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镯-女人怕鬼-情感阵营-搜狐社区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5 13:58:17
 我的母亲,在我十岁那年为自己买了一只玉镯。圆润而腻滑的手感,剔透而泛着光泽的绿,照在阳光下,似有淡淡的云絮烟雾缭绕。那时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分辨玉的好坏,只知道母亲十分珍惜那只玉镯,时时捧在手心,贴在心口。仿佛是对自己的一种告慰。
  母亲买玉镯的那一天,是她守寡整十年的日子。那个曾经答应送她玉镯的男人死在一场车祸,身子被卡车拖出十几米,未来得及送医院就已经断了气。我是遗腹子,是他留给母亲的纪念。又或者说,是包袱。
  
  
  我从来,没有听母亲诉说过没有丈夫的苦,甚至在家中都从没有挂过一张父亲的照片。坚强而倔强的母亲,从不认为缅怀一个死去的人会对我的成长有任何帮助。她也借此,不给自己任何软弱的机会。
  听说父亲死后,母亲带着刚出生的我四处奔波求生活。她太独立了,拒绝了所有亲戚的所谓施舍,只为不愿我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母亲做什么都是为了我,那份爱,连同对亡夫的缅怀,全浇灌在我的身上,盼望我长大,成材。
  十岁那年,母亲拿出并不丰厚的积蓄,咬牙为自己买了只玉镯。这是从我懂事开始,她第一次为自己置办喜欢的东西。右手替左手戴上,似在想像一只已经遥远的手掌。她借着灯光静静欣赏镯子荧荧的光晕,却忽然掩面而泣。仿佛十多年的委屈此刻一泻千里,她揽过我,紧紧拥在怀里。微微颤抖的手,牵连着玉镯也摇曳生姿。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母亲鬓角的银发,有些揪心。
  但那抹银,陪衬在深邃的绿前,却如一手关上了打火机的盖子。烟消云散。
  
  
  我发现,我好喜欢妈妈的玉镯。
  
  
  我知道妈妈把玉镯当成对死去爸爸的凭吊。在守寡十年后,空洞的感情却只能靠一块冰冷的石头慰籍。有时我也会想,自己对这只镯子没有由来的眷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虚无父亲的向往,思念……
  
  
  我从不敢告诉妈妈,没有父亲这个事实,令我受到多大的伤害。
  虽然好强的妈妈独自承担了所有照顾我的职责,但微笑之余,我的心里也总有一块硬硬的石头。我不愿让妈妈知道,其实我有多么羡慕邻居的安妮。去游乐园,左手和右手都被温暖的掌心小心呵护。得到了老师的嘉奖,她的左脸和右脸都会有一个湿乎乎的唇印。家长参观日,她的发言会得到双倍的掌声。连生日,都会有双份的礼物堆在床头。
  相对她的圆满,我宛如一个只有半边的残废。
  
  
  “爸爸是无可取代的!”安妮经常傲然地对我说。一抬手,是一圈玲珑的银手镯,点缀着许多细小的装饰,紧紧扣在她的手腕上。她得意洋洋,“看,这个是我爸爸出生时为我买的!有爸爸多好啊!这种爸爸送的祝福的礼物,你就不可能有!”
  我委屈得红了眼眶,“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妈妈也会买给我……妈妈买了一只玉手镯,就,就是送给我的。绿盈盈的,比你的好看多了!”
  “哦,是吗?”她却是轻蔑地笑,“你带来给我看看啊!怕是你妈妈看都不给你看吧。没爸爸的孩子,连妈妈都唾弃你。”
  “不是的!不是的!”我哭得龇牙咧嘴,失控间挥舞起小拳头,去扯安妮的手镯,“有手镯了不起吗?很了不起吗?”
  但那小小的,宛如给婴儿佩带的镯子,深深扣在她的手腕里。我一扯,安妮便喊起痛来。
  
  我的眼底倒映着她,娇纵的安妮,有双倍疼爱的安妮,有手镯的安妮。
  她挣脱我的拉扯,反手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颊。
  “别碰我!你这个没爸爸的野种!”她甩甩手,扬长而去。
  
  
  我的脸开始隐隐作痛,仿佛被火焰灼伤。似有粘稠的液体从侧脸淌下来,我伸手去擦。更疼了,一手的红。照镜子,才发现是银镯子上细小的装饰,如刀,割开一道长长的口子。
  太,狼狈了。
  
  
  我不知该如何瞒过母亲,如阿拉伯人般滑稽地遮过半张脸。但怎么可能骗过精明的母亲?她扯开我遮面的手帕,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就象是划在她的心脏。她激动地半跪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久久地不说话,眼神象投入深海的石子,渐渐暗淡,模糊。良久,才抱过我,心疼地帮我上药,眼泪一串串地落下。碰到我的伤口,好痛。
  
