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艇上的谋杀案 伊恩·弗莱明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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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一天,上午十点。在塞舌尔群岛的贝莱海湾里,海水平滑如镜。
  西北方吹来的季风早在几个月前就离开了海岛,而清新的东南风要五月份才光顾这里。气温高达华氏80  度,湿度90。被封闭在海湾内的水温几乎与人的体温一样高。
  詹姆斯·邦德双手平放在身体两侧,轻轻地摆动着橡皮脚掌,缓缓地在宽阔的、棕榈树环绕的贝莱湾的水面上游动。他紧紧盯住水中飘动的黑影——一条刺鱼,在后面不即不离地跟踪着,随时准备射击。这条刺鱼宽约六英尺,长约十英尺。全身黑灰,略带紫色。它大多数情况下伏在淡黄色的沙地上。当它离开沙地在水里游时,就象一条在水中飘动的黑毛巾,是水下世界的危险标志。刺鱿的尾巴上有很多锯齿状的毒刺,毒性很大,人的皮肤一旦为刺鱿的毒刺轻轻划破,哪怕是一小快,就必死无疑。从前刺鱼的鱼尾曾被监工用来作抽打奴隶的鞭子。如今在塞舌尔,即使拥有这么一条皮鞭也是非法的。但人们私底下仍然保存着这些鞭子,而且代代相传,用来鞭打不忠的妻子。如果传说某个女人是勾引其他男人的骚货,那么她注定要被这种鞭子抽打得动弹不得,至少一周内出不了门。邦德通常不杀鱼,而现在他想杀掉这刺鱼,因为它看起来邪恶异常。
  邦德缓缓跟在这条刺鱿后面,与它间隔着一段距离。过不了多久,当刺鱿感到疲倦的时候,或者认为邦德这条浮在水面的“大鱼”不再会袭击它时,便会停在一块平坦的沙地上。利用自己的伪装本领,全身变成几乎透明的浅灰色,然后借助腹鳍的力量,扭动身子,钻进沙土里。
  邦德的战术成功了。没多久,这条黑色的带子又回到平滑如镜的宽阔水域。在离水面大约12  英尺地方,刺鱼停止游弋,纹丝不动。邦德也立即停在原地,轻摆橡皮脚掌,小心地抬起头,使护目镜中的水流空。当他再次低头看时,刺鱼没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邦德握住一支鱼叉炮,打开保险盖,缓缓地向前游去。他轻轻地摆动着橡皮脚掌,以免发出响声。同时他仔细四下察看,希望能发现刺鱼躲藏的身影。
  四周一片沉寂,一切似乎都静止不动了。水底伸延至远处的沙土,象是一个光秃秃的平台。这时他发现沙地上有一个地方隆了起来,其轮廓微有起伏。他立即游了过去,定定地浮在上面,注视着这个突起处。忽然,沙土下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动。象鼻孔似的两个通气孔上方,细细的两股沙土微微跳动着。小孔后面连接着的是一个微隆起的小沙包,这就是刺鱼的躯体。小孔后一英寸处就是射击目标。邦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免刺鱼尾巴向上掀起时碰伤自己,他朝下瞄准,扣动了板机。
  砰地一声,从下面腾起一团沙雾,邦德一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心里面一阵焦急。过了一会儿,鱼叉炮上的绳子绷紧了,刺鱼终于出现了。它的尾巴一面拼命地翘动拍打着身子,一面渐渐移向远处。锯齿状的毒刺倒立在躯体上,森然可见。邦德跟在拼命挣扎、扭动的刺鱼后面,轻轻踩着水。他游到刺鱼的侧面,防止鱼尾搅断鱼线。刺鱼尾巴拍打了一会子,力量渐渐减弱。
  于是邦德游到它的前面,用力把它拉向岸边。来到浅滩后,刺鱼再也无力挣扎,邦德把它拉上岸,但始终和它保持远距离。突然,巨大的刺鱼腾空而起,似乎想趁敌人不备一举击之,幸好邦德事先有所防备,闪身避开了。刺鱼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上,仰面朝天,白色鱼肚暴露在阳光下,丑陋的镰刀形大嘴一张一合。
  邦德盯着刺鱼,一时茫然不知所措。
  一个矮矮胖胖、身穿咔叽布装的白种男人,从棕榈树下走了出来。他穿过一片潮水冲刷过的马尾藻和杂草丛带,朝邦德走来。看见邦德那怔怔的样子,他笑着大声喊:“是你抓到了鱼,还是鱼抓走了你的魂?”
  邦德转身答道:“费德勒,行个好,叫一个你手下人来。这东西怎么也不愿咽最后一口气。看,我的鱼叉还扎在它身上!”
  巴比家族在塞舌尔是首富,几乎拥有这里的一切。费德勒·巴比是这一家族里最年轻的成员。他走近刺鱼看了看,说:“这条刺鱼还不错。你运气挺好,正好射中了它的要害部位,否则它非得咬住你往礁石上撞呢。要真是那样,你只有丢下鱼叉逃命。这东西命长得很,老半天死不了呢。快走,我要把你送到维多利亚去,有好事儿在等着你呢。我让手下人把鱼叉取出来就行。那鱼尾巴你想不想要?”
  邦德笑道:“我连老婆都还没娶,拿鱼尾巴干吗用?对了,晚上咱们去喝两杯?”
  “今晚就算了吧,朋友。快,跟我走。你的衣服呢?”
  不一会儿,他们已坐着轿车沿海岸公路往城里进发。费德勒问邦德:“有个叫弥尔顿·格里斯特的美国人,你听说过吗?他开办了格里斯特饭店,还筹建了一个叫格里斯特的什么基金会。昨天他驾着一艘游艇来这里,叫格里斯特海浪号,可能是全印度洋最豪华的游艇,全长一百英尺,重二百吨。船上要什么有什么,上至娇妻,下至晶体管收音机。每间房里都有地毯、空调、还有美国香烟和高级法国香槟酒,真是海上乐园呢!”费德勒乐呵呵地又说道:“朋友,这船如此之棒,就算格里斯特先生是个十恶不赦的双料大坏蛋,谁又在乎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他的豪华游艇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朋友。我们将与格里斯特先生一起航行几天,还有美貌非凡的格里斯特夫人。我已经同意帮他把游艇领航带到夏格林岛,就是我曾跟你谈到过的那个岛。它离得很远,我们家除了在那儿捡点儿鲣鸟蛋之外,别无所获。它只高出海面三英尺。我最后一次去那儿还是五年前的事了。现在这位格里斯特先生想到那儿去收集一种海产标本,大概是他那个基金会需要吧!据说夏格林岛一带水域有一种世界上濒临灭绝的小鱼。世界上现有的唯一一个标本就是从那儿弄到的,实际情况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反正格里斯特是这么说的。”
  “听起来倒挺有意思。可你去帮他领航,我去算什么?”
  “我知道,你在这儿呆得很无聊,况且还要再等一个星期才能离开。于是我告诉他,你是潜水能手,只要那里确实有鱼,你很快就能发现。再说,你不去,我也不想去。所以格里斯特先生希望你也去。就是这样。我知道你肯定在海滨一带转悠,就开着车子来找你。渔民告诉我说,贝莱湾有个疯疯颠颠的白种男人想要自杀,我就知道那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你。
  邦德笑了起来,说道:“真让人想不通,这些岛民居然怕海,几乎没有人会游泳。”
  “他们不会游泳主要是受罗马天主教影响,因为它不喜欢他们脱掉花衣服,赤身裸体。的确很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至于你说他们怕海,我真要提醒你一句:别忘了你才来这儿一个月,水里的鲨鱼和鲸鱼多的是,只不过你没在它们饿的时候碰上。还有石鱼。你知道人踩上石鱼后会怎么样?身子痛得缩成一把反弓,有时眼珠都会挤出来,样子真吓人。碰上石鱼很少有人能生还。”
  邦德一点也没有为之所动:“在礁脉上落脚之前,他们应该穿上鞋或者把脚包上。别忘了,这种鱼可是他们自己从太平洋打捞起来,运到这一带来的,还有巨蛤。据说这一带海底是用鱼铺成的,至少有五十种海贝生长在那些岩石下面。岛上的人完全可以把这些海底财富远到别处去卖钱,这可以致富啊。可你瞧,他们守着如此丰富的海底宝藏,却在那里因为贫困而叹息,这不是愚昧是什么?”
