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之六十五
石呆子：先以晴雯为例，请看判画判词怎么说的：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石呆子：多少年来，关于晴雯的判词红学界很少有争论，因为晴雯在前八十回中已经遭受悲剧了，是既定事实，当然无需多争。但我们还是应该详细分析晴雯悲剧的来龙去脉，才能认真吸取其中蕴涵的事体情理。这里也不便把晴雯的一举一动全拿来详解，以后在论到后面正文内容时，遇到晴雯的有关章节再谈。先说这[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大家都看过画的，哪有一幅画不画人物、不画山水、只是水墨滃染的，这能叫画吗？谁能理解出这是画的满纸乌云浊雾？可见这里只是作者的杜撰而已，作者本人就善画，完全知道有关画的常识，决不会如此描述一幅真正的画卷的，因为这样的一幅画，即使是他本人也画不出来。我为什么要强调这些？这是要告诉你们：这里的所有内容都是虚幻的、杜撰出来的，你们别当真！比如刘心武就当真了，并不是说刘把这画当真，而是说他把这第五回的整个梦境都当真，他认为在作者的艺术创作中，真有个太虚幻境、警幻仙姑，贾宝玉真做了一个梦，梦里真看了这些画和判词，真聆听了仙曲，真与秦氏发生了关系，于是在第六回以后开始的正文内容全是按照这梦里的判词和仙曲继续创作下去，这判词和仙曲就是后面创作有关内容的提纲和定论了。这些只是刘心武写小说的创作手法，哪里能照此理解石头记作者的创作手法？我前面就说过，这石头记是先有后面的正文内容，然后才杜撰这前五回、构思这判词和仙曲的，后面的内容完全是[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的实事，倒是这里的画和判词仙曲才是根据后面的实事作的总结和概括。千万别象刘心武那样因果不分、仙凡不辨，最后把这梦境当真，把后面的实事当梦境的延续。
晴雯的判画画的满纸乌云浊雾，意味着她生存环境的险恶多灾，其第一句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霁月为形容她的纯真皎洁，象晴空中的一轮明月，象天上的一朵彩云，这样纯洁爽朗的好女儿确实难找第二个，这种没有被满世界乌云浊雾滃染的纯正女孩子更是最容易被浊世吞噬，所以作者感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请注意，我这里是说作者自己，而不是仙境中的仙姑或簿册。第二句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说晴雯身为丫鬟但并不以丫鬟自卑，这一点历来是主张平等自由的现代红学评论推崇的，但此处写这句话主要意思不是赞美这种争平等争自由的反抗性格，而是说这种刚直不阿的性格给她带来无穷的灾祸。第三句是[风流灵巧招人怨。]这种风流灵巧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是说她美丽动人而又聪明能干。最后一句是[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句话还是拟八十回中的宝玉口吻发出的感叹，你的[鬼话之中蕴深意]一文早探讨过了，晴雯的悲剧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是当时的时势进展决定的，这里面宝玉是有责任的。但当时的宝玉想不到这些，这一句反映出的是富贵中的多情公子想法，不能算落魄后的作者的真知灼见。
红疯子：你也别太计较作者以贾宝玉口吻创作这晴雯的判词，睛雯死在七十八回，那时的宝玉还没有落魄呢，只能达到这种思想高度，而且并不影响对晴雯的评价，你还是往下解吧。
