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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7:40:30

帝王写诗幸与否

作者:李国文


  帝王好写诗,堪称中国一绝,帝王写的诗不怎么样,也是中国一绝。
  在中国,凡帝王,无论识得几个大字的,或者,压根儿不识字的;无论会写两笔字的,或者,连横撇竖捺都写不上来的,一旦君临天下,成为九五之尊,找到“惟吾作辟,惟吾作威”的帝王感觉之后,都想在诗词或者在艺文上,表现一下自己的天纵聪明。
  我至今百思不解,为什么我们中国的帝王,其附庸风雅,其卖弄斯文,简直病态一般的耽迷而嗜好成癖?而人家外国的帝王,一般没有这种恶习,很少犯令人笑掉大牙的文学幼稚病。莎士比亚生逢两代君王,一为英格兰的伊丽莎白,一为苏格兰的詹姆士,这两位都是精通戏剧的行家,尤其那位女王,深谙编剧这一行当。据说,莎翁名剧《第十二夜》,就是这位老太太看完他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以后,意犹未尽,遂点拨一二,莎氏趁热打铁,才获得巨大成功的。看来,人家帝王从不亲自操刀,只是点菜,让莎士比亚下厨,他们光坐在包厢里欣赏就行了。回看我们中国的唐朝,那可是诗歌的黄金时代,诗人之多,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而且一流的,超一流的诗人,俯拾即是。更有千古绝唱的诗仙诗圣,乃中国诗歌史上难以逾越的高峰。根本用不着太宗、高宗、玄宗、则天娘娘等来凑热闹的。不行,这几位日理万机的帝王,偏要加入这场诗歌竞赛中来,偏要与李白、杜甫一争高低,这不纯粹是裹乱,或者有毛病吗?
  若是从历史的经验着眼,帝王最好不懂诗,最好不会写诗,最好讨厌诗,反感诗,其实倒是诗人之幸,诗界之幸,文人之幸,文坛之幸。因为陛下对诗不感兴趣,可以想象,对诗界,对诗人,对文坛,对文人,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那可真是“善莫大焉”的德政。这样,陛下忙他的三宫六院,诗人写他的五言七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诗人的安全系数没准儿还可能高一点。
  相反,帝王不仅懂诗,还要写诗,那就绝非诗人的福音了。诗兴大发的陛下,自然对他统治下的诗人,有一份同行的关注。关注有其利好的一面,说不定能带来雨露阳光;关注也有其利空的一面,谁晓得会不会带来叵测之灾?历史的许多教训,也证实了这一点,中国的帝王,一旦有写诗的欲望,有掺和到诗人行列中来的意愿,对诗人而言,幸的成分,肯定非常之少,不幸的成分,绝对非常之多。若问:帝王写诗幸与否?那答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的心里都是一清二楚的。有句俗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就是这个道理了。虽然将帝王比作贼,有点失敬。但一双帝王的眼睛,老盯着诗人,那心里能不发毛嘛?所以,宁可让贼惦着,也别让帝王惦着;被前者惦,至多损失财物,被后者惦,弄不好,脑袋搬家,那才不划算。
  所以,帝王好写诗,说到底,乃文人之困厄也。
  中国帝王好写诗的毛病,由来久矣!可能与封建王朝对帝王的预期有关,凡为天子,御临天下,立万世基业,必以文治武功,彪炳史册,才能称作明主、英主。中国有将近三百个皇帝,成气候的少,不成气候的多,所有昏君、庸君,甚至淫君、暴君,在紫禁城里南面为王时,都觉得自己伟大、光荣、正确、高明得不行,而最能体现这一点的,莫过于写诗。因为,孔夫子说过:“诗言志。”孔夫子还说过:“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写诗,宣示天下,谕知百姓,那是树立光辉形象的最佳手段,历代帝王都乐于用这种短平快的方式,达到立竿见影的效果。