  费德勒哈哈大笑:“看不出邦德还是当总督的材料呢!你已经拉了一张选票了。下次上院开会,我一定要推荐你当总督,最合适不过了,有主见,有眼光,又有魄力。那些宝贝贝壳?啊哈!真是绝妙的建议。你知道吗?战争结束后,这里也曾大种广藿香,经济也曾因此繁荣过。可后来不行了,预算老是出现赤字。看来你当总督一定能改变这种穷困面貌。我们应该朝这一目标迈进:‘塞舌尔出产的海贝香飘万里,邦德先生声名远扬。’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詹姆斯爵士呢。”
  “那样赚钱可比种香子兰强多了。”两人一路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着,穿过了棕榈树林,来到市效的公路上。
  差不多一个月之前,三月里的一天,M 局长召见邦德,派他来塞舌尔执行一项任务。M 局长说:“海军部在马尔代夫群岛新修的一个海军基地出了些麻烦。共产党派人从锡兰潜入马尔代夫,闹怠工、罢工,这是必然的。为了减少损失,泊在新基地的海军舰队不得不转移到南边的塞舌尔群岛,那里离马尔代夫群岛几千海里,看上去要安全得多。海军部不希望这种事在那里重演。殖民部的官员则认为那里绝对安全可靠。至于我,还是依老办法,先派个人到那儿实地考察一番。几年前那里发生过马卡罗斯事件,随后又发生过几起破坏安全的事件。日本渔船经常在附近水域巡逻;从英格兰去的难民在那里策划阴谋活动;当地人同法国的联系千丝万缕……,这些都是那儿的不安定因素。你去那儿,主要是各处仔细瞧瞧,看看刚才我所说的那些因素是否很明显。”当时,伦敦正是春寒料峭,雨雪霏霏。M 局长凝视着窗外的雪花和冻雨,叮嘱道:“当心,可别在那儿中暑。”
  一周前邦德已把他的报告写完,便再没什么事可干,一心等待坎帕拉号客轮把他运回蒙巴萨。酷热难当的天气、低垂的棕榈树、燕鸥的哀鸣、人们对椰仁干无休无止的唠叨……,都让邦德腻烦得整天无精打彩,只有当他想到即将告别这里的一切时,心情才好一些。
  他们来到巴比家,把行装收拾完毕,驱车来到码头。只见半海里外停泊着一艘铮亮的白色游艇,那就是格里斯特海浪号。他们驾着一条独木舟状的小艇,开出了明镜一般的海湾,穿过礁脉中的开阔地带,向游艇驶去。格里斯特海浪号看上去并不十分漂亮,横梁过宽,整个构架显得大而不当,显得外观松散,线条不清晰。然而邦德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条游艇不同凡响,它不仅可以往来于南、北美洲之间,而且可以环游全球。远远地看去,船上好象没有人。当他们开到游艇旁边时,才发现两名穿着背心和白色短裤的水手正站在舷梯上,十分老练地手拿船钩,随时准备挡开寒伦可笑的小船,免得它碰掉游艇外壳上闪光的油漆。他们接过两人的手提袋,扶他们上了船。一个水手把舱盖打开,让他们下去。他们走进船舱,又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一间休息室。一跨进去,便迎面扑来一股凉爽的冷气。
  休息室里没有人。内部设施富丽堂皇,舒适宜人,普通船上的小舱房和它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半开半闭的威尼斯式百叶窗后是落地式大玻璃窗,屋子中央摆着低矮的桌子,四周围了一圈松软的的扶手椅,地上铺着厚实软和的淡蓝色地毯,墙壁用银白色的木板镶嵌而成,天花板是米黄色,整个色调十分雅致协调。办公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和一部电话。巨大的留声机旁边立着一个装满各种饮料的餐柜,上方悬挂着一幅黑发少女的半身像,身着黑白条纹套装,风韵迷人,很象是法国画家雷诺阿的名作真迹。屋中间的桌上还放着一只特大花盆,里面插着蓝白两色的风信子。书桌的一侧整整齐齐地堆放着一叠杂志……。眼前这一切使邦德感到就象在一间豪华的客厅里一样。
  “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詹姆斯?”
  邦德点了点头,发自内心地赞赏道:“真没想到海上也可以享受如此奢华的生活!”他深深吸了口气,“而且还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真舒服。我简直快忘记新鲜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还是外边的空气才新鲜,小伙子。这里不过是罐装食品而已。”不知什么时候,弥尔顿·格里斯特先生已无声无息地来到屋里,正站在一旁观察着他们。他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身体结实。他身穿褪色的蓝色下装和军装样式的衬衫,腰上系了一条宽皮带,显得他是故意要造成这种坚韧不拔的印象。
  他的脸色晒得很黑,浅棕色的眼睛微微低垂,露出倦怠而傲慢的神色。嘴巴有一点向下扭曲,好象是要显示出幽默感或是居高临下的姿态似的。他说起话来语速不紧不慢,口气不亲不疏,“小伙子”几个字隐隐露出些傲慢之气。
  邦德觉得最为奇怪的还是他的音色,就象一串从牙缝里进出的音符,含糊不清,轻柔迷人,简直和已故的著名男影星汉弗莱·博加特的声音以假乱真。
  邦德上下打量着他:稀稀疏疏的灰黑色头发剪得很短,就象圆圆的脑袋上撒了一层铁锉屑;右边小胳膊上纹有一只站在锚上的鹰。他脚上穿着光亮的皮靴,模仿着海员的姿势,成直角站立。邦德暗想:他一定是想让别人觉得自己象海明威笔下的某个了不起的人物,这种人很难相处。
  格里斯特先生走过来,向邦德伸出一只手说:“你是邦德吧?欢迎,欢迎。”
  邦德估计握手时会被他用劲儿捏上一把,所以伸出手之前把手上的肌肉紧绷成一团。
  “你潜水时要带水下呼吸器吗?”
  “不带。我不到深水区。潜水只是我的业余爱好。”
  “那你的职业是什么呢?”
  “我是公务员。”
  格里斯特先生无所顾忌地大笑一声,说:“文明加奴役。你们英国人天生是当管家和仆人的材料。公务员。我想你肯定很称职。我就喜欢周围多几个公务员。”
  邦德不禁勃然大怒,正要发作,甲板上的舱门打开了。一个晒得黑黑的裸体姑娘从上面走进休息室,邦德的目光一下子被她吸引了过去。当她走近了一些,他才发现她并非一丝不挂,只是因为身上的比基尼是用几小块浅棕色的缎料制成,一眼看上去跟皮肤一模一样。
  “喂,宝贝儿,你躲到哪儿去了?怎么找不到你?来,认识一下巴比先生和邦德先生。他俩要和咱们一道出海。”格里斯特先生说着用手指了指这姑娘说:“小伙子们,这位是格里斯特太太,我的第五任太太。为了避免有人对我们的婚姻产生误解,我得解释一下。格里斯特太太是很爱格里斯特先生的,是不是,我的宝贝儿?”
  “噢,快别瞎说了,米尔特。你这是在明知故问。”格里斯特太太笑靥如花,甜甜地说:“您好,巴比先生。还有您,邦德先生。能和你们结伴而行真太好了。想喝点什么吗?”
  “先等等,宝贝儿。能让我自己来安排船上的事吗?”格里斯特先生的声音是那么柔和悦耳。
  女人一听满脸羞红:“哦,米尔特,当然可以。”
  “很好。这样大家都会很清楚,谁是格里斯特海浪号的船长。”说到这儿,格里斯特露出微笑。“好啦,巴比先生。顺便问问您叫什么?费德勒,是吗?这个名字可不一般,叫这名字的以前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友好地咯咯笑了几声。“那么费多(费德勒的昵称——译者注),咱俩到驾驶室去,如何?最好你把它一直开到公海上,定好航向,然后交给弗雷兹就行了。我是船长,他是船上的伙计。还有两个人负责机房和餐厅,这三个人都是德国人,都是很不错的水手。现在,只有蹩脚的水手才呆在欧洲。还有你,邦德先生。叫什么?詹姆斯,嗯?好吧,吉姆(詹姆斯的昵称——译者注),你就帮帮格里斯特太太吧。顺便说一声,你叫她莉兹好了。开饭之前,帮她准备一下烤面包、饮料什么的。她从前也是英国人,你们可以谈谈皮卡迪利广场的轶闻趣事,你们俩应该有很多话题可谈。好了,各就各位吧。费多,”
  说着他象个孩子似地跳上通向仓口的阶梯。“咱们从这儿出去。”
  舱门终于关上了,邦德出了一口大气。格里斯特夫人很抱歉地说道:“他这么说话,请你别见怪,这是他特有的幽默感。他这个人有点儿固执,喜欢看看自己能不能把别人给惹恼。总之他很任性,爱恶作剧,不过都是开玩笑。
  您可别当真。”
  邦德勉强笑着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不禁暗想,为了她丈夫的幽默,格里斯特夫人不知得重复多少遍这类表示歉意的话,以平息别人的怒火。“我想你丈夫应该意识到这一点。他在美国也是这样对人的吗?”
  “他只对我这样,对美国人就好多了,他很喜欢美国人。”她的回答里没有一丝儿抱怨。“您不知道,他父亲是德国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普鲁士人。
  所以他继承了德国人的愚蠢想法,认为欧洲人已经堕落了,变得一无是处。
  和他争辨没用,也没有必要。他就是这样死脑筋。”
  原来如此!一个老德国鬼子!这种幽默感算什么?要忍受这一切,做他的老婆肯定很难,日子不会好过。她那么漂亮迷人,却成了供他使唤的奴仆,也够可怜的。想到这里,邦德不禁问她:“你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我以前在他的饭店里当女招待。要知道,他可是格里斯特集团的老板。婚后的生活是那么美妙,就象童话故事中写的一样。有时候我忍不住要使劲儿捏一下自己,看是不是在作梦。你看看这房间就知道了,”她指了指富丽堂皇的休息室,接着说道,“况且他对我非常好,总是给我买礼物。
  他在美国算得上是个大人物。我们无论到那儿都会受到皇族般的接待。”
  “这不难想象。他一定很喜欢这种生活吧?”