  我什么都没有解释,母亲也什么都没问我。忽然间我醒悟了,原来这些年她并不是不明白我的委屈,她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我。只是她不说,嘴唇化成缄默的锁。说了又如何,任母亲再怎么要强,这件事也只会成为我们之间的伤。她帮不了我。
  
  而如今她唯一能为我做的,就是搬家。第二天,她向公司递交了申请,去另一个偏远的分公司就职。我们,即将搬离这个地方。 我想,这样也好。
  
  
  
  在搬家的前一天,母亲去公司收拾文件,她嘱咐我留在家里。她说,没有必要去和安妮告别。
  夜里,晚风绰约。却在昏昏欲睡的我眼前,勾画出一个缠绵的圆,圆满得象一个完整的家庭。我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对手镯眷恋。
  原来我自己,就是一只破碎的手镯。
  
  
  此刻,我无限思念起母亲的玉镯。那份勾魂摄魄的团圆让我妒忌地发狂。为什么,我不配得到?无论是完整的家,还是手镯。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的房间,她在公司,简直是天赐的机会。我知道母亲的玉镯放在哪里,收在有着紫色绒垫四方木盒子内,放在她衣柜的第三格。一切,都是我偷偷看来的。我为它着了魔。
  
  
  我打开木盒,优雅的光彩象烟花,炸开在漆黑的房间里。我虔诚地取出它,绿得如伊甸园的芳草,顺着圆润的曲线轻轻抚摸。不忍凝视,又移不开目光。小心地侍奉,生怕汗湿的手指握不住它游鱼般腻滑的身躯。简直诚惶诚恐,宛如丢失了幸福。
  我握了母亲的玉镯快乐地笑,仿佛牵着父亲的手。
  
  
  时间在我的恍惚间静默地溜走,直到楼下忽然传来开门的声响。我一惊,似乎是母亲回来了。我慌乱地想把手镯放回盒子里,却是一个失手,手镯跌落在地上。轻微却也清脆的声音,仿佛冰肌玉骨的美人顷刻间香消玉殒。我挽救不及,只得拾起它的尸体。断成两截彩虹的玉镯,冰冷了我的左右手。我逃回自己的房间,心脏是红鞋少女停不下的狂舞。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倾听,母亲上了楼,冲洗之后,没有了动静。大概是睡了。我不知所措。
  
  
  
  第二天,我搬家的那天,天色蓝得竟隐隐发绿。
  我和母亲的行李并不多,大件的都已经打包成箱,小件的,此刻她正一一从衣柜里取出,摆进旅行箱里。我在一边看得惊魂,卡车在楼下按起了喇叭,唐突得我口袋中碎裂的玉镯叮当作响。
  
  终于,母亲取出那只木盒子。她拿在手心,却在放进箱子前犹豫了下。太轻了,她皱眉,打开盒子。空空如也,迎接她的,只有昨夜焦躁的空气。她愣了下,随即在衣柜周围翻找起来。还唤我到她跟前,“看见妈妈的手镯吗?”我鬼使神差,忽略口袋里薄弱如心跳的躁动,我说,“没有,我没有看到。”
  母亲找了很久,认真而执著得象在寻找一个依靠。她终于放弃了,呆坐在床头。她让我先出去,我带上门的瞬间,听见母亲的低低的啜泣。
  
  我错了。那对妈妈来说,不仅是个玉镯。但我没有勇气承认,冰凉的断镯在我的口袋里,渐渐被捏得发烫。
  
  
  身边走过一个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孩子,麻烦告诉你的妈妈,剩下的家具我们傍晚再来载,到时候也一起载你们去新家。  我无心听他多话,内疚排山倒海地淹没了我的神智。不愿让母亲看见我的眼泪,我跑到院子里,抱着参天的榕树,一遍一遍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母亲在中午的时分走出了房间。她红肿的双目,若衬着翠绿的镯,会更触目惊心。我的心缩成一团,狠狠抱住了她。她抚着我绵软的头发,只是疲惫地说,“没关系。不见了玉镯,是个劫。只是一个劫……一切都是因果……”
  我抬眼看她。本能地觉得,母亲,似乎不同了。都是因为我。
  
  
  我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我是个犯错的孩子。整整下午,我把自己封闭在已经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我,只有这两段玉镯。我挣扎许久,始终没有勇气向母亲坦白。而这两段愧疚的利剑,砍得我千疮百孔。闭眼,都是一片混沌的绿。
  我不能,把这份罪恶带去新的生活。
  
