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及其词赋 - 文学编年 - 国学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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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及其词赋贾谊, 词赋
                                                        贾谊及其词赋

      贾谊(公元前201- 前169年),洛阳人。聪慧好学,年十八,就以能诵诗书善属文闻名于郡中。当时河南守吴公曾将他召置门下,十分喜爱。汉文帝初年二十余岁时,由于吴公推荐,以精通诸子百家被召为博士。虽年少,因每次诏令议事,皆能出诸老先生之上,而深受文帝器重,遂破格迁升,一年之内官即至太中大夫,随侍宫廷,唯诏命所使,掌论议。此时的贾谊少年得志,意气昂然,奋发有为,在政治上、经济上,为维护统一,加强中央集权,多有建树。于是文帝议以他任公卿之位,但却由此触发了贵幸重臣积于心中的忌恨,不仅时任右丞相的绛侯周勃、任太尉的颖阴侯灌婴以及东阳侯张相如、御史大夫冯敬等纷纷诋毁他 年少初学,专欲擅权,纷乱诸事 ,而且文帝身边十分亲幸的奸佞邓通之流,也乘机进谗,致使文帝对他疏远,不再用他议事,并很快将他谪出朝廷,远调为长沙靖王吴差的太傅。四年之后,虽被召回,但毕竟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又被任命为文帝少子      梁怀王刘楫太傅。这时期贾谊尽管针对政事数上谏言,但并未起多大作用 .不上几年,梁怀王因坠马死,贾谊遂自伤作为太傅有失职责,哭泣而卒,享年仅三十三岁。
  贾谊所作赋,《汉书?艺文志》著录为七篇,至今所见则为四篇,计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载《吊屈原赋》、《鵩鸟赋》、《惜鸟赋》二篇,《楚辞》所收《惜誓》一篇,《古文苑》所收《旱云赋》一篇。此外,《艺文类聚》卷四十四乐部四以及《古文苑》卷二十一皆录贾谊名下的《   赋》残文,分别为七句三十九字、六句三十六字。姑不论《   赋》是否为贾谊所作,只此数句残文,而且《艺文类聚》与《古文苑》又多牴牾,已经失去考评价值。《楚辞》所收《惜誓》,虽然宋代洪兴祖《楚辞补注》、清代王夫之《楚辞通释》认为是贾谊的作品,但是去贾谊未远的东汉王逸《楚辞章句》毕竟早已指出 不知谁所作也。或曰贾谊,而疑不能明 ,历来都不能确切判定为贾谊作品,况且形式上完全摹拟屈骚,内容上也无新意,不少词句都袭用《吊屈原赋》,被朱熹《楚辞辩证》视为 词气平缓,意不深切,如无疾痛而强为呻吟者 之列,故可不论。这样,贾谊赋现在实际上只有三篇是可靠的。
  贾谊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志向远大,思想敏锐,见识深刻,是勇于革故鼎新的政治家。正当他以过人的才学识量深受皇帝器重,功业发展如日上中天的时候,却遭到了小人谗毁、权贵忌害,以致无端被逐,远贬长沙。如此人生际遇的蹭蹬,自然使他陷入忧思悲慨之中,因此在去往长沙国都临湘(今湖南省长沙市)渡湘江之时,忆想到楚国先贤屈原当年忠耿忧民,同样亦因受佞臣谗忌而不见信楚王,被流放湘沅,最后自沉汩罗的惨痛事实,不禁悲哀伤悼。在凭吊自己所敬仰的往昔仁人君子不幸遭遇的同时,更发思古之幽情,沉郁自伤,遂追步屈骚的余韵,写下了千古传诵的名篇《吊屈原赋》。
  全文如下:
  ①   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 年版。
  共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汩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
  鸱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伯夷贪兮,谓盗跖廉;莫邪为顿兮,铅刀为铦。于嗟默默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屦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缩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弥融爚以隐处兮,夫岂从■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彼寻常之汙渎兮,岂能容吞舟之鱼!横江湖之鳣■兮,固将制于蚁蝼。
