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的“通天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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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太平天国是一个以宗教立国的政权，天王洪秀全自称上帝耶和华的次子、天兄耶稣的亲弟弟，说自己是受命下凡做“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拯救世人“斩邪留正”的，自己的儿子洪天贵福和“代代幼主”都被过继给耶稣作干儿子，因此也是半人半神的天生法定继承人，太平天国世世代代都是受命于上帝的国家，这个和谐无比的神人家庭其他成员，还有上帝的太太“天妈”，上帝的妾“其他亚妈”，耶稣的太太“天嫂”，洪秀全的“天妻”正月宫，以及耶稣在天上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等等。

既然是神人国家，神和人沟通是难免的，甚至是必然的，这就需要“通天术”——得有人从天上把“神的话”带到地面来。

这可是门了不得的技术：在一个神人国家里，谁掌握了“神话”，谁就等于掌握了这个国家的话语权。正因如此，太平天国里有这门技术的人实在没几个。

第一位自然是洪秀全自己。按照他的说法，在1837年，他在考试落榜后大病一场，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朦朦胧胧看见上帝、天使等等，乒乒乓乓闹了一番，病好后他批阅以前从考场领到带回来的一本基督教小册子《劝世良言》，发现梦里的那些居然都能在这本书中找到答案，从此便认定自己受上帝启示和委托，要用基督教精神拯救这个堕落的世界。

没有这次“升天”，就没有上帝教和以后的太平天国，这次“通天‘实在”重要得很。

这个梦本身并无可疑，问题是，“原生态”的这个梦，内容应该很少，而且绝不会有自己是上帝次子、耶稣亲弟的内容，因为梦的素材来自《劝世良言》（尽管后来他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特别声明，自己在做梦前压根没看过这本书），而《劝世良言》里根本没有提到耶稣。1847年，他曾把这个梦叙述给美国传教士罗孝全听，后者居然认为这个梦很纯正，内容“都是来自圣经”，如果梦里有什么太平天王，天妈天嫂，这个以原教旨著称的“洋兄弟”估计吓都该吓死了。

在“前拜上帝时代”玩过“通天术”的，据记载还有两个人：萧朝贵的妻子洪宣娇，和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

洪宣娇据《太平天国起义记》记载，在1837年做过一个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对她说，10年后会有人从东方来，教她拜上帝，她要真心顺从。这个东方来人自然是洪秀全了，如果这个梦果然是1837年做的，那么就跟洪秀全的怪梦同年。不过她这个叙述恐怕有问题：我们今天知道，她并不是如此前传说一般，是洪秀全的亲妹妹，而是洪秀全表亲赐谷王家的人，和洪秀全在1844年洪、冯赴广西传教前并不熟悉，甚至未必见过面，从这个“10年前”推断，这次“通天”神话，应该是在洪秀全1847年阴历七月重返广西，并接手冯云山创建的拜上帝会后编造的，目的自然是抬高洪秀全，顺便让洪秀全抬高自己。

洪仁玕的“通天”年月日不详，是他在1862年《太平天日》一书中记载的，说上帝告诉他，洪秀全要38岁才能当上天王，这记载如果可信，应该发生在洪秀全怪梦后不久，问题是这个记载当然不可信——洪秀全在生日那天宣布起义是太平天国事后的追认，事实上因为清军的偶然行动，金田起义的节奏被打乱，并没有一个确切的开始日期，而这本记载无数洪秀全“神迹”的《太平天日》，原本就出自洪仁玕之手。

1848年初，桂平团绅王作新兄弟控告冯云山等“谋反”，冯云山因打官司被拘押入狱，拜上帝会失去主心骨，许多聪明人纷纷走上神坛，祭起当地十分流行的降傩大法，纷纷扯起天父天兄的大旗作虎皮，希望抢夺冯云山在上帝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实际当家人地位。