  “啊,是的。”她笑了开来,但笑声中有一丝勉强,“他总想受到国王所受到的礼遇。如果别人稍有不太周到之处,他就会发脾气。他说经过奋斗爬到树顶上的人有权享受在树尖上的好果子。”格里斯特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随便得过了头,忙说:“看我都说了些啥?别人会觉得我们是老熟人呢。”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你也是从英国来的吧。不过我得去加点儿衣服了,刚刚我在甲板上晒了会儿日光浴。”这时从船中部的甲板下面传来一阵轰鸣。“你听,开船了。你可以到后甲板上去观赏一下迷人的景色,我马上就来找你。我真是很想知道伦敦的事情。请从这儿走。”她从邦德面前走过,拉开了一扇门,说:“事实上,明智的选择是在甲板上过夜,上面有的是软垫。船舱里虽然有空调,但还是挺闷的。”
  邦德道了谢,走出休息室,顺手把门关上。甲板是用棕榈木嵌成的,显得非常坚实华丽。船尾放了一张用海绵橡皮做的长靠椅,四下到处是藤条椅。
  一个角落里放了一个饮料柜,邦德猜格里斯特先生一定酒量惊人。这位格里斯特太太是真怕她丈夫呢,还是仅仅是他的感觉而已?反正看着她对待丈夫的态度,很有些象奴仆对主人的味道。有一点可以断定,为了她的“童话故事”,她不得不付出惨重的代价。郁郁葱葱的马埃海岸在慢慢向后移动,邦德估计汽艇正以每小时十海里的速度向前航行。这样的话,他们很快就可以到达岛的北端,进入大洋。波涛轻轻拍击着船身,邦德的思绪又集中在漂亮的格里斯特夫人身上。
  从她的身材来看,她从前也许当过模特儿。后来她又干上了旅馆女招待。
  而现在,她却扭动着那美丽诱人的躯体跟随着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浪迹天下。尽管这家伙煞有介事东奔西跑,事实上他却也许根本无所作为。她的身材象模特,但神态举止却丝毫不带模特所特有的冷漠。她体态温馨,面带友善和信任。她最多不超过三十岁,美丽、可爱,而且淳朴。她有一头淡黄色的头发,沉甸甸地垂在肩上,非常迷人。然而,不管她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反正从不见过她有意抖动、抚弄或炫耀,这更增添了她自身的魅力。邦德自一开始,就不曾见她卖弄过风情。和丈夫站在一起时,她显得文雅、温顺,一双大而清澈的蓝眼睛自始至终没离开过她丈夫。她不施粉黛,如清水芙容一般,这是否也是她丈夫的旨意,要她象日耳曼民族的姑娘们一样保持朴素自然呢?想到这里,邦德不禁疑惑。这象是一对生活和谐美满的夫妻,丈夫尽力模仿海明威笔下的硬汉子,妻子则自自然然,漂亮温顺。当她给他们送饮料时,丈夫立即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架势,而她却是一副小女人的模样。在这种时候,邦德总感到一丝紧张和拘束。他觉得,格里斯特先生自以为是个什么人物,举止粗豪强悍,但却反而失于夸张造作。要和这种人朝夕相处四、五天可不是件容易事。邦德暗下决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发脾气。美国有句俗语怎么说来着?“吃乌鸦”,在今后五天中邦德既要“吃乌鸦”,又要避免让眼前这个讨厌的男人把本应该挺愉快的旅行破坏,这真是一种有趣的心理考验。
  “喂,小伙子,你可真悠闲啊。”格里斯特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你帮我老婆干了些什么活呢?我想,她可能把一切都包揽了吧?没关系,女人天生就是干这些活儿的,对不对?在甲板上看风景很不错吧?费多正在把舵,我趁这会儿没事来看看你。”邦德还没答话,他又弯腰把身子探进舱里。
  邦德答道:“格里斯特夫人正在换衣服。是的,在甲板上看风景很不错。”
  格里斯特先生回过头来看着邦德,目光严厉而傲慢,说道:“好吧,让我先给你介绍一下这船的来历。它是布朗森造船公司生产的,我拥有这家公司百分之九十的股票,所以无论什么产品,只要我想要,都能到手。这条船由最杰出的船舶设计师罗森布拉特设计。长一百英尺,宽二十一英尺,两台五百马力的发动机。最快时速可达十四海里。以每小时八海里的速度可持续航行二千五百海里。全船备有空调。还有卡雷尔公司特制的两个储藏柜,可储存一个月的食品饮料。我们缺的只是洗澡用的淡水。知道了吧?现在到前面去看看船员的舱房,然后再回来。还要提醒你一声,吉姆,”格里斯特用脚踏了踏甲板说:“你已经看见了吧?在这块地方,当头儿的说了算。无论谁在干什么,只要我不想让他继续干下去,我只叫‘住手’,而不说‘停’,明白我的意思吗,吉姆?”
  邦德不气不恼地点点头。“可以理解,她是你的船嘛。”
  “应该说‘它’。”格里斯特先生纠正道。“又在说蠢话了。钢和木头做成的东西怎么能比喻成女人呢?好了,咱们走吧。你用不着担心撞脑袋。
  在船舱空间高六英尺二十英寸,你完完全全可以挺直腰杆走路。”
  邦德跟在格里斯特先生后面,花了整整半个小时才从船头走到船尾。格里斯特先生不时驻足,对船上的设施评论一番。邦德从没有见过质地如此优秀、设施如此豪华的游艇。船上每个部分都是从舒适的角度来考虑设计的。
  即使是船员用的浴缸和淋浴喷头也是大号的。走廊由不锈钢制成,格里斯特称之为厨房的房间和他住的舱房一样大的面积。格里斯特没有敲门就推开了他的舱房。莉兹·格里斯特正坐在梳妆台前。“在干嘛呢,宝贝儿?”格里斯特先生柔声道:“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准备饮料呢。你花这么老半天时间来梳妆打扮,肯定是想在吉姆面前炫耀炫耀,对不对?”
  “对不起,米尔特。我本来马上就要来的,没想到被拉链卡住了。”格里斯特太太慌忙拿起一个带镜的小粉盒,朝门口走去,一面朝他俩微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不自然。
  邦德突然发现,墙壁上悬挂着一条细长的鞭子,约三英尺长,几乎被格里斯特的大号双人床旁边的桌子整个遮蔽了。那是刺鱼的尾巴。
  邦德装着毫不在意地走到床边,拿起鞭子,用手指摸了摸带刺的软骨,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他问:“这玩意儿你从哪儿弄来的?今天上午我还捕到了一条这种鱼。”
  “巴林岛。阿拉伯人用它打老婆。”格里斯特先生呵呵一笑,一副飘飘然的神情:“用它惩罚莉兹,一鞭子就够了。效果很好。这叫作‘惩罚鞭’。”
  邦德把鞭子放回原处,神情严肃地盯着格里斯特说:“真的吗?塞舌尔的无里奥耳人非常粗野。可如今在欧洲,即使收藏这么一条皮鞭也是非法的,更不用说用它来打人了。”
  格里斯特先生正朝门口走去,冷冷地说:“小伙子,正好这条船属于美国领土。走,去喝点儿什么吧。”
  格里斯特先生午餐前喝了三大杯冰镇伏特加,吃饭时又喝了些啤酒。喝完了酒后,眼白颜色微微转深,目光闪烁不定,嗓音却依然柔和如初。他滔滔不绝,解释着此番出海的目的,至始至终就听他一个人在讲。“是这样,你看,美国有一种基金会制度,一些幸运的家伙赚了大钱以后,不愿意把钱交进山姆大叔的宝库,便设立一个基金会,比如象这个格里斯特基金会,做些慈善工作,资助幼儿、残废,或是投资科研项目等等。总之,你把钱捐出去,随便给谁都行,只是不能留给自己或者由你赡养的人。这样你就可以免交税金。我用了一千万美元成立格里斯特基金会。我喜欢乘游艇环游世界,于是便从这笔基金中拿出二百万美元建造了这艘游艇。然后通知我们基金会下设的一个名叫史密森尼亚的大型博物研究所,说我将环游世界,为他们采集标本。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借科学探险的名义进行环球旅游。每年我有3个月用来度假,目的只是为了减掉我身上的几斤多余的肉。怎么样,此举高明吧?”格里斯特先生等着客人们为他的演讲喝彩。
  费德勒·巴比不相信似地摇着头说:“听起来好象很不错,不过你要采集的可都是稀有珍贵的标本,能找到吗?如果史密森尼亚恩想要大熊猫或是某种稀罕的海贝,你难道还去这些动物濒临绝迹的地带去找它们吗?”
