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志愿军战士和一个美国战俘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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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志愿军战士和一个美国战俘的爱情故事

2005年3月份,树梢还挂着冷风,我随衡阳市委宣传部和衡阳市文化局有关领导,参加了衡阳市农村文化调查。在这次调查活动中,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遇到林巧珍老人。
3月12日早上,我们在耒阳市委宣传部领导、桃洲镇镇政府宣传干事和文化专干的带领下,经耒水河边边的一条公路,转进了一个山谷。车一进山谷,我就被山谷两旁万绿丛中偶尔点缀的桃花给吸引住了。同行的桃洲镇文化专干告诉我,这个山谷的桃树都是野生的毛桃,桃子不好吃,但一到春天,满山谷都是桃花。越往里面,桃花就越多,桃花村也因此而得名。
往前没有路了,大家下车时,我一眼就看到桃花簇拥下,一个村落若隐若现,对久居闹市的我来说,真的是别有一番洞天。就是在这样一个美丽的近似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的所在,我偶遇到了一个有着传奇般经历的老人,她就是林巧珍老人。
根据程式,桃洲镇镇政府的宣传干事和文化专干把桃花村的村长,以及几个村里的村民叫来,大家围坐在一个堂屋里,一种聊家常式的调查就开始了。
问题都是事先设定好的,比如说你们村有什么特别的传统文化?农闲时有些什么娱乐?村子里有没有供村民娱乐的文化设施等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我没有多说什么,只管往笔记本上一个劲地记,好作为资料保存下来。当大家问了差不多后,我觉得我也应该问点什么,不然我这次跟着领导一起下乡,就成了摆设了。可我没有想到,就是我的这一个问题,把充满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老人林巧珍给我从穷乡僻壤中挖掘了出来。
我的问题是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对文化特别感兴趣的人,比如说爱看书,爱讲些小故事等?桃花村的村长略一觉沉呤,便瞧着我笑了,说,有当然有,要说我们村,还有会唱英文歌的呢。我一听就愣了,这样一个穷乡僻壤,能有人唱英文歌,这倒是一件希罕事了。我一下来了精神,问他都唱的是什么英文歌?村长摇头,说他也不知道,又不懂,平时听她一个人唱得挺认真的,叽哩呱啦,跟电视里那些外国人唱得是一样的,就是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于是,我毫不犹豫的就站起身来,要村长带我去会会这个会唱英文歌的人。
同行的领导们都没我这个兴致,就让村长带我一个人去了。桃花村说大不大,小说不小,七拐八拐的,当我拐进一个人家时,我立马就后悔了。就这么一个黑咕隆咚的家里,能有人会唱英文歌,不会吧?村长冲着一黑暗的地方喊着,林巧珍呀,市里有领导来看你了。我一听就笑了,我又不是领导,只是一个玩笔杆子的,不敢和领导相提并论。
屋角传事一声咳嗽,我才知道,这叫林巧珍的会唱英文歌的原来是个女的,而且是个上了年纪的人。这更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个大大的好奇心,让我在这黑屋子里待了下去。
老人的咳嗽完了后,屋子一下亮堂起来。原来老人把电灯的开关装在自己床上,要起身或有人来,才会打开电灯。待我的眼睛适应了屋子光亮的变化后,我有点不忍心看下去了。虽说我奶奶也在农村,但让我突然看到一个老的不成样子的农村老人,还是有点心理不适应。

村长后来告诉我,林巧珍一直不是他们村子的人,文化大革命那阵子,不知什么原因就从上面直接落户到了他们村子。平时寡言少语,不怎么与人说话。到老了也没有结婚,无儿无女。但村子里的人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会用草药治病。村子里的人,平时要有些发烧头痛,腹泻脑晕,就都找她。她用药不多,几蔸中药根子,就能把人的病治好了。她每治好一个人的病,就会特别高兴。大家有时看她高兴了,就想问她的情况,她一张脸马上阴了。人家要给她钱,她也翻脸,绝不收钱。现在她老了,村里公议,每家供养她一天,可以说是吃百家饭的。她会唱英文歌,是有一次她给一个孩子治病。孩子因为疼,总是哭。她就哄那孩子,不要哭,不要哭,奶奶给你唱歌。她一唱,就唱出了英文歌,很好听的。村子里的小孩知道她会唱英文歌后,没事就缠着她唱,都说她比学校的英语老师唱得还好。
我向老人自我介绍说,我是BBETV杂志社的一个编辑,平时写些小东西。老人沉着一张脸,一直看着我,没有吭声。我被老人注视得有点不自在,笑了笑,说,林奶奶,听村长说你会唱英文歌?见老人不吱声,我尴尬了一下,看了村长一眼,对老人又说,我原来也是学英文的,后来才改行当了文学编辑。这次到桃花村来,是参加市里组织的农村文化调查,不然,我就没有机会知道林奶奶了。
老人一直看着我,她不说话。我说完这些,也不知再说什么。村长一旁看不过眼,就冲林巧珍老人扯着嗓子说,林巧珍,你就把你的事说出来,这是市里来的领导,兴许能帮你点什么?我一听村长一再称我是市里领导,就赶紧用眼色制止村长说下去。村长摇头,又说,林巧珍,我们桃花村的人都知道你背后有故事,你又不肯说。都今天了,没人追究你什么了,你说了,兴许能给人一点念头。你要不说,就这么带到黄土坯里,值不得。
老人还是沉默,我也没有这个耐性了。就在站起身和村长往外走时,身后突然传来非常清晰的,由老人唱出来的一曲英文歌《月亮河》。
我学了十多年的英语,这个歌对我来说是什么,我当然非常清楚。我震惊之下,回过身盯着老人。老人一双眼睛垂下,似在感叹什么,又似在思念什么,继续低声唱着。而我,因为激动,也跟着老人一起,应着节拍低声唱了起来。
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 (月亮河,宽过一英里,)
I m crossing you in styIe someday. (有一天我会把你越过,风度优雅。)
Oh,dream maker,yoh heart breaker. (哦,梦想让你心碎。)
Wherever you ’re going. (无论你流向何方,)
I’m going your way,(我将跟你前往,)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Id. (两个漂流者,出发看去世界。)
There’s such a Iot of worId to see . (多么精彩的世界。)
We’re after the same rame rainbow’s end .(我们追随在彩虹身后,)
Waiting round the bend,(在河湾年等待,)
My HuckIeberry friend (我的哈克贝利老朋友——)
Moon river and me . (月亮河与我。)

歌唱完了,老人睁大了一双眼睛看着我。我不再对老人有一丁点的怀疑或是忽视,蹲下去紧紧的抓住老人的手,说,林奶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回唱这首英文歌的?老人嘴唇嚅动,就是没有声音发出来。我又说,林奶奶,你还会唱什么英文歌?老人这时摇了摇头,长久的沉呤中,我看到了老人的眼角掉下了一滴泪水。这泪水在我看来,它就是珍珠。当这珍珠一串一串的往下直掉时,我竟然也双眼湿润。一旁站着的村长,不忍之下,转过了身子。
老人抖索了手往床铺草席下摸去,出来后,我看到了她的手上有一张发了黄的老相片。相片上有一个穿着美国军服的美国兵,上面用钢笔流畅的写着“乔治·杰克,赠我的爱,中国的珍。”我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老人曾经救过一个驾着飞机前往日本进行轰炸,返回时因为飞机被击中,或是飞机没有油,被迫在中国境内跳乎的美国兵?第二个想法是不对呀,如果要这照这么算来,老人起码要有八十岁了。可我当时对老人的年龄感觉是七十来岁,不像个八十岁的人。就在我疑惑时,老人端详了一会相片,把相片递到了我的手上,自己再次往草席里面摸索出另一张相片。
这一张相片让我和同时盯着相片的村长大惊之下,一起看着老人。不管说什么,我们都无法把相片上的人和老人联系到一起。那相片上是个风华正茂,风姿绰约的志愿军女战士。一张如花的笑脸,两个旋旋的酒窝。而眼前的老人,我不说大家也可以想象的。长期的贫困生活,还有背负在心里面的不能与人诉说的传奇经历,使老人的一双眼睛都凹了进去,脸瘦得皮往下直掉。
老人或许被我的真诚所感,或许是真的如村长所言,想给人一点念头,嘴唇嚅动,慢慢说起她哪不为人所知,被她隐忍在内心世界里半个世纪多的与一个美国战俘的爱情故事。