这一时期的“通天人”应该有很多位，除了众所周知号称天父下凡的杨秀清、号称天兄下凡的萧朝贵外，洪仁玕的《太平天国起义记》里说有“黄姓”，而《天兄圣旨》中洪秀全本人在和“天兄”对话时，谈到有个“一点口”假托有神下凡，“迷惑世人”，这个“一点口”应该姓郭。

结果是众所周知的，杨秀清、萧朝贵取得了代天父、天兄传言的崇高地位，而其他“通天人物”则一败涂地，纷纷被赶出上帝会，倘若不是那时候洪秀全等还是清朝百姓，这些人恐怕“论理当过云中雪者”，性命都难保全。

传统的说法，这些人搞跳大神比赛，是洪秀全去广东营救冯云山、冯云山又吃官司的上帝会权力真空时期，杨秀清、萧朝贵稳定人心有功，因此被洪、冯追认。但从后来发现的史料可知，神仙大战时洪秀全本人明明在场，搞乱人心的恰是这些“神人”，让杨、萧“封神”，是洪秀全主动的选择。

道理也很简单：杨秀清、萧朝贵有人马也有野心，想趁这个时候上位；洪秀全也正希望找到个合适的契机，把自己由教主“洪先生”升格为“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天父天兄”需要“天王”的承认才能“正名”，而“天王”也需要“天父天兄”的证明才好“正位”，如此一来，为时长达8年的“天父天兄下凡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萧朝贵名义上是洪秀全妹夫，实际上也就是洪秀全远房亲戚的丈夫，而且这段姻缘是在下凡之前还是之后连上的都难说；杨秀清是冯云山发展的一个普通会员，当时甚至可能没见过洪秀全，之所以选择他们二位，洪秀全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

首先，杨、萧都掌握了复杂神秘的当地“降傩”技术，按当地的说法就是催眠术和自我催眠术。萧朝贵可以用灯照人面门，让后者感到“灵魂飞升”，还表演过让洪秀全跟“天妻”谈情说爱的生动一幕；杨秀清的“神技”稍逊一筹，但他善于搜集情报，经常会出其不意，以上帝之口揭穿对方讳莫如深的隐私，让当事人和围观者震撼之余，以为是“天做事”。俗话说得好，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杨、萧的本事，并非每个跳大神的都能具备。

其次，和黄姓、郭姓等不同，杨、萧是真有本事的。杨秀清目不识丁，而且有专制、暴躁的缺点，但他头脑敏锐，善于总结经验，总理太平天国军政井井有条，李秀成曾赞叹“天意不知如何化作此人”、“事事严整”；萧朝贵气量狭窄，看不起读书人，又经常公报私仇，但他懂得笼络有本领、有实力的个性人物，如少年成名的石达开，和天地会元老罗大纲等，自己为筹划起义奔波劳碌，累到两腿生疮，起义爆发后还亲自带队打头阵，给自己人和地方留下“悍将”的印象。洪秀全是外来户，而且并不善于处理实际事物，让这两人替自己打江山，自己坐享其成，无疑是有利的。

萧朝贵最后一次有记载的下凡，是壬子二年（1852年）三月十五日，此后不久他就在长沙中炮重伤后死去；杨秀清则是丙辰六年（1856年）七月初九日，此后十多天，他就在天京事变中身首异处。在两人下凡的八年中，尤其是太平天国成立后的六年半时间内，“通天”成了他们二人的专利，就连洪秀全也不再亲自“升天”去领取天父天兄的指示，而改为接受杨、萧的传达。

权力一旦获得，任何人都不舍得轻易丢弃，杨秀清也好，萧朝贵也好，当他们发现“天父天兄”可以让他们对洪秀全以下所有人发号施令，人事安排，军政调动，生杀予夺，都可以手到擒来，萧朝贵可以打自己名义上哥哥的屁股，可以逼洪秀全拍自己马屁，杨秀清更可以冲进天王宫殿索要两名女官，以天父名义打洪秀全屁股，再变回 “弟弟”杨秀清上朝赔罪……他们当然不会容忍别人如法炮制，把大权抢了去。

