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宋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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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辛弃疾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注释】
辛弃疾是南宋杰出的爱国词人,《破阵子》是他的名篇之一。从题目看是寄给好友陈亮 , 抒发抗金壮志的。陈亮,字同甫,著名的爱人,和辛弃疾同属主战派,又同遭投降派的打击   迫害。118年,陈亮到带湖访问辛弃疾,一对志同道合道合的战友,促膝畅谈,共抒北伐壮志。之后,两人又作词唱和。本篇即作于带湖之会以后,自抒壮怀激烈与之共勉.
  本篇以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虚实结合方法,来驰骋壮志,抒写愤。词人将自己 的爱国之 心,忠君愤懑,都熔铸在这篇神采飞扬而又慷慨悲壮、沉郁顿挫的词章里。 这首词题为“壮词”,壮就壮在它形象地描绘了抗金部队的壮盛军容豪迈意气,道出了英雄的一片壮心。”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起首两句情景交融,不胜感慨。这两句紧扣“壮”字,是现实生活的写照。此时词人罢职闲居,但目睹国事则忧心如焚,胸中块垒,惟有以酒浇之。醉酒之时,词人还拨亮灯火,深情地端祥着心爱的宝剑。“挑灯”“看剑”是写动作和神态。灯的红光,剑的寒光想相互交融,透射着一种特有的壮烈气氛。从这钟壮烈气氛中,可以看出词人在刀光剑影中抗战杀敌的愿望是多么迫切!“挑灯”“看剑”的举,真切地表现了词人此时内心的郁愤,而透过这,词人又仿佛回到了那令他日夜梦萦的战场和那难以忘 怀的 岁月。在迷离仿佛的醉态中,英雄酣然入梦,一梦醒来,各军营里 召唤战士出征杀敌的号角响成一片。“梦回吹角连营”渲染了士气的高涨,军心的振奋。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意思是:部下的官兵分食烤熟的牛肉,军乐队奏出雄壮的战歌。“八百里”,牛的代称。《世说新语•汰侈》载:王恺有一头爱牛,名“八百里交”。后人即用“八百里”指牛。“麾下”,指部下。“五十弦”,泛指多总种乐器。“翻”,演奏。“塞外声”,以边塞为题材的雄壮悲凉的战歌。这两句进一步渲染军中的战斗气氛,部队给养充足,官兵同甘共苦,一起分那些食烤熟的牛肉,军乐队奏响雄壮的战歌,以鼓舞斗志。我们分明看到威武如山的军营里,斧戟从立,直指苍穹;旌旗翻飞,哗哗作响;将士们铠甲发亮,一个个雄姿英发。这场面是何等壮观、热烈!“沙场秋点兵”,它使人感到这支士气高昂的队伍的赫赫军威。到了秋高马肥,正是用兵杀敌的好时节,战场上正检阅军队,准备长驱出征。只用五个字,就栩栩如生地写出了雄壮威武的阵容,再现了词人立马阵前,点兵授令的形象,笔酣墨饱地 对上文所描写的情况作出了出色的小结,收束有力。
  下片紧承上片的词薏来抒写,把激情推向高峰。“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这两句是说英雄骑着快如的卢的战马,手持狠有力量的弓箭,飞驰战场,英勇杀敌。“的卢”,良马名。据《世说新语》载,刘备在襄阳遇难,的卢载他一月三丈,脱离险境。后来用“的卢”形容善战的良马。“霹雳”,比喻响声如雷。这两句连用两个比喻,让我们好象看到的卢快马在飞驰电掣般前进,强弓劲矢在霹雳般震 响。一幅风尘蔽日、金鼓匝地的战斗情景便跃然纸上,爱国将士们冲锋陷阵,所向无敌的英雄气概,历历如在目前。这是壮词壮景的进一步烘托,是壮词壮意的进一步生发。
  “了却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天下事”,指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大业。“生前身后名”,意谓生前死后都留下为祖国、民族建立不朽功勋国的美名,字里行间洋溢着爱国激情。这两句意味着词人看到大功告成,踌躇满志,从而发出愉快的欢呼声,连调子也是轻松而又大气磅礴的,使词的感情上升到最高点。
  结句“可怜白发生”,笔锋陡转,使感情从最高点一跌千丈,吐尽壮志难酬的无限感慨,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尖锐对立,抒发了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悲愤,使全词笼上了浓郁的悲凉色彩。这一句与首句相呼应,都是叙写现实生活的感受,与中间梦境形成强烈对比,有力地表现了报国有志志不伸的悲愤。
  这首“壮词”,气势恢弘,慷慨激昂。从结构上看,构思奇特,结构奇变。它打破一般填词上片写景,下片抒情的传统写法。除首尾两句写现实外,中间全写梦境,过片不变。梦境写得雄壮,现实写得悲凉;梦境写得酣畅淋漓,将爱国之心、忠君之念及之间自己的豪情壮志推向顶点,结句猛然跌落,在梦境与现实的强烈对照中,宣泄了壮志难酬的一腔悲愤。    

青玉案


辛弃疾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注释】

写上元灯节的词,不计其数,稼轩的这一首,却谁也不能视为可有可无,即此亦可谓豪杰了。然究其实际,上片也不过渲染那一片热闹景况,并无特异独出之处。看他写火树,固定的灯彩也。写“星雨”,流动的烟火也。若说好,就好在想象:是东风还未催开百花,却先吹放了元宵的火树银花。它不但吹开地上的灯花,而且还又从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燃放烟火,先冲上云霄,复自空而落,真似陨星雨。然后写车马,写鼓乐,写灯月交辉的人间仙境──“玉壶”,写那民间艺人们的载歌载舞、鱼龙曼衍的“社火”百戏,好不繁华热闹,令人目不暇接。其间“宝”也,“雕”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总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盖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总之,我说稼轩此词,前半实无独到之胜可以大书特书。其精彩之笔,全在后半始见。