  格里斯特先生摇了摇头,一脸遗憾的样子:“费德勒,你怎么象是昨天才出世的哟。钱,只要有钱,什么办不到?你想要大熊猫吗?行,你可以到哪个倒霉的动物园去买嘛。也许它正缺少为爬虫动物的栖息室提供中央供暖装置的资金,或是缺少给老虎或是别的动物造房屋的钱。那你就给他呗。至于海贝,你只要能找到一个有这种标本的人,出个大价钱,那么即使他会为失去它哭上一个礼拜,最后他肯定还是会卖给你的。当然有时候也会碰上政府方面的一点儿麻烦。一些动物是受到保护的。不过,这也难不倒我。比如说吧,我昨天刚到你们这个岛上来,我想要一只普拉斯岛出产的黑鹦鹉和一只阿尔达布拉岛出产的巨龟。此外我还想要你们本地出产的各种贝壳和我们正要去捕捞的这种鱼。可是那黑鹦鹉和巨龟是受法律保护的。我昨天傍晚去拜访了你们的总督,问了问城里的情况。我对他说,我知道你们想为本地儿童修建一个游泳池。行啊,格里斯特基金会为你们提供资金。要多少?五千美元还是一万?好吧,就一万吧。我随身带了支票本,马上就开出了一张。
  我手上拿着这张支票,嘴里对他说,我有个小小的要求。我正好需要你们这儿出产的黑鹦鹉和阿尔达布拉产的巨龟做标本。是的,它们是受法律保护的,可我并不想多要,各有一只就够,再说也不是我私人要,是给史密森尼亚恩博物研究所做科学研究之用,你们意下如何?当然小小的交涉和谈判是少不了的,可是考虑到我是为博物研究所采集标本,而且支票还没有到手,他们最终还是满足了我这小小的要求,结果皆大欢喜。没有想到吧?在回家的路上,我在城里又停了一阵,找到了那个年轻的生意人阿本达纳先生,委托他帮我收集鹦鹉和巨龟,暂替我保管。后来我们又谈起了贝壳的事。说来也巧,阿本达纳先生打小就开始收集这些贝壳。他拿出他所收藏的让我欣赏。他把这些宝贝保存得十分仔细,装在一个托盘里,又每个单独用一个棉线小口袋装着,全都完好无损,就连我特意来收集的伊沙贝拉和马爬两种贝,他都有。
  这可怜的人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卖掉它们,它们是他的命根儿。我下决心赌一把!我问阿本纳先生:‘你要多少钱?’可他竟然反应不过来转不过来。于是我拿出支票本,填了一张五千美元的支票,推到他鼻子底下。最后他终于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折好支票,放进口袋里面。相信吗?这该死的家伙居然痛哭流涕!真是一副娘娘腔!”格里斯特先生摆了摆手,一副不屑的模样:“就为了这么几个臭海贝!我对他说别太认真啦,然后连托盘带宝贝一锅端,趁着那讨厌鬼悲痛欲绝的时候,赶紧离开那鬼地方。”
  格里斯特先生满意地往椅背上一靠,“怎么样,小伙子们?到这岛上才不过一天,我要的东西就到手了四分之三。漂亮吧,嗯,吉姆?”
  邦德说:“你回去之后说不定还能得一枚奖章呢。你谈谈你要找的第四种东西吧。”
  格里斯特先生站起身来,从书桌的抽屉里找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什么。
  “在这儿。”他读出声来:“赫尔德斑鱼。1925  年4 月,在塞舌尔群岛的夏格林岛附近,由奥特斯兰大学教授赫尔德捕获。”格里斯特抬起头接道:“这后面是一大串深奥难懂的科学述语。我让人把它翻成通俗易懂的英语,大意如下。”他把纸翻了个面念道:“据认为,这种鱼是鳂科中现存的唯一品种,发现后被命名为赫尔德斑鱼。长6 英寸,鱼身呈粉红色,带有黑色横条纹。
  尾鳍黑色。眼睛呈深蓝色。鱼鳍多有尖刺,比鳂科中其它品种的鳍锋利得多,捉鱼时,应倍加小心。赫尔德在报告中还说,该鱼是他在西南方礁石群边沿3 英尺深的水域中发现的,”格里斯特先生把纸往桌上一扔说:“就这些,小伙子们。看看,我们跑了这么远,花了这么多钱,就为了寻找这种该死的6 英寸长的鱼。可就在两年前,税务署的人还暗示说,我的基金会是骗人的把戏,他们心肠真够坏的!”
  莉兹·格里斯特迫不及待地插嘴道:“可事实上我们确实没有取得什么科学成绩,对不对,米尔特?看来我们这次再也不能空着手回去了,必须带上许多标本才能堵住他们的嘴。那些税务官不是说,如果我们再没有任何科学建树的话,那么我们用在游艇上的钱和五年来的有关开销就属不恰当之列吗?他们好象是这个意思吧?”
  “宝贝儿,”格里斯特先生柔和平稳地说:“关于我个人的事,最好用不着你在这里喋喋不休,好不好?”他口气仍然和蔼可亲:“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小宝贝?你今晚将获得‘惩罚鞭’对你的奖赏。你看看,你干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莉兹·格里斯特吓得用手掩住口,大睁着眼睛悄声哀求:“噢,不,米尔特。噢,别这样,求求你。”
  第二天黎明,他们抵达夏格林岛。雷达首先发现了目标。在扫描器的水平位置线上,出现了一个隆起的黑点,黑点慢慢扩大,最后终于在地平线上形成半英里长的一片绿色。两天的航行中,除了游艇之外,周围空空荡荡,死气沉沉。这时候出现这片葱葱郁郁的陆地,游艇上的人都不由精神为之一振。
  邦德从未经历过,甚至从没有仔细想象过长时间呆在船上、航行在大海里会有多么沉闷。经过两天的海上航行,他深深体会到了这滋味:海水平滑如镜;空中骄阳似火;空气令人窒息;云儿始终不远不近地挂在天边,可就是不肯恩赐一丝微风或撒下一滴细雨。多少世纪以来,水手们弯腰划船整整一天,也不过能使沉重的船移动一英里,这时候他们不知会多少次向上苍祈祷,渴盼那片云给他们带来哪怕一丝风和雨。邦德站在船头,看着飞鱼不断从水中喷射而出,色彩斑驳的沙滩渐渐从深蓝色的海水深处露出来。一想到很快就能在陆地上漫步,在水中畅游,而不用整天无所事事地坐着和躺着,邦德感到一阵欣喜。即使只是能暂时离开这个弥尔顿·格里斯特,那怕是短短几个小时,也会让人感到舒畅无比!
  游艇停泊在礁脉外面水深十英尺的地方。他们下了船,坐上一艘高速汽艇,由费德勒·巴比驾驶,向夏格林岛驶去。在离岛五十米开外,有一个环状礁脉,海浪不断冲刷着它,发出咝咝声。汽艇开过礁脉之后,划过一片大约五十米宽的浅浅的咸水湖,到达岛旁。这是一个典型的珊瑚岛,由沙和死珊瑚组成,面积差不多有二十英亩,灌木丛环绕在四周。
  随着他们的到来,栖息在岛上的海鸟,燕鸥、鲣鸟、军舰鸟等各种海鸟纷纷惊起。它们扑腾腾飞上天空,犹如腾空而起的一大片乌云,飞了一圈,它们又落回到岛上。岛上的灌木丛里铺撒着一层层白色的鸟粪,散发着刺鼻的氨气味。除了海鸟之外,岛上唯一的动物就是四处奔跑或扭抱成一团的地蟹和藏在沙土中的招潮蟹。
  岛上地面上全是白沙,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光茫。岛上找不到一处遮荫之地。格里斯特先生吩咐水手搭起一顶帐篷,然后自己坐在里面抽雪茄。
  三名水手又去把各种仪器设备运到岸上。格里斯特太太在海滩游泳,拾海贝。
  邦德和巴比则戴上潜水面具,分别从两个方向围绕小岛对礁脉区进行搜索。
  要想在水中寻找某种水生物,象海贝、鱼、水草或者某种形状的珊瑚之类,就一定得集中注意力搜寻。一旦被水下其它五彩斑斓的水生物或半明半暗的水下景致所吸引,就必定不会有所收获。邦德拍打着水,缓缓地游弋在仙境般的水下世界,脑子里始终只想着一种鱼:六英寸、粉红色、带黑色条纹、大眼睛。格里斯特先生曾告诉邦德:“如果看见这种鱼,你只要大声喊一声就行了,别离开它,其余的让我来。我有一个小玩意儿,用来捕鱼妙极了,你还没见过呢。”
