参赌的所有人都要吃喝一顿。

  吃喝之中,老头当众给八师兄建议,拿出一半的钱来,再赌一块石头。他说有人让他看了一块四通卡场口的黄沙皮,买下来,慢慢地檫一檫,是可以檫涨的。后天,还是在这里,他说,你带一半的钱来就行了。。

  但是八师兄并不想再赌。他要的只是一笔钱。他虽然年纪很轻,但也知道“瘾”这个东西的厉害。他不想被这个东西摆布,一辈子只是一个赌徒。他本想对老头说先不忙,但当他对上老头的眼神时,前首席立刻发现这里面有名堂。他慨然允诺,大声地说好好好,仍请各位后天也来凑兴。其他几个也都说那是要来的嘛。

  吃喝完了,大家散伙。老头随同八师兄回到大妈的旅店。按赌石的规矩,老头应该按照交易额获得一定比例的佣金,那么他就是到旅店来数自己的那点佣金的。

  但是,老头把门掩好了,还没有完全坐稳,就悄声对八师兄说,你要赶快离开这点。

  八师兄立刻明白了。一个外乡人,无根无底的,突然有了几十万!

  什么时候?他问。

  就是这时候,老头决然地说,趁着消息还没有传的很开,赶紧走,要不然,你不在这里把这点钱赌光,你是走不出偏偏镇的。

  八师兄完全明白了。他突然想到了金花,一阵剧烈的不舍穿胸而过。老头看穿了他,严厉地说现在顾不得任何人,来日方长。

  那么我的提琴呢?八师兄猛然想起,心中又是一阵紧抽。

  更是拿不得,你一拿,别人就会看出你逃跑了,放在这里,没有哪个会看它一眼的。

  想想本来也是的。只是他至今还没有同自己的提琴分开过。他想这是一支世界级的名琴哪!

  好吧,他说,我怎么个走法?

  老头从墙角扯出来一只背篼。看来老头是早有准备的。

  把那一口袋钱放进背篼,老头又往上面放药材。八师兄说大爹你应该拿一份钱的呀,你要多少就拿多少。一把又将袋子扯出来。

  老头把口袋按回去,笑一笑说我不靠分你这一点钱的,你拿去打你的天下。八师兄看他说得是那样真诚,遂不再勉强。不但如此,老头还给了他一把零钱,说这够你住进招待所了。老头用一块大塑料布蒙住背篼口,又用绳子扎紧了。一眼看去,是一背篼药材。

  然后两人又回到桌子旁坐下。老头蘸着茶水给他画地图:

  连夜从偏偏镇往东,但不能去昆明,到了卒街镇突然望北边拐到保山。保山是个大地方了,你要在市政府的招待所里住下来,窝上两天,不出门。然后从北边的大理、丽江、四川的西昌,从成都回到重庆。进了四川你不要坐汽车,坐火车,所以从成都绕,不直走宜宾过。

 八师兄一一记下了。

  你把背篼背上,跟我来,老头命令道。

  一老一小横着穿出镇子,来到一个破破烂烂的汽车修理厂。院子角落还亮着两个灯泡,几个脏兮稀的小工还在敲敲打打地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师傅坐在油桶上抽烟,一眼看见老头,立刻走过来。

  八师兄想,一定也是先说好了的。

  就这样上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小客车。那个装了巨款的背篼让老头随随便便往个座位下一塞,然后说了句“拢了,发个电报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车子发动了。八师兄就这样对收留他又让他发了横财的边陲小镇不辞而别了。

  两百来公里,六七个小时,车上的两个男人一句话也没有说。保山到了。

  八师兄依言,窝了两天,在第三天开始北上。

  在火车进了四川之后,八师兄内心稍安,开始想念金花。

  奇怪的是,他的脑袋里老是盘桓着一首同金花毫不相干的歌,不,确切地说,是旋律。

  但是那旋律的确是有歌词的。

  --------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当兵呀要当抗日军,不是好铁不打钉。延水清,延水浊,小妹子来送情郎哥,哥哥你前方去打仗,要与鬼子拼死活------

  这个歌叫《延水谣》,旋律非常甜美,听了女人唱出这个歌的男人,不可能不产生去报名参军的冲动。八师兄先是在一本中国音乐家编的小提琴初级教程上作为练习曲拉奏,深深喜欢这个旋律,后来偶然地知道了歌词,更是为之震撼。

  这歌每段后面有副歌曰:妹在后方忙生产,冬有棉衣夏有粮,莫替妹难过。

  有一刻他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应该就呆在她的身旁?一起到了那种病的后期,一起服了那种药酒死去,他八师兄是决不畏惧的。凭心而论,自己爱金花胜过爱公主。

  老头会告诉金花一切的。金花也说过很多次,你一有了钱要赶快走。她决不会埋怨他的不辞而别。她还说过,你应该在我还很漂亮的时候离开我,不要再见到我。这话她只说过一次。

  -------列车一会儿钻洞子,一会儿又钻洞子。八师兄明白自己正在从云贵高原回到四川盆地。他想起了古谚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八师兄用那笔赌石得来的钱,开始了他经商的生涯。渐渐的,他已是小有名气的大老板了。

  现在八师兄做的是家用电器。他有三家店子,其中一家就在最为闹市的解放碑地段。而且距他作为前首席的歌剧院只有百米之遥。

  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他旧时的同事从店门前穿过。有乐队的,有演员队的,有舞台队的,当然也有坐办公室的和伙食团的。几乎所有的前同事他都看见了。

  开始他很希望他们能来买他的电器,买台冰箱吧,买台彩电吧,买台空调吧——我一定给你真正的好货(我是知道这里面的秘密的),而且不赚你的钱——我只收回成本。

  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甚至根本不进店子里来,就在门口同他寒暄两句,然后落荒而逃。

  如是三番,他明白了,他们没有钱。

  但是,他错了。那天他终于看见老邓路过,就叫住了他。没有老邓,就没有昆明圆通寺的贾和尚,就没有边陲的偏偏镇和赌石大王------也就没有他八师兄的今天。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吃水不忘开井人。他坚决地把老邓拖进了一家海鲜酒楼。

  上楼梯时老邓嘟哝,海鲜也没多少吃头。八师兄想他可能是客气。海鲜比较贵嘛。点菜时他说来一斤白灼虾,老邓大吃一惊说要那么多虾来干啥,好难得剥。

  八师兄就明白自己低估了人家。吃虾蟹刚刚开始时髦,男虾女蟹的概念刚刚普及,人家已经吃得不耐烦了。

  问喝什么酒,答就喝点啤酒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整白的。八师兄也就明白了,老邓也并没有闲着。整白的,就是喝白酒吧,某些时候不得不拼酒,拿身体换需要,就是这样。

  果然,老邓在昆明和重庆之间已有一个生意网络。

  但是他仍然是歌剧院乐队的首席大提琴。

  平常还练不练琴呢?八师兄问。

  练什么?就是有时间也没那个心情了嘛。

  乐队每星期还是要象征性的排练两次的,传统的古典乐曲,人人都是指挥棍一下,开始整就是,听得出来,在下面根本没有练的。

  能够进这么大的歌剧院的人都不是笨蛋,工资虽然没有几个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没有哪个真的吃不起饭。

  八师兄问起这个那个的情况,老邓一一告之:做乐器生意的、做舞蹈用品生意的兼职卖保险的、离了婚另嫁的、去当二奶的、办培训班的、在酒店夜总会串场子卖艺的-------也有贩毒被抓了的,也有贩毒还没被抓的------但只要通知排练或演出,都还是来。

  八师兄点点头,说这样才正常,只不过艺术就完了。

  老邓说哎呀完了吗就完了嘛,老实说这世界上实在没有哪样东西是非保住不可的。艺术吗,说起来是十分的高雅,其实只是你那几个喜欢的人在那里希奇,一般人理都不理你。

  但是以前的人对艺术要重视一些,八师兄有些不甘心。虽然他知道自己已经毫无兴趣了。做生意上了路的人,要回头重拾艺术,基本已不可能。心态回不去了。

  以前吗,没有多少娱乐嘛,现在娱乐样式这么多,又轻松不费力,人家凭什么要费力来听你这个搞都搞不懂的东西嘛!凭什么?老邓激奋地拍着桌子,好象他是民众代表。

  八师兄不禁笑起来。他问,你是科班罗,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说丢了就丢了,有没有失落感啊?

  有嘛当然有的,时不时的要来一阵子,但一会儿也就无所谓了。象我们这种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又成不了顶尖级的大师,又得不到民间的接受,硬是一天到晚把你那根弓子提起,有什么意思?

  你比我想的还多,老邓,我还是首席小提琴,说丢就丢了,也没球去多想那些。你是深思熟虑想透了的呀!

  不不不,老邓一个劲摇头,这个不算透。我给你说我真正想透了的是什么。

  是什么?

  艺术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怨不得民众,完全是我们搞艺术的人自己造成的。

恩?愿闻其祥。

  艺术这个东西是怎么产生的?是从娱乐那里来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一群人里,有了某个人会玩一点别人都不会的花样,比如吹口哨,比如用棍子在一个盆子上敲出节奏,比如用泥捏出个人人马马的,大家感到有趣。娱乐就产生了。这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乐子阶段。

  会为大家找乐子的人,会很自然的受到大家的善待。比如挖土的时候,大家说喂张三,你不要挖土了,你来吹口哨给我们听。张三当然乐于吹口哨胜于挖土。这第二个阶段我们可以称为善待阶段。

  善待该是很不得了的,善待就是利益对不对?这样一来,就会有人为了得到善待去有意的习练某种娱乐技巧。我们就把这个阶段叫做习练吧。

  到了习练这个阶段,艺术就形成了,我说的是人为的艺术,它应该是人的行为的结果。那么主动去习练的这些人,就是我们后来号称的艺术家。

  艺术家之间必然要竞赛——这是人的天性,没有办法。人之为人就在这里,他一定要比的。这个阶段就叫竞赛吧。

  艺术的悲剧从竞赛阶段开始。什么叫竞赛?就是无休无止,就是越演越烈,越搞越玄妙--------好了,也越来越让人不能懂。说实话,你是拉小提琴的,大师帕格尼尼的那些东西,真的好听吗?

  八师兄此时插话:让人佩服的多,让人舒服的少。

  对了嘛,竞赛到后来,还成了炫耀技巧,让内行佩服。你都吃不透的,何况一般人?大众凭什么要来费尽老力理解你。至此,艺术进入玄奥阶段。

  八师兄又插话:艺术家也进入了无人理睬阶段。

  所以,你看看伟大的艺术自己走过的道路吧:一,给人娱乐,二,受到善待,三,主动习练,四,攀比竞赛,五,越搞越玄,六,无人买帐。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八师兄默默喝酒。他想起了遥远的金花。想起她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说的,那些飞快的又不好听,你拉来做哪样?你在同人赛跑吗?他把金花的话说给了老邓。

  老邓低下了头,又点起了头,然后笑起来,说,这才是自由与公正。你少数几个人才懂的东西,凭什么宣布成高雅,叫大众来买呢?这不是哄骗是什么呢?

  八师兄默默地点着头。他在想还放在云南的那支史特拉琴。才揣着一大包钱回来的时候,晕晕忽忽的想都没有去想它,安定下来生意上路以后一度非常想念,深怕给弄丢了弄坏了,还拍过几次电报去让保护好-------再后来,生意做得意气风发了,突然觉得一个人居然以拉琴为生,实在是太可笑了吧!想象自己这一辈子,恐怕不会再操起那玩意儿了吧?对那只世界级名琴,丝毫也不稀罕了——谁拿去谁就拿去吧!

  但此刻,在论证了艺术无用论之后,说不清为什么,竟然怀念起它来-------它面板的古香古色,它背板的虎纹多象华南虎啊,琴头的人工雕刻真是秒不可言-------他重重地长叹了一声。

  两个首席相对无语。半晌,老邓举起杯子说,干了吧,干了走了。

  两人出了酒楼,分头融入街头越来越浓稠的人流。

  这年的五一节那天,八师兄在他解放碑的电器商店里做最后的逗留。他的生意越做越大,已经不屑于做电器了。他要做房地产了。这个位于最为闹市中心的大店子,要盘给别人了。有人来看,他就同人家谈。

  下午,突然下起雨来。雨下得不小,看样子,恐怕今天要下过去了。这种情况一般不会有人来买电器的。八师兄心想关了门吧。正想指挥员工,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正正地对着他,清清楚楚叫了声八师兄。

  八师兄愣了一下。虽然当惯了电器老板,前首席的耳朵还是全身最灵敏的器官。他听出了云南口音,而且是滇西边陲的味道——他反应过来:这是偏偏镇的人来了。

  来人四十多岁,白白净净不似一般云南人的黝黑,西装革履,仍然有几分去不掉的女相——这让八师兄的记忆唤出一层又一层:自己在心里把人家叫做阴阳人;人家让自己见识了被称为“扎酒”用竹管吸着喝的稗子酒;人家给了自己两小管蒙汗药:白色快速而短效的和黄色慢速而长效的------他快步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对方的手,说老朋友来了,快请坐。

他把老朋友请进经理室,分宾主坐下。

  原来老朋友是经常北上成都、西安、太原等地的,一般并不到重庆,这次,是大妈托他把八师兄留在她那里的小提琴给捎去,才绕道一下,来了重庆。

  琴呢?八师兄问。他有点奇怪:专程来送琴,却打着空手来。

  “小提琴我先放在酒店里的,等先见到了你再说。而且,我也不知道直接给你把小提琴提了来好不好。”他解释。

  八师兄笑起来。他想按照他们这些人的感觉,一个大老板喜欢玩乐器是有点掉价的。谢谢你的好意,他说。但他还是有点奇怪,总感到里面有点什么。

  他给七师兄打电话,请他来作陪,又叫上两个会喝酒会开玩笑的年轻女员工,请老朋友去到豪华的旋转餐厅。

  七师兄飞马赶到。八师兄回来之后,他时不时听他讲起边陲的事,一直感到有趣。此刻他就要看到那一块地方的人,作为一个学者的他也禁不住有些亢奋。

  老朋友说,切石大王,就是给八师兄做了提琴盒子的老头,前年终于赌发了。他总之是那个无论如何也改不掉的德性:买下石头就想切开看个究竟。不切开明明可以赌涨的,他不,偏要切。他要的已经不是钱了,要的是究竟。

  前年,他时来运转,六千块买了一块马那场口的石灰皮,切开,竟然有八分绿,六千块变成八十八万。这以后一发不可收拾,切一块涨一块.。

  赌石头的人,都有些说不清楚的信条。有的人看他自己赌解开始走顺,便料定他要给别人解垮,所以多有不敢请他拿主意的。但只要有得敢于问他的,他也敢于替你下决心。结果同从前一样,基本上是解一块涨一块。

  车子回来了,房子回来了,所有的老婆也都回来了。

  前些年他落魄,有同情他的,有瞧不起他的,有料定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当然也有一直不嫌弃他的,一直帮助他的--------所有的人都来真诚的祝贺他。他的家里常常宾客满座。

  不久前,他又赌大涨了一块老帕敢的水石,粗豆底的,三十万买下,立刻切开,卖了六百五十万。

  众人又去祝贺。他置酒待客。席间他于微熏中正色道:赌得这样的大顺,是老天爷要我去了。众人正待宽言,他却摇摇头,笑着说,人算个什么,我们都是上苍的棋子,摆来摆去都是上苍的意思,不要以为自家真有多大的能耐。众人亦无言以对。

  次日,他把四个老婆招到身边,把所有家当财产一一分配停当。

  又过了些日子,他突然叫回在外的儿孙。待能够回来的都回来了,他说,三日内我要死,你们都不要走远了。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都吵他。他只是笑,也不分辩。但是家人们也不敢走远了。

  第三天,午饭时,他跟往常一样的,喝了一小盅酒,吃了一小碗米饭。然后跟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午睡。

  不一样的是到了该起来的时候没有起来。该吃晚饭了也没起来。这样家人才发现他是死了。他就这样睡过去了。

  来给他送葬的人多极了——有些人是从地球的另一些角落飞来的。

  但是有一种人不敢来。就是赌大涨了一块石头以后就金盆洗手,靠那石头切一块戒面卖点钱,又切一块戒面卖点钱,养活余生和儿孙的。赌石界瞧不起这种人。

  送葬的人们都佩服切石大王不把金钱看在眼里,而是要看个究竟的那种心劲。无论穷到什么地步了,只要买下了石头,决不打扮一番用去赌涨捞钱,而是一定要切开看个究竟。

  送葬的人中,有个从巴西回来的人说,切石大王其实不是只要看石头的究竟了,他要看的是人生的究竟,是天老爷的究竟。

  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说着偏偏镇的这些事。说的人平平淡淡,听的人却津津有味。

  学者七师兄笑着,轻轻对八师兄说,人与人的活法真是大不一样,相比之下,我们这些闹市里的人活的实在有些无聊。

从酒楼出来,两人跟着老朋友去取小提琴。打开琴盒,那支世界级的琴静静地躺着,完好如初,仿佛昨天还在演奏。

  八师兄信手揭开琴盒端头用于放琴弦和松香之类小东西的格子,一眼看见一只小瓶子————就是金花的那只“痢特灵”瓶子。他的心脏猛的抖动了几下。他拿起来一看,里面的药粉只剩下一半了。他明白了。

  他问老朋友,金花和大妈身体还好吧?

  老朋友说,她们都搬离了偏偏镇,我也有些日子没有见过她们了,搬家的时候,把这些个交给了我,让我方便的时候带给你。八师兄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辞别老朋友,回到八师兄住处。八师兄一直没有说话。七师兄是早听说了金花的一切的,明白金花因为病情到了一定的阶段了,自己了结了自己。另一半药,交给八师兄,如果他也染上了这种病,悉听尊便。

  好汉。学者七师兄说。

  八师兄说,我这才明白了老朋友为什么不一来就把提琴交给我。

  是啊,七师兄说,那你哪还有心情吃得下这顿饭。

  这些人都很聪明,八师兄没头没脑地说,比我们聪明。过了一会,他又把那只小瓶子拿在手上,转来转去的看了好一阵,突然说,她是我的妻子,我们是结了婚的。

  她是很幸福的人,学者说,是真正自由的人,她想活就活,想死就死。

  她活得是那样的美丽-------所以她永远是美丽的。我们不行。我们因为贪生,所以我们衰老,丑陋,狼狈-------八师兄喃喃自语。他从酒柜里取出一瓶法国的人头马,倒满两只高脚杯,说来,哲学家,让我们来为她,为我远走的妻子,干杯!

  “我整天写哲学论文。当学生的时候,觉得神秘,高贵,现在,越写越觉得无聊。因为这些东西虽然正确,但是无用。对,我一直做着正确而无用的事。”

  “做正确而无用的事情,那就是不正确。但你要生活下去,你就得做,不然,你凭什么向国家要钱?哈哈!”

  “是呀是呀,我们做的许多事情,都只是一个领取薪金的借口而已-------这样活着,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呀!”

  “算了吧,你这样的人,只能这样安安稳稳地过着。”

  “说得不错。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理力量。我只能过着这样的小小的寄生生活。”

  “小小的?等你当上社科院的院长,甚至什么部的部长的时候-------”

  “我不可能。我连往上爬的心理力量也没有。我想着都累啊!真是的,别说真去爬,想一想都累啊!”

  “真没出息,哈哈,你只能当学者,你的灵魂是很脆弱的------啊,你跟金花这样的人真是没法比呀!”

  “别说跟她,就是跟你,也没法比呀!你赚了钱,不错,但你的付出,也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办得到的。”

  “一切都很公平。宏观的看看,其实一切都是公平的-------我现在一点也不恨公主了。”

  “怎么突然说起了旧时情人?”

  “纠正一下,她从来都没有成为我的情人。没有那种事情的,怎么能够叫情人呢?我们只能叫恋人。我们现在是挺不错的朋友。我也告诉过她金花的情况。我要把这个药瓶子拿给她看。”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以问你一句实话了。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那个时候的我,向往着一个完整的新婚之夜。就是这样。”

  “那么现在想来,是不是有些后悔呢?”