2
1950年6月25日,朝鲜内战爆发。9月13日,美军发动仁川登陆。林巧珍关于朝鲜战争的几个时间,回到衡阳后我一查资料,都非常准确。她当时正是北京医专的一名学生,由于中国人民志愿军组建在即,她被火速入伍,成了38军112师335团的军医,于10月19日深夜,大概11点多钟,秘密渡过鸭绿江,开赴朝鲜。这其间,她经历了一次战役,二次战役,三次战役。而她和美国战俘乔治·杰克的爱情故事,则发生在四次战役就要结束时的汉江北岸。
由于林巧珍的讲述不够完整,在我后来查阅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后,在这里先作一个交待。
我抗美援朝战争在经历了一次战役和二次战役后,于1950年12月31日,以38军、39军、40军、朝鲜人民军50军和加强炮兵6个团处于右翼攻击纵队,42军、66军和加强炮兵44团为左路攻击纵队,在朝鲜东西海岸间沿三八线200余公里宽的地面上,向以美军为首的联合国军进行攻击,再次发动了第三次战役。到1951年1月7日,我志愿军将战线由三八线推进到了三七线。
林巧珍所在的38军就是这么一路忍受朝鲜那零下30度,朔风怒号的天气,浴血而战,进占到了汉江南岸。
对于每一个活下来的38军的人来说,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都是无法忘却的。林巧珍用她有些嘶哑而低沉的声音说着,我一听不免浑身一冷。是呀,每一个对朝鲜战争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由于美军掌控朝鲜战场的制空权,用空中打击对我后勤供应实施绞杀战。我志愿军战士入朝作战两个多月,一直得不到充足的供养。他们一个个身着单衣,营养不良,不少战士患了夜肓症。就是在这么一个情况下,38军战士在整个三次战役中连续作战十余天,在根本还没有来得及休整的情况下,又猛然遭遇了由美军第八集团军司令官李奇微中将于1月15日实施的“磁性作战”。1月25日,又开始了大规摸的“雷击作战”。而这一切战斗中,处在汉江南岸,正面接触之敌为美军24师、骑一师、英军26旅等联合国军的38军必然要首当其冲,历经死战而后生了。

林巧珍不记得自己所在部队112师335团据守的高地叫什么名字了,当时,335团的团长范天恩已负伤,她被团部的通信员叫进团指挥所,看到团长头部被炮弹的弹片划伤了,正在流血。她赶紧拿出仅有的纱带要给团长包扎,团长一手挡住,一边拿起电话,对着电话吼着。具体吼的是什么,林巧珍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几个数字,说的是敌人每天打上山来的榴弹炮2000多发,山炮、迫击炮、火箭炮3000多发。
林巧珍坚持要给团长包扎,团长朝她骂了起来,留着,留着,留着给受伤的战士。战斗还在进行,她作为一个战地医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轻受伤战士的疼痛。部队伤亡太大了,牺牲的战士根本来不及掩埋,就被美军新一轮的炮火掀起的泥土给盖起来。一尺多厚的雪,满山的树林,一切都不见了,见到的只有战士的残肢断臂,血肉之躯。一处处被炮弹,子弹,手榴弹炸断,打断的树干,向着漂着白雪的天空飘浮起一股一股的黑烟。
显然,这些情景留在林巧珍的脑子里已经太久了,当她今天面对一个她素不相识的年青人重新提及时,语气却出奇的平静,平静得让我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1月16日,被打得没剩下多少人的335团连夜撤向汉江北岸,林巧珍和美国战俘乔治·杰克的遭遇就要发生了。但在遇到乔治·杰克前,还发生了一段令林巧珍终生都不能忘记的生死之战。
林巧珍和战友李芳从战场收集到了一些破烂的军服,用雪水洗干净,再用大锅煮。把煮好的军服当作绷带,用来包扎被弹片杀伤的志愿军战士。就在她们一个一个的给受伤战士进行包扎时,部队要撤退了。当时,她们包好一个战士,就被抬走一个战士。等包扎好最后一个战士时,林巧珍站了起来,跟着部队往汉江北岸快步走去。可她十天来没有吃过一口整东西,饿的时候,一把炒面,捧上雪往口里塞进去。到后来,连炒面都没得吃。就吃雪水,雪水不能充饥,只能延缓饥饿的感觉。她随着部队一路猛走,好想坐下来打个顿。可她不敢,她知道,只要她的脚步一停下来,她就会离开大部队,就会一个人留在汉江南岸,再也回不去了。
部队的撤离是非常迅速的,这其中到底有多少志愿军战士因为伤痛、疲劳和饥饿掉了队,林巧珍说不清楚。但她掉队了,当她因为寒冷冻醒过来时,发现身边只有李芳。李芳看到林巧珍往地上一倒,赶紧去扶她,把她抱在怀里。她不断地喊她的名字,林巧珍没有醒过来,如果换成是其它情况,她可以生堆火为林巧珍取暖,那样就会好多了。可这是在朝鲜战场,火堆就意味着暴露。美军的敌机必然会呼啸而至,倾泻出雨点般的炸弹,将她和林巧珍炸成肉未。她不敢,她只有用她身体的温度来暖和林巧珍快要冻僵的身体。
林巧珍醒过来时,她和李芳已脱离部队快一个小时了。俩人相互搀扶,赶紧向着汉江北岸赶去。当她们顶着刺骨的冷风走出山岗,一脚踏上冰封的汉江时,汉江就像一条横亘在她们前面的一条灰色的带子。冷厉的寒风卷起的雪未子扑打在脸上,打了个滚,发出尖锐的叫声。俩个女志愿军怎么也没有想到,已经封冻的汉江会成为阻隔她们回到大部队的天然屏障。

是李芳发现了江面上有一队美国兵。林巧珍继续说着,像是在说一件不相干的旧事。当李芳发现江面上走来戴钢盔的美国鬼子时,她一个冷战,回过身来拉着林巧珍就向刚刚走出来的山岗中跑去。虽说在战场,可林巧珍还是慢了一拍,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看到了美国兵举起枪在向她们进行射击。
哒哒哒…… 清脆的枪声划破了汉江上被冰雪封盖的沉寂。林巧珍一把推开李芳,叫着,你先走,让我来。林巧珍拨出手枪要与美国鬼子对射,李芳不让,硬是拉着她跑向了山岗。枪声一阵紧似一阵,子弹就像天上的雪一样,在她们的身边飘浮,闪过一道一道的透着雾气的光。她们跑呀跑,跑了百来米,林巧珍双脚一软,就倒了下去。李芳没办法,抱着她的身子向着山岗的一个沟壑滚去。身下的冰雪给压得嘎吱嘎吱的直响,俩人一起滚进了沟底。
我们很怕,怕被美国鬼子给抓了俘虏。到了沟里后,我们钻进积满了雪的干茅草下面。是李芳,她从腰带上拿出一颗手榴弹,挤在我和她的胸口。只要美国鬼子一发现我们,我们就拉响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林巧珍老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她在仔细搜集存于心中被时间碾成了碎片的记忆,然后把它们拼拢,再像放电影一样,放给我看。看是不能看的,我只能听了。从老人嚅动的嘴唇里发出的每点声音,都会让我感动的泪如雨下。
美国鬼子过来了,皮鞋踩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喀嚓喀嚓。林巧珍和李芳紧紧的抱在一起,她们准备等下拉响手榴弹后,就这样一起飞到天上去,飞到自己的祖国去。可她们好像等了很久,手榴弹一直没有响,她们也就没有飞到天上去,更不能飞到自己的祖国去了。
一个美国兵在大声的喊着什么,林巧珍听不懂。接着是拉枪栓的声音,林巧珍和李芳听得真真切切,俩人同时扯住了手榴弹的拉环。突然,一阵枪声。子弹打在堆满了积雪的干茅草上,发出一阵嘶嘶的声响。原来美国兵发现了林巧珍和李芳藏身的沟壑后,不愿意下到沟里来搜,就放肆的打了一阵枪。枪声停住,又是一阵脚步声。不一会,脚步声远去,四周再次归于沉寂。
林巧珍和李芳在沟里躲了好久,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天就快要亮了,如果不抢在天亮前渡过汉江,那她们在汉江南岸就又要多待一天,危险和饥饿使她们已经没有办法撑下去了。于是,俩人决定冒险一试。钻出沟底后,俩人想绕过山岗,从另一处渡江。可美国兵在我38军渡江后,已经整体向前推进。江面上闪过一道一道的探照灯,打在冰原上晃出刺眼的光来。俩人不敢犹豫,等着光柱移开后,手牵手向着灰白的汉江跑去。她们跑得好快,跑得气喘吁吁。如果她们吃饱了东西,营养充足,或许这一条汉江还不足以阻隔她们。可她们体力严重透支,只跑了一下,就跑不下去了。俩人一起蹲下去,捂着胸口,心里不断地鼓励自己,坚持,一定要坚持。可她们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一束探照灯打过来时,李芳把林巧珍一推,就推倒在了冰上,而她站起来,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跑去。
灯柱追着李芳,不管她跑多快,灯柱都照在她的身上。接着,一阵枪声。子弹打在冰上,溅出一阵阵跳动的冰花。林巧珍眼含热泪的看着,当李芳快跑到汉江北岸时,一梭子弹打中了她的后背心。强光下,林巧珍眼睁睁的看着李芳倒在了血泊中。
李芳为了掩护我,吸引开了美国鬼子的探照灯。她牺牲后,几个美国兵向着她的尸体走去。为了不让美国鬼子羞辱她,我跳了起来,向着李芳跑去。美国鬼子一时没有发现我,等我冲过去抱着李芳时,她的身体已经打得像个蜂窝。棉花翻到外面,血还在流淌。糟糕的是我已经没有办法埋葬李芳了,看到灰蒙蒙的汉江,我一咬牙,决定把她沉到江里去。可汉江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我一双手挖不开封冻的江面。这时,我摸到了被我们俩人准备用来与美国鬼子同归于尽的手榴弹。我什么都没有想,看到几个美国鬼子已经快走过来了,我拉开了拉环,向他们丢了过去。
手榴弹把几个准备来验收李芳尸体的美国兵给炸成了残肢断臂,也把封冻的汉江炸开了一个窟窿。林巧珍趴在江面上,把李芳的尸体向着那个还在冒热气的窟窿推去。一点一点的,终于近了。
这时,数十个美国鬼子向着林巧珍跑来。林巧珍没有看他们,她全神贯注的把李芳的尸体向着冰窟窿推去。等到了冰窟窿前,探照灯下,林巧珍看到汉江的水在冰下面真的是一尘不染,能把李芳葬在这样洁净的地方,她死后一定可以到天堂的。李芳头朝下,呈冰蓝色的汉江一点一点的吞没了她,直到最后留给了这个世界哧溜一声响动,就再也不见了。
看到江水带走了战友李芳,林巧珍开始要面对向她跑来的数十个美国兵了。