  邦德停下来,让眼睛休息一下。海水浮力很大,把他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邦德打心眼里不想捕这种赫尔德斑鱼,因为即使捕到了,也只会给格里斯特先生带来好处。如果发现了这种鱼,自己不声不响,不知会出现什么结果?但他又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无论怎么说,他们是定好条件的。休息了一会儿,邦德继续向前慢慢游去,眼睛在水中机械地找寻着,脑子里却浮现出那个可怜的女人的面容。她昨天整天没有起床,格里斯特说她头痛。她会反抗吗?会不会准备一把刀或者枪什么的。如果哪天晚上他又举起那条可恶的鞭子,她会不会一怒之下把他杀了?不,她太软弱,太温顺,不可能干这种事。格里斯特选她为妻可真选对了。她也许天生就只配做奴隶。那陷阱般的所谓“童话故事”对她是那么珍贵和富有吸引力。她知不知道,即使把他杀了,只要在法庭上出示那条刺鱼鞭,陪审团将会宣判她为正当防卫?她完全可以摆脱掉这个可怕而又讨厌的家伙,独自享受童话般的生活。可不可以瞅个机会向她暗示这一点呢?邦德感到这想法太荒唐了,难道他会说:“噢,莉兹,如果你想杀了你丈夫,一点问题也没有。你不会被判刑的”?邦德脸上不禁浮现一丝冷笑。去他妈的,管别人闲事干什么?兴许她心甘情愿,甚至是个受虐狂也说不定。然而邦德凭直觉知道,这女人生活在惊恐不安中,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或许她早已厌恶这种生活。不过从她那温柔的蓝眼睛中还很难得到答案,尽管它们偶尔也闪现出孩子般的愤恨目光。邦德使劲摇了摇头,想把思路从格里斯特夫妇身上拉回来。他抬头朝前看了看。费德勒·巴比的吸气管离他只有一米左右,他俩几乎已经把岛四周全搜索了一遍。
  两人会合后,游上岸,躺在温热的沙滩上,巴比说:“没有看见那种该死的赫尔斑鱼。不过却有一个意外的收获。刚才我撞上了一大群绿色珍珠母,每个都有小足球那么大,很值钱的。我要派一条船来打捞。对了,我还看见一条隆头鱼,足有三十磅重,温驯得象条狗。这一带的鱼大概都这样。我不想杀了它,怕惹出麻烦,礁石附近还有两、三条豹斑鲨呢。它们闻到血腥味儿就会游过来。走,现在咱们先去吃饱喝足,然后再分头找一遍。”
  他们起身沿海滨朝帐篷走去。格里斯特先生听见了他们的说话声,走出帐篷。“一无所获,嗯?”他用手恨恨地挠了挠腋窝说:“这些白蛉虫真可恶,咬得我不得安宁。这个岛真他妈不是人呆的地方。莉兹受不了这味儿,回船上去了。咱们最好再找一遍,然后赶紧离开这鬼地方。你们随便吃点儿东西吧,冰袋里有冰镇啤酒。喂,给我一个防水面罩。这玩艺怎么用的?这一趟不能白来,我看我还是到海底去看看。”
  他们坐在暑气熏蒸的帐篷里,就着鸡仔色拉喝啤酒。格里斯特先生闷闷不乐地在浅滩上东张西望,不时在水里戳两下子。费德勒·巴比说:“他说得没错。这种小岛真没劲儿。除了螃蟹、鸟类和海水,啥也没有。只有那些木头脑袋的欧洲人才会想到这些珊瑚岛来。在苏伊士运河以东,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对这些岛屿感兴趣。我家有十个这样的岛屿,面积还不小呢。可是我宁愿用所有这一切在伦敦或者巴黎换上一套公寓房。”
  邦德放声笑道:“只要在时代周刊上登一篇广告,你想要任何东西都能得到……”正在这时,格里斯特先生在五十米外疯狂般地比划着,打着手势。
  邦德说:“这狗东西不是发现了那斑鱼,就是踩上了犁头鳐了。”他一把拾起面具朝海边跑去。
  格里斯特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一根手指激动地向水面指指点点。邦德慢慢游过去,穿过一片覆盖着海底的水草和一块块耸立在水草上的珊瑚石,来到格里斯特身旁。一群五颜六色的蝴蝶鱼在岩石中穿梭往返,飘忽不定。
  一条粗大的海鳝从洞里伸出脑袋,半张着嘴,露出两排针尖般的牙齿,金黄色的眼睛好奇地瞅着邦德。透过镜片,格里斯特先生的两条毛茸茸的腿显得又粗又大,象两根苍白的树干,离开海鳝的嘴不到一英尺。邦德觉得挺好玩的,他用手里的矛尖挑逗性地戳了它一下,海鳝咬了一口金属矛尖后赶忙缩回到洞里去。邦德浮在水中一动不动,细细观察着植物丛生的水下世界。一只红蓝相间的小鱼从远处慢慢游向邦德。它在邦德身下兜了个圈,似乎在故意炫耀自己,用深蓝色的大眼睛毫无惧色地看了邦德一眼,仍旧自顾自地啃咬着附在石头上的海藻,不时向浮在附近的小黑点冲过去。过了一会儿它便无精打彩地顺着原路游走了。
  邦德离开海鳝洞,在水里站直身体,然后取下面罩。格里斯特先生正不耐烦地透过护目镜看着他。邦德说:“不错,就是那种鱼。我们最好悄悄地离开这儿。只要它没有被吓着,就不会游得很远。这种生活在礁石附近的鱼喜欢呆在食物充足的老地方。”
  格里斯特拉下面罩:“太好了,我找到它了!啊,是我找到的。”边说边跟着邦德慢慢朝岸上走去。
  费德勒·巴比正等着他俩,格里斯特先生一见到他就咋咋唬唬嚷着:“费多,我找到那该死的鱼了。是我,弥尔顿·格里斯特。你们俩还是专家呢,找了一上午,屁都没找到一个。而我刚戴上你们的面罩,走了才几步就发现了这该死的鱼,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真够神速的吧。有何感想,费多?”
  “好极了,格里斯特先生。我们现在怎么去把鱼抓到手呢?”
  “啊哈。”格里斯特先生故意挤眉弄眼地说:“我有专门治那家伙的玩意儿,我的一个化学家朋友给我的。这东西叫毒鱼酮,是从鱼藤植物的根块里提炼的。把它倒进水里,你想抓的东西只要一沾上,就再也跑不掉了。这种毒药可以收缩鱼鳃的血管,使它们窒息而死。人没有鳃,所以对人不起作用。明白了?”格里斯特先生转而又对邦德说:“我说吉姆,你去看着那该死的鱼,可别让它给溜了。费德勒和我去拿药。你一看见它就叫一声,我就倒毒鱼酮,明白了吗?你可千万要把握好时间,那种药我总共只弄到五加仑。
  懂吗?”
  邦德应了一声,慢慢走进水里,懒洋洋地游向他先前站立的地方。一切依然如故。海鳝见到邦德立即往洞里缩回尖尖的脑袋,不一会儿赫尔德斑鱼再次露面。这次它大摇大摆地游到邦德的鼻子底下,注视着邦德镜片后的眼睛。突然,它身子一甩,又游走了,似乎被邦德镜片后面的眼睛吓坏了。它在岩石中穿梭往返,直到尽兴之后,才姗姗离去,渐渐在远处消失了。
  不久,水下世界的生物们习惯了邦德的存在。一只一动不动伪装成一块珊瑚石的小章鱼现出了本来面目,鬼鬼祟祟地朝沙地上爬过去。一些鲤科鱼类的小鱼儿轻轻啃咬着邦德的腿和脚趾,弄得他痒痒的。邦德用矛尖刺破了一只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蛋,它们立即扑过去争抢这更加美味的食物。邦德抬头望去,见格里斯特先生正提着一只扁平的容器,站在邦德右侧二十米开外。
  他在等着邦德发出信号。
  “好了吗?”格里斯特先生大声问道。
  邦德回答说:“等它回这儿后,我会举起大拇指,你就赶快倒药。”
  “好吧,吉姆。现在成败全看你这个轰炸瞄准器了。”
  邦德又一头扎进水里。在水下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每个生物都在为自己的生存而忙碌。可是一场浩劫正威胁着这里成百上千的生命。为了一条千里之外的博物馆中需要的小鱼,它们将不得不陪葬海底。邦德发出的信号无异于死亡的丧钟,把死亡的阴影投向海底。药物的毒性到底会延续多久、扩散到多远呢?很可能死去的小生命将远远不止成百上千,而是成千上万。
  一条小小的硬鳞鱼游了过来。细小的鱼鳍飞快地震颤着,象个小螺旋浆。
  这种生活在岩石附近的小鱼非常之美丽,身上布满了红、黑、黄条纹,光艳夺目。它正在沙土上啄食着什么。一对黑黄条纹的军曹鱼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似乎闻到了蛋黄味儿,便游了过去。
  在这片礁脉附近的水域之中,谁是这些小鱼的死神?大梭子鱼吗?不,死神是个庞然大物,叫格里斯特。他杀它们不是为了想吃它们,而仅仅是为了寻欢作乐。
  邦德看见前面两条棕色人腿。他抬头望了望,是费德勒·巴比,胸前挂了一只大鱼篮,手里拿了一支抄网。
  邦德用手把面罩向上推了推。“我觉得我成了长崎岛上空轰炸机上的飞行员。”
  “鱼是冷血动物,它们不会有感觉的。”
  “你怎么知道?我听到过它们受伤时发出的尖叫声。”
  巴比漠然道:“遇上这种毒药,它们想叫也叫不出来,一下子就闷死了。
  你在发哪门子慈悲?它们只不过是鱼啊!”