  后片之笔,置景于后,不复赘述了,专门写人。看他先从头上写起:这些游女们,一个个雾鬓云鬟,戴满了元宵特有的闹蛾儿、雪柳,这些盛妆的游女们,行走之间说笑个不停,纷纷走过去了,只有衣香犹在暗中飘散。这么些丽者,都非我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皆无。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侧,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

  这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的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词人却如此本领,竟把它变成了笔痕墨影,永志弗灭!──读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彻悟:那上片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片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写,倘无此人在,那一切又有何意义与趣味呢!多情的读者,至此不禁涔涔泪落。

  此词原不可讲,一讲便成画蛇,破坏了那万金无价的人生幸福而又辛酸的一瞬的美好境界。然而画蛇既成,还思添足:学文者莫忘留意,上片临末,已出“一夜”二字,这是何故?盖早已为寻他千百度说明了多少时光的苦心痴意,所以到得下片而出“灯火阑珊”,方才前早呼而后遥应,笔墨之细,文心之苦,至矣尽矣。可叹世之评者动辄谓稼轩“豪放”,“豪放”,好象将他看作一个粗人壮士之流,岂不是贻误学人乎?

  王静安《人间词话》曾举此词,以为人之成大事业者,必皆经历三个境界,而稼轩此词之境界为第三即最终最高境。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王先生早已先自表明,吾人可以无劳纠葛。

  从词调来讲,《青玉案》十分别致,它原是双调,上下片相同,只上片第二句变成三字一断的叠句,跌宕生姿。下片则无此断叠,一连三个七字排句,可排比,可变幻,总随词人之意,但排句之势是一气呵成的,单单等到排比完了,才逼出煞拍的警策句。北宋另有贺铸一首,此义正可参看。(周汝昌)

【赏析二】

  元夕:阴历正月十五为上元节,这日晚上称元夕,亦称元宵,元夜。我国古代有元夕观灯的风俗。玉壶:指月亮。鱼龙舞:指舞鱼灯、龙灯之类。 这是一首别有寄托的词作。词人假借对一位厌恶热闹、自甘寂寞的女子的寻求,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高洁志向和情怀.梁启超《艺蘅馆胡词选》云:“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其体会是可信的。 词的上片,极写元夕灯火辉煌、歌舞繁盛的热闹景象。“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前一句写灯,后一句写焰火。上元之夜,满城灯火,就象一夜春风吹开了千树万树的繁花,满天的焰火明灭,又象是春风把满天星斗吹落。真是一片灯的海洋,焰火的世界,令人眼花缭乱。“花干树”、“星如雨”,不仅写出了灯火之盛、之美,而且也给人热闹非凡的感觉,渲染出了节日的热烈气氛。“宝马雕车香满路”,是写游人之盛。但这里主要还是为了渲染气氛,所以,作者并没有对游人作具体描绘,只是从整体印象上概括地勾勒了一笔。然而,游人如织、仕女如云的景象却已跃然纸上;最后三句描绘歌舞之乐。节日的夜晚,一片狂欢景象,到处是笙箫齐鸣,到处是彩灯飞舞,人们在忘情地欢乐着,“一夜鱼龙舞”,写出了人们彻夜狂欢的情景。

  下片写寻觅意中人的过程。“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观灯看花”的妇女,头上戴着“蛾儿”、“雪柳”、“黄金缕”等装饰品,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她们一路笑语,带着幽香,从词人眼前走过,这里作者具体地描写了观灯的游人,也是对上片“宝马雕车香满路”描写的一个补充,同时,一个“去”字也暗传出对意中人的寻觅。在熙熙攘攘的游人中,他寻找着,辩认着,一个个少女美妇从他眼前过去了,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是他要寻找的。那么他所要寻找的意中人在哪里呢?“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经过千百次的寻觅,终于在灯火冷落的地方发现了她。人们都在尽情的狂欢,陶醉在热闹场中,可是她却在热闹圈外;独自站在“灯火阑珊处”,充分显示了“那人”的与众不同和孤高。“众里寻她干百度”极写寻觅之苦,而“蓦然”二字则写出了发现意中人后的惊喜之情。这里作者以含蓄的语言,表现了人物内心的活动。这首词先用大量笔墨渲染了元夕的热闹景象,最后突然把笔锋一转,以冷清作结,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不仅造成了境界上的强烈反差,深化了全词的意境,而且很好地起到了加强突出人物形象的作用。灯火写得愈热闹,则愈显“那人”的孤高,人写得愈忘情,愈见“那人”的不同流俗。

  全词就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手法,反衬出了一个自甘寂寞、独立不移、性格孤介的女性形象。作者写这样—个不肯随波逐流、自甘淡泊的女性形象,是有所寄托的。辛弃疾力主抗战,屡受排挤,但他矢志不移,宁可过寂寞的闲居生活,也不肯与投降派同流合污,这首词是他这种思想的艺术反映。“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历来也为人传诵。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这三句也是“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然经过三境界的第三境,并以此作比喻,对做学问、做人、成事业者,在经历了第一境界和第二境界之后,才能有所发现,自己所追寻的东西往往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没想到的地方出现。