  “那么当然。早知道是他妈的这个样子——其实一直都是有很多机会的,可怜我还在独自苦苦的克制啊,哈哈!”

  “-------人们变了。人们的变化,还是从遭遇里来的呀!”

 闯荡边陲衣锦还乡的八师兄其实一直说不清楚自己的闯荡是因为民众对艺术的抛弃,还是公主对自己的背叛,但他有了钱以后最想做的事,就是让公主知道他有钱了。他心知这很俗,但他摆脱不了这个念头。

  他买车就是为这个。这在重庆,算相当早的私人小车了。

  怎样让公主知道老子已经今非昔比,是个问题。总不能抱着这么一大堆钞票去让她过目吧?应该是,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不小心给你知道了。

  八师兄开始策划。后来他回顾自己的过去生涯时,将这次策划称为“第一次策划行为”。这是一次本能。那个时候还没有流行“策划”这个概念。

  第一步,侦察。

  他一回来,就打听到了,公主开了一个火锅店,店名叫红叶,在南岸。这个消息让他多多少少有点欣慰。这个臭婊子总算没有继续去傍大款。她居然也要自食其力。自食其力!希奇!

  当然罗,她本来应该成为歌唱家的,而且是以歌剧闻名的歌唱家——约定俗成这是歌唱家中的最高级别------现在,歌唱家和火锅店老板,真的是牛胯和马胯,居然也搞到一起了。

  在那一天的中午,八师兄去到了南岸,在区政府背后的那条舒舒服服的小街上找到了红叶火锅店。这是拐角处,一边进入闹市,一边溜下长江。店里只见员工,不见公主。他很激动,也很紧张。他希望公主变得很老了,很丑陋,很焦头烂额。其实公主还只有二十多岁。

  他躲在一排夹竹桃的后面,隔着公路往红叶火锅店里面看去。生意不错。从规模来看,已不算小,从装修来看,至少不算简陋。还是有一定本钱的,他想,你是在哪里搞到本钱的呢?一时间心里不是滋味。

  这时就看到公主了。八师兄突然平静下来。就象在闹嚷嚷的剧场里,大幕徐徐拉开,主角已经造型亮相。

  公主烫了发,长长的披着。这使她看去不止二十多岁。显然这是故意的。从她的步态也能看出来——那是货真价实的老板娘的步态。是做了十多年生意的老板娘的步态。八师兄点点头。当老板娘总比当婊子好。你在假装从来没有当过婊子。

  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这使她又长了两岁,但是把脸衬得更白了。她进了柜台,坐在了高凳子上。仰起身子,深深的喘了口气,轻轻的左顾右盼。

  陆续还有人进去。有人在同她大声开玩笑。有一个沙喉咙在问喂老板娘,究竟在你这里,是要吃得多一些呢,还是反而吃不下噢?

  八师兄想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就听公主不紧不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那要看你是吃了才来的呢,还是来了才吃的。哄堂大笑。

  八师兄隔着公路也笑起来,轻轻摇头,承认这回答算得聪明。她的确是很有才华的啊,他想,只不过再你天大的才华,也只能在这三教九流中中与人斗嘴而已。他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象石缝里渗出的山泉。只不过两三年前,他还想着同她一起,以艺术家的身份周游世界。一个是小提琴家,一个是歌唱家。在欧洲,或者美国,演出完毕,谢幕之后,主人来献花,称赞作为主角的公主,这时翻译就会告诉主人,首席小提琴就是主角的丈夫。主人就扭头来看乐队,我呢,就举一举小提琴,轻轻点一点头------------啊,这样自然而然的事情,居然一下子就成了幻想,永远不可能出现了。艺术就象古时候的什么妃子,说废了就废了。

  他穿过公路,靠近火锅店,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研究应该坐在什么地方。他不能在店里同她打照面。我可不是故意来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是你的地方。但是我又应该能够看到你的-------表情。很好,墙上挂得有几幅大大的镜框,都是什么人送来祝贺开张的。这些镜框就是几面隐约的镜子,刚好可以从里面看见柜台。很好。

  三天以后,总算下了雨。八师兄盼着下雨,因为他需要假装躲雨。如同诸葛亮料定三天之后有大雾,他也料定了三五天之内有中雨。而且这种雨一般都是下午来到。

从昨天开始,他就穿上最好的西装,戴上最大的钻石戒指,还有一只上等的皮包,等着中雨的到来。不但如此,还给相关的人士打了招呼,让其随叫随到。他反复看这西装,反复看这钻戒,反复看里面没有一份文件一张发票的皮包,反复的笑,然后反复的说俗,俗。他怎么会不知道这爆发户式的俗气呢?不错,他是在码头上长大的,但码头上的人很粗鲁,很下流,却并不俗气。而且知道什么是俗气,怎样就俗了。这的确很奇怪。

  他一千次的思量过:公主这人俗不俗?渐渐形成的结论是,在其他地方不俗,在钱上头又俗又不俗。比方说,因为钱,她离开了剧院,就是俗,但她不再投靠大老板,而是自己开店来赚钱,就是不俗。

  快下雨的时候,他就在红叶火锅店附近躲着。这雨好象很同情他,真是配合得很,五点钟,准时下,而且那个大小也刚刚合适。雨一下起来,他就出来,淋,雨下的紧了,他就开始小跑,跑过红叶火锅店时,他停了一下,又起步,又停下,感觉上是偶然发现了这么个地方——索性就在这里一边吃一边躲雨了吧?

  但是,头两次这么跑过的时候,他没有进去,因为公主不在。终于,在一连两次白白地紧张激动之后,第三次跑过时,她出现在柜台里面了。而且,他确信她看见了他。

  就晚饭而言,有一点早,所以更象是躲雨而不是存心来吃饭的。这样才自然。而且,不至于到时候没有合适的座位了。

  他折进店里,选了个角落坐下,而且背朝柜台。他不希望一不小心同公主的目光相碰。

  他掏出手绢,檫头上身上的雨水。完全不知道要下雨,又不得不在外忙碌的人,才会这样。这时服务员来问他几个人,他说哦,等一会儿,我看他们哪些能来。他从皮包里取出手机,当时叫做大哥大的,翘起二郎腿,呼风唤雨。

  最先赶来的,是一个粉子,即年轻女郎,歌舞团跳舞的,同时已经开始当模特儿。他问过粉子,以前那歌剧院的红角,公主,你们认识不认识?她说不认识。这才和于要求。他要求她扮演他的女朋友,乃至未婚妻。报酬以小时记。他召唤模特儿时说把毛背心给我拿来,突然降温了,听到没有?完全是丈夫吩咐妻子的口气。声音很大。他想公主应该听到了。

  模特儿取出一件浅灰色的毛背心递给他。背心的质地很好。背心是他预先放在她那里的。他脱下了西装,她就赶快替他拿着。他穿上了背心,她就提搂着西装帮助他穿上。他皱了皱眉头。因为她做过头了,有点象保姆伺候老爷。

  他一直很激动。人可以激动这么久,让他非常奇怪,以至于想到该不是发作心脏病了吧?他的心脏在胸膛里一下一下的撞击,并不快,但是很凶,象乐队里常常因为敲得太重而被指挥训斥的定音鼓。啊——他感到了缺氧,他张大了嘴巴,象狗那样喘气。连模特儿也紧张起来,张开嘴巴盯着他。

  他瞄了一眼镜框。公主低着头,看着柜台上的什么,好象在算帐。这给了他调整的时机。他总算慢慢平静下来。本来他决定,如果她来同他打招呼,他要假装一下子没有认出她来————这说明我很快就把你给忘记了——但现在他想,不这样了,如果她来打招呼,也就打招呼,不要刺激她。他心里突然来了一股温情,鼻子也有点发酸。

  他开始招人来。他用这样的言语叫人:管他妈的,干脆吃饭嘛;我在遭遇寒潮时路过火锅店;快来,一边吃一边就把事情说了嘛;什么,你已经在吃了?放下放下,快过来;你有客人?一起来嘛;打车来打车来,撕车票,我报。

  他右手拿话机,左手在桌面上这么敲,象弹钢琴,看到他的人没法不看到那枚硕大的钻石戒指。他一脚蹬住桌子腿,身体后仰,还摇晃,这里面的人没法不看到他。

  终于,他召集的人员,不,应该说,演员,到齐了。他命令模特儿点菜,点最贵的----------模特儿遵命去翻看最昂贵的那一页。一翻开就尖叫了一声,把菜谱塞给他。

原来最贵的是毒蛇、乌龟和王八。有五步蛇、竹叶青、烙铁头之类的毒蛇。八师兄毛骨悚然,笑着说,狗日的卖给鬼吃的吗?对面却有人极其喜欢,说点一条竹叶青,竹叶青的蛇胆和酒喝了相当明目的。八师兄索性把菜谱递给了他。

  一会菜就上来了。一个戴着高高的白色方形状帽子的厨师提着一条青蛇过来了。女士都吓得往旁边闪。厨师当面杀蛇。模特儿尖叫着说杀好了拿来嘛,吓死人了。一旁有人说,必须当面杀,免得以为是死蛇。又有人补充,死鱼还可以吃,死蛇是没得人要的。

  暗绿色的蛇胆汁滴进一只玻璃酒杯里,厨师倒进半杯白酒。那酒杯就被映成了透明的绿色。八师兄一阵恍惚,好象看到了一大块价值百万的翡翠-------场面进入气派,他抬眼找公主,希望她能看到这里,却突然看到几个穿警服的,有男有女,穿过大堂往楼上冲去了。

  出事了。他想。不知为什么,他反而平静下来,招呼道,不关我们的事,各人吃。

  大家吃。这下真还成了来吃火锅的了。八师兄不觉十分扫兴。

  一直到吃完,也没见穿警服的下来。公主也不知去向。

  次日,八师兄自己开了车来。果然如昨天所料,关门了。而且贴上了盖有大红印章的封条。

  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他同路边的烟摊小老板谈判,买他一条好烟,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警方接到举报,说红叶火锅厅楼上的包房里在经营嫖娼卖淫。

  又买了一条,让他说细一点。烟老板说,有人陷害。要说包房里,哪里完全没有点那些事情呢?那那是客人自己的事,不一定是火锅店的老板在经营。别家开火锅的,看这一家的生意好,嫉妒嘛。八师兄也就明白了。

  这种事都是有的,烟摊老板说,故意让男女在包房里这样那样,叫警方来抓现场。过后给钱就是了。

  懂。八师兄说。一方面明白公主有冤枉,一方面有有一种说不清楚的高兴。

  但这样一来,先前积累的所有心情都土崩瓦解了。而且多少有些感觉无聊。

  他想我应该去救她。过往今来,张三李四,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去救她,这才是个事。

  公主关在看守所。一般是不得探望的,但八师兄还是想法探望了她。当然,她的案情也不复杂,说进入了诉讼程序也是可以的。

  院子中央是一棵老黄葛树。围着大树的一圈水泥镶瓷砖的圆形花台就是探望的地方。八师兄坐在那里,不由自主地拘谨起来,感到因为自己的人被抓,自己也成了犯人,不觉就笑起来。这样就发现自己的心情其实很好。他为自己的幸灾乐祸有点羞愧。

  一眼看见公主被看守带着过来了。八师兄很惊讶,公主摇身一变素打扮,很是好看,不象被收监,倒象拍电影。她真是一个标准的舞台演员。

  所以,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这个装扮不错,歌剧《江姐》。

  不要挖苦我,她说。

  没有挖苦,他认真地说,你穿着这身衣服还特别性感。

  你是不是来报仇的?她问,你幸灾乐祸,这下你安逸了吧。

  放屁,他说,你想得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是来救你的。

  几年了,没想到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两人各自低着头,一时无话可说。

  她突然说,是别人栽赃陷害,我没有容留卖淫,但现在还想给我弄成个组织卖淫。

  八师兄吓了一条。组织?那不判你个十年八年!恐怕是有人要打你的主意,有人呢要整垮你的生意,一夹攻,就该你背时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轻轻摇头,就象很久以前的记录片里的宾努亲王。八师兄又笑起来。

  我来救你,他说。

  你相不相信我没有做那样的-------业务?她问。

  我当然相信,他说,忍不住笑起来,为她在这种情况下说的“业务”两个字。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但就是要笑。

我来救你,他又说。

  你哪里得行噢,她很沮丧地说,我们都是别人案板上的肉。我们一点社会关系也没有--------而且,这个还是很花钱的。我的店子查封了,我的钱也没收了。她咳嗽一声,哭了出来。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没见她这么伤心过。

  八师兄由着她哭。哭了好一阵,渐渐平静了些,八师兄说,我经的事不少了,你经的事还不多。我给你说,有时候,看那情况,很是绝望的,但是转机一来,就回发现那种绝望完全是自己吓自己。

  我累死了。她说。我人很累,我的心更累。我现在觉得,就在歌剧院呆着,有得唱就唱,没得唱就不唱,是多么幸福的生活啊!何必要出来搞什么钱呢?

  不要这么说,倒回去,你还是要这么干的。我给你说,你始终坚持一条,你那些包房的男女动作,你从来都不知道的。

  我本来就不知道,我开的是酒楼,不是KTV。我的客人都是来吃饭的。有人要借吃饭干那种事情,关我什么事?

  八师兄没有吭声,心想说你是故意的,不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可能的。他说,人家可以找到证据,说你是知道的。你要有这个思想准备。我已经给你找了最好的律师。

  最好的律师是什么意思?口才特别好?公主振奋起来。

  那个都是次要的,关键他还得同有关方面关系很好。

  哦,我明白了。这个,恐怕要花不少钱吧?我已经没有钱了。

  我有,我来替你办。

  你哪来这些钱呢?团里好几年都没有象样的演出了。

  他一下子很伤心。她连我已经离开剧院好几年了都不知道。我抢了银行,他说,你不要说出去。那个小工人现在怎么样了?

  哪个小工人?她直着眼睛想了好一阵,终于说,你说的是那个人啊!他给你们整回到上辈子了,只知道烧锅炉。有一天我看见他和他老婆牵着个三四岁的孩子。他正常了,这样好,不然他是早晚要死于非命的。停了一会,她说,你们真是狠毒啊。而且你们还没有犯法呢,嘿嘿,这个世界喜剧,害死人的不犯法,啥都没做的进鸡圈。

  怎么,你觉得不公平?嘿嘿,告诉你,这个世界,就是因为这点不公平,才如此生动的。

  胡说八道,那不是说,越不公平,就越生动罗?

  哪个给你说了越越越?是得有那么点不公平。以后不要再嚷嚷不公平。只有打不过人家的才呼唤公平。你看路边上那些叫唤你还讲不讲理的,就是打不赢的。

  公主扭过头,奇怪的盯着他。你变的象个流氓。她说。她生气了。

  不要生气,他笑嘻嘻地说,我们两个,哪个变得快些呢?我到外地演出,回来你已经成了他人妇。我们恋爱四五年,为了新婚之夜象个新婚之夜,我一个青春男人守身如玉,你呢?要说公平,这又公平吗?

  我说嘛,你就是来报复我的。我也有今天,活该你出口恶气了。你给我滚出去。哪怕我把牢底坐穿,也不稀罕你来管。

  这下他真的生气了。你太不成熟了,他说,你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你小小年纪就是歌唱天才,从此你就不会动脑筋了。你就是因为头脑简单,才把个酒楼老板娘弄成个妓院老鸨的。

  她低下了头。

  他缓和下来,说,前几年我是很恨你,总想看你倒霉。现在我不了。那个时候我们太年轻,没有见过的阵仗突然来了,大家一齐发昏,这个很难免很难免------我真的是来帮助你的。我只是希望你看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要很幼稚地只知道说公平不公平。

  八师兄同七师兄一起跑动。七师兄已经是社科院的一个科长了。他研究中国古代和近代的社会契约,已在全国小有名气,因此也同政法学院有了联系。政法学院的学生进公、检、法的越来越多了。

  这样,终于将公主从“组织”改变为“容留”。这一改相当要紧。

  当然罗,公主还是给判了刑,三年。判了以后就到一个茶场去了。当了采茶姑娘。

按理三年不算长,但八师兄还是想给她减刑。哪怕只能减半年呢!哪怕只能减三个月呢?如果让公主真的蹲满,八师兄觉得自己就不象个男人了。

  减刑的依据是立功。艺术家兼商人八师兄和学者兼小官七师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采茶姑娘能够立出什么功来。愁死了。

  殊不知一个叫白萝卜的异人一语点醒梦中人。她说:讲监狱的好话,肯定可以减刑。

  八师兄七师兄都笑一笑。

  这两人互相看看,觉得也不无道理。这是典型的工会主席的思路。七师兄笑起来。他默了默神,对八师兄说,叫她歌颂一下劳改队里的管理,应该不困难吧?

  她哪有那种脑袋,八师兄摇着头,她看都看不出来有哪些可以歌颂,更莫说写了。

  只要有一点点影子,我可以操刀。

  她们寄文章出来发表,肯定要监狱过目的,八师兄说。

  我知道,七师兄说,我写好,让她抄,再送审,再寄出,再发表。说得一气呵成似乎公主已经立功减刑,八师兄立刻高兴起来。

  深夜,八师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象记乐谱那样拟订计划。

  第二天即开车到了那种茶的劳改地。地名很美,叫东山。也有叫东山茶场的。这是块风景区,小有名气。

  还有老远,他就把车停在一个农家院子里,给点钱请看住。又折到一处,稍事化装,把自己打扮的象个当地人。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来走亲戚的。

  然后他站在公路边,拦下一辆拖拉机,和一群农民挤在臭烘烘的车厢里。一闻就知道这拖拉机刚刚拉了肥猪。

  拖拉机进入茶场,他四处张望。满目葱绿,起伏舒缓,俨然世外桃源。

  他一阵狂喜;看见劳改人员了!他们穿着兰色的囚服,在茶地里采茶。虽然全是男的,推着那特有的“平光头”,却让他感到无比的亲切。

  他在景区的小旅馆住下来。他打听到了女犯的劳动地点。她们多在小公路的另一侧。、

  这样,到第二天,他看见了女犯。虽然他没有找到公主——他不敢靠得太近,但他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他退到另一个山头,略高,一切看得很清楚。他坐在几株粗大的楠竹之间,犹抱琵琶的样子。这些女犯都很年轻,而且都很漂亮。我敢说监狱里的女人比社会上的女人要漂亮得多!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如果给她们换上古装,那就是活脱脱的电影《刘三姐》。他的心里响起了那电影里的采茶山歌。

  过了一会,从对面山头的背后过来一拨女犯,八师兄看出有一个应该是公主。面目看不很清楚,但整个来看没错了吧。

  他反而平静下来。渐渐的他的心情有点象在舞台上,面对话筒,将要拉小提琴独奏曲了。

  他唱了起来——

  亏了亏也,不见画眉岭上飞,不见画眉枝头站,清早出窝夜不回,清早出窝夜不回鳓。

  那个电影里,刘三姐在山上被地主莫老爷秘密抓去。她的情人阿牛哥唱起哀婉的歌,向四野打听。

  刘三姐回唱:画眉锁在八角笼,八角笼门锁重重,八角笼门重重锁,眼望青山难飞回。告诉阿牛,我被莫老爷关起来了。

  八师兄是可以唱歌的。他没有受过歌唱的训练,但他毕竟是个职业的乐员。他唱的字正腔圆,节奏音准无可挑剔,而且韵味十足。

  必须让公主听出来,这不是当地农民在瞎哼哼。但是又不能惊动了许多人注意到了他。这个真是考人啊!