  “我明白,我明白,”邦德答道。费德勒·巴比一生不知杀掉过多少动物和鱼类。而他,邦德,有时连杀人也不会手软的特工,怎么会大惊小怪地对鱼发起慈悲来了呢?他不是也毫不手软地捕杀了一条刺鱼吗?是的,但那是一条与人为敌的鱼。而这片水域中的居民对他十分友好。感情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嘿!”格里斯特先生叫喊着,“你们那儿怎么了?这可不是聊天的时候。吉姆,你的脑袋应该在水里。”
  邦德拉下面罩,俯身往水里一看,立即望见那条美丽的红影子正从远处飘然而来。它熟视无睹地迅速游向邦德,似乎早已将他当作朋友。它在邦德身子下面停住,仰望着他。邦德在面罩里吼着:“快滚开,该死的!”他用鱼叉猛地向它一刺,把它唬了一跳,立即逃得无影无踪。邦德抬起头来,竖起大姆指。刚刚放下手,他就为自己古怪而绝妙的破坏行为而感到惭愧。这时一股深棕色的油状液体开始浸进这片小小的咸水湖。邦德心中暗暗想着,是否叫格里斯特先生不要把药液全倒光,以便能有机会再捕获赫尔德斑鱼。
  可是他没动,直到看着最后一滴液体流出容器。见鬼去吧,格里斯特先生!
  这时,褐色溶液慢慢沉向水底,逐渐扩散,形成一圈一圈的污迹,油光铮亮,倒映出一片蔚蓝的天空。格里斯特先生兴奋地大声叫道:“准备好,小伙子们,这药就要流到你们跟前了。”
  邦德将头扎进水中。本来,在那小小的水下世界里,居民们的生活是那么井井有条,而这时一切都乱了套。几条鱼疯狂地扭曲着身子,倾刻,便沉沉地落到沙土上。海鳝一点点地滑出了珊瑚洞。它大张着口,尾巴竖在水里,无力地向两侧摇摆着。小章鱼的触手从珊瑚上松开,仰着鼻子滑到了水底。
  接着,各种海底动物的尸体,比如翻着白肚皮的鱼、海虾、寄居蟹、色彩尽已消散的海鳝,等等,被死亡的阴风从上游吹下来,作着垂死的挣扎,但仍被这股水流无情地漂走了。一条约五磅重的长啄鱼顺着水流飘了过去,还在垂死挣扎。不远处,一些大头鱼正为了逃命东逃西窜,在水面上溅起片片水花。邦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海胆从岩石上跌落下来,酷似一团团下沉的墨迹。
  邦德觉得他的肩膀被谁碰了一下。格里斯特先生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不耐烦地冲着邦德大喊大叫:“鱼呢?我们要抓的鱼到底在哪儿呢?”
  邦德把面罩推到头顶上,回答道:“好象药水刚要流过来时,它就溜走了。我这不还在找嘛?”
  话音刚落,他便一头埋进水里,盯着那些不断漂过来的各种水下动物的尸体。毒鱼鲷已随着水流漂向远处。他想,当那条鱼——他的鱼,因为是他使它免遭灭顶之灾的——回到这片水域中时,危险将会过去。正想着,邦德忽然大吃一惊。一小团粉红色的影子在远处闪现。是它回来了!是赫尔德斑鱼!它正慢悠悠地穿过礁脉中迷宫般的槽缝,从礁石的断裂处钻出来,向邦德游来。邦德已顾不上格里斯特先生就在旁边看着他,从水里伸出一只手,猛地拍打着水面。可是那鱼毫无所觉地继续向前游来。邦德忙打开鱼叉炮的保险,射出一根鱼叉,想把那鱼惊吓走。然而他的努力又付诸东流了。邦德无奈地在水里站直身子,准备去捡它的尸体。只见那可爱的小东西突然停止了游动,全身颤抖着,接着径直地向邦德俯冲过来,然后慢慢地沉到水底,一动不动地躺在他的脚边。邦德无可奈何,只得俯身将它拾起,黑色的背鳍轻轻戳着他的手掌心。邦德一直把手放在水里,只是为了再多保持一会儿它的鲜艳色彩。
  傍晚,格里斯特海浪号胜利返航。一轮淡黄色的明月映照着海面。格里斯特先生兴致勃勃地吩咐太太准备所谓的庆功晚宴。“得好好庆贺一番,莉兹。今天是个伟大的日子。一切都圆满结束,我们可以凯旋而归,离开这该死的塞舌尔岛,回到文明世界里去。把海龟和该死的鹦鹉装上船后,咱们先去蒙巴萨,然后飞内罗毕,再乘飞机去罗马、威尼斯或是巴黎,好不好?只要你喜欢,去哪儿都可以。怎么不说话呀,宝贝?”说完他伸出一只大手,在她的下巴和脸颊上又揪又捏,又在高高嘟起的嘴唇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
  邦德注意到她一直紧闭双眼,似乎尽全身力量忍耐着。格里斯特先生一松手,她便急忙轻轻揉着被指头捏得发白的脸蛋。
  “喔唷,米尔特,”她脸上仍然挂着一丝笑容:“你快把我捏碎了。你的劲儿太大了。是的,我们的确该好好庆贺一番,好好玩一下。去巴黎?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开始准备吧,好吗?我去吩咐准备晚餐,吃什么好呢?”
  “当然是鱼子酱啦,”格里斯特先生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说道,“再开一听两磅的罐头,准备各种花色配菜,还有红香槟酒。”说完又向邦德:“这合不合你的胃口,小伙子?”
  “听起来挺丰盛的。”邦德把话题引开,“你的战利品怎么处理的?”
  “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船上有满满几大瓶呢,鱼和海贝都装在里面,绝对安全可靠。这些都是我出海之前特意留心过的。待我们一踏上文明之土,就用航空把这条该死的鱼寄走。要举行一个记者招待会,还要在报纸上大加宣传。我已经把消息发给了史密森尼亚博物所和报社。那些该死的税务官们看了这些剪报后,将不得不闭上他们的臭嘴。”
  庆功晚宴上,格里斯特先生喝得酩酊大醉。不过他的醉态倒并不明显,只是说话更加柔和、更加缓慢,肩膀上那颗圆脑袋转动时更显得小心翼翼,半天也点不然雪茄,还把一只玻璃杯扫到了地上。然而他说话的内容却表明他显然的醉得不轻,言词之间充满着强烈的伤害他人的情绪。邦德首当其冲成了他的第一个攻击目标。
  格里斯特先生向邦德解释,为什么欧洲在国际事务中的作用越来越弱,英国和法国为何日薄西山。他说,目前世界上真正有力量的国家只有三个:美国、俄国和中国。这三个国家在玩一场规模宏大的扑克牌游戏,其它任何国家既无本钱也无实力来加入这场游戏。偶尔也有一些弱小的国家,例如英国,从某个大国手中获得贷款,并与之携手共事。但大国帮助它仅仅是出于礼貌,正如同在俱乐部里,主人家不得不对破了产的老朋友助一臂之力。靠这种帮助小国根本无法构成一种力量。英国嘛?它的人民倒很可爱。值得一提的是,体育运动也很出色。还有可以观赏的古代建筑物,女王的风采当然是让人一睹为快的了。法国嘛?只不过是精美的食物和唾手可得的女人的代名词。至于意大利?那里阳光明媚,有很多著名的疗养胜地,实心面条美味可口,但也不过如此面已。德国呢,它的人民本来还算有胆有识,可是两次世界大战已经使他们信心丧失殆尽。其它一些国家更是被他用短短的几个字便贬得一无是处。
  邦德十分反感他这种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他明确指出,格里斯特先生观点肤浅,简直幼稚可笑。他说:“你说的这些使我想起了一句寓意深刻的格言,它是关于美国的,你想不想听?”
  “想听,当然想听。”
  “大意是:美国未经历成年阶段,便直接从幼年进入了老年。”格里斯特先生不太明白,盯着邦德看了好一会才开口:“这有什么不好的,吉姆?
  我觉得妙不可言。”他转向他太太,眼睛半睁半闭:“你是不是很欣赏吉姆的这些话,宝贝儿,嗯?记得你也曾经说过美国人很孩子气,对不对?”
  “噢,米尔特,”莉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焦虑,她已经闻到了火药味。
  “你怎么提起这话来了?我只不过是读报上的幽默栏时随便说了几句。我当然不同意詹姆斯的观点。再说詹姆斯只是一句玩笑罢了,是不是?”