【赏析三】

  这首《青玉案.元夕》,是辛弃疾的名作,它以寻找情人为线索,用元宵节的盛况,烘托出一个孤高、忧郁的“那人”形象,表现出作者对这个形象的执意追求。词的上半阕极写元夕之景:千万灯树如火花竞放,似繁星雨落;街上徜徉着宝马雕车,空中飘散着凤箫清音;各色各样的灯在夜色中回转翔舞……然而,这一切并未打动作者,他无暇欣赏、流连这热闹非凡的景象;他要寻找自己的情人。情人在哪儿呢?下半阕笔锋一转,由景写到人:“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然而,这些穿着节日盛装的美人,都不是作者所要寻找的,他焦急万分:“众里寻他千百度”,但还是没有找到。“蓦然回首”,啊,终于看见了:站立在灯火零落,清冷僻静之处的,正是“那人”!词到此戛然而止,而作者用饱含感情的笔所创造的意境,却引人深思。

  也许有人会问,“那人”为什么不加入狂欢的行列,却独自在“灯火阑珊处”呢?表面上看,这是一首爱情词,然而,词中似有更深的含义。这首词作于宋淳熙元年或二年。当时,强敌压境,国势日衰,而南宋统治阶级却不思恢复,偏安江南,沉湎于歌舞享乐,以粉饰太平。洞察形势的作者,欲补天穹,却恨无路请缨。他满腹的激情、哀伤、怨恨,交织成了这幅元夕求索图。国难当头,朝廷只顾偷安,人们也都“笑语盈盈”,有谁在为风雨飘摇中的国家忧虑?作者寻找着知音。那个不在“蛾儿雪柳”之众、却独立在灯火阑珊处,不同凡俗、自甘寂寞的美人,不正是作者所追慕的对象吗?同时这也是作者英雄无用武之地,而又不肯与苟安者同流合污的自我写照。“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陆游《追感往事》)在这首词中,作者寄托了他对国家兴亡的感慨和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既有“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陆游《关山月》)的谴责,又有“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同上)的忧虑,更有“把吴钩看了,栏干拍徧,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痛苦。正是“兴之托喻,婉而成章,称名也小,取类也大”(刘勰《文心雕龙·诠赋》)。

  《元夕》在“比兴”的运用上,很有其独到之处。前人运用“比兴”,多是在抒情之中,或者记叙描写之中,以词的某一部分为兴辞。如苏轼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写的是作者途中遇雨的一件小事,当时他正在贬滴中,“一蓑烟雨任平生”,显然是有寓意的,含有不计较地位得失,经得起挫折的暗示,表现了一种不避风雨,听任自然的生活态度。这句词中的“雨”,暗喻着人生的升沉、坎坷,已经超出了自然雨的含义。但这还只是取全篇中的一部分作为“比兴”的寄托物。《青玉案·元夕》则是以整首词所构成的完整形象来暗含作者的寄托,从元夕盛况的描写,到“那人”的出现,句句写的是元夕寻人,形象本身是很完整的。作者从中寄托了自己对国家兴亡的感慨,对现实社会的不满。陈廷焯说:“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白雨斋词话》)这首《青玉案·元夕》,正是这样的佳作。

  “举草木鸟兽以见义”(孔颖达《毛诗正义》)是自《诗经》以来我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手法。辛弃疾以前的词人,多是举自然景物以见义,如上面所举的苏词,就是以“烟雨”见义。而《元夕》写的则是元夕之夜寻觅情人的事情,这里也许有屈原寻宓妃佚女的影响,不过,却从屈原的神游世界,降落到了人世间。辛弃疾通过对现实生活中一件平常小事的描写,创造出“函盖万有”(翁方纲《神韵论》)的境界,,不仅扩大了“比兴”的范围,而且丰富了词的表现力。在《元夕》中,诗人描写了节日之夜的热闹景象,描写了“他”苦心寻找情人的过程,但当意外发现情人后,便戛然而止,对“他”和“那人”的情怀,却“不著一字”。这就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余地。词的境界超出了具体事件的描绘,飞腾出去,达到了“函盖万有”的高度,不仅把诗人千头万绪的情怀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且,也能使不同的欣赏者,得到各不相同的感受,正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诗品》)。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把“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列为“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所必须经历的第三种境界,这也说明了《元夕》词“函盖万有”的特点。一篇文学佳作的艺术魅力,常常不止于它所塑造的艺术形象本身所具有的感染力,还表现在它又可以在形象之外能给人以丰富的联想和深刻的启示。王国维就从《元夕》词联想到了做学问的境界,而这当然是辛弃疾所未曾料到的。况周颐在《香海棠馆词话》中说辛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确为有见地之语。这首《青玉案·元夕》,读了之后就能使人神驰遐想,并从中领悟出深奥的哲理来,正说明了辛词内容之丰厚和辛弃疾写词功力之精深。     

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辛弃疾

明月别枝惊鹊,
清风半夜鸣蝉。
稻花香里说丰年,
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
两三点雨山前。
旧时茅店社林边,
路转溪桥忽见。

 

 

【注释】

明亮的月光惊起了正在栖息的鸟鹊,它们离开枝头飞走了。在清风吹拂的深夜,蝉儿叫个不停。稻花香里,一片蛙声,好像是在诉说好年成。不一会,乌云遮住 了月亮。只有远方的天边还有七八颗星星在闪烁,山 前竟然落下几点雨。行人着慌了:那土地庙树丛旁边过去明明有个茅店可以避雨,现在怎么不见了?他急急从小桥过溪,拐了个弯,茅店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简析】

这是辛弃疾的一首田野山水名作。它以自然朴素的语言,清新爽朗的风格,使我们不仅看到一幅鲜明逼真的田野风光画。而且有一种身临其境之感。

开头“惊鹊”和“鸣蝉”两句动中寓静,把半夜“清风”、“明月”下的景色描绘得令人悠然神往。然后,笔锋一转,由上瞧而下视,田野上稻香朴鼻,蛙声悦耳,既有嗅觉所感,又有听觉所闻。仅仅二十五个字,作者就把田野上、下的景致绘声绘色地勾勒出来了,很有立体感。层次分明,静中有动,鲜明对比,真切感人。进一步说明眼前洋溢着丰收年景的夏夜将给人们带来的幸福。