石呆子：但有关晴雯判词的评论我还是要多说一点，作者在写书时已经不完全同意宝玉对晴雯的态度了。一则当时的宝玉完全持《芙蓉女儿诔》里面的看法，不是持[姽婳将军词]里面的看法，他把晴雯的死完全归咎于[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诼谣謑诟，出自屏帏；荆棘蓬榛，蔓延户牖。岂招尤则替，实攘诟而终。既忳幽沉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呜呼！固鬼蜮之为灾，岂神灵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这判词与《芙蓉女儿诔》一个腔调，显然并没有说清晴雯悲剧的事体情理；二则我在前面说了，[富贵中的贾宝玉只是以怜爱为主，带有一些主子施舍奴才的居高临下恩典心理，但落魄后的作者却是以由衷地敬佩为主，他深深为这些好女儿的可贵品德、高尚人格、勇敢举止所折服，认为自己与她们的光辉形象相形见黜啊！正是本着这种惭愧自责的心态，才把有关她们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放在最前面先取看的，这里面混杂着一种赎罪心理，]这里的判词却看不到这种赎罪心理，难道晴雯的死宝玉没有一点责任吗？三则多年后作书时的作者已经不是当初任性的宝玉了，他经历了类似袭人[供奉宝卿有始有终]的悟彻，认识到晴雯死根本不能怪袭人，再有马氏的讲明来龙去脉，知道也不能怪王夫人，倒是要怪自己与黛玉自比张生莺莺，把晴雯当红娘使唤，这才导致晴雯[被夫人时吊起]的，因此宝玉无意中也害了晴雯。若再象你在[鬼话之中蕴深意]一文中深论事体情理那样来看，这判词实在格调不高，只能算书中宝玉给睛雯悲剧作的结论，算不得作者给晴雯悲剧作的结论。此事容后文谈到晴雯相关情节时再谈。
现在谈“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二页。[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石呆子：这幅画和判词是为袭人经历和结局而画而写的。袭人是个极其复杂的艺术典型，历来的红学评论都把她当反面人物来看，即使是比较客观的评价也对她持中性的看法，幸亏有一条脂批披露出她在八十回后资助了落魄后的宝玉，才使人挽回对她的一部分坏印象，否则她将会成为石头记一书中的红学冤案之一。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人们总是用读才子佳人言情小说的有色眼镜看石头记中的情爱现象，总是把贾宝玉当张生、把林黛玉当崔莺莺、把晴雯紫鹃当红娘、把王夫人当老夫人，于是也就把薛宝钗和花袭人归于阻拦破坏宝玉和黛玉好姻缘的第三者，这实在是太冤枉这两个好女儿了。实际上作者对诸裙钗中最感愧疚的就是这两个人，他发誓要为诸裙钗昭传，首先就是为这两个女人昭传，但这一点在判词中表示得还不太清晰。我们看画和判词。这画画了一簇鲜花，一床破席，我就非常反感，把花袭人比成一簇鲜花还说得过去，但把她比成一床破席则太唐突袭卿了！从传统礼教的眼光看，这花袭人紧接着在此梦后就破了瓜，可以说是一床破席，但她的品德从来没有破瓜、她对宝玉的忠心永远没有破瓜，倒是作为公子哥儿的贾宝玉[狗咬袭卿、不识好心]，太辜负袭人了。袭人温柔和顺，确实是个贤惠的女人，为什么会[枉自]呢？怪宝玉误解她啊！袭人立志将来要似桂如兰，最后还是落空了，为什么会[空云]呢？还是怪宝玉辜负了她啊！所以作者[堪羡优伶有福]，蒋玉函能娶上花袭人这样温柔贤惠的女人，实在是三生有福，连穷途末路的作者都羡慕他，可见作者对花袭人的品价有多高，[谁知公子无缘]，这哪里是在替宝玉辩解，分明是嘲弄宝玉赶走了一个最得力的好女人啊！实际上八十回后宝玉迁怒于袭人、把她贬弃后，反而成全了她与蒋玉函的好姻缘，让她躲开了贾府被抄家这场大祸，免得与宝玉宝钗一起遭罪，这应该说是[因祸得福]，花袭人蒋玉函得感谢宝玉的无情才对，所以说宝玉一生中最对不起袭人的就是贬弃她、一生中最对得起袭人的也是贬弃她，真是[人生难料、祸福难测]啊！这[公子无缘]得好，少连累了一个好女儿，我替花袭人暗自庆幸，宝玉替她避免了更大的悲剧啊！她该回哺宝卿的。

 

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