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之六十六
石呆子：下面谈“副册”中的香菱。[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石呆子：这幅画和判词说的是香菱的平生遭际，明显是同情的口吻，只符合贾宝玉的身份，不能完全表述作者要阐明的事体情理。香菱照书面看来原是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但我在前面说过了，这甄士隐本寓[真事隐]，只是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某具体人哉！甄英莲也只取其平生遭际值得怜爱同情之意，不一定非指甄士隐的女儿英莲，象她这种类似遭遇的女子多得很，作者只是借这英莲或香菱或秋菱概括同一类悲剧罢了，又何必只当她是甄士隐的女儿哉！这样看[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一句，就容易理解其中的事体情理了，不管她是不是遇到夏金桂，她都会[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夏金桂只是加剧她的悲剧而已。她无家无父可依靠，如此孤苦伶丁的弱女子，再遇到呆霸王薛蟠，哪有不夭折之理？你们都认为她遇到夏金桂才受折磨而死的，责任全在夏金桂一人，薛蟠若娶个象宝钗那样有才有德的女人，或者至少娶个象袭人那样贤惠的女人，就不至于遭受悲剧了。这些只是想当然而已，在薛蟠的生活圈子里象宝钗袭人那样的好女人可谓凤毛麟角，而且凭薛蟠那呆霸王的眼光，能找到这种好女人？你们不知道在大富大贵人家的妻妾群中，象夏金桂凤姐这样强横的女人太多了，以香菱这样低下的身份、怯弱的性格，简直是任她们宰割的羔羊，更何况这呆霸王自己就不能算人，香菱就是被他象穿旧了的衣裳扔掉的，既被他扔了，其命运不言可知，所以说香菱的悲剧表面怪夏金桂，实际怪薛蟠，最终怪这世道。大族人家妻妾成群等于虎狼成群，香菱进入这大族人家就是羊入虎口，若进入平民百姓家当个普通女人，或许命运会好些，可是人贩子是要赚钱的，越卖给大户人家赚钱越多，因此香菱只要家破被拐，她的命运就好不了，不能只怪夏金桂一人。这样你们就可以看出这判词的局限性。现在打开“金陵十二钗正册”。
红疯子插嘴道：难道这“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只有晴雯袭人二人、这“金陵十二钗副册”只有香菱一人不成？周汝昌说全书有九等女子，每等十二女子，共一百单八个女子，你且先解释一下。
石呆子：这个问题问得好，好在揭穿了周汝昌八股式的呆板研红方法。他机械地照搬道学玄学中的数字游戏，认为石头记必合一百零八回的玄妙数字，诸裙钗必合一百单八人的巾帼英雄排座次顺序，全书结尾必有个类似[封神榜]末尾的[情榜]，必有个类似[水浒传]中的三十六贤妇七十二义女，他真把贾宝玉当神瑛侍者、林黛玉当绛珠仙子了，把石头记当道教的劝世真言了，实在与作者本意相去太远。就拿这里来说，警幻仙姑明白交代：“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这是[择其紧要者录之]，宝玉也是[择其紧要者阅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勿需尽阅矣]。此橱大书：“金陵省”，明白告诉读者这里有金陵一地过去未来所有女子的终身簿册，[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即一百单八人也不止其数，不过大概举这十二冠首女子为代表罢了，而且贾宝玉也只需理会这十二钗也就行了，石头记也只需记录这十二钗也就够了，你们又何必拘拘于这数字游戏呢？至于“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和“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指下层做奴隶的丫鬟们，副册指中层做侍妾的二奶们，而正册则指上层有完整社会地位、家庭地位、现在或将来做正室夫人的女儿们，这上中下三层不但能代表贾府上中下三种女孩子，而且能代表当地上中下三种女孩子，甚至隐寓当时普天下上中下所有女孩子，在作者还欲借此“金陵十二钗”一书揭示过去未来普天之下所有女子悲剧的事体情理，何止周汝昌说的曹家一百单八个女人？