  因此他实际上唱的很轻。而且只能唱一段。必须引得起职业歌手的注意,必须引不起非职业歌手的注意!就是这样。

  现在想来,他从来没有对她唱过歌。在她面前他无权歌唱。顶多,他用小提琴为她的歌唱伴奏。公主的歌声真是美极了,尤其是她轻声哼唱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就将拉奏换成拨弦,听来就象钢琴在轻弹。

  他成功了。所有的女犯都没有反应,只有一个,先是抬起头看过来,然后左右看看,再然后用一只手挡在耳后,冲他点了点头。

八师兄泪如雨下。他闭上眼睛,夕阳在他的头颅里象一只美丽的气球上下飘浮。

  过了一会,他睁开眼睛,看公主采茶。他的目力很好,这山里的空气又很透明。他看得见她的双手在茶树尖上跳跃,很在行的样子。相比之下,旁边的人就显得笨拙。他想监狱真是最好的学校。又想公主那要强的的德性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连当犯人都要当最棒的。

  他的鼻子又酸了。他往远处看。茶坡的四野,是铺天盖地的竹林。楠竹是最美丽的竹子,又挺拔又秀丽,又肥硕不小家子气。田垄之间,洒着星星点点金黄色的野花,整个山野因它们而活泼。这是一座素净的山,是一个一见可喜再一见可敬的女子。八师兄喜欢上这座山了。他想以后她出去了,他要带着她常常来。这样一想,就觉得一个人一辈子能够坐一点牢,恐怕是个好事。不觉又笑起来。

  他觉得差不多了。他不能接连不停地唱。现在可以唱第二段了,告诉他,我救你来了。

  ——笼里画眉莫乱飞,草动还要等风吹。半夜三更风才起哟,风吹草动再飞回。

  他唱得很动情,比第一段更动情。他很想飞起来,从天而降,把她夹在胳膊窝里,飞向天边。但他发现对面的她好象在笑。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人真是个乐观主义者!我在给你递点子,你在笑!

  又过了一阵,他开始唱第三支歌。这个就不是刘三姐了。是团里的创作节目。叫什么名字,从来都没有搞清楚过。里面有几句,后来专门用于在外面挑逗女孩子。

  ——对面的大哥,远方的小丫头,欢迎你们进山来哟,喝一杯丰收酒。

  果林里牛羊壮,水库里鱼儿游,点灯不用油推磨不用牛,新鲜事天天有。

  你进山参观后哇,保险你不想走哇。不想走那你就不要走,干脆就嫁到我们山里头啊,嫁到山里头。

  但是八师兄把最后一句改了,改成“她们走那你就不忙走,干脆就走在队伍的最后头哇,走在最后头”。

  这个歌,当年的女声领唱就是公主。她当然熟悉真正的歌词。这么一改,她不可能不懂的。

  果然,当仲春的太阳落到那竹海的波涛之上时,对面收工了。

  女犯们结成松散的队伍,离开茶地,走上了公路。这都是些轻刑犯,或者刑期已经减得差不多了的,犯不着犯事的,所以看管得并不十分的严格。

  她们在公路上走着,有说有笑的,那位女管教也同一位乡间大嫂边走边聊。

  公主弯腰系鞋带,很自然的就落在了最后。管教只看了她一眼,由着她。

  八师兄快步上前,招呼她,喂——他已经在心里组织了一千遍那简短而又准确的用语,要告诉他整个白沙码头产生的减刑方案。

  却不料她站起来,冲他嫣然一笑,说了第一句:你娃还可以唱嘛。随即冷下脸,乜斜他一眼,说了第二句:装神弄鬼的干啥,你可以来探监嘛。说完就去追赶队伍。

  八师兄愣了愣,赶前两步,很有些紧张的问,我用什么名义?恩?

  公主头也不回,说任何人可探任何人。

  八师兄定在原地,半晌,突然就大笑起来。

  两天后就是星期天,探监的日子。八师兄去探监,单子上填的是未婚夫。

  公主来到探视室。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身体长好了。比在看守所略黑了一点,但那种健康色很有味道。她的身段也很灵活,不象唱歌的,象跳舞的。他感到了性冲动。

  公主很开心,说,我们队的管教说哦未婚夫,难怪不得在对面山头唱情歌。

  八师兄有点吃惊,也,她发现了吗?

  公主说你以为人家是聋子,是傻瓜!人家什么都发现了,没有理你罢了。又笑起来,说,我们这个管教心肠很好的,他还开玩笑,说争取减刑呀,早点完婚,嘻嘻!我们管教还说,我还以为你要把歌给那家伙对过去呢!

  他心中一动。他想世上的事情真还没有完全白做了的。唱刘三姐递暗号,说来装神弄鬼没有必要,恰恰还让别人动了恻隐之心。很好,那么,本来以为只能秘密的象地下工作的事情,索性正儿八经的来做了。

他对她说了白沙码头集体产生的减刑措施。

  却不料她说减什么刑,不减,这儿挺好的。说得很认真的样子。

  把他弄得莫名其妙,只得把他盯着。

  她说,你没有进来过,你不知道劳改的感觉。人是不自由,但是心灵很自由。

  他轻轻点头,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说,我进来以后,才发觉这几年我的心好累啊!我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不是说头脑,是说的心情。别的人应酬什么的,不别扭,我别扭,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那更别扭,他说。

  是啊。还有,别的人,什么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不行,要在心里放很久很久,常常是,想起个什么来心里难受,半夜半夜睡不着。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他笑着说。

  她也笑了,说其实基本属实,我这点体会算什么呢?不要以为我很有思想,我没有什么思想。

  其实我现在有些理解你了。你才离开歌剧院的时候,我想你唱歌的条件那么好,为了赚钱就不唱了。

  不是我不想唱啊,是没有人想听啊!她惨叫一般的说。

  是这样,我不也一样吗?实话说,只要社会需要,欢迎,就是待遇不高,也无所谓的。

  你天天练嗓,钻研歌词,精益求精,演唱的时候非常投入,但是人家只盼着你快点结束,你能够坚持多久?

  一样的。我的店子里,办公室里有小提琴,有人也听说过我以前是首席,很好奇,请我拉。以前我来劲,一拉就是个大曲子,其实人家两分钟就不耐烦了——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嘛!

  后来我也学乖了,拉还是拉,只拉一小段,而且就拉梁祝。

  没法,公主苦笑,摇头,别人不喜欢了,你有什么办法?

  但是,我问你哟,未婚妻,八师兄嬉皮笑脸,你我是不是真正热爱艺术?

  她盯着他,很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其实我们也未必真正热爱艺术。你想吧,要是真正热爱,就不会去管别人的。你爱听不听,我拉我的,我唱我的。我们会对艺术乐此不疲的,不会丢下艺术走开的。

  她愣住了。半晌,低下了头,浓黑的短发刷的一下褡下来。

  是不是这样?他问,我们热爱的其实不是艺术,是自己的长处,还有别人的待遇。

  但是,她突然不能服气似的,如果不热爱唱歌,当初怎么会去学唱歌呢?

  当初是热爱的艺术,但是当发现自己的艺术可以得到优厚的待遇之后,动机就悄悄变了,变成热爱待遇了。

  可能是这样吧,她犹犹豫豫地说,恐怕是这样吧。

  肯定是这样。他挥了一下手,象个正在下结论的领导人。

  这么一想呢,我的心里要平衡一些了,她说。

  又比如说,抓你的店子,肯定是故意整你,但是的的确确从你的店子里抓出了做那事的。那几个人都是你的常客,他们要做什么你恐怕大致还是知道的吧。

  问题是我总不可能说不准你几个在包间里吃饭,要吃只能在大堂里吃。

  包间可以进,但是你可以叫你的服务员用细致的服务去打扰哇。

  那人家以后还会在你这里吃吗?

  所以呢,他摊开双手,你还不是贪图那点业务!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真的,随便什么事,你只要有所图,就有可能吃亏的。只有你不需要的东西才害不了你。

  夷,她偏起头看着他,你好象什么都明白了也!一套一套的。怎么搞懂的?

  两个人都笑起来。

  过了一会,公主慢悠悠地说,我报考艺校,就是图个将来可唱出名,结果民众不希罕了,心里就不平衡。我去搞钱,就是心里不平衡。好嘛,大家只认钱了嘛,看哪个会搞嘛!嘻嘻,老实讲我也不见得比别人更贪钱,好象我找钱是找给别人看的!最近的日子我心里很清静,细细地想了一下这几年,发现自己莫名其妙的在拼命折腾。

他听她提到了艺校,就想起,他俩相爱的时候,她才十六岁,而他也不到二十。那种纯洁和甜蜜,没有二回。初恋。初恋就是与众不同。这东西对人终生起作用。她虽然有负于他,他却只恨了她一阵子,这一阵子过去,永远不会再恨了,而且一辈子要将她放在心上的。这几年碰到过的几个女人,都是很好的人,但是一分开,不到三天就淡忘了。有时候不知为什么想起来,还腻味腻味的。是我这个人寡情吗?不是的。一切就是这样。

  他想起了金花。这个女人,不,姑娘,不是我的初恋,但我是她的初恋。更加不同寻常的是,我们是结发夫妻。我们没有结婚,不错,但那是政府的说法。我们自己结了婚的。

  他有些伤感。那次偏偏镇的老朋友捎来提琴和药粉,表明金花很可能已经解决了自己。为此他故意没有问老朋友。不落实了好。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妻子!你是一个纯粹自由了的人!你自由地选择生死,想什么时候死就什么时候死,想怎样死就怎样死。你而且还把这种自由留给了我。

  自由!多么神圣的词语!但是,很简单,自由是很难得到的,所以它才是神圣的。自由,谈何容易!一个人只要不敢随意的放弃生命,你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自由。

  你是上苍派来施我恩惠的。如同对面这个,这个从小我叫她公主的,是上苍派来折腾我的,唉!

  时间差不多了。他问喂,说真的哟,减刑的事你要认真考虑噢。

  她却说,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很好,山青水秀好空气,劳动又不重,管教不凶很有人情味的。再说过集体生活也有它的意思,我就在这里疗养两年吧!否则,早早地出去了,还不是要到处打拼,那些烦人累人的事还不是又来了。

  他生气了。这人总是这样,喜欢做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好嘛,狗坐箢箕不识抬举。老子将就你嘛!他说,既然你是这种感觉,感觉是不能代替的,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悻悻地下了山。他就是这种感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或者说诗情画意的上来,一塌糊涂的下去。

  但是,没过几天,他就收到了她的信。信里说,八哥,那天面对着你,我说不出其他的话来。我很对不起你,我一直很明白。我就是不习惯当面道歉。往事不说了吧。整个白沙码头想帮助我的事,我哪里会真的不想呢?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你代我向七师兄他们感谢,白沙码头的人太好了-------我就要满三十岁了,对女人来说这是一个严重的年龄,但是岁月是挡不住的,所以我是索性好好过生日-------

  想一想,这是生平第一次收到她的亲笔信。没想到她的信还写的这么好,文从字顺的,又很真实。他吻了一下她的名字。

  他很感谢关于生日的那些话。显然她希望他去给她过生日。但她并不把那一天说出来,就是说,我相信你还记得我的生日。

  她就要满三十了!她居然也要满三十!一时不胜感慨。

  他立刻写回信。叫她生日那天的会见只能留给他,其他人可以在生日之前去。祝生的习惯是“赶前不赶后”。最后写道“你咽炎严重,千万不能唱歌,否则拖成慢性,延误治疗”。

  她想她应该懂得起的。他怕的是监狱发现了她的演唱才能,把她当宝贝,不想放她走。

  写完信,他把小提琴拿了出来。长久不拉,琴弓上的马尾都给蛀虫咬断了好几根。他很是心疼的将断马尾扯掉。他发现了自己的心疼,于是也就发现了自己的心思,就是我要重操旧业了。是的,不想拉琴的人是不会心疼马尾的。

  我要象张良吹萧,四面楚歌,我要在夜里为你拉琴。

  监舍的外面,是一个小山包。夜里,我要在那个山包上拉琴。你,应该听得出来是我的琴声。我终生都不会告诉你,那个拉琴的人是我。

  他拉空弦,觉得还行,接着拉音阶,发觉的确手很生了。越是手生越不想拉,越不想拉就越手生。

他拉《叙事曲》。这是一个罗马尼亚的音乐家在监狱里写的。但是他拉出来的不是《叙事曲》,想了一下,原来是《刘三姐》,不禁笑了起来。他哼那段旋律。这是哪一段呢?

  噢,是刘三姐的独唱。应该是,她爱上了阿牛哥,但那个家伙并没有发觉。

  --------鱼儿在水鸟在林。鸟儿知道鱼在水也,鱼儿不知啊鸟在林。

  恩,歌词就是这样。哎呀,现在才发现,歌词写得实在是好啊!

  --------不是鸟儿不亮翅也,十个男儿呀九粗心。

  他反复拉这一段。作为一个首席的时候,是不屑于用小提琴拉歌儿的,尤其是中国的歌曲。现在他发现,歌儿拉出来其实相当好听。而且要把歌曲拉好,其实也并不容易。

白沙码头集体制定的减刑方案进行得相当好。公主有好几篇“捉刀通讯”发表在社科院的刊物和日报、晚报上。减刑一次又一次,共减了一年另三个月。

  五月,劳动节一过,公主刑满。八师兄开车上山,接她走。

  她脱去了囚服,穿件米黄色的长袖T衫,牛崽裤。他看着她穿过院子里的篮球场快步走过来,乳房随脚步跳动。他不知为什么有点不好意思,转过了身。

  值班的管教都来送她,替她高兴,好象还有点舍不得。有一个看去很象小学老师的管教说,其实你们可以住两天再下去。

  八师兄嘴里应着好,好,心里想公主恐怕巴不得立刻插翅飞走。

  却不然。开了一小段,公主笑嘻嘻地说,八哥,我们住两天吧。

  八师兄停住车,也笑嘻嘻地说,你还没住够?

  公主说,不一样啊,这是一座很美丽的山啊。

  八师兄掉头。公主说往后山开。

  白色的碎石小公路象一条细长的腰带。没有车,也没有人。两个人突然说了一句一字不差的话:一辈子就这么跑下去,多好啊。八师兄捏了一下她的手。

  到了后山,更加山深林密,气息清幽。公主突然放开喉咙高唱——

  马铃响来百鸟唱,我和阿诗玛回家乡。

  八师兄立刻加进来,合唱——

  远远地离开了热菩瓦拉家,阿妹从此不忧伤。

  这是电影《阿诗玛》的插曲。那是一部歌剧电影,美声唱法,与《刘三姐》完全不同。一般人喜欢《刘三姐》,但搞专业的都认为《阿诗玛》的曲作得更好。电影一映出,公主立刻就唱会了。如果歌剧院要演出这个,女主角非她莫属的。

  公主欢笑着歌唱,但她的眼泪却流了下来。八师兄好象毫不介意的,笑着说我们下来走一走。随即将车拐进一个岔道,停住。

  初夏的阳光有些强烈了,但在这山里却刚刚好。银色的阳光让一望无际的竹海闪闪发光,阳光的热度让山野的气息浓郁了。山风隔一会来一阵,吹来松脂的香气、竹叶的香气、稻田的香气、菜地的香气,还有草药的香气。

  八师兄说,我听你刚才唱,觉得你的发音比原来还好。

  那是你的偏爱。

  不,是真的,感觉比以前圆润,好象天鹅绒。在那里面还常常练嗓吗?

  你不是叫我不要唱歌,免得惹起注意吗?我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那么,八师兄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就是你的嗓子得到了彻底的休息。

  天啦,这都算个道理吗?

  两个人都笑起来。八师兄折转身,打开汽车后箱,拿出了小提琴。

  这就是随你周游了边疆的那支琴吗?

  还是那支嘛,你不认识了?

  在阳光下,看去有点不同,恩,是的,就是你当首席的那一支,我从来没发现它的木纹这么明显。

  八师兄看着她。你在阳光下也有点不同,他想,脸上有了小提琴一样的木纹。他笑起来,轻轻地亲她的额头,亲她的脸颊——亲那些阳光下的皱纹。很奇怪,他亲过的地方,皱纹就没有了。

  他们在树林里坐下来。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公主一屁股坐下,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椅子能超过松针。突然又往后一躺,又叫了一声哎呀世界上没有什么床铺能超过松针。

  八师兄明白了。这就是——获得自由。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他咳嗽一声,拨动了琴弦。

  在路旁啊在路旁啊有个树林,孤孤单单人们叫它洒里顿。

  公主坐了起来,说我在监狱里学了一个歌,就叫做《在那古老的密林》,我唱给你听听。

  她哼了一下。八师兄立刻就确定了前奏和间奏。他拨了前奏。她唱——

  在那古老的密林,有一股清泉水。无论是步行的无论是乘车的,都到这儿来解渴。

  那泉水虽然幽静,但你别喝泉水。坏心肠的小姑娘她把那清泉水,搅得又混又脏。

她长得实在漂亮,蓝眼睛闪光芒。虽然她打扮得既整齐又漂亮,可是把水搅混。

  那泉水虽被搅浑,不久会澄清。我们虽穿戴得既朴素又简单,但都是好姑娘。

  八师兄想,你这不是在忏悔吧?不好。过去了的就过去了,不必忏悔。他说,你在监狱才学会的这支歌,白沙码头的兄弟们早就会唱了。

  他拨动了琴弦,很快乐地唱起另一首歌——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走进火葬场,统统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苍蝇蚊子绕着骨灰飞。

  公主哈哈大笑,问这是你改编的吗?

  他说我没有这种才华,是工会主席三师兄改编的。他想,我已经把一切都说清楚了,你应该明白我把一切都说清楚了。

  就听她喃喃地说:是啊。

  然后他们静静地坐着。倾听山之深处那正午的宁静。下过雨,湿漉漉的泥土的味儿从厚厚的松针里透出来。远处传来布谷,布谷的声声啼叫。布谷鸟一边飞着一边叫,象在寻找什么。

  公主问,你说重庆最好的季节是几月?

  八师兄说应该是三月吧?

  不,公主说,就是现在,五月。我在这里当了两年茶农,学会了看季节。我以前是不知道看季节的。人在城里,不知季节。三月的空中很美,但是大地单薄了一点。

  八师兄啧啧的赞叹:说得多好啊!他想,这人一夜之间变成了诗人,监狱真的是个好学校。

  五月就不同了,天上有晴有雨,大地生机勃勃。

  八师兄突然问,喂,你是不是在监狱里学写诗了?

  公主笑起来,说,这些话都不是我的话,是一个老太婆的话,那是一个大知识分子。

  是难友?

  对。是我们那个监区年龄最大的服刑人员。其实也不过五十多岁。是个工程师,经济问题,判了十年。

  好象她的情绪还不坏。

  高兴得很,她很庆幸进了监狱。

  八师兄吃了一惊:还有这种人?

  她弄的钱,把孩子在国外安顿好了,她这个无用的老身,在监狱里耗一耗,无所谓。

  八师兄点点头,明白了,说这老女人很气魄噢。

  一进了监狱,一切与她再无干系,只觉得无牵无挂,吃饭香,睡觉香。

  啧啧,同国家对玩。

  这人很怪的,她不想减刑。她人很有趣,管教都喜欢她,想方设法要帮她减刑,她假装不懂。她说她至少要呆够十年,以后回到社会上,没有一点姿色了,没有一点资本了,就没有什么欲望了,但是有锻炼了十年的身子骨,摆个小烟摊度过晚年。

  但愿如此。那何不干脆进个尼姑庵?

  嘿我也这么问了。她说尼姑庵也罢和尚庙也罢,都不会收老人的,要负担医药费嘛!

  两人都笑起来。

  她说她年轻时候的恋人也是个拉小提琴的,她自己也拉琴。公主说。

  恩?

  我们聊天的时候,我说你曾经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恩?

  我说后来,民众不喜欢这种音乐了,他也就做生意去了。

  她怎么说?

  她说小提琴是上帝用来折磨人的东西。这东西太难了,太精细,就是要维持一个业余爱好,也要学上好几年,然后每天至少练习两个小时。维持一个爱好噢!

  八师兄大大地感叹:这位工程师好贴心啊!她太了解这个行当了!你看,我现在根本就不敢正经给你拉一个曲子,因为平常没有认真练琴。

  我看见你从车里拿出来小提琴,我还有点吃惊的。我以为当了老板了嘛,小提琴恐怕早就送人了。

  八师兄笑起来,没有吭声。他想这种琴哪有送了人的,稀世之宝啊。

  公主说,她说他们以前的那支小提琴,是一支世界名琴。

  她说什么琴?

  她说世界名琴。

  八师兄暗吃一惊,问是哪个国家造的?

她说意大利。

  八师兄更是吃惊,问,名琴都是有制作师的,她这个琴是哪一位制作的?

  没记住。因为我觉得她可能在吹牛-------好象是个什么拉?

