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界为什么不打假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0 15:52:40
        收藏界有三大行规:不包退、不包换、不包赔。正是如此,行业内盛行真假各安天命的江湖道义。同时,一个庞大的专业仿古市场应运而生,成了公开却又隐讳不言的秘密。
     2009年11月4日,随着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一锤定音,乾隆皇帝生前最喜爱的“八徵耄念之宝”玉玺,以创白玉拍卖记录的价格,被一位神秘买家拍得。
     国内顿时甚嚣尘上,一股保卫流失文物热潮扑面而来。然而,正当大家愤慨之时,南京文物鉴定专家李路平,却发出惊世骇俗的言论:
     “这尊乾隆玉玺是仿的,顶多值10万元!”
     这绝非信口开河。史书记载,乾隆皇帝乾隆十一年钦定御宝25方。然而2006年以来,全球乾隆玉玺拍卖数量竟有100多方之巨,超过定数三倍!
     更尴尬的是,在苏富比拍卖之前,收藏界众多专家竟皆“走眼”,未有任何异议。而在李路平质疑之后,业内又集体失声。
     消声之中,乾隆玉玺真假与否恐难有定论。然而,一个事实若隐若现:文物仿造业,已经到达一个登峰造极的水平,假亦真时,真亦假,而乾隆玉玺还仅仅是冰山一角。

寻宝=寻赝?

  7000万,这是业内对国内古玩收藏者人数的保守估计。如今,收得一瓷半瓦颇为盛行,既可颐养身心,亦可保值投资。但是,古玩市场上真正具有保值投资价值的真品,又有几何?
  记者接触到一位资深收藏者孟先生,他刚刚遭遇一次惨重的“滑铁卢”,他数年来最为得意的一件汝官窑笔洗,被远道而来的一位“大师”鉴定为高仿品。
  这件笔洗是孟先生花13万元淘来的,为数件残片拼接而成,瓷片看似年代久远,有口磕,开片分明,器型尚整。不过,孟先生疏忽了两点:其一,汝瓷小米钉应为白色,而此笔洗却显发乌,较整件笔洗而言磨损甚微;其二,其整体“吃土”,似有蹊跷。
  眼见传家之宝被定性为赝品,孟先生深感痛心,甚至是绝望,他曾投资过宋瓷、唐三彩,却基本上是只交“学费”,鲜有真得。为避免重蹈覆辙,在购买这件汝瓷之前,孟先生曾专门补习汝瓷知识,更是找寻省内行家辅导,在未得到否定意见的前提下,才决定一掷千金,未料再次“打眼”。
  不过,孟先生根本无需过分自责。记者了解到,鉴定笔洗为高仿品的那位“大师”,也是在揣摩一刻钟之后,才下论断。事实上,汝官窑传世品当今不足百件,件件以数千万元计,民间基本无真品,专家鉴定时,基本是先入为主——先判断为赝品,再找“马脚”。
  孟先生的经历,其实在整个收藏界都稀松平常。在成都送仙桥、南京清凉寺、北京潘家园等古玩市场,出土文物都是满柜满铺陈列,标价从几十元到几十万元不等,欲寻一件孟先生的汝官窑笔洗,也非难事。
  难道真的有如此之多的出土文物?当然不可能。难道所有收藏者都是外行?当然也不可能。事实上,“孟先生们”之所以屡战屡败,全在于文物专业知识可能是够了,但是对文物仿造工艺水平及其规模的认识,却几乎为零。
  那么,这些鬼斧神工的文物仿品,究竟出自何方?