再就周的[一百单八情榜]看，似可分为九层，难道这正册有三小层三十六人、副册有三小层三十六人、又副册有三小层三十六人？那这石头记就成了[封情榜]了。作者撰“金陵十二钗”一书只是[择其紧要者录之]，并不是为凑十二、三十六、一百单八这些数目而硬胡诌女儿故事，他早交代过[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那么作者更不会[徒为供人之数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再一个在上层女儿中虽有十二正钗供作者记述，但下层女儿中只有晴雯袭人二人悲剧值得作者记述，中层女儿中又只有香菱一人值得作者记述，余者庸常之辈，确实不值得写入“金陵十二钗薄命册”中。作者在创作此书时从来是有主有次，重点人物与庸常之辈着墨完全不同，后者只一笔带过，若不因情节需要，他决不会照十二、三十六、一百单八这些数目而硬记流水账的。当然象麝月紫鹃这些丫鬟完全可以记入又副册，尤二姐尤三姐完全可以记入副册，但作者认为用晴雯袭人二人代表丫鬟悲剧就够了，用香菱代表二奶悲剧也够了，又何必把那些与宝玉不相干的女子拉来作陪呢？毕竟这判词都是以宝玉口吻拟的感叹词，若与宝玉无关，宝玉就无需阅览其册，作者更无需拟判词，这是以宝玉为主人公的艺术结构决定的，而不是周汝昌说的道教玄虚易经理论所决定的。总之一句话，作者只是[实录其事]，不是为了让道学家看到[易]。
红疯子：周汝昌痴迷红楼梦几十年，是个值得敬重的红学家，他虽然在红学研究中钻进牛角尖，但其反对程高续书的执著精神值得肯定，若没有象他这样坚持原著的执著来抵制程高续书，红楼梦恐怕早沦为才子佳人言情小说了。你批评他是道学家，这太过份了，他用[易经]理论解释红楼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既没有经历过贾宝玉那样的繁华，也没有经历过甄士隐那样的苦难，更没有在女孩子圈子里度过少年时光，如何能切身体会到作者那种非儒非释非道、亦正亦邪的女儿教精神？对他还是要实事求是，他毕竟与刘心武这些流言 家有区别的，只是没看出流言家索隐宫闱秘事对研红的危害罢了。且收起这些高谈阔论，还是往下解吧。
石呆子：是你扯到周汝昌的，反而怪我高谈阔论，回头再谈“金陵十二钗正册”。
[这第一页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甲夹：此句薛。戚夹：乐羊子妻事。堪怜咏絮才，甲夹：此句林。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甲夹：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
我这里把脂批一并引录，亦有同意此处批语的意思。这画很好理解，一指林、一指黛玉、一指薛宝钗，但这判词倒需细谈细谈。历来的红学评论都把[停机德]解释成封建道德，只有你红疯子在前面的疯谈中认为这[停机德]是指善始善终、坚持到底的高尚品德，说明你比那些俗评有眼光、能看出石头记的[其中味]。这里有戚序本夹批：[乐羊子妻事。]虽然不是正宗的脂批，但能把这[停机德]与[乐羊子妻事]联系到一起来理解，也亏他能体会到薛宝钗的可贵之处了，宝钗若不经此批语指点，几乎被人误解成封建淑女的典范了，其实不然，她对封建社会的观察分析远比宝玉黛玉透彻，她对封建道德的理解剖析远比宝玉黛玉深刻，她对封建社会的憎恶唾弃更远比宝玉黛玉彻底，只是你们看不出来罢了。冯其庸这大红学家总是说红楼梦里已经有资产阶级先进思想的萌芽，总认为宝玉黛玉代表了这种萌芽，其实薛宝钗才真正代表了资产阶级先进思想的萌芽呢。扯远了，再谈这[停机德]，确实是取自[乐羊子妻事]的典故，薛宝钗的可敬可佩可叹之处主要也通过这[停机德]才真正体现出来的，作者对宝钗可敬可佩可叹之处的真正认识也是通过这[停机德]才达到的。可惜石头记原著仅存前八十回，作者没来得及写出八十回后宝钗展现这[停机德]的具体情节，因此你们看不到八十回后面的有关这[停机德]的具体描述，也没看到相关的脂批透露，所以不能真正理解这句判词的真实含义。只有你红疯子在前面有关薛宝钗是扬州美女的论述中阐明了对这[停机德]的看法，恭喜你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