  史特拉迪瓦里?

  没记住。重庆可能有世界级别的名琴?

  怎么不可能?重庆不是陪都吗?全世界的上等人都呆过嘛。

  噢对了,好象她就是说,一个美国外交官带到重庆来的,后来交给国民党的什么人保管,但这外交官后来出了什么事,再也没能回到中国,那支名琴就留在了重庆。

  这真是一支史特拉琴啊!八师兄突然浑身战抖,牙齿咯咯地响,下嘴唇被咬出了血。(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你怎么啦?公主很奇怪。

  没有什么。我偶尔有这种突发性的不舒服,很快就过去了。

  啊?公主很吃惊,脸色大变,一伸手贴在他的胸口上。你的心脏好吗?

  她的紧张让他说不出的感动,禁不住一把抱住了她。他说哎呀把你吓住了,我不该瞎说。他听得见她的心脏砰砰的跳。

  他说,我是听你说重庆真有这么一支名琴,被镇住了。

  她松开他的怀抱,认真地看他。

  他说,我这种人,差不多都对名琴有崇拜和幻想,但觉得那是遥远又遥远的,与我毫不相关的,突然知道真正的名琴离自己这么近,就象受了刺激一样。

  天啦,你这个傻孩子呀,你其实还是深深的爱着你的音乐的呀。她用手板轻轻拍打他的脸颊。好象他是她的儿子。她说平静平静,傻孩子,就算重庆有这么一支世界级的名琴,你也得不到啊。

  至少我可以看一看,亲手拉一拉嘛。他说,那支世界名琴现在哪里呢?

  她说,当年重庆武斗,男朋友的单位被袭击,他逃走时把琴藏在地板层里,还是被人弄走了。

  啊——八师兄仰天长啸。

  怎么了?

  没怎么,我想那种难受------一辈子的-------

  不,好象她很想得开,她说那种藏法,都给弄走了,那就是该的,人家也是主人。

  啊,还有这样一说?

  是呀。

  -恩,二十多年了。八师兄说了这么一句。(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仿制品啊!)

  她的那个恋人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他的单位被对立的一派占据了,他没有地方住,索性也参加了自己这一派的武斗队伍,准备打回去。结果一上战场就被打死了。

  八师兄想,命运啊!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崽子胡乱报了个军情,就引发了一次进攻,就赶走了一支名琴的主人,最终让他死于这次逃跑。

  他看着怀里的小提琴。今天,直到今天,他才相信了这真是一支世界级别的名琴。琴有琴的命运。意大利人把它造出来,不知道这中间经过了哪些人的手,到了一个美国外交官手里,又到了国民党官员手里-------最后,全世界都不知道,它在我的怀里,在茶山初夏阳光的树阴里,和一个刚刚出狱的女犯人呆在一起。

  他站起来,说走吧,我们去吃饭。他拉着公主的手,这手被三年的劳作弄得有点粗糙了,但是好象更好看了。这有点象一个人因为运动,身材变好了。八师兄抚摩着这一只,又拿过另一只。公主很服帖地由着他抚摩。四只手板合在一起。八师兄念叨了一句“劳动也有它的好处”。公主大笑起来。两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

  他非常明显的感到了她的乳房,很突出,又很柔软,以至于让他有点惊恐,不敢多使劲。他突然想到乐谱上常常能看到的SFP——突强之后突弱。他明白自己心里还放不开。是什么放不开,又说不清楚。

  他们去了一家“农家乐”,住下来。老板是个很斯文的中年人,他偷偷地连连打量公主。显然他多次在山里见到过她。

  也许出于对“进去过”的人的某种心理,老板要价很低,菜却弄得又多又细致。公主悄悄说老板有点“虚”我。虚就是怕。八师兄笑起来。

八师兄倒了一碗啤酒。他用右手中指蘸了一点酒,向天上弹去,又蘸了一点,向前面弹去,还蘸了一点,弹向地面。他念念有词。然后他将这碗酒洒到了门外的花台里。

  公主笑着说,装神弄鬼。

  这是祭酒。

  为什么要祭酒?

  我是个带了债的人。请求一切一切的原谅。

  带什么债?

  命债。在我还是一个儿童的时候,因为我说的话,引发了武斗,造成了死伤。

  公主笑起来,说我以前听你说过的。但实在是没有必要这么当真的。一切责任归于时代。

  话是这么说啊,但哪个时代的事不是人做出来的呢?

  但是,人在一个特定的时代,就会自然而然的去做某些事啊!

  八师兄看着公主。他说谢谢你。这么说了呢,我的负罪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他呆着。

  你发什么呆?

  我发现你有头脑了。

  什——么?公主叫了起来,你这是在夸奖我呢还是在糟蹋我?

  以前的你呀,真的是人很聪明,其实没有头脑。

  哎——说的不错。但是现在也还是没有什么头脑。

  我想一个人在认为自己没有头脑,她其实就是在有头脑了。

  但愿如此。谢谢你来接我出狱,八哥,干杯。

  八师兄瞟了一眼老板。她虽然有头脑了,但卤莽依旧——人家都说下山,她却直说出狱。但他喜欢这点卤莽。还是小当初的时候他就喜欢她的这点卤莽。

  听她在叫老板请把电扇打开吧。老板说对不起呀,在停电。

  她突然笑起来,说我们那里面从来不停电。八师兄也跟着她笑,心想这人的性格太好了。他起身出餐厅。

  她以为他上卫生间。却见她拿了一条连衣裙来。他说下午了,还是热了。我给你带来的,换上吧。

  你这个人倒是细心,她轻轻地说,又很聪明——她指的是这条裙子:说是连衣裙,却是牛仔裤面料,既凉快,又随意,摸着很舒服,看着又脱俗。

  她展开裙子,更惊讶了:还有一个漂亮的小袋子,里面是一条衬裤。

  她盯着他,一时无语。

  他说我估计你穿着监狱统一的内衣,配这个不合适。

  她的眼泪要流出来了。她说我去换上。

  她去卫生间,换上裙子过来。裙子使她的乳房更挺拔,人一下子倒回去五岁。

  他说天啦,你这两年长高了一截。他还想说你比以前更美丽,又成熟又年轻。

  但他只说了一句“你适合连衣裙”。

  她刚刚坐下,电来了,风扇突然转动,把她的裙子掀了起来,露出雪白的大腿。他不禁有点发呆。

  这才想到,当年,对她的身体其实并不熟悉。实际上少男少女时动的是感情,对男女之事其实不大会用心。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和她就是这样的。

  他和她好了好几年,为了有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婚之夜而守身如玉。结果她的处女之身给了有妇之夫。结果他的童贞给了一个大妈。

  他笑起来。他并不觉得悲哀。他只是再次肯定了,生活是很难预料的。是的,人不该去预料生活。我们要做的,只是真实地对待当下。

  她已经把裙子拢好了,他又去掀开一点,在她的腿上轻轻地抚摩。然后一个字也没说,把裙子拢好。

  她说哎,当夜晚完全来临的时候,我带你去看星星。

  夜晚完全来临了。他们出门去看星星。他们一出门就仰头看天。八师兄说,哎呀在,在,小时候的星星还在那里。

  他们停下,看到了小时候的那些星星。它们全都在。

  来吧,她说,到这边来,避开这个山头,你可以看见天空最亮的星。

  是北极星吗?他故意问。

  不,她认真回答,是织女星。

  我猜,他说,是那个工程师告诉你的。

  噫,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你们比较亲近。

  是的,工程师其实是个学天文的。她问我,为什么人们要把天上最亮的那颗星叫做织女星呢?

  你是怎样回答的?

  我说不知道。

  两个人都笑起来。

  工程师说,织女星是民间的说法,天文学上并不这么叫的。为什么民间要把最亮的一颗星给一个女性?这一下我回答出来了。我说那个传说是男人编的,他们喜欢女人。

  天啦,他叫起来,你是多么聪明啊!他的叫声惊跑了一只什么,飞快地往坡上窜去。什么野兽?他问。

  她说野兔。因为野兔逃跑总是跑上坡。

  噢,他想起了老不退火带众兄弟到中梁山打夜猎。人堵住洞口的上方,就是不准野兔往上跑。

  她说因为兔子是后腿比前腿长得多。

  他想十多年了啊,那次夜猎!

  她又说跑下坡就会老是往前栽。

  他想这个人懂了很多东西了。以前她是一个苍白的人,一具惹眼的躯壳,躯壳而已。啊,牛郎织女啊,我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懂得了你们啊!这个传说的意思其实非常非常的简单,就是男人和女人谁也离不了谁啊!

  他激动了。他说这仅仅是一个关于爱情的传说。以前的教科书胡乱解释,搞得很复杂。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爱情传说啊!比之欧洲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这个要美丽得多啊!

  来吧,她说,到这块草地上来,看天空应该躺着看。

  他们并排着在草地上躺下来,仰望星空。她给他一一历数:这是北斗星,西方叫大熊星座。

  他说恩,不错,既象中国的勺子,又象苏联的北极熊。

  最下端的那两颗,连成一条线吧,然后望勺子口的方向延长五倍,看到一颗星星了吧?对,并不是很亮的,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北极星啊。

  问题是,他说,季节不同,北斗星的位置也不同噢!

  但是,不管北斗星位置如何,都得用同样的方法找到北极星。北极星的位置永远不变,而且它就象一根桩子,北斗七星是围绕它转的,这就叫星换斗移。

  你应该再蹲三年大狱,这样你就可以成为学者了。

  她笑起来。继续历数。那是猎户星座,那是天蝎星座、小熊星座、天鹅星座----------

  都很逼真,都很美------有没有你最为喜欢的星座?

  我们象北斗星那样旋转一下吧,她说。他们一起旋转了180度。有干枯的草棵发出轻微的声响,草药的香气飘了起来。

  那里有一个星座,象不象一位君王坐在他的王座上,是侧面对着我们的,他的脸朝着我们的左面?

  恩,很象,又几分威严,又有几分慈祥。

  注意他头部的前方,还有一颗星,也属于这个星座,你看象不象他还握着他的权杖?

  象。是一位典型的西方的君王。这就是你最喜欢的星座?

  她没有回答,却说,你再看下面,从君王的腿部往左下方看,那里横躺着一个女的,是王后。

  看不出来也,他说。

  是侧身躺着的。看吧,是这个样子的。她翻了一下身子,一只胳膊支在腮帮子下面,将一条腿微微支起来。他看见她髋部突出,曲线很夸张,很美。

  他抬起头,再看天空。看到了,他说,多么优雅的王后啊!

  所以,这个叫仙后星座。

  想起来了,上面的就是仙王星座。这么说的时候他明白了她的心情。仙王和仙后。是啊,多么好啊,仙王和仙后。你是对的,他说,那是全天最美的星座。

  而且,他想,这其实应该算做一个星座,不应该把它们分成两个星座。但是他没有这么说。

  有的时候,我看到仙王星座的那支权杖,总觉得那是你的小提琴弓子。

  真的?他大吃一惊。

  真的。你坐在乐队的首席,坐好了,等待指挥下棍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天啦,你!他在心里高叫了一声。他伸手去捏住了她的胳膊。这胳膊凉凉的,象水一样的柔软光滑。他很诧异,好象捏着的是天后的玉臂。他仰望天后。天后不但高贵优雅,而且性感。他的小腹突然发紧。

  他在草地上滚动。他隔远一点看她。天后下来了,就在我的眼前。

  他滚回去。整个白天隔在他心里的那种说不出来的顾忌无影无踪。他伏到她身上,温柔地亲吻她。

  他们野合。他撩起她的裙子时她打趣道,难怪你弄了一条裙子来啊!

  他辩解道其实没安这个心。

  她说我知道,不过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他大笑起来。结果笑黄了。她说没关系,歇一会再来。她捧着他的塞帮子,亲吻他,说你长大成人了,你。

  他进去了。他们静静的粘成一体。在全天星座之下,在青草的气息之中。

  他喷发的时候迅疾地退了出来,那滚烫的留在了她的肚皮上。她有点奇怪,盯着他。

  他说我怕你挨枪子儿。

  不会的,她梳理他的头发,你该问我一下。今天时机正好,“大姨妈”过两天就要来了。

  他们并排坐着。遥望夜空。北斗七星旋了一点位置,里天边近了一点。夜在深着。

  她突然抱着膝盖唱起来——

  当年我赶着马群寻找草地,到这里勒住马我了望过你。漫漫的黄沙象无边的火海,我赶紧转过脸,向别处走去。

  不知为什么,她这么一唱,让他下了一个决心。他说我要说个实话。

  他说,我在云南边境游荡的日子里,和一个麻风女子相好过。

  她问,你不怕她吗?

  实在太美丽了,我也就想横了。

  噢我也听说过麻风病在初期会让人超水平的美丽。

  麻风病属于血液传染,所以我担心自己有染,所以不愿意你——

  噢——她说,我最想知道的是,那个女子现在哪里?

  应该是,已经死去了。他说了云南的那位老朋友捎来小提琴的事。

  是病到晚期死去的吗?

  是发现美丽在消失,病情在发展,就用毒药解决了自己。她自己没有说,老朋友也没有说,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

  你怎么知道是用的毒药呢?

  那个装毒药的小瓶子也放在琴盒里一并捎来了。很明显,毒药少了一些。

  为什么要把毒药也给你呢?

  她要告知我她的情况。毒药是一个人很需要很需要的东西啊!只有你非常爱护的人,才会给他毒药啊!他轻轻地叹息。那叹息象个什么东西,敲进了她的胸膛。敲得她有点发蒙。

  有了毒药,人就可以放心的活了。

  对了,她清醒过来,人可以随时死去,她就不用害怕什么了。她想。

  有了毒药,人就自由了。

  她突然笑起来。难怪你活的如此洒脱,敢情是有了毒药。

  他也笑起来。

  那毒药在哪里呢?

  就在提琴盒子里。

  那么,就在这山上?

  是呀。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

  她说走吧,我们回去了。

  他们站起来,轻轻地迈开步子。她哼起了歌子。是种新疆的什么调调,听出来了,是很老很老的歌子——

  人人哪,都说江南好,我说边疆赛江南。赛呀赛江南,

  朝霞染湖水,雪山倒影映蓝天,哎呀来,

  黄昏烟波里,战士归来鱼满仓,鱼呀鱼满仓。

  牛羊肥来瓜果鲜,红花如火遍草原。

  ----------

  她哼得很轻,然而极其婉转美妙。他不敢吭声,静静地听着。这的确是他妈的一个歌唱的天才,他想,这才是歌唱啊,是台子上那种正式的歌唱无法相比的呀!难怪在器乐的谱子上要常常标明“如歌”,如歌,要如的其实是这样的歌啊。

  一回到房间,她就说嘿我要看一下那个毒药。

来吧,他说。他打开小提琴盒子——那个外号叫麻腊壳的赌石大王给他手工制作的琴盒。在琴盒的端头,是一个格子,装着备用的琴弦和松香之类。在一摞琴弦的下面,他掏出了那个半透明的玉石瓶子。红色的药末在瓶子里,象一节口红,非常好看。

  啊——她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想不到它是如此的美丽。

  我以前也是没有想到的,他说。

  她说嘿,颗粒有点粗,我以为是很细的粉末。

  他说,倒在酒里,立刻就化了。

  她拿起瓶子,摇了摇,听见了轻微然而清脆的沙沙声。象金属,她说,是金属吗?

  我不知道。

  金花也不知道吗?

  也不知道。

  她轻轻地点头。良久,她问,如果要过很多年才需要它,会不会失效?

  只要不和在酒里,就永不失效。

  太好了,她说,突然搂住他的脖子,对他耳语:我可不可以和你,共同拥有它?

  他说可以的,我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他们紧紧拥抱。

  那夜他们做爱好几次。第一次,快到他要那个的时候,她按着他的腿根,说不要出来。后来,就用不着她说这话了。

师兄在当了几年电器商人后,进入了朝阳产业——房地产。而且是国有的实体。他任总经理。

  公司属于国家某部委,总部在北京。在重庆办了一个分公司。八师兄是这个分公司的总经理,副总经理就是总部派来的。这就是钦差了。

  但是八师兄的概念有问题:他只当人家是副总,没当人家是钦差。

  钦差是中年人,比八师兄大一截子,他的儿子已经可以考大学了。钦差操道地的京腔。其实道地的京腔应该能够提醒总经理,副总是钦差。但是八师兄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认为人家说的只是一种方言。

  舌头打卷,他对公主说,方言太重了。

  你不要轻视他噢,公主警告,人家是代表国家来监督你的。公主有时候要到公司来坐坐。

  我又不使坏,怕哪个监督?八师兄不在乎。

  这个人不简单的,公主继续警告,你看他,在你面前真的一个副手似的。这种人要防备的。

  其实公主并不支持他来当这个总经理,但也明白让他一成不变的做一辈子电器生意不现实。很简单,生活需要变化。有时候变化本身就是目的。八师兄还不到四十岁,要他不再接受挑战不可能。他需要不断的成就感。有时候他也发觉成就感就象毒瘾。

  他的电器商店,全部转卖。他的个人资产,成为这个公司的股份。如果公司倒闭,他鸡飞蛋打。当然罗,如果公司赢利,他也要分一杯羹。他将自己与国家绑在了一起。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他清醒明白,这就是赌博。不赌不会输,他对极力劝阻他的公主说,但是只有赌才会赢。

  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子公司,自然需要能干的当地人来主持管理。公司来邀请八师兄入主时,说了很多寄希望于他的话。大致情况,同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相同。八师兄被感动了,同时也撩起了雄心壮志。

  成了总经理以后,一天八师兄和七师兄喝酒,手机响了。八师兄接电话。接了以后哼一声,摇摇头。

  八师兄说:这是我的副总,他拿鸡毛蒜皮的事情请示我。

  是才当上副总的吗?

  哪里,先有他,后有我,他是总部的人。

  哟,七师兄说,这就是钦差了嘛,要小心噢。

  这个人哪,就喜欢报帐。有点过分了。签单请客吃饭,太频繁,费用又高,实话说有些客是不是请了的,我都怀疑。公司给他专门派有车的,还常常报打的费。

  小人做派。七师兄低低地说,你不可跟他太认真噢。

  我知道。但是我总想让总部知道他在这里的----做法。要不然,应酬费办公费什么的那么高,总部会怎么看我呢?

  太天真了吧老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以为总部不知道吗?你以为总部派人来,是来帮助你的吗?就是来为难你的。

  他妈的,早知道有这么个家伙,我就不会来这个公司了。等我一切落了窝,后路也断了,就来了这么个副总。

  这就是总部的策略嘛。都城已久的地方,政治上当然成熟,七师兄说,这家伙乱花公司的钱,其实也在侵吞你的利益,你不舒服是很自然的,但是,我的好兄弟,你要会权衡利弊。如果被他侵吞的少,从公司分红赢得的多,还是要忍一忍的。

  这个嘛我当然明白,但是气儿不顺,不舒服。

  那么这些年,你这个老板是怎么当下来的呢?但凡老板,总有得气受的,不是受人的气,就是拿气给人受的。

  说的也是呀,我也不是不能受气的。我在云南,不是还要受老板娘的气吗?但是好象这个家伙——我真还说不出来为什么特别让人难受。

  哈哈哈哈,就是因为说不出来,才很难受的呀。我认真给你说啊,兄弟,现在到处都时兴说文化,是吧?我们中华文化,已经源远流长,体系很成熟了,很顽固了。西方人最不喜欢我们这个文化里的东西,就是官本位。在职位面前,什么都得让步。在职位面前是不能讲是非的。

所以,钦差无错误。八师兄苦笑。

  你很懂嘛,七师兄摊开双臂,所以历朝历代,地方官对钦差,讨好还来不及,那里还有去计较的噢?你这个钦差,算不错的了,贪点小便宜而已,而且还要自己劳神。按理说,应该你主动巴结的。

  八师兄点点头。

  我最担心你的是什么?是你的心气已经高了。

  哪里哪里,八师兄不同意。

  算了吧,旁观者清。你当了多年老板,事业不断发展,受委屈的能耐自然降低。

  八师兄笑起来。

  贼船已上,好好撑。这个钦差,你说什么鸡毛蒜皮都要请示你,绝对不简单的,完全可能因为一点小便宜让你遭大罪的。这是一种人。学者严厉告戒。

  可惜告戒实际上是不起作用的。八师兄终是栽在那人手里。

  区区三万元,钦差反目。

  这年春节过后,钦差提出,要回到北京去工作一段时间。目的也坦陈了:儿子将高考,上大学。他要回去“伺候”。一说都明白的,要上个好大学,这里头是有很多要做的。

  再说,的确北京方面也有重要业务。比如几个项目的审批,几笔债务的追讨。作为总经理的八师兄爽快地支持。

  几个月以后,钦差的儿子上了大学,他回到重庆。

  北京方面的业务,没有一项有任何进展。需要报销的费用却洋洋大观。

  八师兄忍气吞声,有票据的都签了字,但是有三万元的白条,他不签。

  他说:过分了。

  哪个单位敢说没有白条呢?有些开支是不可能有票据也不可能说明的。八师兄签字的白条近百万,多了这三万又有什么呢?