在下半阕前两句中,“七八个”、“两三点”这几个数词的巧妙运用,道出了“星”是寥落的疏星,“雨”是轻微的阵雨,这些都是为了与上阕的清幽夜色、恬静气氛和朴野成趣的乡土气息相吻合。特别是一个“ 天外”一个“山前”,本来是遥远而不可捉摸的,可是笔锋一转,小桥一过,乡村林边茅店的影子却意想不到地展现在人们的眼前。词人对黄沙道上的路径尽管很熟,可总因为醉心于倾诉丰年在望之乐的一片蛙声中,竟忘却了越过“天外”,迈过“山前”,连早已临近的那个社庙旁树林边的茅店,也都没有察觉。前文“路转”,后文“忽见 ”,既衬出了词人骤然间看出了分明临近旧屋的欢欣,又表达了他由于沉浸在稻花香中以至忘了道途远近的怡然自得的入迷程度,相得益彰,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底,令人玩味无穷。

《西江月》这首词描写的既不是出奇的名山秀水,也不是引人注目的奇观壮景。它只不过是人们常见的月、鸟、蝉、蛙、星、雨、店、桥,然而我们从这首词中却能得到一种美的享受,唤起我们对田野风光的热爱。    

丑奴儿


辛弃疾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注释】

丑奴儿:即《采桑子》。 层楼:高楼。

这是辛弃疾被弹劾去职、闲居带湖时所作的一首词。他在带湖居住期间,闲游于博山道中,却无心赏玩当地风光。眼看国事日非,自己无能为力,一腔愁绪无法排遣,遂在博山道中一壁上题了这首词。在这首词中,作者运用对比手法,突出地渲染了一个“愁”字,以此作为贯串全篇的线索,感情真率而又委婉,言浅意深,令人玩味无穷。

  词的上片,着重回忆少年时代自己不知愁苦。少年时代,风华正茂,涉世不深,乐观自信,对于人们常说的“愁”还缺乏真切的体验。首句“少年不识愁滋味”,乃是上片的核心。我们知道,辛弃疾生长在中原沦陷区。青少年时代的他,不仅亲历了人民的苦难,亲见了金人的凶残,同时也深受北方人民英勇抗金斗争精神的鼓舞。他不仅自己有抗金复国的胆识和才略,而且认为中原是可以收复的,金人侵略者也是可以被赶出去的。因此,他不知何为“愁”,为了效仿前代作家,抒发一点所谓“愁情”,他是“爱上层楼”,无愁找愁。作者连用两个“爱上层楼”,这一叠句的运用,避开了一般的泛泛描述,而是有力地带起了下文。前一个“爱上层楼”,同首句构成因果复句,意谓作者年轻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忧愁,所以喜欢登楼赏玩。后一个“爱上层楼”,又同下面“为赋新词强说愁”结成因果关系,即因为爱上高楼而触发诗兴,在当时“不识愁滋味”的情况下,也要勉强说些“愁闷”之类的话。这一叠句的运用,把两个不同的层次联系起来,上片“不知愁”这一思想表达得十分完整。

  词的下片,着重写自己现在知愁。作者处处注意同上片进行对比,表现自己随着年岁的增长,处世阅历渐深,对于这个“愁”字有了真切的体验。作者怀着捐躯报国的志愿投奔南宋,本想与南宋政权同心协力,共建恢复大业。谁知,南宋政权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仅报国无门,而且还落得被削职闲居的境地,“一腔忠愤,无处发泄”,其心中的愁闷痛楚可以想见。“而今识尽愁滋味”,这里的“尽”字,是极有概括力的,它包含着作者许多复杂的感受,从而完成了整篇词作在思想感情上的一大转折。接着,作者又连用两句“欲说还休”,仍然采用叠句形式,在结构用法上也与上片互为呼应。这两句“欲说还休”包含有两层不同的意思。前句紧承上句的“尽”字而来,人们在实际生活中,喜怒哀乐等各种情感往往相反相成,极度的高兴转而潜生悲凉,深沉的忧愁翻作自我调侃。作者过去无愁而硬要说愁,如今却愁到极点而无话可说。后一个“欲说还休”则是紧连下文。因为,作者胸中的忧愁不是个人的离愁别绪,而是忧国伤时之愁。而在当时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情况下,抒发这种忧愁是犯大忌的,因此作者在此不便直说,只得转而言天气,“天凉好个秋”。这句结尾表面形似轻脱,实则十分含蓄,充分表达了作者之“愁”的深沉博大。

  辛弃疾的这首词,通过“少年”、“而今”,无愁、有愁的对比,表现了他受压抑排挤、报国无门的痛苦,是对南宋统治集团的讽刺和不满。在艺术手法上,“少年”是宾,“而今”是主,以昔衬今,以有写无,以无写有,写作手法也很巧妙,突出强调了今日的愁深愁大,有强烈的艺术效果。

【简析】

这首词是作者带湖闲居时的作品。通篇言愁。通过“少年”时与“而今”的对比,表现了作者受压抑、遭排挤、报国无路的痛苦,也是对南宋朝廷的讽刺与不满。上片写少年不识愁滋味。下片写而今历尽艰辛,“识尽愁滋味”。全词构思新巧,平易浅近。浓愁淡写,重语轻说。寓激情于婉约之中。含蓄蕴藉,语浅意深。别具一种耐人寻味的情韵。 夏承焘《唐宋词欣赏》:他这首词外表虽则婉约,而骨子里却是包含着忧郁、沉闷不满的情绪。……用“却道天凉好个秋”这样一句闲淡的话,来结束全篇,用这样一句闲淡话来写自己胸中的悲愤,也是一种高妙的抒情法。 深沉的感情用平淡的语言来表达,有时更耐人寻味。 张碧波《辛弃疾词选读》:这首词写得委婉蕴藉,含而不露,别具一格。