美国兵跑到半途都停了下来,他们好似看清了这情景,都不忍打扰了林巧珍给自己的战友进行水葬。等一切过去后,他们再次朝她走来。林巧珍紧扣冲锋枪,朝他们开火了。美国兵肯定没有想到,一个瘦弱的中国女兵,还能这么顽强。子弹扫过,四个美国兵倒在了地上。其它美国兵呱呱叫着,全部扑倒在了冰原上。
林巧珍不能跑,她便在冰原上不断地翻滚身子。等卧倒的美国抬起头看时,她已经滚到了汉江北岸。他们一起朝她打枪,林巧珍趴在冰上,任子弹在身边炸响。
叭叭叭的枪声过后,美国兵看林巧珍一直没有反应,以为她中弹了,就一个个站起,成散兵线向她围过来。林巧珍突然一扬头,揣起枪就向着最近的一个美国兵打去。美国兵捂了肚子,哇地叫了一声,就倒了下去。等她再继续射击时,所有的美国兵再次趴在了冰原上。林巧珍乘势往汉江北岸边边的杂草堆里滚去,等到杂草掩蔽了她的身子后,她就向着茂密的森林跑去。
美国鬼子从后面追了过来,朝我打枪。可我在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下,向着森林深处猛跑着。我知道,我这样跑是跑不过美国鬼子的。他们腿长,身体又好,又都是男的,跑得比我快。于是,我就向着一个悬崖跳去。当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死,也不能让美国鬼子抓了俘虏。可谁知道,美国鬼子没有抓到我,却让我抓到了乔治·杰克。

3
林巧珍接下来的经历就极富戏剧性色彩了,她跳崖后,本以为自己死了。当一束光刺开她的眼睛时,她还以为是美国鬼子的探照灯。其实不是的,是天上的一轮太阳。太阳光经白雪的折射下,散射出非常强的蓝光。天已经完全亮了,林巧珍看着四周的一切,有白雪,有阳光,有山林,知道自己没有死,也没有被美国鬼子俘虏,她好快乐。
我在往下跳的时候,悬崖边边的技蔓缠住了我,救了我一条命。今天,已经垂垂老矣的林巧珍对自己的意外获救,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奇。她缓缓的说着,跟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说给我听。而我却早已震憾,到这时,我才突然深刻的理解了作为一个幸存者,林巧珍为什么能几十年来耐得住寂寞,忍受世人对她的不公,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中独老终生。她是一个经历过死亡的人,是一个亲自把自己的战友一点一点推进汉江,亲手杀死了五个美国鬼子,又活捉了一个美国鬼子的传奇英雄。她内心世界的大悲大喜,平常人又怎能体验?人生的大风大浪,无外乎对生与死的抗争,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以奇。作为后人的我,唯有用崇拜和尊敬的心态,去面对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林巧珍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又把袋子里仅有的一点点炒面拌到里面,然后往口里塞去。就在她吃着她在朝鲜战场最后的一点口粮时,突然,远处传来一声叫唤。战场往往就是这样,然后的疏忽大意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林巧珍一个机灵,赶紧往灌木堆里躲去。眼睛四下看去,四周没有一点动静。难道是自己神经过敏?林巧珍断然否定了自己的判断,继续小心的向四周观察。声音再次响起,她听不懂是什么,但知道这是一个美国鬼子发出的声音。林巧珍揣起枪,心中刚刚有的快乐,立马又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了。
声音是断断续续发出的,林巧珍在灌木林里隐藏了好久,只听到声音,就是不见美国鬼子过来。她心里想,要是这么耗下去的话,万一这声音引来了更多的美国鬼子,她就更加跑不脱了。想好后,她壮着胆子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摸去。大概走了一百来米,她用冲锋枪扒开一堆干枯的杂草,看到了一个美国鬼子仰面躺在地上。
这个美国鬼子就是乔治·杰克,林巧珍神经反射一般,举枪对准了他。杰克哇哇叫着,后来林巧珍知道他是在说求你了,别杀我,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求你了。林巧珍举起枪的慢慢放下,可当她看到他胸前挂着的作战袋,她又再次把枪举起。杰克又继续喊着,求你了,别杀我,别杀我。林巧珍并不是要杀他,也叫着,把袋子拿来。把袋子拿来,听到没有。杰克听不懂她说什么,待看到她用枪口指着自己胸口的袋子,不断地示意他拿下来,他才明白过来。
袋子到了林巧珍的手上,林巧珍退后几步,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杰克,一双手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罐头。和美国鬼子打了快一年的仗,每个志愿军战士最高兴的事就是能俘虏到美国鬼子。因为每个美国鬼子的身上都有一个战地给养袋,里面有各种高级的吃食。对于入朝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靠炒面为生的志愿军战士来说,能吃到美国鬼子随身带的肉食和水果类罐头,那真的是最好的奖赏了。

林巧珍一边警惕的盯着杰克,一边大口大口的吃着牛肉罐头。她简直是狼吞虎咽,已经饿得快失去知觉的胃猛然被这么多鲜美而富有营养的东西塞进来,也颤抖了起来,拼命的接受一切来自异域世界的充满异域文化的食物。乔治·杰克看着林巧珍拼命吃东西的样子,裂开嘴笑了。就是他这一笑,化解了林巧珍对他的仇恨,也救了他自己。
看到杰克笑,林巧珍知道自己的吃相很难看。她怔了一下,抓起枪再次对准了他。杰克赶紧叫着,噢,噢,说什么不,我没有恶意。你吃,你要喜欢吃我,我还有。说着,他又从另外一个袋子里翻出一袋压缩饼干。林巧珍示意他丢过来,杰克一丢,她不敢伸手去接。伸手接的话,枪就会掉到地上。要是杰克扑过来,那可怎么办?饼干掉在地上,她蹲下去捡到手上。解开包装,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口里塞。
吃了牛肉罐头,又吃了压缩饼干,林巧珍的体力很快恢复,对自己也有了信心。她用枪指着杰克,杰克以为她又要杀他,又叫了起来。噢,你吃了我的东西,还要杀我?不,求你了,不要杀我。林巧珍不知道他说什么,要他站起来。俩人于是就像一对聋哑人一样,好一番手语后,才相互明白对方的意思。
杰克在她的威逼下,终于站了起来。林巧珍拿过他的枪,示意他往北走。杰克刚走了两步,就摔到在地上。林巧珍拿他上下打量,见他四肢完好,不像是有伤的样子,就以为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一气之下,她朝他叫着,臭美国鬼子,你要再玩花样,我就杀了你。起来,给我起来。杰克躺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头上汗珠直冒,林巧珍这才感觉到他不是在捉弄她,是真的有问题。她一只手握着冲锋枪,一只手往前伸过去。杰克一动不动,看着她。当她的手到他的额头上后,他露出了笑意。
林巧珍摸了杰克后,知道他在发烧,额头上温度很高。她放下心来,看到边边有断裂的灌木,她便折了一根递给他。杰克借着这根棍子,再次站起身来,被林巧珍押着向北而去。
俩人一路绕过一道山岭,到了一处光溜溜的雪坡前。雪坡下是一块没有任何遮挡的农田,过了这农田,他们又再次钻入森林。林巧珍示意杰克往雪坡上滑下去,杰克屁股一坐,身子往后一倒,先滑了下去。林巧珍双手揣枪,仰躺在雪上,像颗炮弹一样,直冲而下。雪很松很软,冲到下面,溅起一阵粹雪未子。
杰克滑下雪坡后就不行了,我喊他起来。他大口大口的喘气,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子。我知道他的风寒已经很严重了,但我身上没有药,没有办法救他。可是,我不能待在雪坡下,要是给美国鬼子发现,我就完了。一定要把他弄到林子去,到了林子,再想办法。林巧珍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再次说着。说完后又看着我。我努力的使自己镇定下来,此刻,情况已经很明显。林巧珍抓到了杰克,可杰克有风寒在身。作为一个医生,她没有办法救他。而她,还身陷在美国鬼子占有的区域,只要她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再次遭遇美国鬼子。多重的状态,必然要使她迅速作出决断。从今天的林巧珍身上,看不到她当年的影子。可当年的她是一个与美国兵面对面战斗过的人,脑子一定高度的灵敏,一种求生的欲望驱使她可以做出任何她认为正确的事。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那个闪过林巧珍脑子里的念头被林巧珍诅咒了一千次,对着杰克的冲锋枪枪口垂了下来,久久的看了一眼杰克后,转过身去。林巧珍没有杀杰克,她打定主意,把他丢在这荒原雪野上任其自生自灭。
看到中国女兵转身离去,杰克哇哇叫着。林巧珍听不懂他叫的是什么,但我今天猜想,他可能叫的是你不能丢下我,我会死的。你们中国兵不是总在标榜自己是世界上最仁慈的兵吗?你怎么可以把一个得了重兵的美国兵抛弃在这雪地上。你谋杀了我,我到了上帝那里都要控告你。