  此赋前段正文集中对屈原 遭世罔极 、 逢时不祥 而 独离此咎 ,由衷地表示深沉痛切的惋叹和悲悼,同时在对导致屈原人生悲剧的楚国政治那种贤圣逆曳,方正倒植 的强烈抨击中,也宣泄了自身遭受谗陷, 自以寿不得长,又以谪去,意不自得 的抑郁愤懑。对屈原的寂寞身后,贾谊以自己的作品第一个表现出了心通神会。继而在独出心裁甚至篇幅超过了正文的 讯 词尾声中引发了自身的感慨,表现出激昂而耐人寻味的抗争。对于在这里贾谊看似怨屈原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辜也! 表示 瞝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 应该如 凤皇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煇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摇增翮逝而去之。 两千多年来议者每以为贾谊心胸不如屈子 虽九死其犹未悔 的忠贞崇高,而不乏责难,甚至由此贬损此赋少得屈心。实际上这种批评往往忽略了贾谊与屈原所处的不同时代,以及不同的理想志向、价值观念。屈原生当战国,诸侯纷争,作为楚国王室贵族,对于国家社稷的认识是相对狭窄的;而贾谊生当大汉,四海一统,较之整个天下,诸侯割据本应削弱,这在他贬长沙前的《论定制度兴礼乐疏》及回长安后的《陈政事疏》等皆有剀切议论。 彼寻常之汙渎兮,岂容吞舟之鱼! 在屈原,忠于一楚国,或可不能做此想;而在贾谊,以天下之大,九州之阔,自然不甘拘于一隅受肖小 蚁蝼 之 制.而本为 骐骥 ,反受昏王佞臣 系羁 ,形同 犬羊 ,乃至于悲叹 已矣,国其莫我知,独堙郁兮其谁语? 愤而 自沉 ,这不正是屈原惨绝人寰的人生悲剧之所在吗!百年后的贾谊,当社会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革,又向前迈进了之后,能够从精神上反思出 逝而去之 ,以示对丑恶势力决绝的抗争,不正是体现出了更加积极彻底地捍卫真、善、美的人格尊严的观念的进步吗?屈原在《离骚》中已经深沉地呐喊过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而且在最后慨叹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 之后,也确曾表示 又何怀乎故都? 以此论之,贾谊心灵上所迸发的决绝的抗争,何尝不是两代贤人百年求索的精神的结晶!由于品格、际遇的诸多相似,贾谊较之后世深受儒家礼法观念桎梏的封建文士,更与屈原心心相通,所谓 湛思邈虑,具有屈心.刘勰《文心雕龙?哀吊》说: 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覈,辞清而理哀 ,可说是深知贾谊者。
  由于时代所限,屈原的求索,最终只能是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以生命殉理想。这是时代的悲剧,令人扼腕,亦催人奋进。
  而贾谊的决绝,却又只能是表示为精神理念上一时耀眼的火花,在行动上还不可能有与之相应的任何积极举措。这样,谪居长沙的漫长岁月,就必然使他陷入痛苦的矛盾中而无法自拔,于是在不堪忍受的抑郁寂寞支配下,寿命不永的不祥思绪时时以生的悲哀与死的恐惧剧烈地激荡折磨着他,不禁自伤自悼,并试图寻觅解脱,于是创作了另一篇重要的《鵩鸟赋》: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鵩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闲暇。
  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曰 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鵩兮: 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灾。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 鵩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强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缪相纷。大专槃物兮,坱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凭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攌如囚拘;至人遗物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淡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在这篇赋中,贾谊以当地楚人俗称为 鵩 的不祥之鸟山鸮(猫头鹰)