  “当然是开玩笑,”邦德回答道:“就象克雷斯先生刚才评论英国除了女王和历史陈迹就一无所有一样。”
  格里斯特先生仍然紧盯着他的太太。他和颜悦色说道:“我的宝贝,你何必那么紧张?只不过开了一个玩笑罢了。”他顿了顿又说:“可这个玩笑我会记住的,永远会记住的。”
  接下来,费德勒·巴比成了第二个攻击目标。“费多,你的这些岛可真够大的。当初我怎么也在地图上找不到它们,因为我以为那是些苍蝇屎,直想用手把它们擦掉呢。”格里斯特先生开心地哈哈大笑。“后来我看了一些这些岛屿的资料,更证明我从一开始就看得很对的。这些岛根本没有什么用处,对不对?费多,我真不明白,象你这样聪明的人为什么要死守在这些岛上?在海滨捡破烂算什么求生之道?我听说你们家族中有人不断支助上百个私生子,或许这才是这些岛屿的诱人之处吧,嗯?”说完,他脸上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费德勒·巴比并没动气:“你大概是指我叔叔加斯顿。家族其他成员并不赞成他的行为,因为那样做急剧地消耗掉了家族财富。”“你说什么家族财富?在什么地方?难道藏在玛瑙贝里面?”格里斯特不怀好意地问,还向邦德挤了挤眼睛。
  “不全是这样,”费德勒·巴比被他那种无礼的说话方式弄得很尴尬。
  “一百年前,我们的确是靠卖龟板和珍珠母发家致富,因为当时那些东西值钱。可是后来我们主要是经营椰仁干。”
  “说不定那些家族的私生子则正好可作劳动力!是吗?真是个好主意。
  我希望我的家族也能用这种办法来赚钱。”说完,他看了看妻子。邦德不等他说完,便把椅子向后一推,大步走出房间,呼地一声关上房门,独自来到船尾的甲板上。
  十分钟后,邦德听见有人在身后轻轻走动。他回头一看,是莉兹·格里斯特。她来到他面前,声音紧张得有些发颤:“我原打算去睡觉。后来又想,我该来这儿看看你是否还需要什么东西。恐怕我没当好主妇这个角色。你真的不在乎在露天睡觉吗?”
  “我不在乎。我喜欢这儿的新鲜空气。再说,这满天的繁星使我心里很舒畅。我还从未见过这么璀璨的满天星斗呢。”
  她觉得这个话题还比较亲切,便热切地回答说:“我最爱看猎户星座的三颗明星和南十字座星群。小时候,我一直以为星星是天上的洞呢。我想,整个世界是裹在一个黑色的套子里,只有它外面的宇宙空间才有光明。宇宙的光线从黑套子上的洞眼穿进来,就成了一闪一闪的星星了。现在想来,这真是可笑。”她抬起头望着邦德,似乎希望他对她友好一些,应该象她一样反应热烈一点。
  邦德说:“其实也不尽然,说不定你的想象是对的。我们不应该盲目相信那些科学家,他们总是想把美丽的、具有神秘色彩的事情搞得干巴巴的。
  你小时候住在什么地方?”
  “新福雷斯特郡。那是个好地方啊!我在那儿度过了幸福的童年。真想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去看看。”
  “可是从你离开那儿以后,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啦。旧地重游,你或许会觉得它已经变得枯燥乏味了呢?”
  她伸手碰了碰邦德的衣袖。“请别这么说,你根本不知道……”她轻柔的声音里有一种绝望。“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其他人,那些普普通通的人所享有的东西,对我来说却可望而不可及。我是说,”她神经质地笑了几声:“我已经很久没有象这样谈话、与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了,几乎都快忘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她突然紧紧握着邦德的一只手说:“真对不起,我只是想说说而已。现在我得回去睡觉了。”
  “好啊,很好。居然和潜水员接吻啦!”这话虽然说得含糊不清,但却是一字一眼地从嘴里蹦出来的。是格里斯特先生柔和的声音。
  格里斯特先生不知何时出现在客厅门口。他双腿分开,两手高高举起来,撑在门梁上。在客厅的灯光照射下,他整个轮廓看上去就象一只狒狒。从客厅中飘来一股冷气,吹散了甲板上温湿的空气。格里斯特先生向前走到甲板上,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邦德勇敢地迎上去,双手垂在两侧。他站在一拳就能打中格里斯特先生的太阳穴的地方,说:“可别睁着眼睛说瞎话,格里斯特先生,当心你的舌头。今晚你还没挨揍算你走运。可别把你的好运气赶跑了。你喝醉了,睡你的觉去吧。”
  “啊哈!我来听听这个不要脸的娘们说些什么?”格里斯特铁青着脸,慢慢转向他的妻子,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哨子,捏着上面的链子甩着圈。“他还不知道我的厉害,对吧,宝贝?你难道没有告诉他,船上的很多玩意儿可不是用来作摆设的。”他又转向邦德,“小伙子,你再靠近一步我就吹这东西,只消吹一下,我们就会和你永别了。”他用手指了指海,“你可能并不想从这上边翻到海里去喂鲨鱼。这对人见人爱的小伙子吉姆来说,不是太可惜了吗?现在你懂了吧?那么好,让咱们化敌为友吧。以前的事儿,一笔勾销。”他伸手抓住舱门的把手,转身对妻子举起一只手,勾了勾手指:“来呀,宝贝儿。睡觉去。”
  “好的,米尔特,”她那睁得大大的眼睛惊恐不安,看都不敢看她丈夫一眼。她轻轻说了声,“晚安,邦德先生。”便迅速低头从格里斯特的手臂下穿过,一路小跑着进了客厅。
  格里斯特先生举起一只手。“别太认真,小伙子。你不会真的生气,是不是?”
  邦德狠狠地盯着他,不说一句话。
  格里斯特先生干笑一声,嗓音有些走调。“好了,再见。”他走进客厅,把门关上。邦德隔着窗户看着他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关了灯,然后走进过道。从他的舱房中射出一道灯光,灯很快灭了,剩下的是一片漆黑。
  邦德耸耸肩。好家伙,世上居然有这种人!他靠在船舷的栏杆上,仰望满天繁星,俯视游艇尾波那鳞光闪闪的浪花。他让自己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让绷紧的神经得到松弛。
  半小时后,邦德在船员的盥洗室里冲了个澡,然后拿着一大堆软垫子铺好床。就在这时,一声短促的哀鸣打破了黑夜的沉寂。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这一定是格里斯特夫人的声音。邦德飞快地穿过客厅和走廓,站在睡舱门前。
  他仔细倾听,里面传来女人低低的呜咽和格里斯特先生那柔和单调的嗡嗡声。他把手从门上移开。算了吧,自己这是管什么闲事?他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她自己心甘情愿忍受这种虐待,而不愿杀了他或者离他而去,那么他邦德又何必多管闲事呢?邦德慢慢地地顺着过道往回走,刚刚走进客厅又听到一声尖叫。他咒骂着,走出客厅,回到睡垫上躺下。他逼着自己尽量集中注意力去听柴油机发出的呼呼声。一个年轻女人怎么这样怯懦,一点儿勇气和胆量也没有?是不是所有女人都是这样?除了不堪忍受冷遇之外,对丈夫都是无条件地顺从?邦德一直想着这个问题,越到后来越睡不着。
  一小时后当他快要沉沉入睡时,从他头顶的甲板上传来了格里斯特先生的鼾声。游艇驶离维多利亚港后的第二天夜里,格里斯特先生曾从他的船舱中钻出来,睡在一个绑在快速汽艇和救生橡皮筏之间的帆布吊床上,那晚上他没有打鼾。但这次他似乎因为饮酒过多,鼾声如雷贯耳。
  邦德感到这嗓音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他看了看表,一点三十分。邦德打算好了,如果鼾声十分钟之内仍然不停,他就要睡到费德勒·巴比舱房里,睡在地板上,宁愿在那里挨冻,忍受早上起床后肢体僵硬的痛苦,也不愿听这如雷贯耳的鼾声。
  邦德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光表的分针在表面上缓慢移动。分钟刚刚走到一点四十分,他立即起身收拾衬衫和短裤。就在这时,他忽听哗啦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挣扎声、踢打声、人在呼吸窒息时发出的咯咯声。会不会是格里斯特先生从吊床上掉到甲板上了?邦德烦燥不堪,他放下手上的东西,顺着船梯向上爬去。头刚伸到甲板时上,那种咯咯声消失了,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邦德一个箭步跃上甲板,月光下一个黑影四肢八仰地睡在甲板上。
  他冲上前去,俯身一看,眼前的情景是那么可怕,他不禁惊呆了。只见格里斯特先生躺在那里,面部扭曲,神情可憎,令人恐怖。更令人惊讶的是,他那张大的嘴里伸出来的不是舌头,而是一条鱼尾。一条红黑相间的鱼尾。是赫尔德斑鱼!
  他已经停止了呼吸,样子很惨。鱼被塞进嘴里后,他一定曾拼命试图把鱼往外拉,可是越往外拉,鱼的背鳍和尾鳍就越深地扎进他的两腮。他嘴唇四周血迹斑斑,一些锋利的刺穿透口腔,暴露在四周。邦德一阵战栗。显然他从生到死只经历了短暂的瞬间,然而这是多么可怕、多么痛苦的一瞬间啊!