南石山村的小作坊

     南石山村寻三彩,禹州神垕寻钧瓷,南阳镇平寻古玉。三地皆在河南省辖内,分别盛产唐三彩、钧瓷和古玉,正是仿品的三大出处。
     其中,南石山村在传言中有些神乎其神。南石山村实为“南十三”,意为洛阳古城朝南13里,是唐三彩古窑址所在地,如今也是国内外博物馆修补国宝的圣地。
     2009年12月底,记者辗转来到南石山村,对这里的文物仿造业一探究竟。
     这是一个略显静谧,却窑烟四起的村落。在南石山村东路,一个个小作坊分列村道两侧,至少二三十家,随处可见“高仿唐三彩”的招牌。记者随意走进一家农家小院,庭院内、门楼 上、满地堆满了各种器型的唐三彩,有高髻广袖的侍女俑、怒目而睁的武士俑、膘肥体壮的三彩马……任凭风吹日晒。
     最让人惊诧的是,每个小院都是一个“古窑址”。院内竖有标准尺度的古窑,塑形室、风干室等一应俱全。不过,记者走访一圈后发现,南石山村真正的秘密,掩饰在这些作坊的后院。那里通常会有数个土堆,并有几口锅,墙角堆放着盛有盐酸和无水乙醇的瓶子。
     原来,南石山村的唐三彩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纯工艺品,价格大多不过百元;另一类则是高仿品,即在工艺品基础上,增加做旧程序,使之变成以假乱真的“出土文物”,价格从几百元到几千元不等。
        做旧程序大致如下:将工艺品埋入高岭土土堆中,持续数月至数年,再将其取出,表层涂上盐酸和无水乙醇,使陶器与土紧合,并制造脱釉脱皮效果,以此实现一种沧桑感。
     在一家作坊,记者遇见一位专来提货的姜老板。老姜在洛阳老城开了一家古玩店,此番他订做了4件高仿品,总价3200元。这4件高仿品不仅面上和缝隙中沾满岭土,且脱釉明显,其中两件还故意打破,宛如真的出土文物。
     验货后,老姜颇为满意,他告诉记者,按照市面价格,这4件仿品当成真文物处理,价格都在3000元以上,如果运气好,甚至可卖到上万元。
     很明显,工艺品做旧后,对厂方而言,价格从100元涨至800元;对采购方而言,价格从800元涨到3000元以上——利润,是做旧的根源。
     或许正是因为做旧带来的暴利,记者在南石山村还发现另一种招牌:绞胎绞釉,加工脱皮——专门做旧的作坊。
     老杜就是一个做旧高手,做一次脱皮只需要几小时到几天时间,按照胎子大小,做旧费大致在30~100元。老杜自己还有些“好货”,价格比其他作坊便宜30%,甚至50%。老杜向记者推销说,那些叫价几千,几万的高仿品,成本都不会超过100元,他卖的“实在”。
     记者调查发现,所有这些小作坊基本上由1个精通手艺的老板和1~4个师傅构成,熟工月薪2000~3000元,初期投资10~30万元,基本上1~3年就可回本。而为了快速回笼资金,很多作坊的出窑率都是100%,基本不计次品。
    如此规模化生产,不得不让人瞠目结舌。不过,南石山村其实另有高人。

 