杰克的叫唤没有用,就在他因为绝望而睁大双眼时,奇迹发生了。
林巧珍快步走着,就在她穿过无遮无掩的雪地时,脚下给一个东西拌到了。她爬起身来,看到雪里面露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她当时没什么,起身继续走。可刚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来,跑到刚刚拌到她的黄澄澄的东西边边。扒开积雪,一个炮弹筒子安静的躺在雪地的下面。她拿起炮弹筒子,又快步朝杰克跑去。
看到林巧珍朝自己跑来,杰克兴奋的仰头朝天叫着,噢,我的上帝。他的这句话林巧珍后来知道了,因为这是杰克的一句口头瘅,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有激动的事,就要叫上一声,噢,我的上帝。
林巧珍到了杰克身边,蹲下去把枪往地上一放,就去解杰克胸前的衣服。杰克被这个又折转回来的中国女兵要脱他的衣服不解,一双手捂紧衣服,不让林巧珍解。林巧珍和他争执起来,抓了他衣领使劲掰。可杰克虽然高烧在身,但力气还是要大过她的。林巧珍一急,站起身抓了枪对准了他的胸口。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杰克害怕了,慢慢把手松开,任由这个不可理谕的中国女兵解开了他胸前的衣服。
冷风如刀子刮过杰克敞开的胸部,杰克在害怕、惊恐、寒冷、疼痛中,身子开始颤抖。他彻底绝望了。原以为中国女兵是不忍心丢下他,才又回过身来救他的。谁知道她不救他,却把他的衣服脱掉,要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活活冻死。这太残忍了,难道说这就是东方文明?不,不,我诅咒东方文明。你们怎么可以用这么卑劣的手段杀一个战场中受到伤害的士兵呢?杰克挺着敞开的胸部,心底里不住地呼喊。
林巧珍在有条不紊的做她该做的事,她从背袋里拿出一把药棉。这药棉是她作为一个战地医生最后的医疗用品了,今天,她要把它们全部用在本是她的敌人杰克身上。
药棉被搓成了一根灯芯一样的东西,点燃其中一头后,迅速丢进炮筒里。炮筒不一会冒出滋滋烟花,发出耀眼的光来,就在光要熄灭的一瞬间,林巧珍把炮筒子往杰克裸露的胸口使劲罩去,并紧紧的压着。杰克一直很惊奇的注视这一切,当冒着火光的炮筒子被罩到他胸口后,疼得他杀猪一般的嚎叫。待疼痛稍稍减轻了些许后,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林巧珍。林巧珍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到了雪地上。俩人有片刻的发愣,然后一起看着已紧紧的吸附在杰克胸前的炮筒子。杰克这下更慌乱了,他不知道这个中国女兵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竟然可以把一个炮筒子吸附在他胸上,高高的耸立着。
炮筒子倒了下来,当看到自己胸部有一个渗着血丝的圆圆的印子时,杰克再次哇哇叫着。林巧珍不管他叫什么,又如法炮制。杰克双手撑地,挪动身子,拒绝她再次把冒烟的炮筒子罩到他胸前。林巧珍不动声色,拿了炮筒子照着他额头突然一下子罩了上去。杰克睁大眼睛,对着上天发出了惨不忍睹的狂叫。
如此往复,林巧珍在杰克的身上盖了十几个血印子。弄到后来,杰克不再叫了。他浑身冒汗,在雪地里像是被罩上了一团云雾。沉重的身体在慢慢变得轻松,活泛。体内火烧火烧的感觉也在慢慢淡去,代之是清爽、舒服,他又成了以前充满活力的杰克了。
林巧珍给杰克穿上衣服后,杰克笑了。他一把站了起来,林巧珍一愣,下意识的去抓地上的枪。杰克赶紧做着手势,叫着,噢,不,上帝呀,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林巧珍盯着他,把枪头一摆,示意他朝北方走。杰克点头,很夸张的举起手来,迈起很宽的步子朝北方走去。
穿过没有遮掩的田野,走进林子,林巧珍如释重负。她押着杰克,到响午时分,杰克又不行了,大口大口的喘着粗口。林巧珍知道火罐只能帮他清除一部分热毒,但治不了根。必须赶紧到部队,才会有办法。杰克走到后来,背靠到树上不走了。林巧珍拿枪逼他,他也不走。看着四周密密的林子,林巧珍很担心,要是在天黑以前还走不出这片林子,找不到大部队,那她就得和这个美国俘虏一起在林子里过夜。就算美国俘虏不趁着天黑跑掉,俩个人在这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冻都会冻死的。

杰克朝林巧珍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林巧珍知道他是要她再给他打火罐。林巧珍摇头,杰克急了,一把掀开自己的衣服,指着鲜胸前鲜红的血印子叫着。林巧珍也叫了,大声说,不能打了,再打,你的皮肤就会溃烂。一旦感染了,没医没药,你就会死掉的。杰克虽然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他从她的神态、语气、手势,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他双手抱头,冲着林子里露出的一小片天空叫着,噢,我的上帝。
林巧珍注定要成为杰克心中的上帝,她挺着冻僵了腿,像根木头一样往雪地上一步一步的挪,挪到了一簇灌木丛边。打落灌木上的积雪,然后把被积雪覆盖过的各种枯萎的灌木一样一样的认。这其中有车前子,柴胡,野菊梗、芥菜杆、山药子等数十种从没被人注意过的中草药,林巧珍艰难的蹲下去,把这些只有在中国人的眼里才有用的东西采集到一起。
杰克一直看着,自从这位中国女军人用冒烟的炮筒子减轻了他的病痛后,他已经对她深信不疑了。他知道,她一定是在用来自东方的奇怪方法在帮他治病。只要能减轻他的病痛,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愿意。林巧珍到了他身边,把手伸给他。杰克耸肩,摇头。林巧珍也不吭声,把肩上背着的一个野战餐盒拿下来。杰克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一直看着。见她把折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各种野草放到盒子里,再往里面塞满了雪,他不由噢噢直叫。这太不可思议了,用雪包着这些野草能干什么用?这就是中国人做出来的事,他无法明白,更不要说理解了。
为了给杰克熬药,我没有办法,只要燃起一堆火来。林巧珍说着,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好似直到今日,她还不能原谅自己,为了个美国鬼子,她竟然违反了战场纪律。要知道在朝鲜战场,不管天气是如何的寒冷,为了不暴露部队的行踪,不引来美国鬼子无处不在的飞机,是严禁生火取暖的。炊事班为了给战士做一顿可口的饭菜,要把火焖在地里面,上面盖上土捂住明火,再挖出数条烟道,把烟引向别的地方。
天黑了下来,火光在白雪的衬照下,格外的显目。被大火一烤,她快要冻僵的身子激起一股暖流。杰克往火边走来,可他刚走两步,就摔到了地上。林巧珍瞧在眼里,一丝冷笑挂在嘴上。杰克却不是,而是冲她哇哇叫着,一张脸快乐而兴奋。在这寒冷的到处都是死亡的朝鲜,能和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兵共烤一堆大火,自然是非常有趣的事。而这个中国女兵,还在用只有东方才有的神秘方法解除他的病痛,这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迹。
看到他笑,不知为什么,我就对他恨不起来。我很恼自己不杀了他,为死去的李芳报仇,为成百上千牺牲在汉江南岸的战友报仇。可我没有,我还用火罐和中药来救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可这一切竟然都被我做出来了。看到他摔在地上,伸直了手朝我叫唤,我恨自己,恨自己不够坚强,站起身过去扶他。杰克很重,像一座山一样,我扶他不起。看到边边有根根木棍,就递给了他。杰克把木棍支在地上,这才慢慢站了起来。火堆边,我和他面对面,席地坐下。杰克快乐得像个小孩,我不行,我心里很沉重,也很烦,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真的,可我还是做了。杰克就是看到我所做的一切,意识到自己能活下来,所以很快乐。
听到老人充满自责的诉说,我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形。这就是我们的中国人,面对曾经的敌人时,以仁义化解仇恨,用博大包容怨愤。当年的林巧珍就是这样,在面对比自己孔武有力,但一时被病痛困到的杰克时,她不但尽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医生所具有的道义上的责任,更是把中国文化中的仁义和博大,发扬得淋漓尽致。
火焰吞没了铝质的野战餐盒,餐盒里的雪水溶化后,把车前子,柴胡,野菊梗、芥菜杆、山药子煮成了药汁。林巧珍把药汁泌到空罐头盒里,递给杰克。杰克盯着浓浓的飘浮着热气的药汁,好一会没动。林巧珍声轻语重的说,喝。杰克瞧着她,摇头。林巧珍又以命令的语气再次说,喝。杰克想到她用冒烟的炮筒子为他盖血印子,就知道她没有恶意。于是,他头一低,把其苦无比的一碗药汁全给喝到了肚子里。
瞧到杰克喝得很痛快,林巧珍笑了。