  
  傍晚前,远远的天际已经有淡薄的霞色,象章鱼的触角,延伸开来。
  我悄悄下楼,母亲不知道在哪里忙碌着。我走出房子,回头,再恋恋不舍地看一眼,这栋即将离开我生命的房子。街道上没有什么人,我向着安妮的房子张望,没有任何人。我的手伸过篱笆,取过安妮院子里的铁铲。断裂的手镯,我装在一只小小的糖果盒子里,盖得严密,用胶布小心地封起。从院子中央的榕树起,向着房子的方向走了七步。是七步,我想起打碎镯子的日期,是七号。七,又是上帝的日子,是我的忏悔。
  站定后,我深吸一口气,确认母亲不在周围,真是天赐的机会。我用安妮的铁铲,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滋当埋葬罪恶,我把盒子放进去,填上了土。我双手合十,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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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一晃几十年。
  母亲在搬家后不久,就和同公司的一位男士结了婚。人前人后,她挽了那个男人,牵着我的手,仿佛世界上最完整的家庭。论爱情,母亲可能谈不上。她之所以那么闪电地结婚,我知道是为了我。她终于,填补了我心里最隐讳的伤口。
  
  新爸爸对我和母亲都很体贴,幸福的日子如白驹过隙。那一年,母亲病重,医生说,随时会撒手人寰。弥留之际,她的神色忽然变得痛苦而狰狞。听说将死的人,生命中的一幕幕会象电影般回顾。我握紧她冰凉如玉的手,不知她看见了什么。
  
  她的嘴唇艰难地蠕动,在心跳的曲线拉成平行之前,似乎说了什么。继父听不真切,悲伤而疑惑地看我。我,却听得很清楚。
  
  
  三个月后,我把母亲的丧葬打点妥当,踏上了回去的旅程。我听得明白,母亲死前,一直呢喃着的,是我十岁时住的地方。
  
  我走出巴士。眼前的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我看得糊涂,记忆混乱,马赛克般排列。我凭着印象摸索到原来的家,房子已经粉刷一新,显然已经换了新主人。不知道,隔壁是不是依旧住着戴银手镯的安妮。
  
  
  房子的新主人似乎不在家,傍晚,却没有半分灯火。而院子的门却是虚掩着,可能是匆忙的主人留下的小马虎。对我而言,却是一份礼物。
  
  那么多年了,我忽然心悸。想起曾经埋下的玉镯,它的主人,已经仙逝。不知这没有生命的石头,是否依旧翠绿。我找来一把铁铲,凭着记忆,站在院子中央的榕树下,往房子的方向走了七步,动手挖掘。只挖到一半,我却自嘲地笑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孩童,人高了步子也大了,完全是一个成年人。七步的距离,又怎么可能还一样?
  
  我正打算放弃重挖,铁铲却忽然碰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我惊讶,挖出来,更是诧异地合不了嘴。竟然,是母亲的木盒子!有着紫色绒垫,四方的木盒子,曾经收着母亲牵挂的玉镯。
  
  汗水淋漓,僵硬的手指久久才找回了知觉。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陈旧甚至腐朽的盒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我打开它,是一抹尘封许久的银色。有些氧化的暗沉,小到宛如婴儿佩带的银手镯,细小的装饰物。我再熟悉不过的,曾经刮伤我的脸,安妮的手镯。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
  
  
  我陷在了迷茫的雾里,直到身后响起了诧异的声音。房子的新主人回来了,看着院子中的不速之客,惊诧地问,“你是谁?”
  我回过神来,本能地把手镯藏在身后。却忽然有了灵感,我回答,“我找,我找安妮小姐。”
  “安妮?没有这个人啊!”
  “是吗,那我找错了。告辞。”
  “啊,等等!安妮吗,隔壁似乎有个女孩名字叫安妮啊!不过,你不知道吗?死了十几年了。我是在她死了以后搬来的,也只是听说。似乎是个悬案,至今找不到凶手。很残忍啊,尸体很久后才发现,被杀后还砍下了一只手。据女孩爸爸说,手上的一只手镯貌似不见了。劫财吗,但那个手镯也不是很值钱啊…………”
  
  “你知道,安妮,死在哪一天?”
  “哦,真是找她啊!我怎么知道啊……”
  
  
  我摇摇欲坠。细小的手镯拽在手心,刮痛了我。
  其实,我都明白了。离开榕树的七步距离。对我而言,七号是我打碎了母亲的玉镯。对母亲而言,七号,是她粉碎了伤害我的恶魔。同一天,玉碎的声音和生命的陨落,交相辉映。
  
  却不知道,母亲的七步,有没有忏悔的含义。
  
  
  银手镯并不值钱,不过是我童年的得不到的奢望。
  我的母亲,真的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