   

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辛弃疾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注释】
【简析】

此词作于开禧元年(1205)。当时,韩侂胄正准备北伐。赋闲已久的辛弃疾于前一年被起用为浙东安抚使,这年春初,又受命知镇江府,出镇江防要地京口(今江苏镇江)。从表面看来,朝廷对他似乎很重视,然而实际上只不过是利用他那主战派元老的招牌作为号召而已。辛弃疾到任后,一方面积极布置军事进攻的准备工作;但另一方面,他又清楚地意识到政治斗争的险恶,自身处境的艰难,深感很难有所作为。在一片紧锣密鼓的北伐声中,当然能唤起他恢复中原的豪情壮志,但是对独揽朝政的韩侂胄轻敌冒进,又感到忧心忡忡。这种老成谋国,深思熟虑的情怀矛盾交织复杂的心理状态,在这首篇幅不大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出来,成为传诵千古的名篇,而被后人推为压卷之作(见杨慎《词品》)。这当然首先决定于作品深厚的思想内容,但同时也因为它代表辛词在语言艺术上特殊的成就,典故运用得非常恰到好处;通过一连串典故的暗示和启发作用,丰富了作品的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题思想。

词以“京口北固亭怀古”为题。京口是三国时吴大帝孙权设置的重镇,并一度为都城,也是南朝宋武帝刘裕生长的地方。面对锦绣江山,缅怀历史上的英雄人物,正是像辛弃疾这样的英雄志士登临应有之情,题中应有之意,词正是从这里着笔的。

孙权以区区江东之地,抗衡曹魏,开疆拓土,造成了三国鼎峙的局面。尽管斗转星移,沧桑屡变,歌台舞榭,遗迹沦湮,然而他的英雄业绩则是和千古江山相辉映的。刘裕是在贫寒、势单力薄的情况下逐渐壮大的。以京口为基地,削平了内乱,取代了东晋政权。他曾两度挥戈北伐,收复了黄河以南大片故土。这些振奋人心的历史事实,被形象地概括在“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三句话里。英雄人物留给后人的印象是深刻的,因而“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传说中他的故居遗迹,还能引起人们的瞻慕追怀。在这里,作者发的是思古之幽情,写的是现实的感慨。无论是孙权或刘裕,都是从百战中开创基业,建国东南的。这和南宋统治者苟且偷安于江左、忍气吞声的懦怯表现,是多么鲜明的对照!

如果说,词的上片借古意以抒今情,还比较轩豁呈露,那么,在下片里,作者通过典故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感慨,就更加意深而味隐了。

这首词的下片共十二句,有三层意思。峰回路转,愈转愈深。被组织在词中的历史人物和事件,血脉动荡,和词人的思想感情融成一片,给作品造成了沉郁顿挫的风格,深宏博大的意境。

“元嘉草草”三句,用古事影射现实,尖锐地提出一个历史教训。这是第一层。 史称南朝宋文帝刘义隆“自践位以来,有恢复河南之志”(见《资治通鉴•宋纪》)。他曾三次北伐,都没有成功,特别是元嘉二十七年(450)最后一次,失败得更惨。用兵之前,他听取彭城太守王玄谟陈北伐之策,非常激动,说:“闻玄谟陈说,使人有封狼居胥意。”见《宋书•王玄谟传》。《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载,卫青、霍去病各统大军分道出塞与匈奴战,皆大胜,霍去病于是“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封、禅,谓积土为坛于山上,祭天曰封,祭地曰禅,报天地之功,为战胜也。“有封狼居胥意”谓有北伐必胜的信心。当时分据在北中国的元魏,并非无隙可乘;南北军事实力的对比,北方也并不占优势。倘能妥为筹画,虑而后动,虽未必能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伟业,然而收复一部分河南旧地,则是完全可能的。无如宋文帝急于事功,头脑发热,听不进老臣宿将的意见,轻启兵端。结果不仅没有得到预期的胜利,反而招致元魏拓跋焘大举南侵,弄得两淮残破,胡马饮江,国势一蹶而不振了①。这一历史事实,对当时现实所提供的历史鉴戒,是发人深省的。辛弃疾是在语重心长地告诫南宋朝廷:要慎重啊!你看,元嘉北伐,由于草草从事,“封狼居胥”的壮举,只落得“仓皇北顾”的哀愁。

想到这里,稼轩不禁抚今追昔,感慨万端。随着作者思绪的剧烈波动,词意不断深化,而转入了第二层。

稼轩是四十三年前,即绍兴三十二年(1162)率众南归的。正如他在《鹧鸪天》一词中所说的那样:“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朴姑。”那沸腾的战斗岁月,是他英雄事业的发轫之始。当时,宋军在采石矶击破南犯的金兵,完颜亮为部下所杀,人心振奋,北方义军纷起,动摇了女真贵族在中原的统治,形势是大有可为的。刚即位的宋孝宗也颇有恢复之志,起用主战派首领张浚,积极进行北伐。可是符离败退后,他就坚持不下去,于是主和派重新得势,再一次与金国通使议和。从此,南北分裂就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而辛弃疾的鸿鹄之志也就无从施展,“只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同上词)了。时机是难得而易失的。四十三年后,重新经营恢复中原的事业,民心士气,都和四十三年前有所不同,当然要困难得多。“烽火扬州”和“佛狸祠下”的今昔对照所展示的历史图景,正唱出了稼轩四顾苍茫,百感交集,不堪回首忆当年的感慨心声。

