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之七十七
石呆子：下面看［第五支•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这是咏叹探春的。在探春形象身上寄托着作者好多理想，作者有好多话都是借探春之口说出来的，你们要重视探春的典型意义，因为从这个悲剧中可以悟出作者的深层意味。[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这是描写探春远嫁的悲凄。现在的评论因探春远嫁取材于[昭君出塞]的故事，于是都把这当成壮举、当成烈剧来歌颂，这就误解了作者的悲剧本意了。这[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道出了其悲剧实质啊！自古只听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有谁听说[好女儿志在四方]的？因为女儿是弱势群体，远离父母、到一个遥远的陌生地方、举目无亲、全靠自己，很容易受到欺凌的，过去的女儿从不愿远嫁，因此这远嫁本身就是悲剧！[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这一句应该算仙曲中的装饰句，探春生在一个嫡庶相争的两难境地，其“薄命画”页上画的是[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这[两人放风筝]一是王夫人、一是赵姨娘，此二人互相角力，都要把风筝往自己这边扯，这就难坏了探春本人，听从王夫人就遭赵姨娘抱怨，听从赵姨娘就遭王夫人疑心，却叫探春这[风筝]左右为难，只有远嫁才能脱离干系、不受牵制，所以说探春远嫁也是无可奈何之举啊！这两个都把她当风筝扯来扯去，有哪个会为她远嫁而[哭损残年]？这分离得好！好在这风筝只有割断了牵绳才能获得自由！才能逃避贾府最后的抄家大祸，所以说[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而[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也算是探春对两个母亲的无奈忠告，[奴去也，莫牵连。]有人解释成[莫牵念]，这就错会作者的本意了，作者之所以要按排探春远嫁，就是为了让她与贾府脱离干系、远走它乡，只有这样才能因祸得福。作者爱惜此巾帼英雄的心情正是通过这[莫牵连、保平安]体现出来的。
红疯子：经你这一解释，咱终于弄懂作者创作这探春悲剧的奥秘了，原来在理解这判词和仙曲时根本不必拘拘于词中的具体描绘，更不必拘拘于这悲剧的具体情节，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于是咱大可不必深究曹家到底有没有女儿远嫁到爪洼国，也不必计较王夫人赵姨娘二人到底有没有[哭损残年]、到底有没有[把儿悬念]，只要知道女儿命运如风筝、[随风飘荡、听天由命]就行了，女儿家能不象探春这样被两股力量扯来扯去就已经不错了。探春远嫁算悲剧，不远嫁更遭惨祸，但不能因为她主动请求远嫁就当成烈剧、当成[和亲]的楷模加以赞颂，她是被逼无奈啊！嫁到远方也很苦，[汉南春历历，焉得不关心？]她想家啊！可这混账的贾府竟然连这唯一[才自精明志自高]的好女儿都远远充发了，还不说明这贾府已临末世吗？所以探春是[生于末世运偏消]啊！
石呆子：且先少发感慨，书中哪个女儿悲剧不是这样？你只见了一个探春悲剧就激动得不能自制，后面比她凄惨的悲剧太多了，你听下去还激动不过来呢！
再看下一曲：［第六支•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也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又何必枉悲伤！
这是咏叹湘云的。湘云命运并不比黛玉好，虽然史家是四大家族之一，但湘云还在襁褓中时她的父母就双双亡故了，这[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绝不仅仅是史家一家的偶然现象，大族人家房次多堂亲多，家族内部的亲情关系极为复杂，竞争排斥远远压倒骨血亲情，[一个个象乌眼鸡似的，恨不得我吃了你，你吃了我]，作为女儿家更与儿子不同，没有任何继承权和所有权支配权，除了父母亲以外，其它所有人都当她是临时住着，早晚要嫁到别人家的，只是会把自家的财产带到人家去而已。一旦父母双亡而失去庇护，马上就象羔羊生活在狼窝里，其孤弱无助、饱受歧视是必然的。钗黛湘妙都是这类家虽未败但孤苦无依的悲剧，其中宝钗只是因为母亲尚在而略好些罢了，黛玉若不来贾府依傍外祖母，在林家定会被堂亲排挤，有些评论说黛玉的林家家产被贾琏私吞了，这根本不对，当时社会未嫁的女儿也没有继承权，林家的遗产归其堂亲，至多只留一份嫁妆给黛玉就不错了，所以黛玉只要还留在林家，遭遇会比湘云更糟。妙玉若不是遁入空门，肯定比湘云黛玉的处境更糟糕。[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这句话看上去是对湘云开朗性格的赞许，其实应看作是对黛玉自闭性格的辩护啊！人们都把黛玉悲剧归咎于她自身的性格因素，但你们看湘云不是没有这些性格缺憾吗？她还不是照样要遭受悲剧？只是因性格开朗、相对承受力大些罢了。同时这一句倒是要看作对宝玉黛玉老是[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针砭才是。[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说明湘云对她的丈夫还是相当满意的，婚后的小日子还是相当美满的，她还幻想着[博得个地久天长]呢，[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这是以此美满生活抵消儿时受过的窝囊气，实际上这些都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已，现实社会太残酷了，何况当此封建末世，更不可能顺顺当当。[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说她因丈夫的突然夭亡而守寡了。一般照程高续书的解释是她丈夫突发重病，果真如此则湘云的悲剧具有极大的天灾偶然性，其中寓含的事体情理就大打折扣了，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但是请大家想想看，当时正处末世，是个[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乱世，贾赦、雨村一干人和贾兰、贾菌一干人都[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了，她的丈夫地位肯定不低，如何能躲得过这[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的葫芦提大祸？一旦受牵连而罢官抄家充军杀头，那这湘云的结局岂不比封氏和马氏还要惨？
石呆子：由此你们一定要想到这一点，作者所创作的湘云悲剧不可能是因丈夫突然病死而导致的，因为假如仅仅因为一个偶然天灾造成的悲剧不具有必然性，更不具有普遍性，因而并不蕴涵深刻的事体情理，也就不具有典型意义，更不值得拿来启迪广大读者；可是如果是必然发生的塌天大祸造成的悲剧就不可同日而语了，这种悲剧不但具有普遍性，而且蕴涵深刻的事体情理，具有相当重要的典型意义，完全值得拿来启迪广大读者！书中八十回以后的抄家大祸仅局限于贾府一家吗？不，它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这贾府就在隔壁，难道史王二府就不在隔壁吗？湘云此时虽已嫁到夫家，可这夫家也在史家的隔壁，[一条街都烧得如火焰山一般]了，贾史王三府都遭祸了，她夫家能幸免吗？这样一分析就可以看出湘云丈夫偶然病死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而象[甄玉贾玉一干人]、[贾赦雨村一干人]、[贾兰贾菌一干人]那样，或者[展眼乞丐人皆谤]、 或者[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或者[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或者[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的可能性却是极大的，只有这样，湘云悲剧才成其为十二钗悲剧总剧的一幕，因为史家大祸及与史家连姻的各小家大祸，也是四大家族总体大祸的连锁反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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