  邦德慢慢直起身子,走到甲板上盛标本的一排玻璃容器面前。最边上那个瓶子敞开着,盖子还放在旁边的甲板上。邦德小心翼翼地在油布上擦了擦瓶盖,然后把它捡起来,轻轻盖住瓶口。
  他回到尸体旁。最有可能作案的只有两个人,但到底是哪一个呢?把如此珍贵的战利品当作杀人武器,这似乎表明凶手对死者恨之入骨。如此看来,象是那女子所为,因为她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干。然而也不排除费德勒·巴比。
  这位有着克里奥尔人血统的富家子也可能具有这种残忍的天性和可怕的幽默感。并且,格里斯特对巴比家族说过的那些侮辱言论足以点燃费德勒的复仇之火。费德勒·巴比不会当场揍他,更不会马上用刀杀他。相反,他将会进行周密策划,等待最佳时机。
  邦德四下观察。费德勒和那女人都能听见格里斯特先生的鼾声。游艇中部是舱房。舱房外面的甲板两侧均有梯子通向杀人现场。驾驶室里的舵工除了轮机舱里的噪音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从盛装福尔马林的溶液中取出一条小鱼塞进格里斯特先生张得大大的口中,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过,他俩中无论是谁作的案,事先一定没有考虑会产生什么后果,更没想到法律上的麻烦。而他邦德必然也是一个嫌疑犯,没人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他必须亲自动手使这事情有个干净收场。
  邦德从船甲板边缘向下望去,下面是3 英尺宽的一溜甲板,一直从船头延伸到船尾。在这块甲板和大海之间隔了一条两英尺的栏杆。假设帆布吊床断了,格里斯特从床上掉在船甲板上,又从快速汽艇下面滚到甲板边缘,最后从那儿滚了下去,但到底是滚在下层甲板上,还是直接掉进了海里,只有天知道。一般来说,航行这么平稳,他是不太可能掉下去的。然而邦德现在已别无选择,只好照这一推论布置现场。
  邦德立即行动起来。他从餐厅取出一把餐刀,用劲磨断了绑吊床的一根主绳索,让吊床拖在地上。又找来一条湿毛巾,把木板上的斑斑血迹和从玻璃瓶中浅撒出来的福尔马林擦得干干净净。下面该处理尸体了。这才是最麻烦的事情。邦德慢慢地它拖放到船甲板最边缘,然后顺梯子来到下层狭窄的甲板上,叉开双腿,站稳身子,伸手把酒气熏天的沉甸甸的尸体拖下来,扛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走到低矮的栏杆前,把他仍进海里。格里斯特先生那张狰拧恶心的面孔混和着他身上的酒臭一闪即逝,哗啦一声掉进了大海。尸体在水中慢悠悠地翻了几个身,渐渐消失在尾波的尽头。邦德悄没声息地回到客厅的舱口。万一舵手闻声到船尾来查看,他可以随时从客厅溜走。当他确信轮机室里没有任何动静后,才松了口气。只有吹毛求疵喜欢追根问底的验尸官才会认为克雷特先生是他杀而不是死于意外事故。
  邦德偷偷溜回甲板上,把一切最后检查了一遍,把餐刀和湿抹布扔进海里。他回到他的舱房,一头倒在床上,十分钟后便沉入梦乡。这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游艇加速到每小时十二海里,傍晚六点,到达北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甲板上,观赏着珍珠般晶莹明澈的大海和远远退去的海岸。湛蓝的天空中红色和金黄色的霞光交相辉映。莉兹·格里斯特身着白色连衣裙,系了一条黑色腰带,颈上披一条黑白两色的围巾。这身丧服使她愈发美丽动人。
  她站在邦德和费勒之间,三个人一动不动,各怀心思,彼此都将各自的秘密深藏不露,然而又急于寻找机会暗示对方,他们共同的秘密绝不会透露给外人。
  这天早晨,他们三人就象事先共同约定好了似的,都赖在床上。邦德直到上午十点才被火辣辣的太阳晒醒。他先在船员盥洗室冲了个澡,又和舵手闲聊了会儿,这才去找费德勒·巴比,想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巴比还躺在床上,声称他喝醉了酒,昏睡了一夜。邦德问他是否曾对格里斯特先生有什么失礼之处,他却一个劲地诉说格里斯特先生对他的粗暴无礼,其它却什么也不记得了。“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谈到他时说的话吗,詹姆斯?我说他是个发了横财的恶棍。现在你一定也这么认为吧?总有一天,有人会叫他永远闭上那张又脏又臭的嘴。”
  邦德满腹疑团,来到厨房吃午饭。不一会儿,莉兹·格里斯特也进来用餐。她穿了一件齐膝的黄绸和服式晨衣,眼睛下面有两圈黑晕。她站着用餐,看上去神态自若。她悄声对邦德说:“对昨晚上发生的事情我真过意不去,也许我喝多了点儿。可是请你千万原谅米尔特。他就是那种人。酒一喝多了就自找麻烦。第二天一早他就会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日子长了你就会了解的。”
  于是,邦德还是没有弄清楚格里斯特先生到底死于谁手。他决定先发制人。他找到正趴在甲板上看杂志的莉兹·格里斯特,两眼逼视着她:“莉兹,你丈夫哪儿去了?还在呼呼大睡?”
  她皱了皱眉说:“可能是吧。他跑到上层甲板上的吊床上去睡觉了,可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去的。我昨晚上吃了几颗安眠药,睡得太死了。”
  正在这时,费德勒来到甲板上晒环带■。他若无其事地加了一句:“也许是在操舵室里吧。”
  邦德说:“如果他还在上面的甲板上睡觉,早该被太阳烤焦了。”
  莉兹叫道:“噢,可怜的米尔特,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我马上就去看看他。”
  她往梯子上爬去。头刚刚伸到上面的甲板,便停住脚,用焦急的口吻向下面喊道:“吉姆,他不在那儿,吊床断了。”
  “费德勒可能说对了,我去操舵室找找看。”
  邦德来到操舵室,里面是驾驶员兼工程师的弗雷兹。邦德问他:“看到格里斯特先生吗?”
  弗雷兹被问得莫名其妙。“没有,先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邦德立即显得很担心地说:“船尾也没有见到他。喂,快来一下。到各处找找。他本来睡在甲板上的,可是他这会儿不在那儿,吊床垮下来了。快!
  快去找找。”
  当大家做出唯一可能的解释时,莉兹·格里斯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
  邦德扶她回到舱房,让她独自哭泣。“你放心吧,莉兹,”邦德说,“这件事情你就别操心了,交给我来料理吧。首先,必须电告维多利亚港和别的地方。我让弗雷兹把船开快一些。对不起,恐怕现在回头再去找已经没有用了。
  已经天亮六个小时了。如果他是大白天跌到船下去的,肯定会有人听见。他一定是半夜里掉进海里的。在大海里,随便什么东西泡上六个小时早就沉底了。”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邦德:“你是说……你是说被鲨鱼吃掉了?”
  邦德点了点头。
  “噢,米尔特!我可怜的米尔特,我亲爱的米尔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邦德走出舱房,轻轻把门掩上。
  游艇绕过坎农角后开始减速,避开露出水面的礁石,划过宽阔的海湾,朝停泊地驶去。海湾笼罩在昏黄的暮色中,山角下的小城已是黑乎乎的一片,黄昏的最后一抹光亮给小城的边沿镶上了一丝靛蓝。邦德看见,一艘海关和移民署的汽艇从码头方向迎面驶来。小城里,格里斯特先生死亡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了。广播电台迅速把消息传到塞舌尔群岛俱乐部,俱乐部成员的司机和雇员又将它传到城里的大街小巷。
  莉兹转向邦德说:“我觉得很紧张。你能不能帮我料理一下善后工作,处理一下那些可怕的手续?”
  “当然可以。”
  费德勒·巴比说:“别着急,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首席法官是我的叔叔。我们今天得提交一份报告,他们明天可能就调查审理,后天你就可以离开了。”
  “真的会这么简单吗?”她脸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问题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以后该干些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又说:“詹姆斯,你是不是要去蒙巴萨?如果是,我可以送你去那儿,比你乘那艘船还要早一天到,那艘船叫什么号来着?”
  “坎帕拉。”邦德点燃一根烟。他在犹豫着。他同这个女子在同一条美丽的游艇上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天,这是个不短的日子啊!然而他脑子里总是萦绕着一条鱼尾从那张得大大的嘴里赫然伸出的可怕情景。他仍然没搞清楚到底是她还是费德勒干的。费德勒下手似乎更无后顾之忧,因为他在马埃的叔叔和表兄们一定可以保护他免遭牵连。但谁又敢担保他们三人中不会有谁走漏风声呢?最后,邦德坦然答道:“好极了,莉兹,我当然愿意喽。”
  费德勒·巴比哈哈大笑:“妙!我的朋友,我倒真想和你交换一下位置。
  不过有一件事很不好办,就是那该死的鱼。这事情责任重大啊。我想你们已经收到不少史密森尼亚博物所的电报,询问那鱼的情况吧?别忘了你俩现在都是他们的委托人。而且你是知道这些美国人的。不把鱼弄到手,他们不会让你有片刻安宁。”
  邦德看着莉兹,脸色阴沉冷峻。巴比方才一席话使他恍然大悟。看来他得向她表示歉意,不能和她结伴同行了。那种独特的杀人方式确实有点儿太……
  但是那双美丽、甜蜜的眼睛毫无畏惧。她正视着费德勒·巴比,非常坦然地说:“这个不用担心。我已经决定把它交给不列颠博物馆了。”
  詹姆斯·邦德注意到,她的额头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当然,今晚的天气确实太热了……
  发动机停止了轰鸣,游艇开始靠岸抛锚,停在这个宁静美丽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