“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两句用意是什么呢?佛狸祠在长江北岸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的瓜步山上。永嘉二十七年,元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时,曾在瓜步山上建行宫,后来成为一座庙宇。拓跋焘小字佛狸,当时流传有“虏马饮江水,佛狸明年死”的童谣,所以民间把它叫做佛狸祠。这所庙宇,南宋时犹存。词中提到佛狸祠,似乎和元魏南侵有关,所以引起了理解上的种种歧异。其实这里的“神鸦社鼓”,也就是东坡《浣溪沙》词里所描绘的“老幼扶携收麦社,乌鸢翔舞赛神村”的情景,是一幅迎神赛会的生活场景。在古代,迎神赛会,是普遍流行的民间风俗,和农村生产劳动是紧密联系着的。在终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农民祈晴祈雨,以及种种生活愿望的祈祷,都离不开神。利用社日的迎神赛会,歌舞作乐,一方面酬神娱神,一方面大家欢聚一番。在农民看来,只要是神,就会管生产和生活中的事,就会给他们以福佑。有庙宇的地方,就会有“神鸦社鼓”的祭祀活动。至于这一座庙宇供奉的是什么神,对农民说来,是无关宏旨的。佛狸祠下迎神赛会的人们也是一样,他们只把佛狸当作一位神祗来奉祀,而决不会审查这神的来历,更不会把一千多年前的元魏入侵者和当前金人的入侵联系起来。因而,“神鸦社鼓”所揭示的客观意义,只不过是农村生活的一种环境气氛而已,没有必要再多加研究。然而辛弃疾在词里摄取佛狸祠这一特写镜头,则是有其深刻寓意;它和上文的“烽火扬州”有着内在的联系,都是从“可堪回首”这句话里生发出来的。四十三年前,完颜亮发动南侵,曾以扬州作为渡江基地,而且也曾驻扎在佛狸祠所在的瓜步山上,严督金兵抢渡长江。以古喻今,佛狸很自然地就成了完颜亮的影子。稼轩曾不止一次地以佛狸影射完颜亮。例如在《水调歌头》词中说:“落日塞尘起,胡骑猎清秋。汉家组练十万,列舰耸层楼。谁道投鞭飞渡,忆昔鸣髇血污,风雨佛狸愁。”词中的佛狸,就是指完颜亮,正好作为此词的解释。佛狸祠在这里是象征南侵者所留下的痕迹。四十三年过去了,当年扬州一带烽火漫天,瓜步山也留下了南侵者的足迹,这一切记忆犹新,而今佛狸祠下却是神鸦社鼓,一片安宁祥和景象,全无战斗气氛。辛弃疾感到不堪回首的是,隆兴和议以来,朝廷苟且偷安,放弃了多少北伐抗金的好时机,使得自己南归四十多年,而恢复中原的壮志无从实现。在这里,深沉的时代悲哀和个人身世的感慨交织在一起。

那么,辛弃疾是不是就认为良机已经错过,事情已无法挽救了呢?当然不是这样。对于这次北伐,他是赞成的,但认为必须做好准备工作;而准备是否充分,关键在于举措是否得宜,在于任用什么样的人主持其事。他曾向朝廷建议,应当把用兵大计委托给元老重臣,暗示以此自任,准备以垂暮之年,挑起这副重担;然而事情并不是所想象的那样,于是他就发出“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的慨叹,词意转入了最后一层。

只要读过《史记•廉颇列传》的人,都会很自然地把“一饭斗米,肉十斤,披甲上马”的老将廉颇,和“精神此老健如虎,红颊白须双眼青”(刘过《呈稼轩》诗中语)的辛弃疾联系起来,感到他借古人为自己写照,形象是多么饱满、鲜明,比拟是多么贴切、逼真!不仅如此,稼轩选用这一典故还有更深刻的用意,这就是他把个人的政治遭遇放在当时宋金民族矛盾、以及南宋统治集团的内部矛盾的焦点上来抒写自己的感慨,赋予词中的形象以更丰富的内涵,从而深化了词的主题。这可以从下列两方面来体会。

首先,廉颇在赵国,不仅是一位“以勇气闻于诸侯”的猛将,而且在秦赵长期相持的斗争中,他是一位能攻能守,猛勇而不孟浪,持重而非畏缩,为秦国所惧服的老臣宿将。赵王之所以“思复得廉颇”,也是因为“数困于秦兵”,谋求抗击强秦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因而廉颇的用舍行藏,关系到赵秦抗争的局势、赵国国运的兴衰,而不仅仅是廉颇个人的升沉得失问题。其次,廉颇此次之所以终于没有被赵王起用,则是由于他的仇人郭开搞阴谋诡计,蒙蔽了赵王。廉颇个人的遭遇,正反映了当时赵国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和斗争。从这一故事所揭示的历史意义,结合作者四十三年来的身世遭遇,特别是从不久后他又被韩侂胄一脚踢开,落职南归时所发出的“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瑞鹧鸪•乙丑奉祠舟次馀杭作》)的慨叹,再回过头来体会他作此词时的处境和心情,就会更深刻地理解他的忧愤之深广,也会惊叹于他用典的出神入化了。