滚烫的药汁,呛人的大火,杰克的身体开始向外发汗。汗水一层一层的,湿透了他的内衣。这些汗水带出了他身上的寒毒,他的身体有了一种彻底的轻松。
一个说中国话,一个说美国话,我们没有办法说什么。俩个人就像俩个哑巴一样,要不盯着一堆大火,要不就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就这样僵着。过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我以为他乘着身体复原,想要逃跑,就一把抓起冲锋枪。他赶紧摆手,朝我噢噢的连声叫着,说的就是他的那句口头禅,上帝。见我不放下枪,他蹲下去捡起一块木头,我这才知道他是要去寻柴火。
杰克折了好些树技,把火引得大大的。野餐盒里的药渣倒进罐头盒里,装上雪,然后放到火上烧。雪水烧开后,放进了两块压缩饼干,两块牛肉,一点盐沫。看到他做这些,我心里忍不住骂他,死美国鬼子,打仗还这么会享受。杰克一边用挑子搅拌野餐盒里的食物,一边看着我,见我好像很恼他,他却笑着唱起歌来。他唱的歌,就是我刚刚跟你唱的《月亮河》。这是他第一次为我唱,后来的两天里,只要我不高兴,他就唱。直到我们要分别了,看到他很不高兴,我把默记在心里的《月亮河》唱了出来。他听到一半,抱着一张脸放声大哭起来。
老人说着,看着我,再次唱起了《月亮河》。
Moon River,Wider than a mile. (月亮河,宽过一英里,)
I m crossing you in styIe someday. (有一天我会把你越过,风度优雅。)
Oh,dream maker,yoh heart breaker. (哦,梦想让你心碎。)
Wherever you ’re going. (无论你流向何方,)
I’m going your way,(我将跟你前往,)
Two drifters,off to see the worId. (两个漂流者,出发看去世界。)
……
听到老人深情的歌,我双眼不知不觉,泪水溢满了眼眶。直到今天,当我静下心来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双手颤抖,心情沉重,再次哭了起来。

4
林子里飘浮着食物的香味,林巧珍咬紧嘴唇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被敌人的糖衣炮弹所击中,不管他吃什么,她都不能动心。杰克好似知道她的心思,用挑子挑起糊状的流食,对于一个久未吃到过热熟食的人来说,这是多么的具有诱惑力呀!林巧珍把头捂到膝盖里面,不去看那翻滚的流食,努力不想它们。可空气中飘浮的香味是没有办法避开的,她只有忍受着,忍受着一个得意洋洋,不怀好意的美国鬼子向她发出的挑战。
挑战并没有持续下去,林巧珍内心承受的煎熬,也马上就会有一个了结。
天空之中先是传来一声尖厉的响声,林巧珍就像是一根被人突然拉起的皮筋,猛地弹了起来。她弹起的瞬间,身子向前一扑,就扑到了杰克。杰克正在用挑子搅拌掺和着牛肉的流食,被林巧珍这一扑,流溢着肉食香味的流食就全都给扑在了地上。他有片刻的发怔,就在他哇哇叫着时,林巧珍抱着连续的翻滚,向着一个斜坡滚去。杰克气疯了,他不知道这个中国女兵怎么了,如果是爱他,想和他在一起,也不能这么快呀,害得他好不容易熬出来的美食全都翻倒在箐火之上,给白白浪费了。
林巧珍抱着杰克向着一处斜坡滚去,杰克顾不了许多,掰开她,向着翻倒在地的野餐盒抱去。就在他要抓到还非常烫手的野餐盒时,从天空中射下一梭子弹。杰克出于一种本能,向后一倒。子弹全部打在火堆上,把翻倒在地的野餐盒打得稀巴烂。杰克气疯了,冲着天上的飞机哇哇叫着。飞机呼啸而下,一道凌厉的风吹得积雪四散。林巧珍再次抱着杰克,把他往坡下一推,跟着她抱了头,和杰克一起滚到了十几米外的坡下。当俩人气喘未定时,一个炸弹从天而降,准确的落在了火堆上。轰地一声巨响,火堆给炸得四散飞去。一些碎裂的还在燃烧的木柴从上而下,像是天女散花一般,全落在了林巧珍和杰克身上。
飞机飞走了,杰克非常害怕。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差一点被自己的飞机给报销了。看到林巧珍一张冷漠淡然的脸,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等到惊魂稍定后,他冲她连连说着,谢谢,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上帝呀,太谢谢你了。林巧珍不懂他说什么,但明白他的意思。她不想承受他的感谢,她救他只是一种本能,并不是她真心要救他。谁叫你们美国鬼子的飞机太猖狂了,如果把你炸死,那也是活该。这就是林巧珍当时的想法,但她无法向杰克说出来。她丢下杰克,爬到了坡上。刚刚她和杰克坐过的地方已经是一个米深的大坑,坑里还在冒着热气。杰克也爬了上来,看到眼前的大坑,他很是愤努的双手握紧,对着黑呼呼的天哇哇叫着,恨不得双手掐死那个丢炸弹的飞行员。

在朝鲜那天寒地冻的地方,不能生火,那个冷劲是没法子说的。我们很多战士,到了睡觉的时候,就三五个人挤在一堆,相互取暖。我和杰克不行了,他是男的,又是个美国鬼子,我不能和他一起睡的。可我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好困的,站着都能睡。老人一边说,一边回忆。她和杰克的关系,就是因为睡觉,才突然发生彻底的变化。这个变化让她始料不及,又让她为此痛苦了一生。
杰克从行军背兜上拿出一个袋子,抖开后就钻了进去。他刚睡下,看到俘虏他的中国女兵双手抱肩,靠在树上极其困顿的样子,他又赶紧钻了出来,对她说,你睡,你睡。林巧珍摇头,虽说她不懂他的话,但明白他意思。她一恼,拿了冲锋枪就对准了他。杰克双手抱头,哇哇叫着,噢,上帝。叫完后,他把睡袋往林巧珍身边一放,一边往后一边说,我没有恶意,我是把袋子让给你睡。你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男人,男人理应让着女人。
林巧珍明白了杰克的意图,可她不能。一来因为杰克还是个病人;二来因为她不敢睡,一旦睡着了,杰克要是跑了,或是把她给杀了,那可如何是好?杰克还在坚持,见她不肯钻入袋子,他慢慢回过神来。又拿出一根绳子,示意林巧珍绑了他。林巧珍瞧着,一想这也未曾不是个好办法。于是,她把他给绑在了树上,见没有什么问题后,就钻进了杰克的睡袋。杰克看着,并不因为自己被绑住而烦恼,反而笑了。
我睡得好香,好香,梦见自己和李芳飞起来了,一起飞回到了祖国。就在我们一起向祖国的怀抱飞奔而下时,突然,一阵响动惊醒了我。我睁眼一看,才知道天又下雪了。大朵大朵的雪花从天而落,把我半个身子都掩盖住了。去看杰克,杰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一双脚因为寒冷,使劲的跺着脚,我就是被他跺脚给跺醒的。想到他还有病,我赶紧从袋子里出来,解开绳子。杰杰一把倒在我的怀里,全身火烧火烧的,吓得我赶紧把睡袋套在他身上。他在睡袋里还在不住地呻吟,一边呻吟还一边朝我叫着。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要我和他一起挤到睡袋里,可我不能。他于是又从睡袋里钻出来,我捂紧了睡袋,不让他出来。他就叫着,我不理会他叫。可不知他从那来的一股力量,硬是一把抓了我,把我抓进了睡袋。老人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说完后大口大口的咳了起来。我站起身为她拍背,可她的咳嗽丝毫不见减轻。瞧见床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热水瓶,赶紧倒了一杯水,给老人喝下去。村长一边瞧着,心有不忍的说,林奶奶,你就慢点说,别呛到了。老人看着村长,有好一会没吱声。待村长朝她咧嘴一笑时,她也咧开了没牙的嘴,笑了。
一对敌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一个是来自美国,一个是来自中国。因为朝鲜那该死的奇寒天气,因为只有一个睡袋。他们只有相互依存,相互关爱,才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不可避免的事终于要发生了。
林巧珍愤怒的打了杰克一个巴掌,杰克捂着自己的脸,愣是看着她。等她要从睡袋里钻出来时,杰克一双手突然紧紧的抱紧了她。林巧珍虽说是个胜利者,是她俘虏了他。可在小小的睡袋里,她却成了他蹂的动物,根本就没有办法反抗。一种对美国鬼子的愤恨使她张开嘴朝杰克咬了过去,杰克不闪避,也没有办法闪避,任由这个中国女兵咬住了他的肩膀。先他还忍着,等到疼得忍不住了,他对着满天飘着大雪的夜杀猪一般的嚎叫了起来。
夜空再次归于平静,唯有满天的雪在沙沙的响。

