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四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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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中叶的扬州四维

 刊于《东方文化周刊》 -->-->-->-->-->-->

扬州属于江南吗?这是个问题。从行政区划来看,扬州属于江北,但从文化区划来看,扬州属于不折不扣的江南。如《中国国家地理》所言,扬州在江北也在江南,这是文化对行政的超越,是扬州力量的显现。

扬州,古称广陵,至少在汉代就迎来了繁荣。而它的繁荣,又是中国南北统一的产物。如冀朝鼎所言,基本是长江下游和淮河之间地区经济发展水平的永久标志。汉朝崩溃后,扬州长期渺无人烟,但在隋代得到复苏,而在唐代迎来鼎盛。及至南宋、南明,扬州又成为王朝在长江下游北岸的最后一个军事基地,保护南方水土不受北方铁骑之蹂躏。因此,仅从文化意义上看扬州力量,还嫌单薄。文化之外,扬州更具备军事、经济的意义,这在江南罕有其匹。扬州迎来史上最繁荣的时期,是在清代中叶,作为大运河、大盐河流淌而过的城市,作为两淮盐政驻地,作为扬州学派的母体,作为二十四桥风月的行在,它一跃而成江南最重要的商业、文化中心。(同期相较,杭州的文化或可与之颉颃,但经济实有不如;苏州的经济或有过之,但文化实有不如。综合实力而论,扬州当属第一。)

乾嘉时期,扬州是江南最大的移民城市之一。物的流动带来人的流动,人的流动又加速物的流动。沿海的盐、湖中的鱼、四方的奇珍,在此间川流不息,水银般涌动;热衷主持书院结交文士的官员、在城市中猎取财富的商人、桀骜不驯才气纵横的名士、娇艳欲滴富含人文的妓女、身怀绝技的艺人伶优……在此间络绎不绝,若隐若现,形成独特的“扬州四维”:富商、文士、官员、草根。他们或栖居园林、挥金如土,或狂啸歌哭、舟过虹桥,或广大文教、经世致用,或草间独活、泊小秦淮,终于造就扬州官、商、儒、民四维互动之社会生态。

【扬州商人】

近人陈去病曾说:“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扬盖徽商殖民地也”。尽管不少徽商在扬州扎根后,假报本地籍贯(尤以报仪征为多),但据现有资料仍可发现,乾嘉时期的大盐商多数来自安徽,余则依次为山西、陕西。

移民身份之外,乾嘉时期的盐商又与官或者说政权,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三个典型表现:一是通过捐纳获得顶戴。据《两淮盐法志》,自顺治元年至嘉庆七年,共有180个盐商家庭成员捐纳得官。二是向官员行贿取得盐业专营权甚至成为盐业管理专员。扬州盐商汪如龙就向和珅行巨贿而获得两淮盐政肥缺。第三是向政府捐款(半强迫性质,并非主观乐意)而获得政权的好感,时称“报效”,主要用于军需、河工、灾济、备公(特指乾隆下江南)等。据统计,两淮盐商在乾隆三年至道光十二年间,报效了约3千6百万两白银,而当时清廷的财政年入也不过4千万两白银上下。

外来身份,又处于政权阴影之下,商人自会有不少奇特举动。据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录》,扬州富商常作出匪夷所思的行为艺术:有个富翁想明白“一掷千金”的物理学和美学意义,门下客便买了非常多的金箔,载至金山塔上,向风飏之,顷刻而散。又有个富翁,花了三千两黄金买苏州特产不倒翁,放到河里,水道于是堵塞。还有个富翁,喜欢大家伙,造个硕大铜尿盆,撒尿要搭梯子爬上去才行。另有富翁是中国的波德莱尔,喜欢丑,侍妾佣仆都选最丑的,又觉得自己不够丑,就把脸蛋弄破,涂上酱,在太阳底下晒。

他们的这些行为,可一言概之曰:没有安全感。曾有人问我,为什么明清资本主义萌芽未能壮大?我笑了笑,不用复杂史料和艰涩理论去吓唬他,只反问:为什么能够壮大?既然私有财产从未神圣不可侵犯。

【扬州文士】

清中叶扬州之文士,可分为两类:学者、才子。当然也有学者兼才子的,比如汪中;也有才子兼小官员的,比如郑板桥。

要论学术,扬州学派的地位不可谓不高,无需列举那一大堆闪亮的名字,仅引学者张舜微的一段话即可得其大要,其言曰:“考论清代学术,以为吴学最专,徽学最精,扬州之学最通。无吴、皖之专精,则清学不能盛;无扬州之通学,则清学不能大……扬州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专精汇为通学,中正无弊,最为近之。”