岳珂在《桯史•稼轩论词》中说:他提出《永遇乐》一词“觉用事多”之后,稼轩大喜,“酌酒而谓坐中曰:‘夫君实中余痼。’乃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人们往往从这一段记载引出这样一条结论:辛弃疾词用典多,是个缺点,但他能虚心听取别人意见,创作态度可谓严肃认真。而这条材料所透露的另一条重要消息却被人们所忽视:以稼轩这样一位语言艺术大师,为什么会“味改其语,日数十易,累月犹未竟”,想改而终于改动不了呢?这不恰恰说明,在这首词中,用典虽多,然而这些典故却用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它们所起的作用,在语言艺术上的能量,不是直接叙述和描写所能代替的。就这首词而论,用典多并不是辛弃疾的缺点,而正体现了他在语言艺术上的特殊成就。     

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辛弃疾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注释】
【简析】

《南乡子》是词牌名。“登京口北固亭有怀”是题目。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北固亭即北固楼,在北固山上。有怀,有所怀念。这首词怀念的是孙权,跟苏轼怀念周瑜差不多。

上片“何处望神州,……不尽长江滚滚流。”

什么地方可以看见中原呢?在北固楼上,满眼都是美好的风光,但是中原还是看不见。从古到今,有多少国家兴亡大事呢?不知道,年代太长了。只有长江的水滚滚东流,永远也流不尽。我们今天所能看到的就是长江,多少兴亡事情已经过去了。

下片“年少万兜鍪,……生子当如孙仲谋。”

当年孙权在青年时代,做了三军的统帅,他能独霸东南,坚持抗战,没有向敌人低头和屈服过。天下英雄谁是孙权的敌手呢?只有曹操和刘备而已。这样也就难怪曹操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这首词的用意在哪儿呢?就是为了讽刺当时的朝廷,所以他说话不那么直率。他讽刺当时南宋朝廷无能,不但不能光复神州,连江南也快要保不住了。辛弃疾生于南宋时代,国家已经只能偏安江南,所以他借古喻今,颂扬孙权。他说孙权的好,也就是说朝廷的坏,无力抵抗敌人。因此,辛弃疾的词全是讽刺。委婉地暗示了对于朝廷的不满。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这两句是倒装句法,即前一句可以移到后面去说,后一句可以移到前面去说,成为:“满眼风光北固楼,何处望神州?”为什么不这样说呢?这就跟词调有关系,因为这种词调规定头一句只能五个字,第二句七个字,所以只能倒过来说。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这是问答句,先问后答。这两句跟下面“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两句一样。

“不尽长江滚滚流”,这句话很好,在说千古兴亡事总在那里变化着,而只有长江滚滚流,永远不变。另外,这句话是杜甫《登高》诗中的,诗中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辛弃疾用了现成的句子摆在这里,很合适。“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是问答句,“不尽长江滚滚流”是人家的话;这跟下面“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是问答句,“生子当如孙仲谋”又是人家的话对衬起来了,对得很好。

“天下英雄谁敌手”也隐含着一个典故。据《三国志·先主传》载,曹操曾经对刘备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使君,指刘备。)这里辛弃疾运用原话,再加上孙权,成为三人。

“年少万兜鍪”,这句话为什么不说一万个士兵,而说万兜鍪呢?这就是以物代人,因为士兵的特征,除了战甲以外,头盔也是特征之一,所以拿头盔当士兵。这样写非常形象。

“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句话隐含着很深的意思,就是说今天的朝廷不如当时的东吴,今天的皇帝(指宋高宗、孝宗等)不如孙权。为什么不直说呢?因为直说了就有生命危险。我们这样去体会,就知道辛弃疾写这首词的真正用意了。他对当时朝廷的不满,也就体现了他的爱国主义精神。他的好些词,都是怀着这种心情写的。    

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辛弃疾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注释】
这首词作于乾道四至六年(1168-1170)间建康通判任上。这时作者南归已八、九年了,却投闲置散,作一个建康通判,不得一遂报国之愿。偶有登临周览之际,一抒郁结心头的悲愤之情。建康(今江苏南京)是东吴、东晋、宋、齐、梁、陈六个朝代的都城。赏心亭是南宋建康城上的一座亭子。据《景定建康志》记载:“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赏之胜。”

这首词,上片大段写景:由水写到山,由无情之景写到有情之景,很有层次。开头两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是作者在赏心亭上所见的景色。楚天千里,辽远空阔,秋色无边无际。大江流向天边,也不知何处是它的尽头。遥远天际,天水交溶气象阔大,笔力遒劲。“楚天”的“楚”地,泛指长江中下游一带,这里战国时曾属楚国。“水随天去”的“水”,指浩浩荡荡奔流不息的长江。“千里清秋”和“秋无际”,显出阔达气势同时写出江南秋季的特点。南方常年多雨多雾,只有秋季,天高气爽,才可能极目远望,看见大江向无穷无尽的天边流去。的壮观景色。

下面“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三句,是写山。“遥岑”即远山。举目远眺,那一层层、一叠叠的远山,有的很象美人头上插戴的玉簪,有的很象美人头上螺旋形的发髻,景色算上美景,但只能引起词人的忧愁和愤恨。皮日休《缥缈峰》诗:“似将青螺髻,撒在明月中”,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诗有“山如碧玉”之句(即簪),是此句用语所出。人心中有愁有恨,虽见壮美的远山,但愁却有增无减,仿佛是远山在“献愁供恨”。这是移情及物的手法。词篇因此而生动。至于愁恨为何,又何因而至,词中没有正面交代,但结合登临时地情景,可以意会得到。

北望是江淮前线,效力无由;再远即中原旧疆,收复无日。南望则山河虽好,无奈仅存半壁;朝廷主和,志士不得其位,即思进取,却力不得伸。以上种种,是恨之深、愁之大者。借言远山之献供,一写内心的担负,而总束在此片结句“登临意”三字内。开头两句,是纯粹写景,至“献愁供恨”三句,已进了一步,点出“愁”、“恨”两字,由纯粹写景而开始抒情,由客观而及主观,感情也由平淡而渐趋强烈。一切都在推进中深化、升华。“落日楼头”六句意思说,夕阳快要西沉,孤雁的声声哀鸣不时传到赏心亭上,更加引起了作者对远在北方的故乡的思念。他看着腰间空自佩戴的宝刀,悲愤地拍打着亭子上的栏干,可是又有谁能领会他这时的心情呢?