  但总经理发了码头脾气,就是不签。

  钦差是早有准备的,一个电话,检查官就来了。

  最后裁定八师兄贪污四十八万元人民币。

  这四十八万,八师兄说得出去处。当然罗,真要吐出来,有些人物就会有麻烦。八师兄不屑于如此来保全自己。再说,别人收了钱是办了事的。自己犯了低级错误就合当承担。低级错误是七师兄的说法。为区区三万元得罪钦差的确是个低级错误。

  其实这四十八万,有大宗的两笔,本来可以不由他负责的。

  第一笔十八万,请示过总部,这白条怎么处理。请示时几位老总都在场,都是轻描淡写,说这算个什么,找张发票充了不就行了。八师兄于是照办。这张发票,被检察院裁定为假发票。八师兄只好陈述实情。检察院向总部核实,几个老总好象约好了的,全都否认。

  第二笔二十二万,是公司董事会的决议。有会议记录的,谁谁都主张这样处理,话是怎么说的,都记录在案,本人还签字认可。这个记录至少可以证明八师兄没有贪污这笔钱。但这个记录本找不到了。

  钦差做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但是一来了无痕迹,二来一切合于法律。

  八师兄爽快地说,我认贪污了。

  检查官们反而不甘心,要他说出钱的“真实去处”。八师兄不再开口。

  钦差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慌了手脚,来说服八师兄。八师兄笑嘻嘻的说,我决定借这个机会进监狱,我还没有进过监狱,我要体验一下。

  他说,我遭遇过边境土匪,我给老大娘当过小白脸,我赌过玉石,我当过首席小提琴,我连麻风女子都睡过,但我还没有尝过铁窗的滋味。我要尝一尝。我是检的一条命,什么都尝一尝,这辈子也够意思了。

  钦差说,如果判刑,恐怕要十年八年噢,恐怕不是尝一尝噢。

  八师兄说了一句话,把钦差吓了一大跳。他说我要在监狱组建一支管弦乐队,在全国巡回演出。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我走了,这个公司肯定垮。

  钦差也明白。当然他也不会说出来。

  八师兄就是要让这个公司垮掉。事实上当他刚一当上总经理,上头给他安上这么一个钦差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情绪。

他说的组建监狱管弦乐队,不是戏言。他还是有一点钱的,拿来给监狱买一批乐器不成问题。监狱方面会很高兴的。

  他陶醉在指挥由自己亲自组建的乐队的兴奋中。犯人中有艺术才华的人多了去了。这个乐队甚至可以超过歌剧院的乐队。因为这种乐队不会去想待遇之类的问题,不会理睬民众是否冷落的问题,他们会全身心的投入。真正的艺术将由他们创造出来。

  他给钦差诉说他的构想。他说他决定去第三所——经济犯可以选择自己愿意去的监狱————因为第三所里少年犯比例大。少年人人可塑性大。他可以在那里排练古典音乐,巴赫、莫扎特、贝多芬,监狱将因此成为象牙之塔-------

  钦差给他说得悻悻的,找个时机溜掉了。

  八师兄给公主打电话,说准备进监狱,在监狱里要组建管弦乐队。

  公主说,其实监狱里的生活有益健康。然后她很沮丧,说可惜当初没有想到也在那里组建一支合唱队。

  八师兄带琴进监狱。他决定了,尽快在监狱里一鸣惊人。

  首先他必须处理一下那支世界名琴。监狱里是异人多多的,保不准有人认出这种琴来。

  他第一千次从面板上的f孔往里面扫描。那史特拉的意大利文标签不是贴上去的,而是用笔蘸了黑色的墨汁直接写在底版上的。八师兄没有专门学过意大利文,但由于所有的音乐术语都是使用的意大利文——全世界如此,所以意大利文的拼读,他也知道个大概。不错,拼读出来应该是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

  在签名上面的那一行应该是这把琴的名字,八师兄一直不敢请人来翻译。但是根据公主所说的,那位工程师说她的男友丢失的史特拉琴名叫“云雀”。据说大师给琴取名,是根据此琴的特点。如“大炮”、“大教堂”等等。那么这一支叫“云雀”,是很合适的。其实八师兄并不知道自己听没听过云雀的叫声,但是历史上有很多表现这种善于在高空翱翔的美丽小鸟的乐曲,从音乐里可以听出它的叫声,清脆明亮,同时又浸润柔和,富有弹性。那么这支琴的声音正是这样。

  书法相当漂亮,又潇洒又雅致。据说这位制琴大师安东尼奥-史特拉迪瓦里是个学者。要把这么重要而又优雅的签名遮盖起来,八师兄很是不舍。但又不能不这样做。在一个被剥夺了自由的地方,要保住这样名贵的文物,决非易事。人家可以用任何理由叫你把琴交出来。

  他当然也想过,另外买一支带进去。但他就是想用这支琴在自己组建的乐队里演奏。他不愿放弃那种非凡的感觉。

  好在这支琴看上去并不特别。它很朴实,没有多少光泽,如果只是看,它是不起眼的。当然,如果拉起来,它不同凡响——但这可以解释为我的技术。

  他找来一张牛皮纸,剪下合适的一块长方条,泡在醋里。一夜过后捞起来,在太阳下晒干,再檫干净。这样就象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纸条了。

  他在纸条上写上“粟曼殊 民国廿五年 上海”。这样,就是六十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做出来的了。那个时候的中国人还造不出多好的提琴,因此这把琴也不可能珍贵。

  贴这个纸标签很费了些老力。由于不愿意原来的签名被沾上胶水,胶水只能糊在纸条的边缘。这样一来那纸标签在底版上总是不够熨贴,有点打眼,象后来贴的。几次三番,后来精确计算,在不会沾到原来笔迹的空白处小心地点上胶水,才勉强象那么一回事了。

  然后他寻思,进了监狱怎么样引起管教的注意。他打电话问公主,在监狱里有没有可以自由演奏和歌唱的时候,公主说每天晚饭以后,到睡觉以前,都是自由活动的。

  太好了,八师兄欢呼,监狱里的自由才叫自由啊!

  八师兄正式进了监狱的第二天,晚上,就开始了他的象牙塔五年计划。

  但是,很不幸,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艺术殿堂的天之骄子。

他拉琴的地方,在顶楼走廊端头转拐处。这里偏僻,否则有故意卖弄之嫌。但是回音很好,效果得到美化,琴声四方扩散,容易引起别人注意。

  外面也有人在弄乐器,有笛子、吉他,有葫芦笙、手风琴和口琴,但是很奇怪,没有二胡。八师兄想了一下,觉得很有道理:二胡不适合在监狱拉。

  他居然有点紧张。他是舞台独奏的高手,惯发人来疯的,今天独在角落,反而紧张了。他咧开嘴笑起来,只好先拉一阵空弦。

  弓子刚刚一触到琴弦,不,还没触到弦,提琴就发出一声异响。只能说是异响。而且那种共鸣好得惊人。这大楼整个就象一支巨大的提琴音箱。

  他拉一弦,那声音象一道阳光,穿出窗户直达夜空。啊,太棒了,他禁不住叫了一声。二弦象泉水。他想起了当年在云南,偏偏镇外的小河,他和金花淌水到了中间,站了一会,那边陲的作为界河的水,就流淌着这样的声音。往事让他有流泪的感觉。他想着金花,不由将琴抱在怀中,停了一小会儿。

  第三弦象松涛,远远而来,远远而去,漫过了大地。第四弦发出大瀑布的低沉的轰鸣,地板微微颤动------啊,他惊讶万分,激动不已,突然大弧度的抛起弓子,同时拉动四条琴弦,奏出了一个G大调的主和弦——咣——一声饱满丰富的巨响突然膨胀开去,久久不能消失。

  他控制不住自己,发狂似的拉起了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当主题出现的时候,当再现部来到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把自己拔到了半空。

  他平静下来。他拉《梁祝》套餐。再然后拉计划中的曲子。拉了两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打探。外面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依然故我,显然并没有被天才震慑。他一边拉一边偷眼四看。没有人来,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他回监舍的时候悻悻的。他想起早年流行在白沙码头的一句话:不理你,把你当猪处理。如果这里是艺术的------河滩,这几年牢就要白坐了。河滩是一种什么地方?你说没有东西吗,有卵石和沙,你说有东西吗也就是卵石和沙。那些低水平的杂乱乐声不能叫艺术,只能叫消遣。

  第二天,他刚刚进了车间,就被通知到教育科办公室去一趟。

  通知的人提醒他,进了办公室,要立刻在离管教干部一定距离蹲下来,免得被命令蹲下,难受。

  他感谢了这提醒。蹲下是为了防备袭警,没有歧视的性质,但想到一见到人就要蹲下,还是很尴尬的。但是,监狱是你自己要进来的。

  教育科的门是大开着的。远远的就看见里面坐着几个管教。其中有自己那个监区的王区长。他在门口站定,喊报告。

  王区长说进来吧。

  他进去,立刻蹲在墙边。却听见一个管教说不用,你坐吧。另一个管教递过来一把椅子。他也就顺从地坐下了。

  王区长说,这位是教育科的龙科长,他有话跟你说。说完站了起来,其他几个管教也站了起来,跟着王区长出去了。就只剩下了龙科长。

  龙科长请他抽烟。八师兄不怎么抽烟的,却觉得这烟应该抽。这是一种迹象,就是管教可以对他平等相待。

  龙区长很高兴的说,你的情况我们全部知道。经济案子嘛,有些事情说不清楚,所以你放心。

  八师兄心里一阵轻松,他说谢谢龙科长。

  你是歌剧院的首席小提琴?

  以前是的。

  还得过全国青年什么演奏大赛的一等奖?

  还得过好几次呢?

  昨天晚上是你在顶楼拉琴吧?

  是的。

  哈哈,那些人说是有人在放音响。我后来听来听去,不象。果然是你在拉。

  八师兄惊了一下,心想人家真还是有一整套的,我没发现人,人却发现了我。

  你懂不懂唱歌?

  懂是什么意思呢?

  噢就是你能不能提高一个合唱的水平?

  能够。因为歌剧里总是有不少合唱的。

恩,龙科长很满意,我想也是的。

  原来是,为了庆祝春节,司法局要举办文艺会演。还要评奖。

  八师兄接受了任务:为本监狱出的节目当总策划,总导演,当然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是少不了的。

  初步设想,要一个合唱。至于是男声的,女声的,或者混声的,要调查一下“人才资源”再说。一个器乐小合奏——这是最没有问题的,不管你这些乐员水平多么低,我都有办法弄出动听的演奏来——全看你选什么曲子,怎样配器,怎样训练了--------再看看有没有“特种人才”,比如说相声的,说评书的,甚至口技什么的。就是没有想到跳舞。

  因为八师兄的亿万个艺术细胞,没有一粒属于舞蹈。

  但是,在听了元旦前的作家报告之后,八师兄决定要一个舞蹈了。

  元旦前,监狱请了本市一位作家来作报告。报告题目叫“将挫折变成营养”。原来这位作家是龙科长大学时的老师。显然这个题目是专为昔日的学生准备的。

  这是八师兄第一次在监狱听报告。所有监区的犯人都集中在大礼堂里。这使得他得以一览自己的全部“同事”。

  当看到女犯进来时,他想起了在茶山农场发现:女犯是全社会最为漂亮的人群。这里更加明显,因为主要是少年犯。以前叫少年犯。

  囚衣遮不住青春。恰恰相反,囚衣是最显身材的服装。八师兄觉得应该给囚衣的设计者颁发诺贝尔美学奖。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排着队慢慢进场的女犯。她们个个美如天仙,面孔光滑而红润,曲线隐约而阿娜。虽是个个低眉顺眼循规蹈矩,还是让人窥见了生命的火焰在体内呼呼燃烧。

  他看到一个,象是电影里扮演囚犯的,身材标准,眉毛很浓,嘴角和鼻尖之间有一颗显眼的黑痣。这是一个很风流的小娘们儿,他想,立刻就在心里给她上了户口,叫美人痣。

  他想追踪美人痣的落座,却看到后面跟上来一个玉石眼。那是钩去男人魂魄的眼睛,象灰黑相间的大理石,三分朦胧,七分湿润,看谁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恰是这眼神最让人魂不守舍。好样的,他叫了一声,眼睛激光一般的扫射。

  不到半分钟,他就看好了几个人,她们分别叫梦露、糯米糕、羊肉串------当然,少不了美人痣。

  次日向龙科长汇报对节目的策划。提到舞蹈的时候,龙科长突然笑起来,说这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方面的人才。

  本来八师兄想的是:街舞,此时却多了个心眼。万一自己看上的,不是擅长街舞的呢?

  他说,我可以从艺校请来舞蹈教练,让她挑选演员,负责排练。

  龙科长说,好当然好,但是这要付酬的吧,监狱的经费不多噢。

  酬劳问题,由我在外面解决,不用科长操心。他说。

  龙科长很高兴,说那么一切就由你负责了,我打个招呼。

  第二天,八师兄就请来了艺术学校教舞蹈的李老师。他和她相熟多年,再说给她开的劳务津贴很不低,由公主交给她。

  一起去了女犯的管区。路上他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李老师笑起来,说我懂了,搞起好玩的事,叫上哪个不行?

  几十个年轻女犯在院子里站成三排。这都是报了名自愿参加的。八师兄最担心的是那几个人偏偏不想跳舞。还好,她们都在。

  李老师的挑选方法很特别。她不让她们一个个试跳。她先让她们齐步走,向左转齐步走,向右转齐步走,向后转齐步走,然后她做几个舞蹈动作,叫大家跟着做--------这样,谁做的好还是不好,就只能她说了算了。

  挑出了六个,那几个都在里面。

  然后才来问各自的擅长。本来想的是跳街舞,还要再挑选六个男演员,一问,才知道全都没有跳过,而且对于舞蹈其实一无所知,连古典舞、民族舞、现代舞也分不清。但这也难不倒李老师。她说那就索性再增加六个女的,跳《大红枣儿甜又香》。

八师兄吓了一跳,说那是芭蕾舞哦!

  李老师很是笃定地说芭蕾舞也可以民族跳。

  后来八师兄回想,觉得李老师真是一个知己。倘若还有几个男演员加入,自己恐怕很难如此挥洒自如了。

  他是总导演。他是唯一的男人。他面对十三个女人:一个女教师和十二个女演员。排练的时候,他知道了什么是皇帝的感觉。李老师是皇后,女演员都是嫔妃。关键是她们都非常快乐。在他看来,她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样的东西:秋波。

  “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咱亲人尝一尝。”八师兄四顾,发觉只有他自己是亲人。她们的大红枣儿都是为他准备的。他想以后每年要多搞几次演出。

  李老师叫大家停下来,讲解,这时候他看见美人痣往那边走去。他悄悄跟了过去。

  美人痣果然是上卫生间。卫生间是单格子的,不分男女。美人痣进去,刚要闩门,他将门一把拉开,闪身进去。

  他闩门的时候美人痣说我身上来了。他说还安全些。

  他们就在卫生间做了那事。她的屁股很白,又肥又有水汽儿,象削了皮儿的梨。这让他后来时时想念。

  他发现人在监狱了胆子还大些。他很惊讶。他问美人痣是不是这样,她说是。

  他想这人若是一辈子都没进过监牢呀那可真是白活了。

  休息的时候聊天,才知道美人痣犯的是强奸罪。八师兄很吃惊。原来是,一帮男女在一起喝酒,胡闹,一个男生要同一个女生做那事,那女生不干。男的偏要干,美人痣和另外两个女生去按住那个女生。后来几个人一齐判了强奸。

  玉石眼是偷窃。她负责放哨。她那一伙最喜欢偷公安局:白天偷宿舍,晚上偷办公室。结果在偷宿舍时被抓住了。

  玉石眼并不认为偷窃不好,她认为出卖才不好。那被抓住的是她的男朋友,本来可以不供出她的,但那家伙担心自己进了监狱她在社会上要同别人好,所以索性也把她“带”了进来。

  偷东西,八师兄问,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你这么问,说明你太幼稚了,玉石眼反问,吃东西,你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吗?

  啊!八师兄大吃一惊,他妈的,这是一回事吗?

  怎么不是一回事?玉石眼说,人生下来就会的,哪个人没有偷过东西?你给我指一个出来嘛!

  八师兄无语。

  玉石眼还没完。她说社会上不能没有小偷。一个小偷是要养活很多人的。首先他自己和家里的人他要养活。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安装防盗网对吧?那么装修老板才有生意。那么卖钢材的才有生意。那么炼钢的开矿的才有生意。那么运输也才发达对吧?

  比如你的笔记本电脑被偷了,你还要去买一个对吧?那么商场就有了生意对吧?造电脑的就有了生意对吧?

  偷去的电脑,会卖给手二手货的,收二手货的又会卖给买二手货的,这中间大家都有好处的对吧?

  你要防小偷,你就要招保安,这就是就业机会嘛。

  八师兄笑起来。好了你不要说了。我问你,你偷东西,是想好了道理才去的吗?

  没有那么复杂,只不过吗,哪个要来给我讲道理,我也是有道理的。

  你出去以后,还会继续偷吗?

  一般要继续的。我没有其他技术嘛。

  而且,只要得了手,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哟你怎么知道?玉石眼很是高兴。

  我是想象的。

  你很聪明,她称赞他,所以说偷有偷瘾,这跟烟瘾是一样的。

  八师兄突然觉得坏蛋比好人可爱。他摸了一下她的脸蛋。

  八师兄第二次同美人痣做那事时被玉石眼和糯米糕撞见了。当时是排练完了,大家回监区。

  李老师并不是每次排练都来的,这次就没有来,由八师兄象《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一样在那里想当然的指挥调度。八师兄故意收拾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还留在排练场。这时美人痣借口忘记了什么,折了回来。两人立刻闪进角落的屏风后面。

正抓紧干着,玉石眼和糯米糕奉命来叫美人痣,从屏风两端同时看见了。两端同时发出一声赞叹,然后就没了声音。

  看都看见了,八师兄索性坚持干完。出得屏风,看见那两个人站在场地中央,背着他们,也不吭声。然后三个女的一起走了。

  八师兄有点担心。这说明管教对他和美人痣有察觉,否则不会叫两个人一起来叫人。如果管教要盘问,那两个人是撒不了谎的。

  而且揭发了坏事是可以立功的,立功是可以减刑的。让两个人而不是一个人来,是为了避免诬告,同时也使得证明有效。

  第二天照常排练。他抽空子问美人痣,有没有出事。她说可能没事。

  果然管教单独问了糯米糕和玉石眼。但后来并没有找美人痣。

  这只能说明,那两人订了攻守同盟,而管教也相信了口径一致的回答。那两个人之间没什么交情,同美人痣的交情也很一般,居然联合起来保护他们,八师兄很感动。这是冒险相助啊!