杨、萧都有自己的情报网，密谋者往往还在筹划，就已经被杨、萧掌握，接下来自然是雷霆手段，霹雳作风，几次震慑之余，再野心勃勃的人也只好收敛。至于洪秀全也“退居二线”，倒不完全是害怕，而更多是进退两难——如果由他宣布“天父天兄”是假的，那么他这个天王怎么当？要知道“太平天王大道君王全”可是由杨秀清、萧朝贵这两个天父天兄的中间人传达下来的封号。

天京事变后，太平天国经历了1年多“通天术”的真空期，这期间原来的“神人”销声匿迹，而洪秀全本人也并未填补这个空白。

1858年以后，“通天术”再度出现了，这次的主角是洪秀全本人。

据说他在这期间经常写一些颁布给全国人民的诏书，诏书里通篇都是从天上听来的“天话”。这些“天话”有的很抽象，横看竖看不知道在说什么；有的很具体，如有一道诏书说苏州是东王、西王和南王三位死者在天父天兄的保佑下打下来的（而不是李秀成打下来的）；有的很实在，如“今上帝圣旨，大员妻不止”，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天下人，只要在太平天国当了大官，想要几个媳妇都行；还有的则很有浪漫主义色彩，如有一道诏书说，他在梦里赤手空拳，打死四只老虎，两只恶狗……据说他最多时几乎每天都要“升天”一次，并根据“升天”感受写一篇诏旨，内容固然五花八门，但中心思想是完全一样的，就是希望天下人相信，自己和自己的子子孙孙都是天生的“太平天子”，太平天国也会这样“爷哥朕幼、一统江山万万年”。

值得一提的是，这期间的“通天人”又开始多了起来。

除了洪秀全自己，这期间有过“神话传说”的，有洪秀全的母亲李氏（洪秀全《收得城池地土梦兆诏》中说，李氏在1860年天历二月初七“亲眼看见”东王、西王、南王去打苏州），有洪秀全的妻子赖莲英（1861年天历五月十六日，她“听见”半空中传来神秘的声音，让她转告洪秀全不要着急，“天下太平慢慢来”），还有个叫陈三妹的（听见“天教”，联系上下文，似乎是“天”让她转告洪秀全苏州已经收复）。由于洪秀全的诏书保留下来的只是极少数，这期间“通天”的，应该远不止这几位。

这些“通天人物”的共同特点，是都在天王宫殿里居住，根据“内言永不准出”的组织纪律，她们根本无法出来考证自己知识产权有无被篡改，外人也无法像瞻仰杨秀清、萧朝贵跳大神那样，领略她们神人交融的奥妙，说穿了，她们是否“通天”、怎样“通天”，都得由洪秀全审核通过。

洪秀全也明白，一个人的“通天术”很难取信大众，借助第三张嘴要好办得多；但他更明白，决不能再培养出一个杨秀清来威胁自己的“一统江山”，因此才出现了这许多不可能露面的女性通天人物。

和杨、萧相比，包括洪秀全在内的新一代通天者并不懂什么降傩，也不善于公开表演跳神术，因此他们的办法只限于宣布做了个梦，然后把梦用文字形式公开，在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上，显得逊色和单调得多了。

然而后期洪秀全等人“通天术”收不到实效，“万万年”的一统江山只到第14年、也就是第二轮跳大神热潮开始后6年就土崩瓦解，个中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洪秀全的“做梦通天法”不如杨秀清、萧朝贵的公开降傩法来得精彩生动，比看戏都热闹，随着天京事变的“天父杀天兄”，“父子公孙”的神话早已褪去神圣光环，无论你怎么说破嘴皮，也不会有几个人真的相信；太平军起兵的广西山区素有降傩传统，参加起义的广西山民普遍有迷信思想，对熟悉的降傩术常常深信不疑，而重新拾起“通天术”的洪秀全等人，却要面对当时中国文化最昌明、普遍相信“敬鬼神而远之”道理的江南人士挑剔的目光，取信的难度，自然大了不止一点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