看着杰克肩膀上红红的牙齿印子,林巧珍终于安静了下来。杰克待她情绪缓和了下来后,他微微一笑,慢慢松了手。他手一松,林巧珍又要钻出睡袋。他便再次去抱她,林巧珍像是抽筋一般,他的手还没有碰到她,她不安份的身子马上停止了动作。于是,俩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经过好一番折腾后,总算在一个睡袋里给待了下来。
两具身体挤到了一起,一个是男人的,一个是女人的。一个是美国的,一个是中国的。一个对另一个充满战胜者的味道,一个对另一个充满怀疑和惊悚。
林巧珍近乎僵硬的身子终于苏醒了过来,一股一股的暖流流遍了她全身,她再次有了生命的快感。这快感是在身子长期的处于一种濒临死亡的临界状态下,突然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她还是个只有二十一岁的姑娘,本是花季,要在阳光和雨露下快乐的生长,去感受生命的美丽和激情。而今,一场战争,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却把她硬生生的抛弃在这天寒地冻的异域他乡,和一个曾是他敌人的男人共睡一个睡袋。这是怎样一种人生经历呀?正是因为太奇特了,太不可思议了,太不能让人理解了,太不合乎情理了,所以她一直隐忍至今,从不与人诉说。她知道,她没办法叫人相信。如果叫人相信,除非先叫人相信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个没有国格,不知廉耻的女人。但她不是的,她心里永远都有祖国,永远都怀着对美国鬼子的憎恨。是美国鬼子夺走了她最亲的战友李芳的生命,是美国鬼子,把成千上万的志愿军战友炸死在了汉江南岸的一个高地上,使他们年轻的生命,再也不能享受阳光,沐浴雨露。这是一种怎样的痛呀?这痛叫她无法原谅自己和一个美国鬼子睡在睡袋里。她不但没有杀了他,还给他打火罐,熬草药,最后,为了抵御寒冷,又和他睡在了一个睡袋里。她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可她却不能杀了他,因为她做不到。她是一个医生,她不能杀死病人。医生只能救死扶伤,不能当杀人犯。
林巧珍就是在这样一种矛盾和惊悚中,终于接受了和杰克睡在一个睡袋里。

5
一声枪响,惊醒了正在酣睡的林巧珍。
林巧珍睁眼看去,雪已停了,天上的太阳透过积满了雪的技头洒在了她的眼睛上。她眯了一会眼睛,待见到杰克手上有一把手枪时,她不禁一愣。自己俘虏了他一天一夜,竟然不知道他身上还有手枪。林巧珍起想越后怕,杰克瞧着她,朝她吹吹还在冒烟的枪口。林巧珍突然又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的往全身摸去,待摸到杰克顶在她身上那坚硬如铁的部位时,她脸一红。杰克得意的一笑,嘴往前一送,就吻到了她的脸上。林巧珍恼羞成怒,伸手打去。杰克却像泥鳅一样,钻出了睡袋。他朝前快步跑去,回来时手上举起了个还在冒血泡的兔子。
经过一个晚上的磕磕碰碰,林巧珍不再对杰克充满戒心。很显然,杰克身上一直有一把防身的小手枪,如果他要愿意,早就结束了她的生命,一个人逃之夭夭。但杰克没有,他完全沉浸在这战场奇遇中。一个中国女兵俘虏了一个美国男兵,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事。他愿意做她的俘虏,更主要的是这个中国女兵有法术,能用炮弹筒子和一碗苦得要死的泥巴水治好他的病,让他终于可以从地狱大门中逃了出来。
林巧珍采摘了更多的草药根茎,然后在昨晚被美国鬼子的飞机炸出的大坑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折断的枯灌木,点上了火。杰克哇哇叫着,把剥了皮挖了内脏的兔子丢在了大火里。火势一下蹿得老高,要冲到林子上了。她跟着往大火上洒了一层溥溥的泥土,大火透过泥土化作浓烟。林巧珍又把采集到的草药平铺到烤热的泥土上,杰克看着,不知她要干什么。她要他脱了衣服,坐到正被热气烘烤的草药根茎上。杰克捂紧了衣服,连连摇头。
林巧珍像往常一样,对病人微微笑着,说,别怕,一会就行了。她这话像是有魔力,充满惊恐的杰克虽然听不懂,却马上安静了下来,依着他脱了衣服,坐到了草药根茎上。地底下的热火烘烤着被雪水浸过的草药根茎,冒出一阵一阵的充满药香味的水蒸气。水蒸汽笼罩住了杰克,林巧珍上前,从地上抓起一团雪来,往他身上使劲擦着。
所幸的是美国鬼子的飞机没有来,要不来了看不到地底下的热火。是太阳把雪晒化,往上升腾起一团一团的水蒸气。不然,它一个俯冲,一顿扫射,再丢一个炸弹,非把正在享受蒸汽浴的杰克、为杰克磨擦身子的林巧珍给炸成肉泥不可。
杰克在蒸汽浴中大呼小叫,他实在是太爽了。身上的汗水一层一层的往外直冒,和饱含药性的蒸汽一混合,加上林巧珍不断地用雪磨擦他上半身的表皮,刺激他表皮下的血液温度增高,循环加快,寒毒琢渐被蒸发出来,排出体外。
这也是中国中医所独有的蒸汽药疗法,专治风寒重症。一般的血阻闭塞,头痛发烧,打摆子一类的,用此法一治,便可大好了。
蒸完了蒸汽浴,杰克感觉自己大好了,又回到了他打NBA的时代,或是说又回到了他在校队打橄榄球的时代,浑身是劲,精力旺盛。所以,在面对俘虏了他的胜利者,他要顶礼膜拜。林巧珍不知他要干什么,往后一退,看他弯下腰来,手往胸前放去,她赶紧从地上捡起枪来对着他。杰克不管不顾,稍稍抬了抬胸,对她说,非常感谢您,漂亮的中国女兵,是您救了我。
虽说不懂杰克说什么,看到他这个样子,林巧珍笑了。可她刚一笑,又马上把笑忍了回去,指他的胸前连连说着。杰克又不懂她说什么,哇哇叫着,等到林巧珍做出手枪的手势后,他才明白过来。于是,他从胸口的袋子里掏出手枪来,丢给了她。
手枪到了手上,林巧珍放心了。用冲锋枪示意他走。杰克朝她一笑,很夸张的举起手来,昂首阔步的向北而去。
林子里的积雪很厚,踏在雪上,没办法走快。老人说到这里,再次停住了。我看着,思想再一次随着老人的讲述,尽可能把当时的情景完整的勾画一遍,以便还历史一个真实。事实是在朝鲜那零下二三十度的奇寒环境下,来自两个不同国家,相互进行厮杀的队伍中的军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在那漫无边际的原始森林中,不知这一路走下去,会是生还是死?于是,就算他们彼此一个是俘虏,一个是被俘虏,都必然的要相互协助,相互关爱,才有可能活下去。
老人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她说,我真的是没有办法,如果不是杰克,我就会死在那冰天雪的地林子里。开始,我还能揣着枪。到了晌午,我快要冻僵的手已经揣不起枪了。我把枪背到了背上,双手拢在袖子里。走着走着,身子一歪,就歪倒在了地上。走在前面的杰克赶紧回过身来,抱起我。我知道我是冻得不行,已经全身僵硬,身子直打哆嗦。他把我紧紧的抱在怀里,可我还是不受控制的打哆嗦。我冷呀,在这荒无人烟的林子里走了好几个小时后,我真的不行了。他看我这个样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连连叫着,噢,上帝!噢,上帝。接下来,他说了一连串的话,是什么话,我也不懂。
杰克抱起林巧珍,张惶之下,眼睛四处看着。见到一处向阳的地方没有积雪,就抱起她跑了过去,然后从身上解下睡袋,套在了林巧珍身上。
我缩在睡袋里,看到杰克又从皮鞋里拿出一把短刀来,往地上猛挖着。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喊他。可他不理我,继续挖。等挖出一个坑后,他已经全身冒汗。接着,他又折来很多的干枯的树枝,填在坑里,引上火。我这才知道,他是在学我。等火把树枝烧成炭状后,他又往大火上洒泥土。一层泥土盖上了炭火,冒出热气。他又把抱起,放到烤热的泥土上。这样,我原本冻僵的身子,一下子舒畅了过来。看到他在雪地上冷得不住地跺脚,我不再有任何的顾忌,张开睡袋的口子,喊着,要他进来。他迟疑的看着我,见我态度坚决,他一笑,就钻进了睡袋。
老人说话开始有些急促了,她说着,思维跟着出奇的活跃。一张满是皱折的脸皮突然现出了红晕。她还在说着,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没有想到,她的身边,正有俩个人,我和村长全神贯注的听着。