扬州学派之所以能崛起,富商之开馆延士,官员之倡立书院,功不可没。扬州的三大书院,安定、梅花、敬亭书院,均直接或间接由两淮盐商筹资兴办。著名盐商马氏兄弟的小玲珑山馆,藏书极富,也使包括汪中在内的学者大受裨益。

汪中此人,相当好骂。扬州其时人才颇盛,汪中却扬言:“扬州一府,通者三人,不通者三人。通者王念孙、刘台拱、汪中;不通者则程晋芳、任大椿、顾九苞”。有不识相的乡绅,来请点评,汪中笑嘻嘻地说:“你不在不通之列。”乡绅很开心,汪中却又说:“你再读三十年书,才有希望‘不通’呢。”汪中骂世,除了性格原因,很大程度上也由于其淹蹇际遇。他34岁才选为贡生,很快又得了神经衰弱,怕听鸡叫、雷鸣。学问名气虽越来越大,却再不赴考,以明经终。汪中有鉴定古玩的才能,能以此补贴家用,但不如孙星衍说的那么宽裕。我们看他一生周转幕府,投奔朱筠,投奔冯廷丞,栖栖遑遑,就知道其经济的窘据。实际上,在晚年,汪中还得为盐政全德鉴别书画,才能聊保生计。然终其一生,汪中仍取得不凡的学术成就,主要集中于扬州地方史、诸子学、古代礼制等领域。

和汪中不一样,郑板桥就活得通透多了。他名列“扬州八怪”,其画、书、诗世称“三绝”。他是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早年卖画为生,中年为县官,晚年再度卖画,一生兜兜转转,终于死为逸人。晚年他在扬州卖画,大书价目明细于庭前,绝不装清高:“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中心喜乐,书画皆佳”。他的画在当时不便宜,也不算贵。据其自拟润格,最贵的大幅六两,最便宜的扇子、斗方仅五钱。实际上,当时扬州八怪,多理直气壮地标出润格,以售卖字画为生。考其社会根源,乃是盐商的附庸风雅或向往风华,为之支撑。郑板桥看不起商人,他曾写诗给一个善于刻竹的潘姓画家朋友,夸其为萧萧落落的人中仙,又感慨说:“天公曲意来缚絷,困倒扬州如束湿。空将花鸟媚屠沽,独遣愁魔陷英持。”将买他们画的盐商讥为屠沽。然而,板桥不细想一下,若没有这些屠沽,落拓文士、颓废天才们的日子,可要更难过得多了。

【扬州官员】

扬州官员,多为爱护文化之士,本身也颇具学问气象,其中代表为阮元与卢见曾。

阮元未在扬州做官,但他是扬州人,也是扬州学派的精神领袖及众多扬州籍学者、文士的赞助人。事实上,他不但是扬州学派之精神领袖,甚至是当时全中国的学术教父。他在杭州建立“诂经精舍”,编《经籍纂诂》;在广东办学海堂,刻《十三经注疏》,为清末梁启超称赞为“广东近百年的学风,由他一手开出。”他还编了中国第一部科技史著作《畴人传》,为“民科”提高地位。他的口碑在官场、民间均是如此之好,以致日后太平军三下扬州,烧掠之余,对其故宅仍秋毫无犯。

阮元在扬州的故居,号为“文选楼”,藏书甚富,每多善本,钟鼎古器亦为人羡。据阮元所编《文选楼藏书记》,计存目2589种;文物则多见其《积古斋钟鼎款识》。阮元藏书,主要是为了自己研究以及方便学者研究。在文选楼,他的弟子、幕客们常能得到饱读的机会。张鉴是他的学生,曾被招至扬州“进修”,后来他写诗怀念说:“忆昔渡江至扬州,吾师招住文选楼。连床照轸那可说,手胝口沫无时休。”

卢见曾与阮元又有不同。他的学问没阮元大,官没阮元大,也不是扬州人,但对扬州文化事业的贡献并不亚于阮元。他特别热心于兴学造士,在洪雅建雅江书院,在六安建赓扬书院,在永平建敬胜书院,在长芦建问津书院,在扬州则复兴旧有之安定书院。他的幕下收容了乾嘉学派中众多杰出学者,如戴震、惠栋、严长明、汪棣、高凤翰、吴均、沈廷芳、钱载、倪炳、汪履之等,多达28人。在这些人的协助下,他先后编刻《雅雨堂丛书》11种、校刻《战国策》、《尚书大全》、《周易集解》等古籍30余种。