这里“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三句,虽然仍是写景,但无一语不是喻情。落日,本是日日皆见之景,辛弃疾用“落日”二字,比喻南宋国势衰颓。“断鸿”,是失群的孤雁,比喻作为“江南游子”自己飘零的身世和孤寂的心境。辛弃疾渡江淮归南宋,原是以宋朝为自己的故国,以江南为自己的家乡的。可是南宋统冶集团根本无北上收失地之意,对于像辛弃疾一样的有志之士也不把辛弃疾看作自己人,对他一直采取猜忌排挤的态度;致使辛弃疾觉得他在江南真的成了游子了。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三句,是直抒胸臆,此时作者思潮澎湃心情激动。但作者不是直接用语言来渲染,而是选用具有典型意义的动作,淋漓尽致地抒发自己报国无路、壮志难酬的悲愤。第一个动作是“把吴钩看了”(“吴钩”是吴地所造的钩形刀)。杜甫《后出塞》诗中就有“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的句子。“吴钩”,本应在战场上杀敌,但现在却闲置身旁,只作赏玩,无处用武,这就把作者虽有沙场立功的雄心壮志,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也烘托出来了。第二个动作“栏干拍遍”。

据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记载,一个“与世相龃龉”的刘孟节,他常常凭栏静立,怀想世事,吁唏独语,或以手拍栏于。曾经作诗说:“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干拍”。栏干拍遍是胸中有说不出来抑郁苦闷之气,借拍打栏干来发泄。用在这里,就把作者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急切非愤的情态宛然显现在读者面前。另外,“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除了典型的动作描写外,还由于采用了运密入疏的手法,把强烈的思想感情寓于平淡的笔墨之中,内涵深厚,耐人寻味。“无人会、登临意”,慨叹自己空有恢复中原的抱负,而南宋统治集团中没有人是他的知音。

后几句一句句感情渐浓,达情更切,至最后“无人会”得一尽情抒发,可说“尽致”了。读者读到此,于作者心思心绪,亦可尽知,每位读者,也都会被这种情感感染。

上片写景抒情,下片则是直接言志。下片十一句,分四层意思:“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这里引用了一个典故:晋朝人张翰(字季鹰),在洛阳作官,见秋风起,想到家乡苏州味美的鲈鱼,便弃官回乡。(见《晋书。张翰传》)现在深秋时令又到了,连大雁都知道寻踪飞回旧地,何况我这个漂泊江南的游子呢?然而自己的家乡如今还在金人统治之下,南宋朝廷却偏一隅,自己想回到故乡,又谈何容易!“尽西风、季鹰归未?”既写了有家难归的乡思,又抒发了对金人、对南宋朝廷的激愤,确实收到了一石三鸟的效果。“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是第二层意思。求田问舍就是买地置屋。刘郎,指三国时刘备,这里泛指有大志之人。这也是用了一个典故。三国时许汜去看望陈登,陈登对他很冷淡,独自睡在大床上,叫他睡下床。许汜去询问刘备,刘备说:天下大乱,你忘怀国事,求田问舍,陈登当然瞧不起你。

如果是我,我将睡在百尺高楼,叫你睡在地下,岂止相差上下床呢?(见《三国志。陈登传》)“怕应羞见”的“怕应”二字,是辛弃疾为许汜设想,表示怀疑:象你(指许汜)那样的琐屑小人,有何面目去见象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这二层的大意是说,既不学为吃鲈鱼脍而还乡的张季鹰,也不学求田问舍的许汜。

作者登临远望望故土而生情,谁无思乡之情,作者自知身为游子,但国势如此,如自己一般的又何止一人呢?作者于此是说,我很怀念家乡但却绝不是像张翰、许汜一样,我回故乡当是收复河山之时。作者有此志向,但语中含蓄,“归未?”一词可知,于是自然引出下一层。

“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是第三层意思。流年,即时光流逝;风雨指国家在风雨飘摇之中,“树犹如此”也有一个典故,据《世说新语。言语》,桓温北征,经过金城,见自己过去种的柳树已长到几围粗,便感叹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树已长得这么高大了,人怎么能不老大呢!这三句词包含的意思是:于此时,我心中确实想念故乡,但我不不会像张瀚,许汜一样贪图安逸今日怅恨忧惧的。我所忧惧的,只是国事飘摇,时光流逝,北伐无期,恢复中原的宿愿不能实现。年岁渐增,恐再闲置便再无力为国效命疆场了。这三句,是全首词的核心。到这里,作者的感情经过层层推进已经发展到最高潮。

下面就自然地收束,也就是第四层意思:“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倩,是请求,“红巾翠袖”,是少女的装束,这里就是少女的代名词。在宋代,一般游宴娱乐的场合,都有歌妓在旁唱歌侑酒。这三句是写辛弃疾自伤抱负不能实现,世无知已,得不到同情与慰藉。这与上片“无人会、登临意”义近而相呼应。

这首词,是辛词名作之一,它不仅对辛弃疾生活着的那个时代的矛盾有充分反映,有比较真实的现实内容,而且,作者运用圆熟精到的艺术手法把内容完美地表达出来,直到今天仍然具有极其强烈的感染力量,使人们百读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