  你要想办法感谢她们。他说。

  肯定的。美人痣说。

  美人痣的感谢方法,简直匪夷所思。她让她俩也来与他同欢乐。

  监狱的“性管理”是很严格的。但是没有一所监狱能够完全禁绝这种事。而事发,一般是有人怀孕了。

  所以美人痣很仔细。谁安全,让谁上。而且她还负责站岗掩护。

  玉石眼和糯米糕之乐意之善于配合,超出他的想象。他突然发现监狱里的人们比社会上的人好打交道得多。这个发现让他非常惊讶。他闭上眼睛,将这个发现发展下去,就象把一句简单的音乐主题发展成一首乐曲---------结果是,如果一个国家就是一座监狱,那么这个国家将便于管理,而且相当强大。

  他睁开眼睛,咧嘴笑了笑。因为他突然想起,希特勒的德国,就是这样的国家。

  总策划总导演抓出来的这台参赛节目大获成功。《大红枣儿甜又香》获一等奖第一名。演出服装是从艺校借的,监狱不需出钱。演员个个美如天仙。男评委们张着嘴看。器乐合奏《我爱你,中国》获一等奖第二名——比另一所监狱的大合唱《我爱你,中国》得分还高。聪明的八师兄有一个创举,就是让小提琴和二胡、笛子甚至唢呐、板胡之类的民族乐器中西和了璧。本来小提琴是最不能与民乐相配的,但八师兄的配器处理极其巧妙。譬如二胡们在齐奏时他让小提琴们拨弦。小提琴们合奏时其他乐器都停下来。

  就是说,前两名都是第三所的。

  倒是他自己的小提琴独奏只得了个三等奖。一方面评委里懂得乐器的太少,另一方面他没有伴奏。小提琴是世界上最不能没有伴奏的乐器。没有伴奏的小提琴象个怨妇。而且为它伴奏的,要么钢琴,要么乐队(但不能是民乐队),最低限度也得有两三把吉他。

  他考虑到了这个问题,所以他选了两支曲子:一是巴赫的无伴奏组曲中的C大调第三奏鸣曲(部分),二是《渔舟唱晚》。前者比较地道,还可以展示技巧,后者的弦律人们比较熟悉——中央电视台每天的天气预报就是用这个做的背景音乐。他觉得观众是如醉如痴的,但还是只得了个三等奖,

  完了以后龙科长安慰他说,乐器独奏不可能得一二等奖,因为没有“思想内容”。

  第三所的得分最高,而且遥遥领先。其他单位都很惊讶。因为以前的情形不是这样。以前第三所默默无闻,连中等都够不上。第三所的领导们简直扬眉吐气。

  八师兄立功一次。

  但有个事让八师兄有点紧张,就是有人听出了那支琴的不同凡响。

  是司法局的张处长。八师兄刚一退场他就来到后台,笑眯眯的要看那支琴,下面的演出他也不管了。他一开口就把八师兄吓了一大跳。他说这支琴拉巴赫简直绝了,拉渔舟唱晚还可惜了。这完全是个内行呀!八师兄紧张起来,脑子飞速转动。

八师兄只能打马虎眼,说我是拉着巴赫长大的,中国曲子拉得不好。

  哪里哪里,处长说,琴是典型的欧洲风格,哎,这是--------处长从f孔往里看------夷,奇怪,上海人制作的?他轻轻敲着背板,然后翻过去翻过来的看,末了说这完全是欧料嘛。

  八师兄吓惨了。他说得出欧料这两个字!但他迅速做出了反应,说那个时候的上海和欧洲来往很多,从欧洲买木头回来制作嘛。同时做好了另外一个反应。

  果然,处长问,是你的吗?

  八师兄很笃定地回答:从歌剧院一个老乐员那里借的。

  人家舍得借你拿到这种地方来?

  这种地方最安全,八师兄完全镇静了,再说我还是要付租金的。

  哦是这样。处长说。

  然而随即到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不是因为要到车间上班,而是想念那几个女犯。不止想念美人痣,也想念玉石眼、糯米糕和羊肉串。感到惊讶的是,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想念。

  他想来想去。明白了,就是因为监狱。男女犯人是不能接触的。你知道她就在隔壁,但你连照面也打不到。这就叫绝望。这不象云南的金花,隔得虽然遥远,但真要去还是可以的。也不象前几年的公主,自己可以随时前去探望。

  一个人同想念的人同在囹圄,是残酷的。在同一囹圄,是更残酷的。

  他想着这些,发觉自己在拉琴。什么时候把小提琴拿起来的?他感到迷惘。怎么拉起《走西口》的?也迷惘。不知不觉就拉起了《走西口》。这是他第一次用小提琴拉信天游。他一直认为小提琴不适合拉民歌的,但现在他的看法变了。这个西北人信口哼出来的调调居然是这样的优美而凄婉,百听不厌。“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子我实在难留”。

  原来是这样啊——我觉得,她,她们,在墙的那一边,想念我。我在想念她,就觉得她在想念我。

  他换了个曲子,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深夜向你轻轻飞去,在那幽静的小树林里爱人我等待着你。”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又换了个曲子,马斯涅的《沉思》。这本是一部歌剧的幕间曲。歌剧写一个主教想说服一个妓女弃暗从明,到后来却是他爱上了妓女,不能自拔,只好自杀。幕间曲一不小心成了世界名曲。这曲子表现爱情所搅起的内心冲突-------还是不行,不如《走西口》。

  他想起了七师兄。两人曾经讨论过主教怎么会爱上妓女。七师兄说主教没有料到自己会动感情,爱上,其实是一种病,属于心理感染。学者这么来说“爱上”,当时他并没有怎么理会,现在有点明白了。动感情是不自觉的,染上了就会难受。

  他还是拉《走西口》。一边拉,一边希望美人痣她们能够听见。她们应该听得见的。他既伤心,又快乐。他的眼泪流下来,滴在了琴板上。

  不行,他想,我要告诉她,她们,我的想念。我每天拉的这个《走西口》,就是想念。

  但是,用什么办法呢?只要一分钟的照面,一分钟!

  用什么办法去见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一分钟呢?

  他想不出。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懂得了什么叫监狱。

  半夜,他一觉醒来,一个主意飞进脑袋:组建乐队——只能是民族乐队。

  这让他有些沮丧。因为他本来打算组建的是正规的管弦乐队。铜管、木管、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低音提琴、定音鼓----但是,美人痣之流,没有哪一个是学这些的料。

  民乐就不同了。譬如有一种弹拨乐器,叫阮琴的,可深可浅,六十岁都可以学;音量也不大,弹错了都不容易发觉。

  对,请龙科长同意所有的弹拨乐器都由女孩子担任。女孩子——啊,这些穿着统一囚服的,仍然是女孩子啊!他的心里充满了温馨。他想象一群身着囚服的全部短发的女孩子操着各种弹拨乐器的样子------他骤然感到了一种东西——气魄。

气魄。真正的气魄不是靠体积,靠大的动作,靠的是一种内在的力量------有一次七师兄突然说了一句话:重庆的气魄在水不在山。当时众兄弟懒洋洋地在江边的巨大木排上晒太阳,没有人对这句话做出反应。但是八师兄顺着这话遥望四野,承认长江比她两岸的群山动人心魄。宽阔的水面快速地然而静静地流着,没有什么波澜。这就是气魄。大江东去比铁马金戈更有气魄-------

  琵琶、柳琴、扬琴、大阮、中阮、小阮、三弦-------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了中国是全世界第一弹拨乐大国。而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居然没有弹拨乐!

  交响乐队——管乐、弦乐、打击乐。主要就是这三类乐器构成。那么我称它为三维构成。但是它应该是四维构成——加上弹拨乐。难怪迄今的交响乐队和谐有余,流动不足啊!问题原来在这里。

  中国进入世界太晚了。等你进入世界,人家的那一套已经成型了。全世界的习惯已经养成了。现在要求全世界的交响乐队里必须加入中国的弹拨乐器已经很困难了-------小号是英国的,圆号是法国的,巴松管又叫英国管,长号好象是德国的,提琴吗不用说了,全是意大利的------中国,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却只提供了一种乐器——大锣。咣,咣,隔那么久敲一下。真丢人啊!

  他长叹一声,躺了下去。他想组建民乐队,如果是一支女子乐队,那是很出风头的。但是别人要说我别有用心,可能不给批准的。我还要挨揍。嫉妒我的男犯人要整我。

  那么这样:弹拨乐器全由女子担任,其他乐器都由男子担任。这样很好。从指挥——我——的位置看,男的在左边,女的在右边。

  他想到一个问题:假如乐器买回来了,叫犯人报名学习乐器,她,她们,因为不喜欢,或者以为太难,不报名,那不成了猫扳甑子,替狗干了吗?

  能不能叫先报名呢?不行。你发现哪些人没有报名你就不买乐器了,你的用心就暴露了。只能先买乐器。

  这就是赌博了。赌就赌吧。他想起当年在遥远的边陲,给自己做了琴盒又帮自己赌涨了石头的亲切的老头麻腊壳说的:不赌当然不会输,但是只有赌了才能赢。他坦然睡去。

  龙科长问八师兄,买齐全套民乐队的乐器,需要多少时间。八师兄说,至少一个星期吧。龙科长说,给你二十天,一件一件好好挑。

  一个犯人捐款给监狱买整整一支乐队的乐器,而且由他本人一样一样地选————八师兄回到了社会上:公主开着车来接的他。

  他一眼看出她是化了妆的。虽然是淡妆,而且化得恰倒好处,但还是让他立刻更加想念美人痣她们。监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人是个什么样子就是个什么样子,他想。

  开车去的第一个地方,是白沙码头。八师兄剃着犯人头,西装革履的回来了。众兄弟见了他,没有不开心一笑的。大家立刻就习惯了他这个样子。

  两三年来,白沙码头的变化太大了。一条宽阔的滨江路正在从市内拉向遥不可测的远方。一座滨江公园将把白沙码头包括进去。一切不言自明:白沙码头将不复存在。

  但没有任何人伤感。人们已经习惯了变化。何况白沙码头的人们似乎从来都没有留恋过什么——这是学者七师兄说的。

  八师兄说,走吧,找个酒楼。老十一却说,酒楼吃腻了,还是到我家推豆花吧。

  八师兄吃了一惊,现在还能推豆花?

  原来老十一家的旧院子,已经弄成了一个豆花作坊,每天批发给那些小贩。

  不过也搞不了多久了,老十一说,已经规划了。

  大家掏出手机叫人。还好,包括七师兄、老青猴、十三弟、兔子、缺牙巴、大耳朵------以及能够来的女人们,居然还能凑起二十好几。

  八师兄心知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白沙码头聚饮了,有心让全体一醉方休。但是不行,有好些人是开着车来的,而且完了还得回去。

八师兄看着那几个过去的烂酒罐,现在从塑料管子里吸可乐。他知道一切完全回不去了。

  就是他自己,也不是很习惯老白干了。但他还能放开了喝啤酒。喝了几瓶以后他突然说哎三哥你来喝一碗再去吧!

  座中有女人哭起来。男人立刻分成两派。一派说哭什么!一派说哭哭有什么!

  第二天上午,他醒来。公主还在酣睡。她的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一条腿压在他的肚子上。

  他感到她身体的气味同以前有些不同。肉香淡了一点点,别的味浓了一点点。她的气味赶不上美人痣、玉石眼-------她们当中任何一个。但这不能怪她,他想。青春是轮着给的,任何人都一样,没有办法的。

  还有,不是说小别胜新婚吗?没有这种感觉。和公主在宽大的席梦司上,不如和美人痣在卫生间里,在一纸之隔的屏风后面。不如。搞来搞去,躺着还不如站着。轻松不如紧张,安全不如危险。

  他扭了一下头,看见了公主搭在沙发上的长裙。公主是很会打扮的,她的长裙是麻布的。她不喜欢闪闪发光的衣着。但即便如此,也赶不上囚衣。你如果是个美女,那么囚衣是你最好的装束。他想。真的,随便什么名牌,都赶不上囚衣。

  重庆盛产美女,不错,但是说美女都在解放碑展览,错了。那天去了解放碑的乐器店。解放碑的美女,远远不如监狱里的——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

  而且,走在解放碑步行街上的那些美女,味道很不对头。她们很傲慢,总觉得男人在垂涎自己,个个一副不屑的样子。而且她们实际上用着余光瞟男人,看男人是不是盯过来了。八师兄一下子明白了:女人假装害怕男人,他们其实巴望男人来追,自己好逃跑——她们借此得意。但这样就把自己给弄丑了,连女人的眼神都没有了——自己还不知道。监狱里的美女呀就不是这样啊!她们根本不怕男人看自己。她们看男人那个味道呀,就是在看亲人啊!女人这样看男人的时候,她的女儿气就出来了。她们的眼神才是女人的眼神啊!那样的羞怯,坦荡而又圣洁。

  啊是的是的,在监狱里,男人才知道自己是男人,女人才知道自己是女人。

  你见过了监狱里的美女,你就知道解放碑的美女其实要不得。

  不行,他想,我得提前回去。

  要买齐一个乐队的乐器,也不是以为的那样简单。有的乐器,譬如小阮,,整个重庆只有一把。要四把,另外三把,让北京的厂家火车运来。诸如此类吧,用了十来天,买齐了。

  公主看出了他的来劲,就问。他说,监狱来电话,说上面要来检查,叫提前回去。公主也是蹲过牢的,就说,你可以留一截尾巴在外面,说有些配件,比如琴弦什么的,没有配够,过一段时间,你又出来买配件。

  八师兄突然觉得自己对不起她。他说好,就这样,我可以常常出来。

  有点意外的是,龙科长对于他要提前归监,好象没有多少欣赏。但是沉吟片刻,却提高了声音说,也好也好,早回来有早回来的作用。

  听那意思,这个还可以用于立功,有利减刑。但八师兄此刻对于减刑,好象也没有多大的兴趣。他颞颥着说那我明天就把乐器运回来,你组织人下货。

  龙科长同意了八师兄的提议:管乐、弦乐和打击乐全用男的,弹拨乐全用女的。

  因此,有的男犯,因为自己吉他已经弹的不错,提出改学中阮,这本是好事,专业剧团也经常如此的,但是惨遭拒绝。吉他手难以理解,张嘴将法定的指挥盯着。八师兄想你怎么可能理解?

  女犯那边,规定:如果已有弹拨乐基础的,可以报名面试,要现学的,年龄须在25岁以下。

  这规定是八师兄自己提出的,但他有点紧张。因为他不知道她们的年龄。他只是觉得可以当上强奸犯的女孩子不会有多大。

  另外的担心是,万一她们压根就不喜欢乐器呢?

还好,这两种担心都多余了。

  面试在龙科长的办公室进行。正副科长都在。但他们一会打手机,一会有人找,进进出出。终于,真空出现了:两位科长都出去了。八师兄立刻将正考着的赶走,呼叫美人痣的名字。

  美人痣一进来,他立刻将一把小阮递给她。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乐队是为你办的。话说得很快,象抢劫。

  她直视着他,不慌不忙地点点头。

  他飞快地说我很想念你。她说我知道。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他瞄了一眼门口,慢下来。

  我听你龟儿晚上拉琴那个味道啊,象死了妈!哈哈哈!她笑出了声。

  不要笑!他也笑起来,命令她。但是她还是笑。

  再笑就不收你了噢!他威胁她。

  那怎么可能呢?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哈哈!他也笑得更大声了。

  这时龙科长一脚跨进来。两人收住笑。但龙科长并没注意他们,坐到电脑前敲键盘。

  八师兄教她持琴的方法,右手使用拨片的方法。往下,叫弹,往上,叫拨,他说。

  恩,懂了。她说。规矩得象个新兵。同刚才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又想笑。

  他教她左手按音品。她的手有点大,但非常好看,光滑,白皙,手指长,象葱。

  弹这个,就不能留指甲了。他说。借机摸了一下那手。

  已经没留了。她说。

  说明原来是留指甲的,他想,监狱真好啊。人进了这里,就正常了。

  你要刻苦练习噢,他低声地真诚地告戒,我的掩护也不可能太过分的哟!

  我知道。她只回答了三个字。她的头低了下去。她又浓又亮的黑发散发出青春的气息。他非常想狂吻她的头顶。

  现在,他提高了声量,我要测试一下你的音乐感觉,乐感。他拿起小提琴,拉《走西口》。拉了一个乐句,他要求她把这个乐句哼出来。

  这个乐句并不是很简单的,但是假如那些天的晚上她真的注意到了他的思念,她就应该很熟悉了。

  果然。她哼得很准确。他感动极了——她每天都在听着我的。

  让他更为感动的是,她假装是刚刚听来的。她故意哼得有点犹犹豫豫,有点磕磕绊绊,但是很准确。这个女孩子是多么的聪明啊!监狱里的平均智商绝对高于社会上。他想。

  她那略呈棕色的水浸浸的瞳仁,大大地直视着他,满含深情。他的心脏发软,鼻子发酸------这一刻他幸福到了极点。

  接下来叫到了玉石眼。出现了一个意外的情况,就是玉石眼说我来吹笛子,我以前是学长笛的,吹竹笛小菜一碟。

  她的嘴唇有点瘪,牙齿细密而整齐。倒是一张管乐嘴,他想。

  那上次演出你为什么不要求吹笛子呢?

  我有舞跳,何必去挤掉人家的笛子?

  狗日的也是聪明绝顶的啊!她跳舞,乐队里就可以多来一个男的。如同男的觉得女的越多越好,女的也是觉得男的越多越好。这些个在社会上不是个考虑,在这里面就是个考虑了。

  那你这次为什么要挤掉人家了?

  她扬起下巴,从容而骄傲的回答?你以为重学一样乐器是那么简单的吗?

  他一时无语。他感同身受。他理解:丢下既成的技艺,去现学别样,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在专业剧团里倒是常常有这样的事情。譬如某个小提琴手,速度上有点吃力,领导便劝他改拉中提琴或者大提琴——一般说来他会接受的,但个中的些许难堪,不言而喻。

  问题是,他说,我们这个乐队,设计的就是,左边是管弦乐打击乐,全是男乐员,右边弹拨乐全是女乐员。

  我可以坐到右边来,她说,仍然从容而骄傲,笛子只要不在第一排,靠左靠右蹲底边都是可以的。

  狗日完全是个内行,他想,你是在哪里学的长笛?他问。

  川音附中。

 他大吃一惊。这个盗窃集团的哨兵!他走到屋角,取来一支竹笛,说那么你试吹一下怎么样?

  没问题。

  他看着她贴笛膜。她的确是在行的。她说我要活动一下嘴唇。她吐库吐库的活动嘴皮子。她左右看看,站起来,对着门口的开关绳无声地发气。那绳子慢慢地升向了半空。她试吹了一声。发音纯净而饱满,音色甜美。

  她坐回来,突然就吹起了《茉莉花》。她的气息均匀,波音细密深长,强弱对比明显,无论是基本功还是乐感------这完全是个高手啊!他激动地想,怎么跑去当了哨兵的。

  他说,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考虑破例让你坐到男乐员里。

  你问。

  你既然是学艺术的,还是幼儿学,怎么入了盗伙的?

  因为爱情,她立刻回答。

  可以理解,他说,那个贼那么大的魅力吗?

  我只知道魅力,不知道贼。

  我明白了,他说,后来知道了是贼,也舍不下了。

  不仅如此,她说,偷窃成功,还很刺激。偷成了,一样是有成就感的。让人上瘾的是成就感,不是财物。

  我明白了。我没有当过贼,但我已经明白了贼的心情。他们同一般人的心情没有什么两样。

  对。

  你为什么不把长笛拿到这里来吹呢?

  吹给谁听呢?

  他点点头。其实一般人都是讨厌旁边有人吹拉弹唱的。

  自己吹给自己听,你又能听多久呢?

  他笑起来。这个玉石眼相当聪明,而且不肤浅。他问,你是喜欢演出?

  她说:还有排练。

  他不禁长叹一声。这是个真爱艺术的人啊!他问,你现在还爱那个贼吗?

  不会了吧。

  他点点头。那家伙为了不让她同别人好了,将他供出来,捎进监狱。这哪是个男人!很恨他吧?他问。

  她眨眨眼,想了一下,说何必呢?他也并没有栽诬我啊。

  他很是快慰。她既不爱,也不恨,这就是淡漠。淡漠是最为稳定的情感,因为这是一种“无情感”。他想到是自己发现了“无情感”,更加快慰。

  你是这个乐队最不可缺的人选,他说,但视觉上怎么办呢?左边是清一色的男乐员噢!