千万级高人

     这位神秘的高人,就是记者之后专访的九朝文物复制品公司董事长高水旺。
     九朝和南石山村其他小作坊不同,独门别院占地数亩,每一道制陶程序分厂房设置,均有5~8人负责,出窑率控制在只有10%,年销售额可达数千万元。
     级别相差如此之多,为何?
     原来,高水旺掌握的,就是讳莫如深的唐三彩传统工艺,掌握该全套技术的人,天底下不超过5人。传统工艺,意味着高水旺的作品实际上就相当于真品,而九朝也有专门用来做旧的程序,几乎堪称“千古文物原样复制”。
     然而,从专访中记者了解到,高水旺的成名之路也颇为坎坷,同时也昭示着这个行当“不打假”的“潜规则”。
     据高水旺介绍,唐三彩随着大唐帝国的远去,事实上已经绝世千年。直到1905年陇海铁路的修建,人们才在洛阳北邙山一处唐代墓葬中,重见唐三彩的斑斓。
     这时,南石山村高姓家族第27代传人高良田,在研究出土文物数年之后,成功复制唐三彩传统工艺,再现大唐风采。不过,高良田奉行男丁单传,到1937年抗战后,传统工艺再次失传。
     直到新中国改革开放后,随着现代工艺的崛起,唐三彩才大规模重现人世。虽然现代工艺与真品仍有差距,但技术简单,投资小,不到十年南石山村几乎人人开窑,也就是记者之前所拜会的各家小作坊。
     然而,作为高姓后人的高水旺,眼见传统工艺失传没落,心里不是滋味。1980年,在掌握现代工艺后,高水旺向传统工艺再次发起挑战。
     高水旺走访于洛阳博物馆、故宫博物馆……带回唐三彩真品资料,在家仔细专研。他总结高良田等前人残留下的细微线索,买来化工原料,在家配釉,然后自砌小窑,每天试烧,一年下来就要失败几百次。
     1984年,高水旺在洛阳学艺中,幸运地得到雕塑大师张迎春的栽培,技艺大长。1987年,高水旺不断调整唐代釉的成分及唐代窑的火候,渐渐逼近成功。
     一天,高水旺又试做了一只高仿唐三彩马。未料,在高水旺出门之际,一个行家朋友前来探视,一见此马就不愿撒手,死活要走了。结果几日后,高水旺被公安机关押走,拘留四天才重获自由。原来,那位朋友假货真卖,竟卖了8万元,被公安机关以“倒卖文物”一举查获!
     这件“文物冤案”,竟成了高水旺声名鹊起的起点——高水旺掌握的传统工艺,已经足以以假乱真。
     1994年夏,一位神秘客商慕名拜访高水旺,订做了一批高仿北魏陶器。不久,高水旺的作品出现在北京潘家园。这些斑斓古旧的“一级文物”立即引起骚动,甚至连中国历史博物馆和故宫博物院也拿出近百万元前来收购……讽刺的是,两个月后,高水旺的又一批作品上市,面对随处可见的“一级文物”,专家们傻了眼。
     高水旺再次接受调查。他告诉记者,当时他感到很冤,自己为中华文明的传承做了贡献,也未参与贩假,却屡遭调查。不过,高水旺行业领袖的地位也在那时奠定。
     2004年,高水旺开始调整仿造重心,对稀世文物重点仿制,且严控数量。这样高氏作品价格飞涨,仿品也成了稀世珍品。
     向记者说起这些历史,高水旺充满自豪。不过,面对仿品的道德风险,高水旺也坦陈,在收藏界,的确存在着不打假的行规,既不违法,也无相关管理机制限制,而他也将九朝的做旧,归结于技术工艺范畴,是满足市场上一种文物美感需求,收藏者只要觉得值,就值。
     不过,记者仍然很难相信,单凭工艺的考究、美的需求,在没有终端市场以假乱真寻求暴利的驱动下,仿品利润能有如此之高。在宝丰县,一位比高水旺更加稀缺的大师,似乎将为我们证明。

 