  帝王写诗,亲自执笔者少,词臣代劳者多,这是公开的秘密,如果相信帝王诗,都是帝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那就如同相信资本家说他每一块金币都是干干净净得来一样。从《清史稿·汪由敦传》中的记载,看这位汪大学士怎么为弘历代笔,便大致了解帝王写诗的流程。“乾隆间,大臣初入直军机处,上以自所制诗,用朱笔作草,或口授之,而令归录,谓之诗片。久之无误,乃令撰拟谕旨。由敦能强识,当上意,上出谒陵或驾幸,由敦必从行承旨,心受口领,虽传写不遗一字。”从《清野史·于文襄轶事》中的记载,看那位于大翰林怎么为弘历捉刀,便基本掌握帝王写诗的细节。“乾隆中,于文襄敏中,入调金鼎,颇有 簋不饬之讥。然其才敏捷,亦非人可及。其时御制诗文,初无定稿,上朗诵后,于即为之起草,初无一字之误。后梁瑶峰入军机,一日,上召于、梁入,复诵天章,于但目梁,梁初不省,其后问之,亦茫然也。于既退,默处斗室,刻余录出,所误但一二字,梁大服焉。”
  由此可知,帝王写诗的三部曲,首先,帝王出题目,其次,词臣凑佳句,最后,笔者卒其功,有点类似“文革”期间样板戏的三结合创作方式。江青在指导《沙家浜》这出革命样板戏时,从起用汪曾祺先生改编《芦荡火种》开始,到最后合成演出,她不知亲临现场多少次,即席讲话多少次,当时都奉为圭臬,学习贯彻的。但封建社会中的帝王,要写诗的话,可没有她那种女人的小心眼,絮絮叨叨,嗦嗦。第一,帝王金口玉言,岂能轻易张嘴?第二,帝王豢养的这帮词臣,干啥吃的?第三,帝王肚子里的墨水有限,真让他絮叨 嗦,也未必说得出子午卯酉。
  这样,我们也就找到历代帝王诗,为什么都比较短,为什么非绝即律,或五言七言,或四句八句的隐衷所在。在中国帝王诗中,很少出现数十句的长篇排律、或数百字以上的古体长诗。说实在的,中国历代帝王,无一不患有虚胖综合症,好大喜功,好高骛远,好出风头,好青史留名。既然写诗,未必不想大制作,未尝不想大篇章,好千古传诵,好万世流芳。可帝王哪来这份力气?再说,词臣们也不愿多费力气,因为,写得多一点,长一点,固然有讨得陛下欢心,获得皇上嘉勉的可能,可多和长,要比少和短,在出差错,出纰漏,出问题,出事故的概率上也相对要大,所以这班老奸巨滑兼之绝顶捷智的词臣(古往今来,所有能与帝王玩文学者,都同时拥有这两种特质,非如此不能陪着陛下玩文字游戏的)无不心领神会,能少不多,宁短毋长,谁也不敢比陛下更高明。试想,他一句出口,你十句跟着,到底是他写,还是你写?喧宾夺主,岂非冒犯天威,恪守分际,方是词臣本色。于是一,不能不使出浑身解数为皇上做诗,可又不能积极过头,越俎代庖。于是二,既要琢磨陛下的秉性,了解陛下的心意,预其所想,揣其所思,着意迎合,马屁拍响。于是三,努力掌控陛下的行文特点,美学倾向,用词遣字的风格,合辙押韵的习惯,拿捏适度,投其所好,不温不火,哄其开心。于是四,也是最重要最关键的一条,一切皆要归功于陛下的神睿,一切皆是来自陛下的灵感,永远是皇上圣明。千万别自我作秀,突出个人。词臣的最佳状态,就是在陛下的诗创作中的“零存在”,这才能保住饭碗。因为帝王一写诗,他就认为自己是诗人,肯定要与其他同行比高低,论长短。
  若是陛下写得果真的好,还只罢了;若是陛下写得果真的差,那该如何是好?没有一位诗人,敢当面直说“皇上啊,您的这首诗写得可不怎么样”的。而且,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活着的诗人,敢和活着的帝王,来比试一下谁的诗写得更好的。除非这位诗人头脑突然短路,除非这位诗人非要把脑门朝枪口去碰而找死,哪怕陛下的烂诗,狗屁不通,也要捧场叫好,也要赞不绝口,还要作美不胜收的一言难尽状,还要作醍醐灌顶的无限陶醉状。所以,迄今为止,所有写诗的帝王,当他健在的时候,还没有发现有人敢对他的作品,说一声“不”字的。
  在这种集马屁术,小聪明,脑筋急转弯,和做诗经验于一体的智力游戏中。乾隆的词臣们,如张廷玉、熊赐履、沈德潜、于敏中、纪昀、刘墉、彭元瑞、潘世恩、汪由敦,无一不是工于心计,擅于应对,精于此道的行家里手,这班御用笔杆子心里再清楚不过,帝王要弄死一个文人,比碾碎一只蚂蚁还容易,所以,无不贼精贼滑,无不嘴上抹油,也许由于这样的缘故,帝王写诗,一是必然的好,二是不能不好,三是非好不可,四是不好也好。所以在中国全部封建王朝中,帝王而诗人者,络绎不绝,帝王诗而成为一种灾难,也是中国文化的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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