地火烤热了我们的身子,当我们俩个在你看我我看你时,情况完全不一样了。老人说着,脸色有一小会的凝固,尔后又像荡开的水纹一样,迅速的四散开去。她说,杰克拿出了烤野兔来,用干树叶包住,扒开泥巴放到炭火上。不一会,空气中就充满了野兔的肉香味。他从泥土里拿出来,撕一个兔脚放我嘴边。老人说到这里,再次停住。我看到她脸色凝定,嘴唇微微动着,好似还在咀嚼着烤熟了的野兔肉。那野兔肉的香味,直到今天,还停留在她的口里。而她却说,等我张嘴咬去时,他把兔脚一下拿开,害得我一口咬在他的嘴上。
原来她回味的是她当时和杰克嘴碰嘴时的一瞬哪的,却成了她一生当中永恒的记忆的一刻。我无法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真的是造物弄人呀,一对曾经的敌人,在哪险恶的环境下,因为生死相依,终于完成了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情感扭转。从敌视,到相爱,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转变呢?且让我们来听听老人的自述吧。
我赶紧往后面缩,可睡袋只有这么大,我躲不开,只有头往后闪着。杰克咯咯笑着,不怀好意的看着我。当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我想到要逃出睡袋时,突然,空中传来轰轰的马达声。我知道又是美国鬼子的飞机来了,可能是刚刚杰克扒开泥土,烤野兔时,让美国鬼子的飞机发现了火光。从空中往下直冲,打来一梭的子弹。我一把抱住杰克,向着被树遮盖的隐蔽处滚去。子弹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追着我们打。我们滚得有多快,它们打得就有多快。子弹溅起的雪沫四处飞散,我们继续滚,却被一棵树挡住了。那一下,急得杰克哇哇叫着,使劲的朝天咒骂那个该死的飞行员。奇迹发生了,当我们不能滚动时,飞机扫射的子弹也停住了。待我们探头去看时,飞机原来飞过头了,它向上拉起,头向下倒飞了起来。杰克看到,脚往地上一撑,我们再次滚动起来。不过这次是向着向反的方向滚。我们这一滚,滚到了密密的林子里。跟着,飞机呼啸着再次飞临,向着我们刚刚待过的火坑边和大树下,投下了两颗炸弹。杰克一个翻身,把我压在了下面,用身子紧紧的护住我。随着炸弹的爆响,我感觉到了向我扑过来的泥土和雪打在了我的身上,把我们给埋在了被掀起的雪和泥土的下面。
老人就这样和杰克再次经历了一次生死,有了生死体验的人,就会对一切都顿悟,或是豁然的明白过来。这是一种灵魂出窍后,经过天堂的洗礼,等再次回复到他原来的躯壳里,他已经是个完整意义上的新人了。
林巧珍和杰克好久没有动弹,任由雪和泥土把他们埋在地底下。他们彼此感应对方,凝视对方,直到一方向着另一方发起了自有人类以来,就从没有停止过的情欲的迸发时,他们激烈的相互拥有了对方。
我当时真的不知怎么呢?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杰克一直看着我,他在我身上,一直不下来,就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心慌意乱。等他亲我时,我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任由他,任由他在我身上一遍又一遍的亲着。是一阵痛惊醒了我,我又是尖叫,又是哭喊。杰克被我的情绪弄怕了,紧紧的抱住我,不断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我抽打他的脸,骂他。他让我打,让我骂。等我的手打酸了,骂累了,他再次抱住我,再次重复对不起。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让他抱着。他抱了一会后,再次用嘴亲我的脸。我感觉自己像个木头人,在他的舌头和手的抚摸下,我一塌糊涂,想天相地,就是不想自己。
这就是林巧珍老人和杰克的爱情故事,他们的爱情故事,从被被炮弹掀翻的松软的泥土里开始,到天各一方,老人用她一生的思念,或者说是相守,继续它漫长的过程。