卢见曾还好折腾,在扬州当盐运使时,沿小秦淮河修建了虹桥二十四景。1757年春,他在虹桥举行修禊大典,规模空前,参加者多达7000多人。包括皖派领袖戴震、吴派领袖惠栋在内的众多知名学者都为座上宾。郑板桥也参加了此次盛会,并写了八首诗和卢见曾。1763年,郑板桥已垂垂老矣,再次参加虹桥修禊。这次卢还邀请了文坛祭酒袁枚,郑板桥遂得与袁枚首次相见。此前他们曾互通书信,还为共同的爱好——搞同性恋小男孩而开玩笑。在郑、袁之外,更有无数词客文士不远千里而来,瘦西湖畔,柳浓莺翠,游船传出佳人天籁,街道尽是鲜衣怒马。政治、商业与文化,在此和谐共振。

不过卢见曾未得善终,这位身材矮小的“小巨人”因两淮盐引案而被逮论绞,死于狱中。时间是1768年,在他主持第二次虹桥盛会的五年后。

【扬州草根】

扬州草根,最具特色的有四类:伶优、妓女、江湖客、引车贩浆者流。

先说伶优。扬州的戏班子在清中叶盛极一时,1790年乾隆过生日,就是从扬州征调“三庆”往贺,成为徽班进京之始。当时名优的风貌,以李斗《扬州画舫录》描摹最为传神精绝。他写马继美,年九十为小旦,如十五六处子;王四喜,以色见长,每一出场,辄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小旦杨二观,上海人,美姿容。上海产水蜜桃,时人以比其貌,呼之为水蜜桃;范松年善啸,必先敛之,然后发之,始作惊人之音,绕于屋梁。经久不散,散而为一溪秋水,层波如梯;蔡茂根演《西厢记》法聪,瞪目缩臂,纵膊埋肩,搔首踯躅,兴会飙举,不觉至僧帽欲坠,斯时举座恐其露发,茂根颜色自若。蔡氏演到高潮,僧帽似要掉下来,一座观众都恐其露出头发,穿帮,他本人却神色自若,不以为然;四川魏三儿(号长生),此人在京剧史上是不可绕过的人物,年四十来郡城投大盐商江鹤亭。演戏一出,赠以千金。他尝泛舟湖上,一时闻风。妓舸尽出,画桨相击,溪水乱香。长生举止自若,意态苍凉。

再说妓女。扬州妓女在清代相当有名,以致不少籍贯非扬州的妓女,也要冒充是扬州人。后来民国有个易君左的文人,写了本《闲话扬州》的小册子,中间说“扬州出妓女”,竟激起扬州人的公愤,最后还闹上法院。其实,在郑板桥的名句里,就可看出清代扬州妓女业的兴盛。诗云:“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为什么要教曲呢?就是穷人家的女儿怕没有去处,学一门手艺,日后好进北里、教坊之地。直说就是当妓女。妓女是明卖,扬州还有种土俗,是暗卖,名曰“扬州瘦马”,实质是养女儿卖给富豪当小老婆。明末张岱曾详述其状:“扬州人日饮食于瘦马之身者数十百人。娶妾者切勿露意,稍透消息,牙婆驵侩,咸集其门,如蝇附膻,撩扑不去”。所以我们也可以说,清代扬州是一座来了就想娶小老婆的城市,呵呵。

关于江湖客,《扬州画舫录》也有诸多记载。如曹三娘肉金刚拳勇,张朴存神棋无敌,刘鲁瞻弄笛无双,胡翁妙耳解戏,匡子水烟奇技……市井中人的天趣妙技一为李斗捉住,鼓吹繁华顿成山林清幽,草根群氓也因之得留最动人写照。在我看来,扬州的江湖客较它处不逊豪气,而略多雅致,或是城市气脉熏染使然。

至于引车贩浆者流,也清俊无匹。李斗说:“清明前后,肩担卖食之辈,类皆俊秀少年,竞尚妆饰。每着藕蓝布衫,反纫钩边,缺其衽,谓之琵琶衿。绔缝错伍取窄,谓之棋盘裆。草帽插花,蒲鞋染蜡。卖豆腐脑、茯苓糕,唤声柔雅,渺渺可听”。原来呆头呆脑的小贩,竟也穿得如此风流,那粗俗的叫卖声,竟也可以变成柔雅之音。

不幸扬州在清中叶的繁华,至晚清太平天国而遭狙击。《竹西花事小录》云:“薄游广陵地,当兵火劫余,沧桑变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顿改荆榛,尚非繁盛”。这繁华一旦消停,就很难复返。此后,由于黄河改道、大运河淤积、战火等原因,上海取代扬州成为新的经济中心。晚清民国间的扬州,商气既消散,人气、文气也不能独留,渐被边缘化。“春风十里扬州路”也好、“烽火扬州路”也好,俯仰之间,已为陈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