大师苦衷

     古人曾以“纵有家财万贯,不如汝瓷一片”来赞美汝瓷之金贵。而如今,被公认为难如上青天的汝瓷仿制,已被拿下!
  拿下者,就是宝丰县汝瓷研究所所长马聚魁。然而意外的是,与高水旺和南石山村的小作坊主们相比,马聚魁的身家不免“可怜”。
  记者赶至宝丰时,见到的场景甚至有些破败。汝瓷研究所门庭荒落,走进大门则杂物横砌,里面是一个四合院,住着包括马聚魁一家的三家人,院内有一片菜地,几棵树,汝瓷模具堆在窗沿下,没有任何防护。
     而在与马聚魁的专访中,记者了解到,“大师”的境遇其实已有很大改善了。
     马聚魁最初的研究方向,本是紫砂烧制。1980年,宝丰清凉寺汝官窑遗址被发现,虽然消息被迅速封锁,但马聚魁作为内部人士,有幸接触了部分真品。
     旋即,马聚魁决定转向,投入到汝瓷仿制研究中。这其实有些天方夜谭,马聚魁一无经费,二无设备,如何能烧出后人千年也仿不成的汝瓷?
     然而,事在人为的古训,却在马聚魁身上显灵了。
     马聚魁和妻子赵玉凤,背着编织袋,带着干粮,漫山找寻烧瓷原料;回来后,则用双手握石撞击,破碎原料,以至于二人双手留下终生伤痕;为了制窑,马聚魁临时学习电焊、刷漆、钣金手艺,竟然自制了一台GWQ-0.35燃气窑炉;而烧窑过程更是折磨身心,失败、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与此同时,马聚魁的经济状况每况愈下,全家四口人只靠几百元工资过活,却还要负担研究所的房租和全部研究经费。
     幸运的是,努力与牺牲没有白费。1999年夏,马聚魁的“山寨窑炉”终于开花结果,烧制出的汝瓷完全符合香灰胎、玛瑙釉、芝麻钉等十大汝瓷特征,出窑率高达30%,威镇寰宇,举世震惊!
     马聚魁一下子成了“国宝”。然而,“国宝”的待遇仅仅是月薪2000多元,作为助手的马聚魁儿子的月薪仅为900元——竟然不如南石山村一个作坊师傅的收入!
     与之对应,随着清凉寺遗址的曝光,一些宝丰县当地的煤老板或生意人,仿照南石山村等地的商业模式,逐渐转行,从汝州等地招募师傅,在宝丰周边做起了汝瓷高仿。虽然他们大多走的是“青云”路线——一种“汝瓷、钧瓷不分”的次等方法,但收益颇为可观。
     记者在宝丰就遇见一位深圳倒卖商,他在清凉寺花1万元购得3件小器型高仿汝瓷。对于马聚魁,他则神情茫然:“他是玩什么的,你能介绍吗?”
     只因为坚持不做旧,马聚魁的仿品只能卖几百元。但识货的人还是大有人在,从马聚魁的叙述中,一条由上至下的产业链也浮出水面。
     在生产环节,一些以文物走私者和古玩老板为主的倒卖者,改头换面成“爱好者”,纷纷找上马聚魁,订做普通汝瓷,于是,马氏作品以500~3000元的工艺品价格走出宝丰;接着进入加工环节,倒卖者找来专门的做旧师傅,对收购来的汝瓷做旧高仿,此时价格已经是高仿品价格,动辄上万元;最后是终端市场环节,高仿汝瓷被运往洛阳、北京、广州等大城市,甚至是海外,最终出现在古玩店、艺术品经纪公司,地下交易市场乃至拍卖行,改头换面就成了“汝瓷文物”,售价高达30万元!
     从500元到30万元,这条产业逻辑链条,同样可复制在仿制重镇南石山村、神垕镇、镇平县……
     很明显,不做旧,作为大师的马聚魁,只能维持生计;而别人做了旧,则身价倍增,利润惊人。这也证明,仿制市场确实是被一种不良的暴利倾向所主导的。
     马聚魁坦陈,从1999年起,已有2000多件作品流出,被做旧高仿的不在少数。而且,马聚魁也因“文物冤案”被拘。
     不过,颇感无奈的马聚魁也找到了自己的发家之路——与高水旺类似,马聚魁把烧制重心放在绝世工艺品订做上,卖价可达上万元。

 

第三点建议

     马聚魁很淡定地告诉记者,以前,他一贯以为,真品估计有个百分之一,如今,他要把这个答案改成万分之一,或许还要更低。
     万分之一,是一个什么概念?假设一个珠宝首饰市场,只有0.01%为真,其余全部是假货,那么你还会把珠宝当成价值符号吗?
     近年来文物仿造市场的疯狂崛起,已经导致整个收藏业下游市场充满着欺诈、投机,无论什么仿品,它的价值都和做旧与否挂钩,那么这个行业还有什么诚信和信仰?
     而这一切,归结于对文物仿制行业的管制缺失。我们不仅缺乏对高水旺、马聚魁这样做出突出贡献的大师的保护,哪怕是基本待遇的扶持,致使他们自谋生路却屡遭调查,同时也缺乏对其仿品的市场流向的监管。事实上,业内一些理智的学者已经发出两点建议,第一,仿品应注明生产年代,或直接标明“仿”字;第二,反对任何具有经营性质的工艺品做旧。
     然而遗憾的是,正如高水旺所言,收藏业千百年来的行规,正是不包退、不包换、不包赔,文物不管真假,只要成交,就各走各路,风险自担。更有人士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收藏市场也要打假,那么整个市场就要缩水九成九!
     这恐怕才是收藏业最大的尴尬。然而,我们仍然期待着能有业内人士勇敢站出来,挑战千年行规,提出“第三点建议”:
     无论是谁,假货真卖,有法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