  我装成男的,她飞快地回答,我把头发剪了。

  他吃了一惊。什么剪了!我们是这么,刷刷刷刷,用推子推了的。

  那么也给我推了嘛。

  哎——你长得这么漂亮,多么可惜啊!

  她轻轻地笑了。在这里面,有什么可惜的?我不来吹笛子,才是一个可惜。我敢保证这里面没有人能超过我。

  我也敢保证,他说,问题还有,监狱准不准把女的推成男头?

  平常不推呀!她平静地说,胸有成竹,到了正式演出时,再推。

  那么我就给龙科长说一下。如果监狱不同意,你愿不愿意改学任何一种弹拨乐?

  她低下头,深深地呼吸着,隔了一会,她说那就算了。

  他肃然起敬。她不是为了逃避车间里枯燥的劳作才来报名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甚至超过了美人痣。

  他盯着她,回忆同她仓促行事的情况,心里温馨。他想我拥有这么多的女人,简直成了皇上。他突然有了皇帝选妃子的感觉,飘飘然,他想对她说,假如恢复了帝制(这种可能性太小),我又当上了皇帝(这种概率就更低了)我要把你们几个全部收入后宫,若有不从,满门抄斩!哈哈哈哈哈哈!他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她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眼睛越加迷朦动人。

  他盯着她的胸部,坏笑起来,说就算同意了演出时推成光头,胸部怎么办呢?你那个又特别夸张!

  她笑一下,乜斜他一眼,说这个就不用指挥操心了吧。

  在报名的男犯中,八师兄见到了玉石眼的前男友。这个出卖女朋友的家伙,八师兄第一眼看到他时,简直感觉仙风道骨。高高的,瘦瘦的,白白的,动作缓慢而雅致。贼可以长成这个样子,八师兄没有想到。

当明白了这就是那家伙以后,八师兄想起了白沙码头。白沙码头有她奇怪的标准。譬如什么是——坏。杀人,放火,抢银行,甚至强奸,都不一定是坏,但出卖是坏。

  可怜这小子,还不知道,主考官我,早将你入的另册,还在那里卖命地献技。他想,吹吧,过过瘾。

  那小子吹笙。笙与竹笛是一套。那么在进来以前,两个人是常常合奏的。

  那笙吹得不及竹笛,但是坐乐队完全没问题。而且能够吹笙的人很少。但八师兄宁肯找人来现学,也决不会收他的。明知不会收,却让你在那里卖力表演,八师兄这一刻又明白了什么是官员。你在哪里学的吹笙?他问。

  是我的女朋友教的,她是音乐学院附中的。

  原来,以前,她是多么的爱他啊!为了能够一起吹奏,还教他学会竹笛的最佳伴奏乐器——笙。

  他们说,本来警察并不知道你的女朋友,是你主动供出来的?

  是噢,有难同当嘛。

  这种厚颜无耻的回答让八师兄吃了一惊。何必呢?他真诚地说,她在外面,还可以来探望你,一起坐牢,你们连照面也打不到啊!

  无所谓,他无所谓的说,她在外面,要不到一年,就要给别人弄去了。

  他看着他,在心里摇头。她在外面,未必会给什么人,进来了,反而给了我了——他在心里对他说。

  这时候副科长进来了。

  我要考一下你的乐理知识,他大声说,笙是一种和声乐器,必须有基本的乐理知识,但是不难的。你吹一个G调的“多”吧。

  他吹了一个G调的“多”,发音还行。八师兄感觉到副科长停了手上的活,看着这边,好象也认为吹得不错。

  你吹这个“多”的两个近关系音。他吩咐。

  什么近关系音?对方两眼茫然。

  什么?他假装大吃一惊,你连近关系都不懂?那你怎么伴奏呢?笙可是民乐队里最重要的伴奏乐器啊!(近关系其实很简单,就是四度音和五度音。但他料定他不知道这个说法。仅仅是一个说法。)

  对方还是两眼茫然。

  好吧,他说,你吹两个八度音吧。

  对方轻松下来,吹出一组八度音。

  他点点头,说很好,现在你把八度音发展成一个完整的主和弦。

  对方又是两眼茫然。

  他又假装大吃一惊。你连主和弦都不知道吗?那你伴奏的时候,怎么吹终止的和弦呢?(其实他不用说主和弦,他说“多米索多”对方就明白了。而且,在伴奏时,乐谱上自然会标明的。)你知道什么是终止吗?

  就是,就是,对方在犹豫,但八师兄不等他犹豫出结果来,就说,终止就是结束嘛。

  意思是,你连结束那个音都不知道怎么吹。

  其实这家伙可以辩解。但是他害怕惹得主考官不高兴,不敢吭声。

  这时副科长也抬头看了过来。好象他也觉得这个吹笙的不懂音乐,连常识也不够。

  把那家伙打发走以后,八师兄对副科长说,笙在民乐队里是从不担任独奏的,但是它是最重要的管乐伴奏乐器,乐理乐感比技巧重要得多。宁肯让乐理乐感好的人现学,也比光有点技巧的人强。

  副科长很信任的点着头,两眼也是一派茫然。

  八师兄走到门外,打开水龙头,冲洗笙的吹孔。

  乐队迅速地组建了起来。其效率之高,是社会上不可想象的。

  每一个乐员都极尽刻苦,那种勤奋无法形容。也是社会上看不到的。

  当然罗,他请了专业的乐员来当教师。而且,当然不需要监狱出钱。那些因此有了机会来到监狱一开眼界的家伙简直受用极了。他们在社会上怎么能够得到让人心旷神怡的学生?

  教授大、中、小阮琴的是歌剧院的琵琶手,八师兄的老同事。他对八师兄说,我真羡慕你呀老兄,我真巴不得也进监狱呀!

  说这话之前他看见了一幕:美人痣从裤兜里掏出餐巾纸,替八师兄檫去了鼻孔外的一点什么。是在角落里,而且动作快如闪电,但还是让满心是鬼的琵琶手看见了。这个琵琶手就恍然大悟了。他环顾四野,看见了女乐员们看她们的指挥兼董事长的那种眼神。他咽着沉重的口水对八师兄说,你龟儿完全是个皇帝。

有时候,深夜里,八师兄躺在床上,回忆白天排练的情景。他确认自己找到了皇帝的感觉。至少是太子的感觉。他在黑暗中咧开嘴巴,无声地笑。

  民乐队排练了足够的传统曲目。二泉映月、渔舟唱晚、彩云追月、春江花月夜、良宵-------还有流行歌曲的改编,如青藏高原、当然罗,打头的和压轴的都是热烈而欢快的乐曲,如喜洋洋、步步高和春节序曲之类。

  玉石眼的竹笛吹得实在是棒。她将整个乐队撑起来了。有一次作为指挥的八师兄感情冲动了,说出了这句作为指挥真是不该说的话:笛子把整个乐队撑起来了。玉石眼很感动。她的玉石眼里噙满了泪水。她这种人在社会上是绝对不会流泪的,八师兄想。

  而其他人,没有一个流露出了哪怕半点的不满。全体很知道感谢的看着玉石眼。这在社会上是绝对不可能的。八师兄想。

  一切的一切,各级领导都很满意。龙科长同八师兄商量,该给乐队取个名字。

  就在八师兄绞尽脑汁取名字的时候,龙科长却通知他:上面已经给取了名字了,就叫司法系统民乐队。

  第三所的领导当然高兴了。八师兄不动声色,内心得意非凡。

  五一节将在市内的青年剧场对社会公演。这之前彩排,玉石眼推成了男犯式的光头。她那饱满的胸部也给处理得不怎么显眼了。总之不知情的观众在台下是看不出吹笛者乃女身也。八师兄百感交集。

  在排练的间隙,他来在玉石眼的身边,默默地看着她。她也仰起头,默默地看着他。他无法形容当时心情,只觉得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一个女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到了。就是八师兄突然被通知,由于一次一次的减刑,下个月他就可以出狱。

  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八师兄都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是监狱,还是把他送进监狱的那个公司,要他离开他亲爱的狱友,回到社会上。

  当时的感觉,就是好景不长。唉,好景总是不长啊!八师兄深深地叹息。

  他精通音律,但是他不通监狱法。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权利,就是申请不减刑。他不知道监狱有没有这个权力,就是不准他不减刑。

  他不想减刑。但是这两年来,他立的功实在太多了。他并没有申请减刑,但监狱按照惯例,把刑给他减掉了。而这个过程他并不知道。而就算是知道了,他能不能去阻止,他也不知道。因为,宣布我还想多坐几年牢,这太,太,太反常了。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就是监狱其实知道他的帝王生活。现在,乐队已经成熟,你的帝王也当到头了。

  而且,监狱的领导也换了一大批。龙科长也调到局里去了。

  一切的一切,八师兄不是搞得很清楚。但他清楚自己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很遗憾。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最后一次排练时,那些人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他将要出狱的消息,男乐员脸上挂满了忧伤,女乐员干脆哭成一团。八师兄是第一次见到狱中的哭泣。狱警们待他素来很好的,现在,他们都向他表示祝贺。他只有笑着答谢。他呆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打不出喷嚏。

  他找了机会,逐个向那几个他最为宠爱的妃子——他在心里是这么叫她们的——表示,他出去后,设法给她们办理保外就医。

  临出狱时,他遇到了挑战。玉石眼的前男友,那个没有被获准进入乐队的吹笙者,向他提出,要他将那支世界名琴留下。他当然没有说世界名琴,他说的是这支小提琴应该成为第三所的传家宝。

  他说,监狱的规矩是,凡是带进来的东西,出狱时都不能带出去。要留在狱中供狱友使用。

  八师兄知道这个规矩。他更知道将要出狱的人决不能惹火了得继续服刑的人。所以他只能解释,这支琴不是我自己的,是借歌剧院一位老同事的。

但是对方不相信。他说这支琴不是一般的琴,这种琴是不可能借给一个犯人在监狱里打发时光的。这家伙倒真是有耳力。

  他问,你怎么觉得这支琴不一般呢?

  对方说,声音我们就不说了,老兄你看它的木纹:面板木纹的软硬相间是多么的均匀,背板的虎纹不但夸张,而且细密,说明这树木生长缓慢,是寒带槭木,木质相当紧密。这是欧洲才有的材料。

  这家伙有充分的准备,他想,这的确是个非常阴险的家伙。(想想吧,为了女朋友不至于花落别家,他可以把她捎进监狱。)但是小子,老八我什么日子没过过,什么人没见过,什么招没接过?

  他笑起来,点点头,拍拍对方的肩膀,亲切地问道:老弟你并不拉提琴,为什么这样内行?

  对方掩饰不住那点得意。他说我是个贼,但贼也是有级别的。所有的贼都偷钱,但高级一点的也能识货。最高级的是古董贼。我没那么高级。但我能识得邮票、相机,还有乐器。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偷公安局吗?

  为什么?他反问。

  一般人都以为我们是专门同公安局较劲。那只是一方面。公安局的人有好的相机。我们还知道他们哪些人喜欢收藏相机。有的相机,一般人听都没听说过。你听说过110、127胶卷的相机吗?

  没有。他老实承认。

  这次,就为了偷收藏的老式相机,落了网。

  这些已经没有用处的相机,偷了来,卖给谁呢?

  香港人。对方很得意地说。专门有人在中间联络。所以我们也要不断丰富自己的知识。我再告诉老兄,乐器,真正值得收藏的乐器,首推小提琴。

  说得不错,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那么我也实话实说。这支琴,的确是一支收藏着的琴。是民国时期一个上海制琴师用欧洲材料做成的。但是你知道收藏提琴最难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对方老实承认。

  就是得有人时不时的拉它。如果只是放着,三五年就坏了。还得是高手来拉,否则琴音也会给拉坏的。

  噢。对方开始点头。

  这支琴是我的一个老哥们给他女儿买的。这女儿吗后来嫁了个富翁,不愿再坐乐队了。这么一支琴,转卖舍不得,放着又怕坏,千恩万谢拜托我时不时拉拉。怎么样?我说清楚了没?

  对方没再吭声,直直地盯着他。半晌,才说,你走之前,把我弄进乐队。

  他顿时明白了,这个才是真格的。你进乐队干什么呢?两把笙都已经有了主儿,人家吹得桥是桥路是路了。

  我自己买了一把,乐队里多加一把笙添不了乱。说话之间他取出了亮闪闪的一把笙,呜哇哇的吹了一个主和弦。效果挺不错的。

  八师兄想笑。这家伙知道多米索多,不知道主和弦。他说好吧,我同教育科长说一说,只是我也是一个犯人,我不敢保证他能答应。

  你争取一下再说吧。对方阴险地说了这一句,转身离开。

  他一走,八师兄立刻决定:解散乐队。原来他打算的是,在自己离开监狱之前,速成一个替补的指挥,让自己亲手组建的乐队得以延续。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这些狱友——尤其是那几个亲爱的女狱友。监狱里有的是人才,挑个把可以短期培养成民乐队指挥的人不成问题。但现在他决定:这个由我买来所有乐器,因我而训练有素的乐队,只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在乐队在,我走乐队散。

  下一次乐队排练时,他悄悄问玉石眼,那个家伙要加进乐队里来,你愿意不?

  她仰起头,朦胧的玉石一样的眼光照进他的心里。片刻,说了四个字:他来,我走。

  他说,我一出去,第一个办你的保外就医。

  她低下头,没有吭声。

  他向科长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目前没有可以培养成指挥的合适人选。如果随便找个不甚称职的,乐队带怀了,以后就很难收拾。科长表示同意。

那么,八师兄说,我出去以后,平时里乐员们就在底下自己分头练习。每一周集中排练一次,还是由我来担任指挥。不知监狱允不允许这样做?

  有什么不允许的,还要谢谢你的嘛。

  是我要谢谢监狱。监狱待我很好。以后乐队的事务,还有乐队的必要开支,都由我负责。

  那太好了,新任教育科长高兴地说,你知道,监狱的经费很紧。

  过了两天,公主来探监。八师兄将小提琴交给她先带走。公主立刻明白。笑着问,有人打这支琴的主意了?

  当天晚上,那个吹笙的家伙注意到提琴已经转移。他过来问,我进乐队的事情怎么样?

  八师兄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你等通知吧。

  谢谢,那家伙平淡地说,突然提出一个要求:你出去以后,不准给她办保外就医。

  八师兄暗吃一惊。这家伙真是厉害。他说她又不是我的女儿。

  对方说,你有的是钱,可以办成很多事。她们有青春,可以报答。托你帮忙的大有人在。

  他又笑起来。在这里头,她们乐于报答,而且已经报答了——这句话他没说出来。他说出来的是:真的出去了,就不会报答了。

  对方说,那我不管,我给你明说了,你如果把她办出去了,我出去以后就会报复你。我只是一个入室盗窃罪,没几年的。

  我既不会管你的闲事,又不会怕你的报复。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方继续威胁。

  不一定吧,他沉下脸,冷冷地说,如果我穿的是芭蕾舞鞋呢?说罢走开。

  对方愣在原地。他不知道芭蕾舞鞋算个什么。

八师兄出狱之后,才知道真相。把他弄出来的,是把他送进去的那个房产公司。被他和白沙码头众兄弟戏称为钦差房产公司的。不过现在叫集团了。但是其实已经在垮了。

  他出狱之后三天,集团的两个老总就找到他的住处来。然后请他进了茶楼,再然后进了酒楼。慢慢地一切都说清楚了。

  集团仍然想请他担任总经理。原来那个钦差,已经离开了集团。他们的说法是,我们没有再让他留在集团里了。

  现在回想,八师兄主事期间,公司在发展。虽然没有迅速膨胀,但是在发展。现在集团比较乱。再乱下去,就会垮掉。

  集团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做了工作,把他弄出了监狱。现在来请他复出了。

  表示歉意的话,虽然毫无意义,还是说了很多,说了一遍又一遍。

  八师兄很生气。这些人总在干扰我的生活。我不想坐牢时把我送进去,我不想出来时把我弄出来。

  但他没有发作。一个是当初也不关这两个人的事,二个呢,八师兄成熟了。

  他要利用这个集团了。欠了我的,加倍给我还回来。他想。

  他说给我十天的时间,让我了解一下情况,再考虑考虑。如果我去了也等于零,我何必呢?他探开两手,说。

  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两人说。

  曲终人散之时,八师兄目送两人开车离去,不禁笑出了声。他对着天空说,老天爷,我要用他们的钱把我的妃子们弄出来。

  八师兄半年之内把美人痣等三个“乐友”——乐友同狱友听着差不多——办成了保外就医。

  第一个办成的是美人痣。事实上他出狱以后根本没再回监狱来指挥过民乐队。他探监来见的美人痣。

  其实他想先办出玉石眼。他想同她的前男友较一下劲。但他想到这会刺激到美人痣——她一直认为自己是第一号的。在各方面她都应该是第一号的。

  美人痣说,你真还来真的?我还以为你说说吗不过说说而已。

  八师兄问,这一两个月来你想不想念我?

  美人痣说我想念乐队的活动,不想念你。

  耿直。八师兄说。

  你不要怄气,美人痣表示歉意,象我们这种人,哪里会认真想念哪一个哟。最多不过有时候要梦见一下。

  八师兄哭笑不得,只好同她商量办手续的细节。

  办玉石眼的时候,她冷不防提了个问题:你把我们办出去干什么?当你的妃子吗?

  他有点难堪。但是他认真地告诉她:出去以后,我们只是朋友。因为,一回到社会上,我再看到你们,就没有那种感觉了。

  他说的是实话。美人痣出去后,那一身入时的打扮完全唤不起当初那种“狱中的冲动”。他很奇怪,但是无法。

  我们总不能穿着这一身泡吧吧?她斜他一眼。

  这一身只有在这里才上得了劲,换了任何地方都没劲。他说。

  你深有体会。她说,那你回来嘛。

  实话说要回来还得有资格!他摊开双手,你办不办?

  随便你。她一脸的无所谓。他看得出来,是真的无所谓。

  他又一次的肃然起敬。好样的,他说,我服你了,我给你办。你出去以后我给你买一支好的长笛,美国的吧,有时候我们可以和和乐。我来写个长笛和小提琴的二重奏。

  这话可能打动了她。她说你还没有听我吹过长笛啊!竹笛代表不了我的水平。

  他说我完全相信,我尽快实现这一天。

  那个家伙如果知道我出去了,他会对你下手的。

  他这么厉害?他做出害怕的样子。

  他最是个做得出来的人,你想嘛,他可以把我牵进来。

  那就算球了吗?不惹他?告诉你,等你手续办好了,我第一个当面通知他。

  她面无表情。但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喜悦。男人为了女人而拼斗,是每一个女人终生的神往啊。

过了不久他又来探监。这次探的就是那个前男友。他告诉他,已经把她办出去了。如果你们开大会,你在她们那里面没有看见她,你不要奇怪。

  那家伙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一时还出不去,但我在外面有人的。

  这个不消说。他说。

  你何必硬要树立一个敌人呢?