6
林巧珍和杰克在泥土下相互拥抱着对方,想让这个世界,就此停住。可他们不能,他们吃完了整整一只野兔,一阵酣睡后,继续相互抚摸、亲吻、进入。这次,林巧珍不再是害怕、羞愧、痛苦、惊慌,她成了一个真实的女性,在杰克的怀里扭动身子,脸色潮红,大口大口的喘气。突然,远处传来密集的枪炮声,接着,又是一阵又一阵的炮弹爆炸的响声。俩个人同时从激情中回过神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意味边他们身边不远处正在发生激烈的战斗。
俩个人从睡袋中钻出来,扒开盖在他们身上的泥土和雪,向着冒着烟火的地方跑去。等他们跑出林子时,正见到数架美国鬼子的飞机向着一个朝鲜的村庄轮番俯冲而下,有的投弹,有的扫射。朝鲜村庄里先还有零星射出的子弹,等一阵烟火和爆炸过后,零星的子弹没有了,有的只有四处惊散跑动的人。
杰克看到那些跑动的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一个个在炸弹的碎片,子弹的扫射下,纷纷倒在血泊之下,他像是疯了一样,向着俯冲下来的飞机跑去,不断地挥动手臂,呼叫着,不要炸了,不要炸了,他们都是平民,都是平民。一架挨着杰克头顶上飞过去的飞机突然抬起机头,向高处飞去。其它飞机跟着也转过机头,往杰克头上打了一个旋,也飞走了。
林巧珍跑到倒下去的朝鲜人的身边,看到身边一具具往外冒着血泡的身子,她愤怒了,指着地上的他们对杰克大声的骂着,你看看,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一点,他们都是老百姓呀!你们为什么连老百姓也不放过,为什么?为什么?杰克痛苦状,哇哇叫着,又是他的口头禅,上帝呀!上帝呀!上帝救不了这些朝鲜平民,更不能赎杰克内心强烈的罪责感。他又一连声的向林巧珍道对不起。虽然战争不受他和林巧珍的控制,但他真不想这样。他不想杀死任何一个人,他只想在球场上打球,参加NBA。可这该死的战争,把他从美丽的校园,招唤到了这充满死亡和血腥的战场。他不但厌恶,更是憎恨。
杰克冲着林巧珍说了一连串的英语,他说了什么,林巧珍是没办法知道的。今天,我也只能凭我的主观判断,进行自以为是的叙述。
从那后,我再次回到了现实中。我明白,我是在跟一个敌人在一起。我们之间不能爱,只能有恨。我拿出了先前缴获的杰克的手枪,指着杰克。杰克非常诧异的看着我,我把枪往前一指,示意他走。他不走,硬是我看着。那一下,我恨不得开枪打死他,为死去的朝鲜百姓报仇。可我做不起,没办法,我只要押着他,继续向北走去。一路上,杰克试图向我解释什么,想重新唤回我对他的感情。可我不能了,眼睁睁的事实,让我没有办法忘却。我又重新记起了汉江南岸的日日夜夜,记起了因为我而牺牲了的李芳。李芳一点一点的被汉江的江水吞没,就像在割我的心一样,让我痛苦的不断咒骂自己。你怎么能对一个敌人产生感情呢?他们一个个是武装到了牙齿的魔鬼,对魔鬼动情,就是对自己无情。老人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冷漠的状态,像是在诉说一件别人的故事。可我明显的可以感觉到,她的内心世界是多么的悲哀,多么的痛苦。她一直怀揣这悲哀和痛苦的心,把整个故事讲完。
杰克走了一段路后,转过身来向林巧珍说,我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这样下去,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会痛苦一辈子的。我们逃吧,一起逃,远离这非人道的战争。可惜的是林巧珍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不然的话,也许就不会有她到今天来说,忍受孤独和寂寞,一直用心去体味曾经发生在她身上的一段传奇般的浪漫爱情。
面对杰克的哇哇大叫,林巧珍用子弹回答了他。她朝他一连打了三枪,杰克不闪也不避,子弹落在他的脚边,就像是落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林巧珍气得不行,举起枪也朝他哇哇叫着,你走不走?告诉你,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你这个骗子,恶魔,坏蛋。可惜的是杰克也不懂她说什么,于是,他固势的看着她,就是不走。林巧珍心神一定,举起枪,枪口对准了杰克的脑袋。慢慢的,她闭上眼睛,手指扣到了板机上。
我差一点杀了杰克,可我的手指不知是因为冻僵了,还是我心里面不忍下手,我一直没有扣动板机。瞄准他,没有射。就在这时,突然林子里蹿出数十数美国鬼子,一起举枪对准了我,同时大叫。他们叫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要是杀了杰克的话,他们就会杀死我。老人说着,脸上却绽出了笑意。这让我和村长不可思议,在这生死存亡的片刻,她却有如释重负的笑。
正如老人所说,从林子里冲出来的美国兵是来救杰克的。原来轰炸朝鲜村庄的美国飞行员从飞机上看到了下面的杰克,他们赶紧停止轰炸,在回去后,向基地作了汇报,并把拍下的杰克的照片交给了有关方面。经调查后,知道是失踪的美骑一师下士乔治·杰克。两天前杰克随部队追赶从汉江南岸撤回到汉江北岸的中国志愿军 38军某部时掉队失踪。根据美国军方传统,在知道战场失踪人员的位置和情况后,必然会派特种作战小分队前往解救。
看到前来救自己的战友把枪对着中国女兵,杰克朝他们一个个的叫唤,可他们一个个都很奇怪的看着杰克,以为他是个疯子。这个中国女兵要杀了你,你还要为他求情。他们很奇怪,待看到林巧珍把枪慢慢放下时,他们才一个个放下枪。
这下就有意思了,原本是林巧珍俘虏了美骑一师下士乔治·杰克。现在,却又成了她被一支非常强悍的美国特种部队小分队给俘虏了。在经历了从汉江南岸到汉江北岸的生死之旅后,林巧珍已经神定气闲。她准备用死来了结自己,结束自己这悲剧的一生。她再次举起了枪,朝着自己的太阳穴打去。一直在看着他的杰克眼明手快,身子向前一扑,就把那粒原本要射向她的子弹,给扑飞了。
杰克和林巧珍再次抱到了一起,不过这次不是男欢女爱,而是为了争夺手枪。林巧珍抓紧了枪,冲杰克骂着,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我死也不会做俘虏的,不会的。杰克好似知道她的话似的,也叫着,不,我不能让你死,不。
站成一圈的美国特种分队的数十个战士,很是奇怪的看着这一幕。等到杰克夺下了林巧珍的手枪后,都一起笑了。
杰克向特种小分队的队长不断陈述,我们不能把林巧珍当俘虏对待。队长却指着他的额头,问他,你这是怎么呢?杰克先还不懂,尔后一下明白了过来。他索性把身上的衣服一脱,把胸前和背上数十个血红的印子给队长和战友们看。这下好了,有美国兵叫了起来,问他,是不是这个臭中国女兵虐待了你?杰克连连叫着,不,不,她没有虐待我,她救了我。我有病,我头痛,我发热,我出冷汗,我一个人躺在山谷里。是这个中国女兵救了我。
队长终于被杰克说动,但他是军人,一定要执行命令。他要负责把这个中国女兵带回基地,交由长官发落。面对队长的死板和无情,杰克徒然的哇哇着,最终看着两个战友用枪逼着林巧珍又沿着他们来时的路往回走。

一路上,杰克对林巧珍寸步不离。
天很快黑了下来,美国特种作战小分队就地宿营。他们用特定的信号告知天上巡逻的飞机,下面生了大火的是自己人,千万不要来投放炸弹。围着一堆大火,烤熟了各种肉食和汤料。杰克揣给林巧珍,林巧珍看都不看,扭过头去。杰克没有办法,在众多战友的注视下,他不能乱说什么,只有装了无事,在队长和大家的嘲弄下,一个人默默的吃着东西。
箐火边支起了数个帐篷,杰克向队长请求,要由他看负责看守林巧珍和站岗。队长很怀疑的看了他一眼,就点头同意了。到了下半夜,正在打瞌的林巧珍被杰克推醒。借着火光,林巧珍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没有犹豫,从睡袋中钻了出来。杰克牵了她手,领了她向着黑呼呼的林子里跑去。
俩人一路跑呀跑,跑得气喘吁吁,就像两只被猎人追捕的野兔,不敢有片刻的停顿。可他们不管跑多快,最终还是被一群比他们更狡猾,更缥悍的猎人给追到了。
队长冲前面跑动的杰克叫着,要他立即停下。杰克不听,牵了林巧珍的手继续跑。黑咕隆咚的林子里,什么也看不到,俩人深一脚,浅一脚,生怕被后面的人追到。队长见喊话不停,打了一枪。他这一枪本是警告示杰克的。可杰克牵着林巧珍已经跑疯了,子弹从身旁划过,却挡不住他们跑动的脚步。特种小分队的其它士兵见此情形,便一起揣枪,边追边射击,子弹于是如雨般的朝杰克和林巧珍飞过来了。
我和杰克跑不过子弹,更没有想到的是,美国人会对自己人下狠手。就在子弹飞来时,杰克一把扑到我,他在扑到我时,哇哇乱叫。我感觉自己手上热呼呼的,很粘手,凭着医生的职业,我知意杰克中枪了。他这一枪是为我挨的,美国鬼子原本是想打死我,好把杰克带回去。可他为了保护我,替我挡了这颗子弹,倒在了我的身上。
老人原本一直以一种较为平静的心态述说她和杰克的故事,然而到了这里,她的情绪再次失控。她哭了,哭得如耒水河的水,滔滔不绝。通过她后面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的话,还有加上我必然的想象,往下的故事是这样的。

7
杰克受伤后,特种小分队的队长迫于情势,用步话机招来了专门从事战地救护的直升机。可直升机上的血液不够,同为医生的林巧珍捋起袖子,要美军军医抽她的血,她是O型。美军军医在查验了她的血后,抽了她的血输到了杰克的血管里。这样,一个美国大兵的血管里就流淌了作为他们敌人的中国志愿军女战士的血液。这件事让所有在场的美国特种小分队的战士感动了,小分队的队长走到林巧珍面前,首先向她表示了感谢,称她是一个来自东方神秘国度的天使。如果不是战争,他一定会是她的朋友。同时,他向林巧珍提出,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去留。如果愿意,他们愿意集体保证她,不让她受到俘虏对待。并让她到美国去,和杰克生活到一起。跟随直升机同来的有一位稍懂中国话的美国医生,他向林巧珍翻译了队长的话。林巧珍摇头,说她就是死,也要回到自己的队伍里去。队长通过翻译,一再向她说,他将保证她不受到俘虏对待。林巧珍还是摇头,态度坚决。队长于是指着北方,告诉她,往前二公里就是五圣里。过了五圣里,就是你们中国军队控制的地方。希望你此去,能一路平安。
林巧珍很欣然,可当她看到躺在担架上的杰克时,她突然有了彻底的心疼。这个冒然撞入她生命的中男人,就将从此和她天各一方,再也不可能相见了。她的生命中将永远留有他的一切,而他,他会怎么样呢?她不敢想,杰克向她伸出手来,牵了她的手,用嚅动的着嘴唇说着。等她听清他说什么时,她却是一脸的茫然。旁边懂中国话的美国兵于是告诉她,杰克说,我爱你。
这是林巧珍听到的杰克最后的话,接着,杰克就被抬进了直升飞机。数十个美国特种兵向她行注目礼,爬上了直升飞机。直升飞机轰然作响的螺旋桨刮起了地上的积雪四处飞扬,把林巧珍裹到了里面。等雪散开后,飞机已飞远,只剩下一点影子。
看到那一点点越来越远的影子消失在天际的深处,林巧珍转过身来,向着北方走去。


后记:在我完成这个故事的初稿时,耒阳市桃洲镇桃花村的村长打电话告诉我,林巧珍老人在昨天晚上过世了,时间是2005年7月24日。上山那天,凡是被她治过病的桃花村一千多老老少少,一起跟在后面,直到老人落土为安。
我谨以此文,向老人表示无以言说的哀祷!