  偶然飞入其室,停落他的座位近旁为契机,在疑惧不安的精神状态下,幻化出与鵩鸟的对话。这一时期贾谊在忧郁困境中,受到颇为时行的老庄道家思想的影响,对自然、社会、人生诸问题进行了深入而富于哲理的探索,一方面苦苦地试图对自己的遭遇、处境寻求合理的解释:从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斡流而迁兮,或推而还。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大专(钧)槃(播)物兮,坱轧(圠)无垠。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 等等辞句中,可以看到他是怎样吸取了道家发展、变化的宇宙观,积极渴望摆脱厄运的困扰;另一方面又从中不可避免地落入了道家哲学中的不可知论: 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 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 于是必然导向了虚无: 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 结果依然无法摆脱。因此,只好消极地从通人大观,物无不可 , 大人不曲,亿变齐同 , 至人遗物,独以道俱 , 真人淡漠,独与道息 , 德人无累,知命不忧 的虚幻中,以无可奈何的释知(智)遗形,超然自丧 来自我麻醉,自我安慰。然而内心的矛盾与痛苦是始终存在的。从贾谊对黑暗的恶势力强加给他的苦难厄运的抗争,到无法克服时代的局限、自身的软弱,而不得不违反奋发进取的初衷,向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的消沉逃避,勾画出了两千多年前封建专制社会中,无数正直耿介、清操自守的文人遭受创痛的心灵历程,既显现了属于贾谊的个性,又具有普遍的共性,令人嗟叹,令人回味。
  《鵩鸟赋》在艺术形式上尤为值得注意。它虽然仍 声多类骚 ,但与《吊屈原赋》相比较,其 述主客以首引 ,采用对话,语言为大体规整的四言,多排句,可以见到已经融汇荀况赋体,而从楚辞中嬗递出来,完成了散体汉赋的前期形制,因此是汉赋发展过程中现存最早的一篇独立成新体的重要作品。从这个意义  上说,贾谊也是开创汉赋的第一位大家。
  贾谊的《旱云赋》以其强烈的现实性,更成为汉赋发展长河中极其少见的优秀篇章,尤为引人瞩目: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遥望白云之蓬勃兮,滃澹澹而妄止。
  运清浊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嵬隆崇以崔巍兮,时仿佛而有似。屈卷轮而中天兮,象虎惊与龙骇。相抟据而俱兴兮,妄倚俪而时有。遂积聚而合沓兮,相纷薄而慷慨。若飞翔之纵横兮,扬侯怒而澎湃。正帷布而雷动兮,相击冲而破碎。或窈窕而四塞兮,诚若雨而不坠。阴阳分而不相得兮,更惟贪邪而狼戾!终风解而雾散兮,陵迟而堵溃。或深潜而闭藏兮,争离而并逝。
  廓荡荡其若涤兮,日炤炤而无秽。隆盛暑而无聊兮,煎砂石而烂渭。
  汤风至而含热兮,群生闷满而愁愦。畎亩枯槁而失泽兮,壤石相聚而为害。农夫垂拱而无聊兮,释其耨耨而下泪。疆畔之遇害兮,痛皇天之靡惠。
  惜稚稼之旱夭兮,离天灾而不遂。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独不闻唐虞之积烈兮,与三代之风气。时俗殊而不还兮,恐功久而坏败。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阴气辟而留滞兮,厌暴至而沉没。
  嗟乎!惜旱大剧,何辜于天无恩泽忍兮,啬夫何寡德矣!既已生之,不与福矣。来何暴也,去何躁也,孳孳望之,其可悼也!憭兮慄兮,以郁怫兮;念思白云,肠如结兮。终怨不雨,甚不仁兮!布而不下,甚不信兮!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查《汉书?文帝纪》,汉文帝在位的二十三年间,只记载了 九年(公元前171年)春,大旱。 和 (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夏四月,大旱,蝗。 可见旱情的严重。而后元六年的那一次,贾谊已去世十一年;九年春的大旱,又与赋中所说: 惜稚(幼)稼之旱夭兮,离(遭)天灾而不遂。 完全相合。因此,可以断定《旱云赋》作于汉文帝九年贾谊为梁怀王太傅时。
  此赋开篇即以 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点题,义正词严,悲慨万端;继而用铺叙,生动而真切地描写了密云虽积聚然终又消散不雨的景象,心情沉郁而焦灼;接着则正面表现了 煎砂石而烂渭 、 畎亩枯槁而失泽 的严重旱情,以及农夫 释其鉏耨而下泪 的悲伤愁苦。对此,作者在忧虑痛楚之时,难能可贵的是并没有仅仅停止在就事论事、悲天悯人上,而是以政治家见微知著的卓识,将时与政密切联系在一起: 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 极深刻地揭示了统治者的人治弊端,是加重天灾,使百姓陷入苦难的本质根源。最后则面对大旱,愁肠百结,痛斥天地鬼神无恩寡德、不仁不信,遂将其忧时伤政、关切民瘼的感情淋漓尽致地宣泄无遗。
  统观汉代的赋体文学,骚体赋一般共同的主题皆为抒写志士际遇的忧思悲慨,所谓言志抒情,感士不遇,而散体赋则一般铺采摛文,揄扬颂功,但有讽谕,其效果也大抵劝百讽一。像贾谊《旱云赋》这样,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直接表现现实的灾害与政治的失和给百姓带来的巨大苦难,哀民生之多艰,其境界之高,可谓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