  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过敌人。我想试一试这种感觉。

  那你试吧。对方也很简洁。我去车间了。他站起要走。

  我再告诉你,我要经常到观音台广场去拉琴,夜里去,一个人去。当然不可能每天去,但肯定会经常去。听清楚了吗?那是最容易找到我的地方。

  夜已见深。步行广场上人还是不少。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种种喧嚣。八师兄的小提琴声清清晰晰的飘荡在四野,飘荡在上空。

  他已经爱上了这种演奏——他称这个为演奏。

  这个国有房产集团的老总,只要一有可能,就来沿街献艺。

  初初如此,是为了兑现那个挑战。向玉石眼的前男友的挑战。我常常在观音台广场公开拉琴,你要如何,悉听尊便。

  到后来他自己喜欢上了这一切。都市的繁华,高楼和灯光,车流的无声无息,已经不似白日匆忙的行人,半明半暗中男女的狎昵------

  那吹笙的家伙至今没有什么动作。倒是玉石眼本人有时候要到广场上来会一会他。

  同美人痣一样,没穿囚服的玉石眼也引不起他的那种感觉了。但他仍然觉得她很好看,很可爱。

  开始她要劝阻他,何必呢,同那种不是人的东西斗气。

  他说也说不上怎么斗气,只不过我说了要到这里来,我就要到这里来。他一边说话,一边随意地拉着琶音的跳弓。

  她说他在外面真有一伙烂人的,我以前就是一个嘛。她一边说话,一边吃着果冻。

  他说如果他要下手,你不来这里,他也会找到你的。

  她说你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他说大不了人头落地,我喜欢过有点事情的生活。

  她说那你带两支枪吧,我可以搞到运动手枪,不是独子儿噢,是多发的。

  他说我不想带枪,挎着不舒服。

  她说很奇怪,你赤手空拳——

  她的话音未落,只觉眉头被一边点了一下。倒疼不疼的。一摸,一边沾了一粒果冻。

  她有点莫名其妙,又有点似懂非懂了。她后来就懒得劝他了。

  他真还给她买了一支美国的长笛,说什么时候你高兴了,就来这里,我们合奏几曲。

  她开始很高兴,来合过一次。但后来她坦率承认,远不如在狱中有兴趣了。

  他很友爱地说随便你,人没有必要当一件乐器的奴隶,要尊重自己的心情。

  他送给三人一人一套房子,还代为装修。有时候大家要聚一聚,共同怀念狱中的日子。

  他还带她们三个去看过“长大成人的地方”;同行的还有七师兄。

  在白沙镇里游走了一通,一个熟人也没有碰见。虽是早已想到,还是有些吃惊。原住民已经搬迁,房子租给了现住民——都是外地的农民。乡音土语四处飘荡。

  码头那个位置——只能这么说:位置——已经没有船了。因为一条庞大的滨江路隔开了码头与镇子。暂时还没通车的滨江路是那样的宽阔,就象无穷无尽的足球场。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人,搭话后知道,从那一头的火车站到这里,要建三个大大的滨江公园。要想从公园里下水游泳是不可能的,七师兄笑着说。

  一行人仰头看了一阵。玉石眼慢吞吞的说,你们这种人,以后,永远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大家都笑起来。

  他将琴盒背着。这就是偏偏镇的赌石大王老木匠给他量身定做的那只琴盒。这只琴盒这么斜挎着背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拉,让他看上去特别象流浪艺人。他非常喜欢被人们看着流浪艺人。几乎每一次,都有人塞钱给他,让他又好笑又感动。

第一次的情形是,夜已深,在深沉而轻微的都市颤动中,琴声有着和谐的背景伴奏。这使他拉得很投入,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人一直跟着自己,一曲终了,人家才来搭话。是两个年轻男子。其中一个胖胖的,头发扎成马尾巴,留着山羊胡子,说请问您是自由职业者吗?

  他不假思索,回答是的。人家就双手递过来一张20元钞,礼貌到恭敬的问道:这个不会侮辱您吧?

  他说不会,我很需要,就接过了钱。对方说了声谢谢,径自走去。

  他内心非常温暖。虽然因为小小欺骗有点不安,但还是非常温暖。他想这两个兄弟没准儿才是真正的自由职业者,惺惺惜惺惺。那么就是,我们在比较走顺的时候,就要帮助困难时候的你——你在深夜的街头拉琴,你必有难处。

  这样他就窥见了自由职业者们的内心规则。这种钱是不能花掉的,就是讨饭也不能花。这种钱是纪念品。

  他将这张20元钞票夹在笔记本里,注明日期和当时情形。

  好象打那以后,他就喜欢上了深夜艺人行——这是他创造的说法:艺人行。

  有一次,他路过一片人行道上的大排挡。生意有点清冷。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厨子突然提一只凳子摆在旁边,说老师你请坐着拉吧。

  他坐下,拉。他的本意是为这个小厨子拉。他感谢喜欢音乐的人,尤其是下层辛苦熬夜还注意到音乐的人们。他拉《梁祝》。

  结果食客中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默默递给他10元钱,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坐着一位姑娘。感觉是,姑娘觉得应该给点钱,小伙子来执行了。

  他觉得很有趣,于是侧过身子,为他们拉了一曲《花儿与少年》。这支曲子还是小学的时候在区里的儿童乐队里拉的,当时他是领奏。

  结果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也是小伙子,也是默默地递给他10 元,又默默地回到座位——他的旁边也有一位姑娘。

  感觉是这位姑娘认为,人家都知道给钱,我们也不能装傻。

  这一家大排挡,就这么两对顾客。那么算是百分之百的有所表示了。

  他很感动。他掏出了5元钱,递给那个搬凳子的小厨子。对方不要,说我又没有拉。

  他说,没有你搬凳子,也就没有我的,你理该有一份的。

  小厨子就笑起来,收下了那5元钱。

  还有一次,他在一排大商场中间的通道边走边拉,一个小伙子慢慢的跟着他。到了电扶梯口,他决定把这个曲子拉完再上扶梯。这时候那小伙子对他说,请问我可不可以点一首歌。他说当然可以,你点什么歌?

  小伙子说随你边啦,流行的就好。有点广东口音。

  他就拉台湾罗大佑的《童年》。才拉两个乐句,小伙子就说谢谢,将一张10元钞放到琴上,匆匆下了电扶梯。

  他明白,人家说点歌,只是给赐予一个理由。这是在尊重他。

  一般说来,男的给钱的居多。但有一次,在观音桥步行广场上,一群人说笑着走了过去,其中的一位姑娘突然折回来,小跑到他面前,给了他一张崭新的10元钞。那姑娘漂亮苗条,穿着入时,气质高雅。-那钞票挺括得可以当刀子用了。他追随那姑娘的背影,心中突生爱慕。

  这天,时今午夜,他又来到步行广场。他不愿再背着琴盒假扮流浪艺人了。他把琴盒放在花台上,自己也坐在花台上。

  这次他不想拉给别人听。他要为自己随心所欲的拉一拉。他抬头看见了不远处那高大的石雕。那是一座虚拟的观音,一切都很模糊,但一看就明白那是观音。

  一时间他怦然心动,突然想起了圣母玛利亚。东方的观音,西方的圣母,都是我们的造物。这样称呼,那样称呼,也不过都是我们人类的符号。造物的伟大与玄妙,其实不是人类可以形容的。自以为是的芸芸众生,你们知道什么——说不清楚因为什么,他的心里有了这些想法。

他肃然起敬。他遥对石雕微微鞠躬。然后庄严地拉起了《圣母颂》。法国人古诺的《圣母颂》。据说古诺本是为德国人巴赫的一首钢琴练习曲配上了弦律,但这弦律被人们尊为《圣母颂》。如果这据说是真的,那些人们就值得尊敬。

  他拉了一遍又一遍。那种万人同声祈祷的心声慢慢地升上夜空。

  他垂下弓子,低头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他拉德国人舒伯特的《圣母颂》。也用了不同的调拉。舒伯特的作品,他并不是都很接受的,但这个《圣母颂》,却让他赞叹。这是一个人独自与造物对话。一个人的内心,有多少话要对上苍诉说啊!

  然后他转过身,向花台走去,准备坐下来歇一歇。他想,西方的音乐家们写下的《圣母颂》一定是很多的,但只有这两首流传。

  这时他看见在花台上,他的琴盒旁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老,一个年轻。两个人都很专注地看着他。

  他并没怎么在意,坐下来,把提琴和琴弓放在琴盒上。

  老女人突然说,你拉得很好。

  他说谢谢。还是没有怎么在意。

  老女人说,只有你一个人这样拉《圣母颂》。

  这句话让他吃惊了。他知道碰到了内行。他扭头看她们。老女人也不是很老,六十多岁吧。年轻女人也不是很年轻,三十多岁吧。他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是兴之所至。

  老妇人问,我们可不可以点几支曲子?我们要付费的。

  他回答:请点,付费就不必了。我这会儿是乘凉消遣,不是商业演出。

  老夫人说:我点一支小夜曲,特赛利的。

  他说好。这是相当流行的。他想她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了。他就这么坐着,不经意的还翘起了二郎腿。一会儿就拉完了。拉的还是很认真的。

  年轻的女人将一张十元钞放到了琴盒里。

  他忙说真的不用给钱。要将钱还给人家。

  老妇人说,你不收钱,我们就不好意思再点了。

  他想,那就先收下,等完了再还给她们。他说好吧,我收下。

  老妇人说,《G弦上的咏叹调》。

  他想,恩,还不错,说得出这个的也不是一般的爱好者了。但是约略有一点担心,就是这个曲子要在最粗的那根G弦上拉到比较高的把位。他想起了这支琴唯一的软肋:G弦第9把位的那个降b音——那个“感冒的琅音”。每当要在弦上按到高把位时,他就要想起这个不正常的声音。但是《弦上的咏叹调》还到不了那个位置。

  他站了起来,侧对着她们。你不能够对要付费的人坐着拉。他一丝不苟地拉完了《G弦上的咏叹调》。年轻的女人把一张50元钞放进了琴盒里,然后关上了琴盒。

  我过了半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点曲子的。他想。

  老妇人问,《流浪者之歌》,有点长,不知先生能否背下来?

  这话让他想起了边陲,想起了金花、大妈、赌石大王老木匠,还有送给他蒙汗药,后来又把小提琴和毒药捎到重庆的偏偏镇老朋友,也想起了说不清是缅甸人还是中国人的马帮和他们的冲锋枪-------老妇人见他迟疑,就说记不全就算了,换一支吧。

  他叹口气说,怎么记不全呢?我正是一个流浪者啊!他调整了一下情绪,猛然将弓子搭上了琴弦——又是G弦!一刹那他又想到高把位的降b的琅音。不过这支曲子也碰不到那个地方。

  这支曲子很奇怪,一开始就是华彩乐段——曲谱上并没有这么说,但明明白白就是这样。吉普赛人好象很得意,为自己总是流浪。他们为自由而得意。是这样吗?但是到了——姑且称为第二部分吧——的“吉普赛悲歌”,事情就两样了。他想起在小河边的墓地旁的大榕树上给金花拉这支曲子。他告诉她:部落在高地上夜宿下来,夜幕低垂,繁星满天:守夜的中年汉子燃起篝火,唱起他唯一的歌,排遣长夜的孤寂------他的眼泪流了出来。

两个女人发现了这个,完了以后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等他坐了下来,老妇人才说拉得真是好啊!你的基本功相当扎实。你多大的时候学的琴?她这么问的时候那年轻的把一张百元钞轻轻地放进琴盒里。他想人家是多么得体,多么文雅。

  还没有上小学。他说。

  难怪啊,幼儿功!能告诉我跟什么人学的吗?

  他告诉她,是贬到重庆来的一个右派教授,上海音乐学院的,姓什么。

  老妇人说噢你是得了名师真传啊!教授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回到了上音,大概十年前吧,去世了。

  他想这老妇人是音乐圈里的人了。值得为她拉一点真东西,大东西。他说我想送两位一支大曲子,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不知有没有时间听完?

  有,老妇人很是振奋,响亮地回答,你拉吧。

  他站起来,重新调调弦,深深的呼吸了几下,开始拉这个被成为小提琴协奏曲之王的世界名曲。一开始是乐队出来,但没有弦律,是定音鼓隐隐的敲击。他用拨弦代替——恰恰是拨G弦上那个降b的琅音。惟其那不是一个正常的琴音,所以偏偏象极了定音鼓。

  两个女人同时发出轻轻的惊叹。

  酣畅淋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得遇知音了。而且这支琴,越是拉大东西难东西,它越是听话。真过瘾哪!他一边拉一边在心里喊叫。

  完了,她俩忍不住鼓起掌来。高手,大师,老妇人说,但是这支曲子,你没有《流浪者之歌》拉得好。

  为什么?他有一点吃惊。

  你有流浪的体会,但你没有执着的体会。老妇人直截了当地说,不存在技法上的问题。小提琴所有的技法,你都可以运用自如。但你可能见得多了,你的心灵里有了一点点无所谓。这就同贝多芬有了距离。贝多芬一直到死都没有无所谓过。

  你说得对,他说,但是要我具有贝多芬那样的心态是不可能的,人和人不一样,何况时代完全不同了。我只能从他老人家那里吸取——音乐,我没有必要去吸取——思想。

  你说得也对呀!老妇人叹息道,所以说有一千个指挥就有一千个贝多芬。

  音乐有它独立的性质,没有必要成为思想的工具,他说。他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在点头。

  那么,帕格尼尼的东西就比较的纯音乐,而且炫技的目的很明显。你对他的作品如何?

  至少他的24首随想曲是熟悉的。

  那么我想点一首帕格尼尼的随想曲。

  请点吧。

  第13首,降B大调。

  他暗暗吃惊,突然觉得不对劲。这老妇人好象有点故意的什么--------这个帕格尼尼的第13号降B大调随想曲,是这支世界级名琴唯一一支不便于拉奏的。那个象感冒一样的琅音恰恰处在主音的地位,频频出现。他说,我要先说明一下,这支琴的G弦的高把位有一处琅音,要影响这支曲子的效果——

  你拉吧,我就是要听听那种效果。她打断他。

  他明白了;这支琴的主人来了。他的脑子里,清清晰晰出现了四十年前那个武斗前夜的对话。

  (男:那么这支琴的毛病在哪里呢?把弓子递过来,我来找一找。

  女:G弦上有一个琅音,这个位置------怎么样?

  男:琅音应该是琴弦的问题吧?

  女:我已经试验好多次了,无论怎么换,那个琅音都在。

  男:你怎么发现这个琅音的?有什么必要在G弦上拉到这么高的把位?

  女:我是偶然发现的。拉帕格尼尼的随想曲第13首,就到了G弦的这个把位。)

  但是好象,他并不紧张。他尽其所能地拉完了这支曲子。

  老妇人仰头看着他,不断地点头,半晌,说你居然可以拉成这样。不知道那里有个琅音的不一定听得出来。那么这支琴在你的手里,就没有不好拉奏的曲子了。

  他仔细打量老妇人。四十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武斗的前夕,我听到的是你的声音吗?是你和你的男友在议论,而且居然批评莫扎特回旋曲里的跳弓吗?

他问,你熟悉这支琴?

  是的,老妇人笑着,我熟悉这支琴,而且因为这个,我还熟悉了你。

  二十多年前,老妇人在人民剧场看歌剧《泰伊思》。这部歌剧有个著名的幕间曲——后来被人们单列为小提琴独奏曲《沉思》。她知道那幕间曲该拉响了。但一旦拉响,她惊呆了。她熟悉的琴声猝不及防的从天而降。

  开始她怀疑是放的录音。难道重庆竟然有这样的提琴手?她离开座位,不顾一切扑到乐池边。她看清楚了是一个真人在拉着,一个非常年轻的人在真实地演奏——坐在首席的位置上。

  后来她就追踪起歌剧院的演出来。所以昆明那场闹剧也被她看到了。看到他用低音提琴的弓子把别人刺下舞台。从此他再也没有出现在乐队里。

  他问她:你是这支琴的主人?

  老妇人说,不能这么说。只能说,我曾经拉过它。这种琴,只属于将它带到人间的制琴大师,其他人都只是和它有无缘分而已,没有谁可称是它的主人。

  说的也是。但是你如果想收回它,我现在就交给你。

  这下是老妇人吃惊了。我凭什么说它是我的?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它应当属于我。

  你知道它那唯一的软肋,它G弦上那么高的把位上的琅音,这证据已经足够。

  她笑起来,说这个在法律上是不能成立的。放心,你可以继续拥有它。实话说,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没有来打扰你,是觉得这支琴在你这里,并没有明珠暗投啊!而且,你没有试图改变它的外观,比如说,重新上漆。

  那怎么可以?他惊叫起来,那不毁了它吗?

  所以,它落得其所,这支琴,虽然有瑕疵,但它运气不坏。

  那么你们今天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呢?就是告诉我一声吗?

  不。我们是来同它道别的。我要离开中国,到加拿大定居了。这是我的女儿,她已经在那边好多年,现在她要把我搬过去了。

  他这才来认真打量了那年轻女人,她长的不大象母亲。她母亲五官线条柔和,而她的五官线条明朗,她的个子也高。那么她的父亲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她的父亲会不会是同她的母亲讨论“莫扎特的跳弓”的人呢?根据公主的说法,那个男的因为无家可归索性也参加了武斗已经战死-----

  老妇人说我要上个卫生间。女儿要陪她去,她不要,自己往广场那一角走去了。

  他只得来同她寒暄。他问你在加拿大做什么呢?

  她说做音乐。有几份工作:在大学教音乐、在多伦多电视台当音乐编辑及在某个乐团当乐员。

  什么乐器?

  也是小提琴啊。

  他想,还是想把这支世界级的琴收回去啊!他说,一会儿你把琴拿走吧,正用得着啊!在我这里,也不过是拉着玩,让人以为卖艺而已。

  她笑起来,说我在乐队里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乐员,坐在乐队的正中央,没有人能听见我拉出的声音。这个你还不懂吗?

  他也笑起来——如果听出来,就说明你拉错了。但他还是说,你可以开独奏音乐会。

  我没有那个水平,她坦然地说,你反而是有可能的——只要你愿意。

  但是,我没有孩子,以后谁来继承这支好琴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

  我有孩子,她说,但他无意音乐。好琴应该交给好手,这个没有必要,最没有必要——世袭。而且,请让我告诉你,说这支琴是我家的,不对。

  这支琴,可能因为那微不足道的瑕疵,被史特拉迪瓦里“入了另册”,没有象他的其他作品那样全在音乐上层的视野里。

  抗日战争时期,一位美国外交官带着这支琴来到陪都重庆。后来他回美国一趟,便把琴交给一位中国官员保管。但这位美国外交官再也没有回来。好多年以后,才依稀听说遇难了。他从事的很特殊的工作,用的是假名。而这位中国官员也并没把一支小提琴当回事。几番打听没有结果,这支琴就那么无可无不可的放着,谁要拉都可以。

这位中国官员就是老妇人的父亲。

  原来如此。

  而且一直到快要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母亲结识了研究意大利音乐史的朋友,才知道了史特拉迪瓦里——这位学者出身的制琴大师。朋友来看了这支琴,说从签名来看,应该是史氏所作,但为什么没有记录,无法解释,因此既不好说是真品,也不好说是赝品。年轻女人说。

  母亲的第一位丈夫也很喜爱音乐,谙熟小提琴。他的解释就是:因为G弦上那个无法消除的琅音形成了瑕疵,被大师轻置了。

  那第一位丈夫,就是我的生父。她说,我是遗腹子。其实他们并没有结婚。这在当时是相当严重的事情。但母亲非常爱她的未婚夫,坚决地将孩子生了下来。

  他无语地看着这个遗腹子。当年,因为我的谎报军情,才有了那次大规模的武斗,才有了他父亲的逃跑以及也参与武斗,以及身亡。而我之所以谎报军情,就是因为听见了这支琴的声音。

  母亲后来还是另外结了婚。现在后来的丈夫去世了。所以她要接她去加拿大。

  他问,你母亲是不是喜欢天文学?他想起公主指给他看的那些星座——一位难友,女工程师教给她的那些星座。

  她根本就是学这个的。她说。

  那么,她是不是进过监狱?

  是的。她和你的女朋友同一监房。你在茶山唱歌,夜里拉那四面楚歌一样的琴,她都听见的。她对你的女朋友说过,这个男人这样的爱你,让她想起自己的初恋。

  他低下了头。一会儿,又问你的母亲真有什么过失吗,据说是经济问题?

  是的,她贪污了。她用贪污的钱,让我在国外落住了脚。她退不出赃款,所以判得很重。她说她用这个办法告慰我的父亲。

  他点点头。他想这个老妇人同国家交了火——她打劫国家,然后接受惩罚。她对不起国家,对不起民众,但她对得起她的恋人。

  这个学天文的女人啊!她同天体打交道,人间的什么都镇不住她了。

  老妇人回来后,母女一起告辞。她们做了一个手势,将打算送一送的他定在原处。

  就这样一走了之了。他想,她们来告别了祖国,告别恋人和父亲------

  他把琴放进琴盒,发现琴盒里除了“点曲子”给的几张钞票,还有一扎钞票。

  他明白了。老妇人知道了他入了狱。她以为他现在很困难,拉琴卖艺------他想追上去解释,把钱都还了------但又想算了吧,让人家做了想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